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71-105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071.txt 來自奇怪正方體的聲音〔美國〕納爾遜。邦德
072.txt 鴿〔美國〕歐。亨利
073.txt 橋〔美國〕帕梅拉。佩因特
074.txt 私人接觸〔美國〕切特。威廉森
075.txt 自信心〔美國〕山姆。F.修利爾
076.txt 銀行搶案〔美國〕史蒂文。舒曼
077.txt 簽名〔美國〕斯蒂芬。狄克遜
078.txt 肯肯舞〔美國〕阿圖洛。維萬特
079.txt 奢望〔美國〕陶麗絲。派克
080.txt 鄉下佬的勸告〔美國〕威廉。薩洛揚
081.txt 倖存者〔美國〕休。B.卡夫
082.txt 謎〔美國〕伊麗莎白。特倫特
083.txt 重聚〔美國〕約翰。奇佛
084.txt 僕人西蒙〔前蘇聯〕阿。伊薩克揚
085.txt 話的力量〔前蘇聯〕巴甫連科
086.txt 莫斯科的天空〔前蘇聯〕格。古裡亞
087.txt 澡堂〔前蘇聯〕米海爾。佐希切柯
088.txt 夜色中〔前蘇聯〕瓦拉姆。夏拉莫夫
089.txt 狗鼻子〔前蘇聯〕左琴科
090.txt 櫻樹下〔日本〕井基次郎
091.txt 再會〔日本〕阿刀田高
092.txt 棒〔日本〕安部公房
093.txt 家〔日本〕川端康成
094.txt 面貌〔日本〕川端康成
095.txt 雨傘〔日本〕川端康成
096.txt 看袋鼠〔日本〕村上春樹
097.txt 孤獨〔日本〕島崎藤村
098.txt 假如是你的話〔日本〕都築道夫
099.txt 刻在樹上的記號〔日本〕都築道夫
100.txt 老倆口〔日本〕都築道夫
101.txt 旅途的終點〔日本〕都築道夫
102.txt 食慾〔日本〕都築道夫
103.txt 阿政〔日本〕葛西善藏
104.txt 懸崖〔日本〕廣津和郎
105.txt 少年的悲哀〔日本〕國木田獨步



來自奇怪正方體的聲音〔美國〕納爾遜。邦德
                  
                 
  公元二十五世紀的人正在呼救……全部的人都興奮得激動起來了,在通往公共廣場的寬闊大道上,擠滿了當地成千上萬的居民;而在首都其他地方,還有上百萬的人,無法親眼目睹這個實況,而焦急地在他們的感應器旁等待進一步的消息。這奇怪的正方體盒子已經打開了,這塊巨大的大理石石塊,透明、光潔、閃耀,比最高的斯庫息爾人還要高上幾百尺,它的每一邊都超過一百間房子的寬度。幾個小時前,這個方塊盒子被打開了——一塊光滑、上油的石塊向後斜著,裂開顯露一個深黑的坑洞。
                 
  已經有一班勇敢、武裝的探險家進入到這神秘奇怪的正方體盒子中探查真相。他們將要出來,並且作公開的說明報告,而這件事就是目前全斯庫息爾人聚集於此,屏息以待的事情。沒有人知道這神秘奇怪的方盒來自何方,也沒有人能夠想像這方盒到底存在多久了。據斯庫息爾博物館檔案的最初記載,他們預測此物在創世紀時就可能已經存在了,因為在歷史上,沒有一種種族有能力建造這麼大的建築物。它一定是泰坦巨人族所建,不然就是上帝的傑作。靠著感應器,這些斯庫息爾人緊張地撥號到公共廣場去,以便接收探險隊員所傳送來的“心靈影像”。突然,感應器的接收畫面上出現綠色的微光,看到的人都尖叫出來:探險隊回來了。杜爾,所有斯庫息爾科學家的領導人,站上了圓形講台。他寬闊、聰明的前額,因過度思考出現了皺紋。他的隊員也一個個意志消沉地走上了講台邊。杜爾站在影像設計機前,當他或任何人這麼做時,影像機上一幕幕的影像便會開始複印到每一個站在機器前看著它的人的腦子裡。而且隨著他和機器的心靈感應愈強,影像愈清楚。現在每個斯庫息爾人都看見自己跟在一束強烈火把後頭,走下一條長長大理石通道,穿過一座地窖的門,而這扇門是由光滑石頭所建造成的。幾世紀之久的蜘蛛網和灰塵在地上輕輕揚起。空氣中傳來陣陣霉味和腐屍的臭味。火把高高地舉向通道的頂端,它的火焰在到達頂層時就熄掉了。而後他們發現這通道寬寬地延伸到一座巨大無比的競技場。這個巨大無比的空間,使得原本看來寬廣的斯庫息爾廣場看起來微不足道。透過心靈感應,每一個人都和杜爾一樣正看到自己踩著熱切的步伐向前。然後他們停住,圍著一個他們一生中所見到最奇怪景象,舉著火把,仔細瞧著。他們看到了一排排嵌在墻裡的抽屜,這些抽屜都是銅製的,而且上面都雕刻著抽象的花紋。整個奇怪方盒就裝滿了這些抽屜,找不到其他東西。這些影象慢慢消失了,杜爾的思想取代了這些景象跟觀看者直接溝通。他告訴他們:無可否認的,這奇怪的正方盒中,必定藏有許多的秘密,我們尚未解出。這些抽屜代表著什麼意義呢?我們也無法確實得知,但從這些消失民族的方盒檔案中,我們或許可查得一些蜘絲馬跡。但遺憾的是,要開這些巨大櫃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們花費幾年工夫,並且利用最現代化的設備,也只可能打開其中的一個。而這些方盒巨大的邊和錯綜複雜的結構都困擾著我們。假設有生物曾經建造了這些奇怪正方體,那他們的身體一定是大得讓我們無法想像,而他們的結構也是我們不能了解的。在這奇怪正方體中,只有一件東西跟我們現在的機械相類似而我們會操作的。杜爾轉身對他的兩名助手點點頭,然後在一塊巨石上蹣跚前進,這塊石板是橢圓形的,包在一塊含纖維質的方巾中,後面緊上一條巨大有彈性的繩索。杜爾繼續說:“這條緊在石板上的電纜非常的長,而且通到這方盒中心的每個角落。很明顯地,這個石板必定藏著某些秘密,但究竟是什麼呢?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必須要等到我們的工程師把它肢解後,我們才能設法找出答案。”
                 
  杜爾站上這塊石板上……當杜爾站在這個按鈕上時,靜止的汗流在長久潛伏的貯水處流動著。此時從奇怪方盒深黑處,傳來電動控制記錄器的聲音。人——一種人類的聲音在說話——“第五十世紀的人類啊!我們第二十五世紀的人類需要你們,看在老天的分上,請快救我們。
                 
  “當我說話的時候,我們太陽系的星球正衝向一團氯氣雲團中,在這氯氣中,我們可保幾百年不會消失。所有的人類正遭受世界末日的審判,在這特殊設計的地窖中睡著,我們被迫睡在這裡,直到五十世紀的來臨。到那時危險才會過去。
                 
  “我們地窖的大門已經打開,如果此時有任何人存活,而且空氣夠新鮮的話,請這位人類拉下我們填墓大門上的門把,然後我們就會甦醒。
                 
  “假如沒有人聽到這個請求,或是此時根本沒有人類生存,那麼,永別了,親愛的世界,我們這些睡在地下的殘骸,將永遠睡在地下了。”
                 
  杜爾重複一次地表示:“這個固體如你們所見的已越變越輕了。”
                 
  他繼續迷惑地表示:“斯庫息爾的人民啊!我們這群科學家對於這些事的迷惑並不下於你們啊!但你們必須相信我們科學委員會的委員將盡一切努力來解決這些困惑的事情,讓大家得知真相。”
                 
  感應器上藍色的影像已經消失。斯庫息爾人困惑,驚奇地回到他們的工作崗位上,他們感到困窘,因為任何答案都尚未找出。在街角或在大廳上,在家裡或在辦公室,他們都避免去談這件事。從奇怪正方體中發出的聲音,並沒有被任何生命聽到,因為在地球上,第五十世紀的統治者是一群螞蟻——而螞蟻是沒有聽覺的。

 
 



鴿〔美國〕歐。亨利
                  
                 
  陶柏蒙鎖上公文包的時候,感到口乾舌燥;他顫巍巍地伸手入袋,掏取香煙,覺得手在發抖。他站到窗口,俯視窗外中央公園的一片新綠;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內心的緊張,稍微緩和了一些。他那疲憊的藍眼睛,惶惑不決地注視著那個公文包,公文包裡正裝著他的命運。雖然他心裡仍然矛盾,但是他到底還是那樣決定了。片刻之後,他就將提著那個公文包,悄然離開這間辦公室,一去不再復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個人五十四年來的信譽,即將就此毀於一旦。因此他取出飛機票來,困惑地省視著。這是一個週末的下午,辦公室裡靜寂無聲;陶柏蒙的視線,遲緩的從大寫字檯移向紅皮沙發,然後經過甬道、外室,停駐在魏爾德小姐插瓶放在桌上的一束玫瑰花上。魏爾德小姐將和許多其他的人們一樣遭受破產;這束玫瑰花,亦將被棄置於垃圾堆中。這似乎太霸道,太殘酷;但是,有什麼比自保更重要呢?即使是玫瑰,也長出刺來保護自己!他知道魏爾德小姐在愛戀著他,而且竭盡一個四十歲未婚女性的可能,在深深地愛戀著他,她供職於陶柏蒙信託公司已經十二年了;雖然他和她之間不會熱絡交談、繾綣蜜語,但從她的眼波中,從她羞澀的神情裡,從她的行動舉止上,她的心思已經很自然地流露出來。她的相貌並非不動人,所以在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對陶柏蒙是一個誘惑。但是,他卻不想放棄自己寧靜的獨身生活……他陷於沉思之中,不經意地把桌上的日曆翻到了下禮拜;忽然間他從沉思中覺醒過來,發覺到剛才這些無意識的舉動。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提起公文包,整整衣冠,悄悄走過玫瑰花旁,出門去了。飛機要六點鐘才起飛。正是醉人的春天,公園裡的景致,燦麗錦簇;陶柏蒙決定在回家準備行李之前,先散散步,瀏覽一下悅人的美景;春陽透過叢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輝映。明天抵達裡約熱內盧之後,開始新的生活,往後的享樂多著呢!雖然到南美去頤養天年,是他的畢生大願;但卻不曾想到這個願望竟會實現得這麼快!這完全是醫生為他決定的,他回想起醫生對他說:“一切取決於你自己如同調養,享樂優裕,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他順著公園漫步,手指被沉重的公文包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卻並不緊張;他和藹地對一個巡邏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想要攔住他,而且告訴他:“警察先生,我實在不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別人尊敬;我是個拐騙六百家客戶的經紀人;我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對於我自己的行徑感到驚奇,因為我一向誠實;但是,我在世之日已經無多,公文包裡的錢財,足夠我作最後的享用。”
                 
  路過一處玫瑰花叢,他又想起了魏爾德小姐。記得是在兩個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給他一張三千元的支票,“陶柏蒙先生,請你把這筆款子替我投資好嗎?”她忸怩地說,“我覺得我早就應該託付給你了。儲蓄存款比較起來是最可靠的,而且自一九二九年以來,我一向對股票證券不大信任。”
                 
  “魏爾德小姐,我很願為你效勞,”他內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證券,為什麼又變了主意呢?”她低下頭,羞答答地不作聲,停了半晌才說:“是的,我在這裡服務已經很多年了,親見你為別人賺了許多錢……。”
                 
  “你總該知道,這種事情多少有些冒險性,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真準備承受嗎?”
                 
  “我相信託付給你是不會有什麼不妥的,”她看看他,爽直地說:“萬一不幸,我也不會有二話的。”
                 
  他提提精神,繼續向前走去,遠處,哥倫布廣場已經隱隱在望了。忽然,他看見路邊蹲著一個人,那人的年紀,和他自己不相上下,也許比他還稍稍大一點;頭上蓬著蒼蒼白髮,衣衫襤褸,補綻斑斑。陶柏蒙放緩腳步,許多野鴿子正圍繞著那個人飛舞,爭著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懷裡,還露出花生袋子。從側面看去,那個人很和藹,很慈祥:但是滿面皺紋斑駁,想是歷經風霜使然。他看見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說:“可憐的鴿子喲!它們經過了漫長的嚴冬,自從飄雪以來,它們早就被人們遺忘了;我只要能買得起花生,不論氣候多麼惡劣,我都必定會來的,因為我不願意讓它們失望。”
                 
  陶柏蒙茫然地點點頭,他盯著那個孤零零的人出神;“那個人這麼窮苦,還肯把僅有的錢用來喂鴿子,那些鴿子信賴它們的窮施主……。”
                 
  這個念頭激起他五十四年來清白無疵的自尊心,使他瞿然以驚。他忽然看見那些鴿子變成六百家嗷嗷待哺的客戶,其中有幾家是孤苦無依的老寡婦,靠亡夫留下的一點薄產,節衣縮食地活著:其中有一隻鴿子是魏爾德小姐。而他,就是那蹲在路邊喂鴿子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裡,他就正是這樣一個人物。但是,他不但從來不曾衣衫襤褸,而且一向豐衣足食!羞惡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他回過頭來,跑回公司;雖然他的心裡還有一個聲音在譏嘲他重投樊籠,為人役使,太不聰明;但是他的意念趨於堅定,不再為邪惡的企圖心所撼動,心志固如金湯磐石一般。他面對著桌上的日曆,衷心喜悅;也許這是一個好預兆。他不應該毀滅自己一生的名譽;他為那個喂鴿子的人祝福,因為那個人把他從噩夢中拯救出來,使他及時省悟,懸崖勒馬。到南美去,並不就是惟一可行的休養辦法;如果能得愛人的悉心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壽的。他要從頭拾起那位愛玫瑰的人給予他的愛,他得到一個新生的機會。這時,那個喂鴿子的人還在公園裡;他茫然地環視四周,回過頭來,看見一隻肥美的鴿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興;他熟練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進懷裡,然後站了起來。
                 
  “朋友們,很抱歉!”他對四散飛舞的鴿子們溫和地說:“你們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橋〔美國〕帕梅拉。佩因特
                  
                 
  就在她踏上橋的行人步道時,後面來了一輛腳踏車呼嘯而過,嚇了她一跳,也把那個在她前方約莫五十英尺處慢慢走著的年輕女士嚇了一跳,那女士捧著一團東西——一棵瓶裝植物、一些花、或一個小孩——她看不清楚。愣了一下,她有股臭罵那騎車的年輕人幾句的衝動,但是他騎得太快了,腳使勁地踩。那位年輕女士顯然對他說了什麼,因為他回過頭來看她,速度也稍稍慢了些。他可以同時傷害他們兩個的,那個媽媽和小孩,或者,可以搗爛那些花。
                 
  她的皮包掛在肩上,左手抱著一袋雜七雜八的東西,裡頭沒什麼瓶瓶罐罐,所以不重。英國松餅、茶、兩塊羊排、一瓶白酒及一顆熟透的甜香瓜。海灣吹過來的風又強又冷,她停下來扣上夾克,把圍巾漂亮地繞過脖子。這條圍巾和她的裙子很相稱,她覺得很高興。她前面的那位年輕女士也停下腳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稱她是“年輕女士”,因為事實上她可能是個出來散步的老祖母,或是個自願為老人服務的人,正帶著一束漂亮的花回去,或是其他什麼的。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那位年輕女士,仍看不清什麼,只看見她圍了一條和她身上任何衣物都不配的圍巾。她已經把那包東西由左手交到了右手。如果她追上前去,且如果她抱著的是個裹著毯子的嬰孩,那麼她們也許在過橋的這段路上,可以交談幾句。關於那個騎單車的男孩的粗鮮舉止。她會對那嬰孩微笑,讚美他的頭髮、眼睛或鼻子,或者如果那小孩實在沒什麼出色之處,就談談小孩可愛的魅力吧。“幾歲啦?”她可能這樣問?“男孩還是女孩?”
                 
  “叫什麼名字?”也可能是說句“好漂亮的花啊!”雖然她可以想像得到,通常人們對這樣一句話的回答,頂多只是禮貌性的表示同意。可能因為他們根本心不在焉地虛應對付。走在她前面的年輕女士又停了下來,把頭探出橋邊粗重的鐵欄桿外。她往橋下看,仿佛水中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她的眼光,值得她停下腳步。她也停下來,一邊注意著那位年輕女士,一邊又急於想知道水中到底是什麼東西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放下購物袋,夾在兩腳之間,眼睛越過肩膀高的鐵欄桿望向那位年輕女士所在位置之下的河水。水上沒有舢板或彩色小船,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言語乏味的遊客在那兒觀光漫游。就在她眼睛又移回橋上的同時,那位年輕女士把手上的一包東西扔了下去,畫出一道芭蕾舞姿般的優美弧線。她試圖猜測那包東西的重量,是一束花,還是個無助的嬰兒,但她猜不出來。它落水的聲音不大(像爆胎?),在水面漂了一會兒就不見了,留下幾個小泡泡。花店的那種卷筒紙或是一小方毯子,都會浮在那兒一下子,吸足了水才沉下去。包裝上沒有色彩,是張白色的包花紙,或者是白色的嬰兒毯子。她想尖叫,來來回回看著一輛又一輛疾駛而去的車輛,又轉過身來,對著那個外套被風吹得敞開的年輕女士。她隨即明白了,那是不是一個嬰兒,又有什麼差別呢?難道她會丟下那包雜物,脫掉夾克、圍巾,把它們掛在欄桿上,踢掉鞋子,叫誰來看她跳下去,叫那個現在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剛才才用她的手臂丟下那包東西的年輕媽媽看嗎?她會爬上那實際高度比看起來還高的欄桿,然後縱身一跳嗎?橋那麼高,水那麼冷。現在,她半信半疑地覺得,某件東西已因她而死。她沒有跳下去。她很快地跑向那位年輕女士,鞋跟喀喀作響,好像一隻獵物已穩然在握的鱷魚,不需要再保持安靜。她有點期待那年輕女士轉過頭來看她,然後趕快跑。又有一輛腳踏車騎過去,她想要求幫忙,卻不知如何啟齒。即使是對她的丈夫,她能怎麼說呢?她又往下看一眼漆黑的河水,繼續擺動手肘,拚命跑。剛才那包東西落水的地方,浮現一朵好大的茶花,也可能是頂嬰孩的小軟帽,白色扇形的。她跑時,購物袋撞上了她的腳,碰壞了那顆甜瓜。
                 
  “我一直在注意!”她對那年輕女士喊道,上氣不接下氣的。她指著她剛剛站的地方。
                 
  “我剛剛站在那裡。”
                 
  她想指出距離有多遠,然而卻無法在一覽無遺的欄桿上,找出確切的位置。那位年輕的女士轉過身來,沒有拔腿就跑。她們一起看著她剛剛站立的地方。年輕女士的臉像盤子一樣平滑有光澤,不錯,很年輕。她可能是在尋找天氣轉變的跡象。她雙手插在口袋裡,雙臂緊緊靠在身側,那剛剛抱著一包東西的地方。她很習慣陌生人對她說話,從十五或十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她嗎?她自己可不習慣看著一個小孩,或甚至一束花,被從橋上扔下去。關於花也有一個故事,雖然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能很浪漫,充滿了空洞而可以猜想得到的細節。但是,究竟怎麼回事?她腦中再度空茫一片。這位年輕女士必然有什麼故事,她的生命已經改變了,也許就是被這秋天裡走過一座橋的經驗改變了。
                 
  “我看見你把某樣東西扔到河裡。”
                 
  她對她說。年輕女士似乎從頭到尾仔細思量一遍,然後說:“你剛才大叫,有什麼不對勁兒嗎?”一面拉緊自己的外套。年輕女士繼續說:“我想又要下雨了,破壞了我所有的計劃。”
                 
  購物袋沉甸甸的,仿佛裡面有好幾大瓶很濃的鮮奶,她把它放下來。
                 
  “那是什麼東西?”她問年輕女士。
                 
  “什麼?”年輕女士似乎不認為這個問題暗示某種像小孩或是花這類明確的東西,她看了看購物袋——好像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表示要幫忙拿,也像是在想著該到店裡買哪些東西。
                 
  “我得走了。”
                 
  她說,搖了搖頭,便走了。就這樣。她看著年輕女士又再度與她拉開距離。隨著她離去,坎布裡治的霓虹燈火在河上亮了起來。地下鐵在地道外短暫停留的隆隆聲響,一陣又一陣掠過她身旁。一個嬰兒有多重?她蹲下來,把英國松餅移開,她用雙手取出甜瓜時,先掂掂它的重量。她捧著它像捧籃球一樣,但由於無法用一隻手舉起來,她一手抬高過肩,一手托在瓜的下面,像發射炮彈一樣,把它扔到河裡去,動作不像那位年輕女士那以優雅。她試想記住那落水時低沉的聲響,卻記不住,於是等待傾聽一聲哭嚎。

 
 



私人接觸〔美國〕切特。威廉森
                  
                 
  “種子目錄”——丟掉;“頂點”的廣告單——留給瑪莉;“體育畫刊”——留著;電話單、電費單、瓦斯賬單——留著、留著、留著。去他的。
                 
  “私家偵探”的續訂通知——丟掉……喬。普裡地把它扔了,但它正面朝上,掛在垃圾桶邊緣搖晃。他準備把它推進桶裡時,注意到封面左下角印著內附私人信函的字樣。私人,狗屁,他想,不過還是撿起來看。親愛的普裡力先生:我們還沒收到您續訂私家偵探——一本有關電子及個人監視的雜誌——的通知。我們相信,您忠實地訂閱九個月以後,必然會繼續訂閱,好讓我們持續將私家偵探送到馬利代爾大道十九號,您的府上。普裡力先生,我們不須提醒您,監視技術日新月異的進展。我們確信住在紐約州賽得惠耳鎮的您,已親眼目睹這種結果。所以普裡力先生,今天就利用這個郵資已付的信封寄給我們十一塊九毛五,那麼您便能不斷獲取有關監視的最新訊息。身為一個與法律執行有關或感興趣的人,您絕對不能沒有私家偵探,普裡力先生。最誠摯的問候!大衛。麥可森訂閱部主任P.S.普裡力先生,如果您決定不續訂,可否請您花點時間,告訴我們原因?請利用這個郵資已付的信封,謝謝您,普裡力先生。喬搖搖頭。他們以為他們在愚弄誰?“普裡力,”喬自言自語。
                 
  “老天!”瑪莉的哥哥漢克替喬訂了“私家偵探”,作為他的生日禮物。
                 
  “開玩笑的。”
                 
  他說,色眯眯地朝喬眨眨眼,暗示著他和漢克用喬的望遠鏡偷看廣場對面公寓裡那個昆西女郎脫衣服的下午。要滿足瑪莉對漢克這個玩笑的好奇心,可真得發揮一些想像力,而每回“私家偵探”抵達他信箱的時候,喬仍然覺得有點兒不舒服。現在他們竟然要他續訂?他正要把信扔進垃圾桶時,忽然想到附言裡“請告訴我們原因”的話,也許他就這麼辦。他不打算寫出他對私家偵探的所有感覺,只要讓他們了解他對那封“私人信函”的感受。親愛的麥可森先生:我訂了私家偵探九個月以後,決定不續訂,因為我對那封佯裝私人的電腦處理信函感到噁心和厭煩。我寧願接到一封給“親愛的訂戶”的誠實信件,而不想看到那些老是出現在我信箱裡的贗品垃圾。所以請你幫幫我的忙,別再寄任何續訂通知到紐約可愛的賽得惠耳鎮馬利代爾大道十九號給我,好嗎?最煩人的問候!喬瑟夫。H.普裡地P.S.我的名字是普裡地,不是普裡力。請教教你的文字處理機。喬把紙張從打字機上拉出來,放進郵資已付的信封。兩個禮拜後,他收到另一封續訂通知。和以前一樣,信封上印著內附私人信函。他正打算原封不動扔進垃圾桶時,看見這回信封上的名字寫對了。
                 
  “小意思。”
                 
  他喃喃地說,和瑪莉一起坐在長椅子上,撕開信封。他想,他們可能給他回信嗎?親愛的普裡地先生老天,又是文字處理機作出來的玩意兒……至少名字寫對了。我們收到您不久前的那封信,並且十分遺憾您決定不續訂私家偵探——一本有關電子和私人監視的雜誌。然而,我們希望您考慮一下,因為如果您現在以優惠價格四百廿七元八毛五續訂九期,四百廿七元八毛五?搞什麼鬼?上回不是十一塊九毛五嗎?我們便能不間斷地寄書給您,帶給您關於監視科技的最新消息及資料。普裡地先生,在目前的世界上,應密切吸收這類知識。您將學到和紐約市執法官員借以破獲史上最大宗販賣海洛因案件的技術、聯邦調查局借以逼迫蒙大拿州州政府垮台的技術,及告訴我們您和拉耶特。史奎爾思為期四個月的桃色事件的技術,極為類似的知識。嘩——喬可以感覺到他臉上血色盡失。您同時將學到攝影監視的秘訣,及如何讓您的努力與這張二乘二照片相當的技術,相片是您和史奎爾思小姐在紐約可愛的賽得惠耳鎮賽得惠耳汽車旅館會面的情形。喬連忙彎腰尋找信封,它危險地躺在瑪莉的莫珂兒雜誌旁邊。他盡可能偷偷地看向信封內,發現光滑的廣告紙和回覆信封之間,夾著一張很清楚的彩色照片,是姿勢不雅的他和拉耶特。他不禁哼了一聲,他太太抬起頭來看他,他拍拍信封口,虛弱地一笑,看完那封信。我們誠摯地希望,普裡地先生,您迅速寄來四百廿七元八毛五的支票,好再加入我們這個消息靈通訂戶的大家庭。十天內寄來如何?

 
 



自信心〔美國〕山姆。F.修利爾
                  
                 
  有時候,爹地真的嚇著我。他會把一些他根本毫無一知半解的難題攪在身上,而最後,十之八九的事情都會被他解決。當然,完全是運氣作祟。但你又不得不信他那一套。
                 
  “自信心,”他常說,“只要相信自己辦得到,你就一定辦得到。”
                 
  “任何事情嗎?”我問他,“如果是腦科手術呢?”
                 
  “哦!別傻了。”
                 
  我爹地說,“像那一類的事情是要靠經驗的。”
                 
  “走開一點,”他對我說,“你擋到電視了。你站在熒幕前面,要我怎麼看摔跤呢?”
                 
  “別管熒幕了,”我回答,“有一天你的運氣會用完的,那時候,我再看你的'自信心'管不管用。”
                 
  其實,我並非那種自命不凡的人。有時候,我也會試著運用我的自信心。第一次是在我期末考試的時候。我拼死拼活地要通過期末大考。我真的是鉚足了勁,因為我大概有一年沒碰過課本了。我生吞活剝地把它們死背下來,大概每次都是這樣。其他的,就都交給我的“自信心”了。我肯定地相信我辦得到——非常肯定地。結果我考了全校歷史上最低的分數。我把成績單拿給爹地看,然後說,“你的'自信心'只有百分之三十三的作用吧!”他根本不瞧一眼就把它擱在桌上。
                 
  “你要到一定的年紀才會了解的,”他解釋,“那才是'自信心'的關鍵。”
                 
  “嗯?那其中這段時間我要幹什麼呢?” “也許你應該念些書吧。有些孩子可以學到一些名堂的。”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自信心”的經驗。最後一次則是在奧斯汀服飾公司升遷的時候。華德生的經驗比我老道,業績也比我好一些。而我,就靠著我的“自信心”。結果,華德生得到青睞。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我老爹嗎?那是不可能的。一定要給他一些教訓,他才會改觀。我爹地也在奧斯汀服飾公司上班,要教訓他的機會終於來了。那時候奧斯汀公司要舉辦一次東方櫥窗展示會。花費了大筆金錢籌備之後,一切就緒。等我們正要拉開布幕的時候,竟然展示燈故障了。奧斯汀先生看起來馬上就要窒息而死了。他想,這下子完了,顧客全要跑光了。他馬上要找電氣匠來。這時候我爹地出現了。
                 
  “發生什麼事嗎?”他說。
                 
  “哦,路易士,”奧斯汀招呼他。他稱爹地“路易士”——而我,他最好的售貨員,居然只叫我“喬。康克林”。我爹地只是一個收銀機的職員,他卻稱他“路易士”。
                 
  “這些他媽的燈壞了。”
                 
  “嗯,我看看。”
                 
  我爹地說,“也許我幫得上忙。”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螺絲起子。奧斯汀先生盯著他。
                 
  “你真的內行嗎?路易士。”
                 
  “不!他不行的。”
                 
  我在一邊保證。
                 
  “你以為他是愛迪生嗎?”其實我不是故意這樣說的,只是說溜了嘴。
                 
  “年輕人,我是在跟令尊說話,”奧斯汀先生用冷峻的眼光瞪著我,“我如果要別的意見,我會問他們的。”
                 
  “沒錯,”我爹地插嘴說,“喬,注意你的態度。”
                 
  他小心地跨進櫥窗裡,把一個電匣打開,然後開始動用起子。
                 
  “別碰它!”我叫道。
                 
  “你會觸電的!”他碰了,而且沒有觸電。展示燈一下子全亮起來。奧斯汀先生臉上的緊張這下才消了。他微笑著。那天晚上爹地又發表了長篇大論,說他的“自信心”再度靈驗了。
                 
  “'自信心',胡扯,”我反駁他,“根本不是那回事。”
                 
  “走開一點,”爹地說,“你擋到我熒幕了。”
                 
  第二次的情況是奧斯汀先生的保險箱卡住了,把所有員工的薪水鎖在裡頭。那是月底最後一個週末前夕,眼看著問題毫無解決的希望。這時,我的爹地再度出現。
                 
  “出了什麼事呢?”他說。突然,一種奇異的感覺涌現在我心頭,仿佛這件事已經發生過了。
                 
  “這個該死的保險櫃,路易士,”奧斯汀先生說,“它卡住了。”
                 
  “嗯,讓我瞧瞧。”
                 
  爹地說,“也許我幫得上忙。”
                 
  “你真的行嗎?路易士。”
                 
  奧斯汀先生驚問道。我本想衝口說:不!他不行的。但我忍了下來。我受夠了奧斯汀先生冷峻的眼光。如果爹地自願要扮小丑,那是他的事。
                 
  “奧斯汀先生,”爹地說,“保險櫃的號碼是幾號?”奧斯汀先生附過去,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了號碼。他根本毫無猶豫地就這麼做。我爹地對別人總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轉了幾圈之後,他開始扭動保險櫃的門栓。我在心裡說,“等著瞧吧,看我們家的魔術靈不靈?”我們等了一會兒,什麼事也沒發生。
                 
  “鎖頭的槓桿卡住了,”他最後說,“中心軸不平衡。”
                 
  你瞧,他對保險櫃根本一竅不通。
                 
  “打電話叫廠商來。”
                 
  奧斯汀先生命令。每個人都“哦——”地一聲。製造商遠在芝加哥呢!“奧斯汀先生,等一下。我還沒弄完呢!”爹地說。他已經緊緊貼著保險櫃,這次他要表現真功夫了。他把手指擰住開關,輕輕地顫動,非常緩慢地。他幾乎把耳朵貼在保險櫃上,聽著刻號跳動的聲音。我向四周的每一個人瞄了一眼,確定是否有人在偷笑。居然沒有一個人在笑。令人無法相信。我又巡視了一遍,還是沒人發出聲音。他們不但不笑我的父親,甚至還認為他真的能打開它。我的天啊!一大堆男人、女人蹲在那兒,屏氣凝神地期待著保險櫃的門打開。當他們站起來的時候,保險櫃開了。那晚,我和爹地正在看電視。他——聚精會神地瞧著電視,而我——卻在腦海里不停地思索著。終於,我爹地開口了。
                 
  “想說什麼就說啊,”他說,“別擱在心裡嘛。”
                 
  “說什麼?”我問?“說'那只是運氣,你碰巧撞開了保險櫃……'等等的。”
                 
  “好吧!”我回答,“我會說:'也許是好運,但是也許還有其他的因素。'”然後我描述了奧斯汀先生辦公室裡眾人的表情給他聽。當中,我使用了諸如“信心”、“信任”和“尊敬”之類的字眼。
                 
  “那就是'自信心'的關鍵吧!”我下了這樣的結論,“它不能讓一個怠惰的學生通過期終大考,也不能使一個職員比其他更好的同事優先得到升遷的機會。'自信心'發揮的關鍵,在於你必須用它來幫助其他的人解決困難。否則,它就不靈了。”
                 
  爹地只是看著我。我猜測他是否正在想著:也許我已經到達可以理解一些事情的年紀了。然而,他說的卻不是這些。
                 
  “走開一點,”這是他說的,“你擋到熒幕了。你站在電視前面叫我怎麼看摔跤呢?”

 
 



銀行搶案〔美國〕史蒂文。舒曼
                  
                 
  搶匪把他要告訴銀行出納員的話寫在小紙片上,他一手握住手槍,一手將紙片遞過去。第一張紙上寫著:這是搶劫。因為金錢和時間一樣,為了活下去,我需要更多錢,所以,把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報鈕,否則我就讓你腦袋開花。年紀約在二十五歲左右的女出納員感覺到,排列在她生命之路上的燈,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亮起。她將手擺在他看得見的地方。沒有按警報鈕。她對自己說:啊,危險,你就像愛情一樣。她看完字條後,交還給那個拿著槍的人,並且說道:“這些話太抽象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年紀約在二十五歲左右的搶匪在寫第二張字條的時候,感覺到他思想的電流流到了手上。他對自己說,啊,金錢,你就像愛情一樣。他的第二張紙條寫著:這是搶劫。因為這兒只有一條明白的規則,那就是,沒錢就得受苦,所以,把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報鈕,否則我就讓你腦袋開花。這個年輕的女人接過字條,輕輕碰觸了那隻沒有拿槍的寫了字條的手。這個碰觸立即進入她的記憶之中,並在那兒扎根生長。它成為一盞永恆的燈,每當她迷失,便以它為指引而前進。她覺得她能夠看清每樣東西,仿佛一層不知名的紗已被揭起。
                 
  “我想我現在比較懂了,”她先注視他的雙眼,然後看著槍,對搶匪說,“但這裡所有的錢並不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她深深地注視他,希望自己在他眼裡變得富有。她對自己說,啊,危險,你是想耗盡我一生的金子。那個搶匪已經昏昏欲睡了。在這一刻尚未來臨之前,這把手槍中裝載著他對這一刻的幻夢。這把槍就像一個想睡又不能睡的人的沉重眼皮。他對自己說,啊,金錢,我發現一點點的你會帶來更多的你,你可以永無止境的增加,但是有人來了,他們將威脅我們的寶藏。當你走入一片巨大的寧靜之中,我無法以夠快的速度帶走你。啊,金錢,請救救我,因為你即是慾望,只要自己的純粹慾望。搶匪可以察覺到自己的停頓,他腦中的停歇重重疊起,以致他不太確定下一步要做什麼。他開始寫下一張字條:這是我一生的剪影,我失眠的剪影:一次怪異的乘巴士經驗,它在夜裡行進,我很想下來,車上的燈讓我無法入睡。在街上,我將追逐那封會改變我一生,卻正在風中旋轉的情書。給我錢,我的姊妹,讓我的手撫摸它。這是一把尚未開火的時間之槍,所以,將你的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不要按任何警報鈕,否則我就讓你的腦袋開花。讀著這張字條,年輕的女人覺得她體內有雙手抓住了她生命的這一刻。對她自己說,啊,危險,你具有無懈可擊的清晰,透過你的鏡片,我認識了我所要的。年輕的男人和女人注視著彼此的眼睛,視線在他們之間形成了兩條通道。透過其中一條,他的生命像小人兒一般走入她的生命,而她的生命也經由另一條通道走進他的生命。
                 
  “這些錢是愛情,”她對他說,“我將照你的意思做。”
                 
  她開始把錢放入帶來的大袋子裡。她搬空了銀行的錢之後,整個銀行充滿了睡意,行內其他的人都沉睡如樹木。她終於將所有的錢放進袋中。銀行劫匪和銀行出納員一起離去,仿佛是彼此的人質。雖然現在已不需要那麼做,他仍然以槍抵住她,因為那把槍已漸漸變得像他們的小孩一般。

 
 



簽名〔美國〕斯蒂芬。狄克遜
                  
                 
  我太太死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親吻她的雙手,然後走出病房。我順著甬道走下去時,一個護士從後面追上來。
                 
  “你現在是不是要處理死者的後事了?”他說。
                 
  “不。”
                 
  “那你要我們怎麼處理屍體?”
                 
  “火化。”
                 
  “那不歸我們管。”
                 
  “捐作實驗好了。”
                 
  “那你得簽一些法律文件。”
                 
  “拿來給我。”
                 
  “那需要一點兒時間,你在會客室等,好嗎?”
                 
  “我沒時間。”
                 
  “還有她的盥洗用具、收音機和衣服。”
                 
  “我得走了。”
                 
  我按下升降梯的按鈕。
                 
  “你不能這樣走了。”
                 
  “我就是要這樣。”
                 
  升降梯的門開了。
                 
  “醫生,醫生。”
                 
  他大喊一位正在護理室翻閱檔案的醫生。她站起來。
                 
  “怎麼回事,護士?”她說。升降梯的門關上了。它在距離大廳還有幾層樓時,就打開了,我繼續往下走。旋轉門旁邊坐著一個安全警衛,除了頭髮以外,他看起來和普通警察一般無二,他的頭髮已超過肩膀,而且蓄著鬍子。大部分的警察不會這樣,也許全部都不會。我走進分成四格的旋轉門其中一格時,他的攜帶式雙向無線電響了起來。
                 
  “拉斯洛。”
                 
  他對著無線電說。我走到外面了。
                 
  “嘿,你。”
                 
  他說。我回過身,他點點頭、指著我,招手要我回去。我穿過馬路走到公車站。他走出門外,把雙向無線電插入後口袋,朝向正在等公車的我走過來。
                 
  “他們要你回樓上去簽一些文件。”
                 
  他說。
                 
  “太遲了,她死了,我孤零零一個人。我吻過她的手了,你們可以保留她的身體,我只想離開這兒遠遠的,愈快愈好。”
                 
  “他們要我帶你回去。”
                 
  “你不能那麼做,這裡是公共街道,你必須找來市警才能帶我回去,甚至我也不認為他或她有這種權利。”
                 
  “我現在就去找一個來。”
                 
  公車來了,車門打開,我有剛剛好的零錢,於是我走上去,把錢投入票箱。
                 
  “別載這個人,”警衛對司機說:“他們要他回那家醫院去,是和他那生病的太太有關的事,雖然我搞不清楚他們要他回去的真正原因。”
                 
  “我沒犯錯。”
                 
  我告訴司機,並在後面找了位置坐下。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士說:“停在這裡幹什麼?又不是紅燈。”
                 
  “聽著,”司機對警衛說:“如果你沒有具體的指控或拘捕這個人的令狀,我就要開車了。”
                 
  “請你開車好嗎?”一名乘客說。
                 
  “是啊,”我捏著嗓子說,好讓他們以為是另一名乘客在說話。
                 
  “我有重要的約會,你這樣慢吞吞地開,又老是停下來,已經讓我遲了十分鐘了。”
                 
  司機對警衛聳聳肩。
                 
  “上來或者下去,老兄,除非你有官方的命令讓這輛車停下來,否則我就必須開完全程。”
                 
  警衛走上車來,付了車錢,車子發動了,他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必須跟在你身邊,而且得報告一下,你不介意吧。”
                 
  他對我說,然後按了一下雙向無線電的按鈕說:“拉斯洛,這裡。”
                 
  “拉斯洛,”一個聲音說:“你溜到哪裡去了?”
                 
  “我在公車上。”
                 
  “你在那兒幹嘛?你還沒下班。”
                 
  “我跟那個你叫我在門邊攔住的人在一起。他走出門外,我在外面想攔住他,但是他說我得找個市警來才能那樣做,因為我們在公共街道上。”
                 
  “你可以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攔住他。”
                 
  “他走到了街對面的公車站。”
                 
  “那他還好好的吧,我可不想打官司。”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試著說服他回去,可是他不肯。他說他已吻過某個女士的手,而我們可以保留她的身體。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但我想在我走得太遠而超出無線電通話範圍之前,把情形先報告一下。他上了這輛公車,司機很體諒我希望公車不要開走的要求,但他說協助拘捕那個人是不合法的行為,而且他得開完全程。所以我上了這輛公車,現在正坐在那個人旁邊,如果你們要我下一站就下車,我就下車。我只是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執行命令,所以我想在得到你們的指示之前,最好緊跟在他身邊。”
                 
  “你做得對,現在讓我跟他說話。”
                 
  拉斯洛把雙方無線電放到我的嘴前。
                 
  “喂!”我說。
                 
  “將你太太的屍體捐贈給醫院做為研究或移植之用的文件都準備好了,先生,你現在能不能和拉斯洛警官一起回來?”
                 
  “不。”
                 
  “如果你覺得回到這兒會令你難過,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找個別的地方讓你簽名?”
                 
  “隨你們怎麼處置她的屍體,我不想再碰觸任何與她有關的事情。我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不回去我們的公寓,我們的車就讓它在街上生鏽,直到有人來拖走。這隻表,她買給我的,她自己也戴過幾次。”
                 
  我把它丟出窗外。
                 
  “你為什麼不把它遞到後面來呢?”坐在我後面的男士說。
                 
  “這些衣服,有些是她買的,而每一件她都縫補過。”
                 
  我脫掉夾克、領帶、襯衫和長褲,拋出窗外。
                 
  “注意,”拉斯洛說:“我只是醫院的安全警衛,有一副手銬,我不想用來對付你,因為我們在一輛公共汽車上,也因為你才經歷的傷痛,但拜託你平靜下來。”
                 
  “這內衣是我自己昨天買的,”我對他說:“我需要一套新的。她沒摸過也沒看到過的,所以我可以繼續穿著。但這雙鞋得扔掉,她使用在廉價商店買來的修鞋器釘上這鞋跟。”
                 
  我脫下鞋子,從車窗扔出去。公車已經停了,除了拉斯洛以外,乘客都下去了。司機站在街頭,我想是在找巡邏員或警車。我看看我的襪子。
                 
  “我不太確定這雙襪子。”
                 
  “別脫。”
                 
  拉斯洛說:“它們看起來很好,我喜歡棕色。”
                 
  “但這是不是她買的?我想這是她兩年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她送我一個藤編野餐籃,裡面裝著十八雙不同顏色的襪子,對了,這是其中的一雙。”
                 
  於是我脫下來,丟出去。
                 
  “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急著快點離開這個城市的原因。”
                 
  “你聽到了嗎?”拉斯洛朝雙向無線電說,那頭的男人說:“我還是不明白。”
                 
  “你知道,”我對無線電說:“我們一起在這裡住了好幾年,我最愛的人和我——自我們成年開始。這些街道,那座橋,那些建築物,”我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
                 
  “也許連這輛公車,這條線我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次。”
                 
  我試著拔起我前頭的座椅,但是它文風不動。拉斯洛用手銬銬住我的雙手。
                 
  “這一生。”
                 
  我說,我的頭破窗而出。
                 
  一輛救護車開過來,載我回到那家醫院。我被送到急診室,躺在一張病床上,她最後一次來這家醫院,在被移至一間半私人病房前,也是在這間診療室。正當醫生護士忙著取出遺留在我頭部的玻璃碎片及縫合傷口的時候,一位院方職員走了進來。
                 
  “如果你還想捐出你太太的屍體,”他說:“那麼我們希望將她的部分器官移植給樓上的病人。”
                 
  我說:“不,我不希望有人帶著我太太的器官走來走去,也許有一天我會撞上他,或是在某一天認出他們來。”
                 
  可是他們抓住我寫字的手,握著我的手簽了字。

 
 



肯肯舞〔美國〕阿圖洛。維萬特
                  
                 
  “我開車出去兜兜風,”他對他妻子說:“一、兩個鐘頭左右回來。”
                 
  除了花幾分鐘去郵局或小鋪子,他不常出門,總是呆在家裡,作些雜事——他妻子叫他作修理先生——此外,雖然很少作,偶爾他也漆房子,他靠這個賺錢。
                 
  “好呵。”
                 
  他妻子很快意地說,好像他倒幫了她個忙。其實,她並不真願意他離開;有他在家她感到安全,而且也能幫她照顧孩子們,特別是那個小的。
                 
  “把我趕開你挺高興的,是吧?”他說。
                 
  “是呵。”
                 
  她說著笑了一下,這突然使她看起來很美——一個令人想念的人。她沒有問他開車去哪兒兜兜風。她絕不是個多問的女人,雖然她會默默地、不露聲色地吃醋。他穿上外衣時,眼睛看著她。她跟他們的大女兒在客廳裡。
                 
  “跳個肯肯舞嘛,媽媽。”
                 
  孩子說,她就掀起了裙子跳起了肯肯,朝著他把大腿踢得高高地。他並不是像他所說的開車去兜風,他是去一家小餐館跟莎拉約會,他妻子認識莎拉卻沒懷疑過,他要跟莎拉去湖邊一所他妻子全無所知的房子,一間避暑的木屋,他有那兒的鑰匙。
                 
  “好。再見了。”
                 
  他說。
                 
  “拜。”
                 
  她衝他喊了一聲,還在跳舞呢。他把她丟在家裡去跟另一個女人幽會,她卻是這樣的表現,他想,作丈夫的怎麼說也不會認為妻子應該是如此的。他認為她該在家縫、洗衣服,而不是跳肯肯的,真是天曉得。是的,該作些沒意思又不可人的事,譬如補補孩子們的衣服。她沒穿絲襪,沒有,也沒穿鞋,她的腿看起來很白也很滑潤,很神秘的,就好像是他從也沒摸過或是接近過。她的腳,在空中上下擺動,好像在向他點頭。她把裙子高高地摺成一圈,挺撩人的。她幹嘛非在現在這個時候這麼做?他多呆了會兒。她的眼神透著嘲弄,她還在放聲地笑。孩子看著她跳,也跟著她笑。他走出家門的時候,她還在跳。他想到為了安排這種幽會得經過的一切困難——出去打公用電話;打電話到莎拉的辦公室(她也是結了婚的);她不在;他得再打給她;電話在嘩嘩地忙著;硬幣掉入收幣縫裡;推開硬幣掉下的小門想把錢取回來;終於接通了她;她叫他下星期再打來,最後總算定了個幽會的日子。在小餐館等她的時候,他自己也難以想像居然希望她不會來。兩人約好三點鐘見面,此刻已經三點十分,反正她經常都晚到的。他看了看壁上的鐘,並自大玻璃窗尋著她的車。有部車像她的,卻不是她的——車頂上沒有行李架。那輛柔滑的硬頂跑車給他一股特殊的快意。這又為什麼?已經三點一刻了。或許她不會來了。不,果若她真的要來,這正是她最可能到達的時刻。過了廿分鐘了。呵,這可有了些希望了。希望?多麼奇怪,他竟然盼望她不會來。既然盼望她會失約,幹嘛要定這個約會?他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只是簡單些,如果她不來一切就簡單多了。因為他此刻所想的只是把那根煙抽完,把那杯咖啡喝掉,不是為了打發時間,純粹是要抽煙、喝咖啡。他希望能像他所說的,逍遙自在地去開會兒車兜風。然而他仍在等,在三點半的時候,她來到了。
                 
  “我差一點就要放棄希望了。”
                 
  他說。他們開車去到湖邊的那間房子。他將她擁入懷中時,無法想到她;拼了命也沒法子。
                 
  “你在想什麼?”事後她問道,感覺出來他的心不在焉。他沒有回答,片刻之後才說:“你真的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是呀。”
                 
  她帶點急迫地說。他抑住了自己的笑聲,好像他要告訴她的實在太荒謬或是傻氣了。
                 
  “我在想有個人跳肯肯舞的樣子。”
                 
  “喔,”她心放寬了地說:“一時我還怕你是在想你太太呢。”

 
 

奢望〔美國〕陶麗絲。派克
                  
                 
  安娜佩和媚琪態度雍容閑逸,悠緩地走出茶室,因為伸展在她們面前的是她們那禮拜六的下午。她們已按照慣例用過午餐:有糖有澱粉有油脂的東西,還有牛油製品。通常她們吃的不外新發的白麵包涂上牛油和蛋黃醬,她們還吃厚邊的蛋糕,上邊擺了一層濕漉漉的冰淇淋,攪過的乳酪和溶解了的巧克力花生杏仁醬,如果換換口味,她們便吃小麵餅。上面滲出一層次等油脂的顆粒,裡面夾有幾片柔嫩的肉片,裹在灰色的變硬的醬汁裡,她們還吃澱粉制的醬料,給冰漬變得柔軟了,裡面摻和著一些極淡黃色的甜料,不太硬也不太稀,就像油膏放在太陽下那個樣子。她們不選別的什麼食品,她們也從不考慮。她們的皮膚就像秋牡丹的花瓣,她們的腹部和兩臂又平又瘦,和那些年輕的印第安武士一樣。安娜佩和媚琪,幾乎自從媚琪在雇用安娜佩的那個公司中找到速記員職位的那一天起,她們便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而現在安娜佩在速記部多待了兩年,薪水已加到週薪十八元五角,媚琪則還是十六塊錢。這兩位女孩都和她們家人住在一塊,每月各付所得一半貼補家用。這兩位女孩肩並肩坐著工作,每個中午便一同用飯,每天日暮下班也一同回家,多少個她們的黃昏,和大多數的星期假日也都在彼此作伴下度過。常常也夾入兩個年輕男子,但這樣的四人小組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這兩位少年男子會毫無傷感地讓位給別的年輕人。真的,傷感根本不必要,因為新來的人與前任者也沒有多大區別。這兩位女孩還是始終不易地一塊度過她們暑熱的週末下午那些美好的閒暇時刻。她們那用友情編織的錦匹並沒有因經常使用而受損。她們看起來很相像,當然相像的並不在顏面,而是她們的身段,她們的動作,她們的風度和她們的裝飾。安娜佩和媚琪徹頭徹尾做了所有年輕的辦公人員被請求不要做的一切。她們涂口紅擦指甲,她們把眉毛染黑,把頭髮抹得光亮亮的,香氣好似從她們身上不斷散出。她們穿了薄薄的透明的服裝,乳房繃得緊緊的,大腿露得高高的,一雙高跟的便鞋異想天開地縛在腳上。她們看來刺目、平庸俗艷。現在,她們正走過第五街,熏風吹卷著她們的裙衫,她們聽到了很多贊羡的話。年輕人閒散地圍著報攤,喃喃地評論著她們,叫喊著,甚至獻出最後的禮品吹起口哨來。安娜佩和媚琪走過去,並沒有讓遜地加快步伐,她們頭抬得高高的,腳步安定而穩靜,好像她們是在跨過一群農夫的項背。這兩位女孩到了閒空的下午,總到第五街來散步,因為對於她們那樁酷愛的遊戲,這是一個最理想的地點。當然這遊戲可在任何地點舉行,但這些大商店的櫥窗卻能激使這兩位遊戲者玩到最佳的境地。安娜佩發明這個遊戲的,或者毋寧說她把它從老的遊戲中演化出來的。基本上它也不過像以前那種“假若你有一百萬塊錢你將怎麼辦?”的遊戲而已。但安娜佩卻立下了新的規則,使它有了更嚴格的限制。這就像所有的遊戲一樣,愈困難則愈令人醉心。安娜佩的說法是這樣的;你必須假定有一個人死了,留給你一百萬塊錢,冷靜點,但有條件得遵守,遺囑上這樣說的,你必須把每一分錢都用到你自己身上。這裡擺好了遊戲的險境。假使在玩的時候,你忘記在你的用度中列入為你的家庭租一間新公寓,這是舉例的,那你必得輪著讓別人來玩。這是很驚人的,多少人——甚或她們中的一些能手,也常常因這樣的遺漏而喪失了輪值機會。當然,主要的,那是應該熱心而嚴肅地去玩。每件買賣,必須慎重考慮,必要時還得用辯論來支持,但玩得太狂妄便又沒有味了。一次,安娜佩把這遊戲介紹給西威亞,辦公室工作的另一個女孩。她把規則也解釋給西威亞聽過了,於是讓她先開始“第一件事你將做什麼?”西威亞毫不顧慮情面,連一秒鐘不考慮。
                 
  “好吧,”她說,“第一件我要做的事,我出去雇個人先把嘉利高伯射死,然後……”所以這就看出她根本不在玩遊戲。但安娜佩和媚琪卻確實是天生的同志,媚琪玩這遊戲時一學便精,還是她加了一些潤飾使遊戲變得更輕鬆。根據媚琪的新意見,那個死去而留錢給你的奇人,並不是你所愛的任何人,並且為了這樣的緣故,甚至也不是你所認識的任何人。這是某個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人。他那樣想“那個女孩應該要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我死時我將留給她一百萬塊錢。”
                 
  而且這人的死並不是短壽,且還要沒有痛苦。你的那位賜福者應該年壽已滿,舒舒服服地準備離去的,在睡夢中便那麼安安靜靜地離去了,一直去到天堂之上。這些潤飾使得安娜佩和媚琪以一種更其寧靜的心境來玩這遊戲。媚琪玩得很嚴肅,而且不只是很嚴肅,應該是極嚴肅,這兩位女孩子友誼的惟一的誤會,發生在一次安娜佩宣稱她第一件要用她那百萬塊錢買的東西,將是一件銀狐大衣,這好像給了媚琪一巴掌似的。當媚琪透過氣來時,她叫著說,她真想不到安娜佩怎麼做這樣的一件事,銀狐大衣是如此的平常。安娜佩為了防衛自己的愛好也反駁說它們並不平常,媚琪又說他們平常,她還加道每個人都有一件銀狐大衣。她更還繼續說道,那時頭腦可有點昏亂了,她說是要是她自己穿了狠狐大衣便不會死了。以後幾天,雖然這兩個女孩天天見面,她們的談話減少而又非常謹慎;她們也一次都沒有玩過她們的遊戲,於是一天早晨安娜佩一到辦公室,便到媚琪那裡說她已改變主意,她再不用她百萬塊錢中的任何一部分來買銀狐大衣了,一收到遺產她要即刻選一件貂皮大衣。媚琪笑了,眼睛也有了光彩。
                 
  “我以為,”她說“你做了一件絕對正確的事。”
                 
  現在,她們沿著五街走去,她們又重新玩這遊戲。這是九月裡天氣一再施虐的一天,暑氣炙人,風裡夾著陣陣沙土。人們都低頭踉蹌而行,但這兩位女孩子依然筆挺挺直蕩蕩地走去,神氣煞像年輕的公主在作午後的散步。她們現在不再依著那些開頭的規矩而開始遊戲了,安娜佩逕自從中開始。
                 
  “好了,”她說:“這樣你已得到這一百萬塊錢,那麼第一件事你將作什麼?”
                 
  “喂,第一件事我要做的,”媚琪說:“我將買件貂皮大衣。”
                 
  但她說得很呆板,好像她只是如所期望地把她記得的答案說出罷了。
                 
  “是的,”安娜佩說,“我以為你應該的,那種極其烏黑的貂皮。”
                 
  但她也是如同背誦似的說。天氣很熱,毛皮,不管它怎麼烏黑、光滑、柔軟,想起來總夠可怕的。她們沉默地一路走去好一會,於是媚琪的眼睛為一家店鋪櫥窗吸引住了。冷艷可愛的光輝與那雅潔高貴的烏黑在這裡便大有區別了。
                 
  “不,”媚琪說,“我要錢回來,第一件事我不買貂皮大衣了,知道我幹什麼嗎?我必要買一串珍珠,真的珍珠。”
                 
  安娜佩的眼睛也轉過來跟著媚琪的。
                 
  “是的,”她說,很慢,“我想那真是一個好主意而也更聰明,因為你戴珍珠能配任何東西。”
                 
  她們一同走向櫥窗去站在那裡緊貼著它。裡面只有一樣東西——一串雙圈的大而圓滑的珍珠,用深綠色的寶石扣扣在一小巧粉紅色的柔軟的頭頸上。
                 
  “你猜它們值多少錢?”安娜佩說。
                 
  “走啊,我不知道,”媚琪說“很貴,我猜。”
                 
  “像要一千元?”安娜佩說。
                 
  “啊。我猜像是還要多些,”媚琪說“因為有綠寶石啊。”
                 
  “喂,像要一萬塊吧!”安娜佩說。
                 
  “走吧,那我也不知道的。”
                 
  媚琪說。魔鬼在安娜佩的肋部暗暗慫恿她,“你敢進去問問他們的價錢?”她說。“開玩笑。”
                 
  媚琪說。
                 
  “你敢?”安娜佩說。
                 
  “為什麼,像這樣的店今天下午根本沒開門。”
                 
  媚琪說。
                 
  “是的,它開著的哩,”安娜佩說,“有人剛剛出來,那邊有個看門的,你敢?”
                 
  “好吧,”媚琪說,“但你必須也來。”
                 
  冷冷地她們對著看門人輕柔地說著多謝,以使他引她們進店。店是一間很涼快,清靜而寬大優美的房子,有著嵌板的墻壁,柔軟的地毯。但這兩位女孩的表情是極其輕蔑而不屑似的,就像她們站在豬圈裡。一個瘦瘦的乾淨的店員走到她們這裡來鞠著躬。他那潔淨的臉對她們的出現並不顯出驚奇。
                 
  “午安。”
                 
  他說,他暗示著她們如果肯賞光接受他那溫柔的致候,那他永遠也忘不了的。
                 
  “下午好。”
                 
  安娜佩和媚琪一起說,語調也一樣冷澀。
                 
  “要什麼……?”店員說。
                 
  “啊,我們只是看看。”
                 
  安娜佩說。那好像她是在一個高座上向下面說話。店員鞠了一躬。
                 
  “我的朋友和我湊巧從這裡經過。”
                 
  媚琪說。頓了一下,好像聽聽語辭似的。
                 
  “我的朋友和我,”她又說下去,“僅是湊巧想知道你們櫥窗裡那串珍珠要好多錢?”
                 
  “喔,是的,”店員說,“那雙圈的。那是廿二萬塊錢,夫人。”
                 
  “我知道。”
                 
  媚琪說。店員又鞠了一躬。
                 
  “一條非常漂亮的項鏈,”他說,“你們要看一看嗎?”
                 
  “不,謝謝你。”
                 
  安娜佩說。
                 
  “我的朋友和我僅是偶然經過的。”
                 
  媚琪說。她們轉身出去,她們那副神氣已像是走到囚車在等著她們的地方去了。店員跳前一步打開門,她們掠過他時他又鞠了躬。兩位女孩沿著五號街走去,輕蔑的氣色依然在她們臉上。
                 
  “真是的,”安娜佩說,“你怎能想像那樣的事。”
                 
  “二十五萬!”媚琪說:“一百萬元的四分之一就在那裡了。”
                 
  “他發神經的。”
                 
  安娜佩說。她們繼續走下去,慢慢地輕蔑的氣色沒有了,然後她們變得很頹唐,她們凜然的姿態和步伐也消失了。她們倆雙肩下垂,在慢吞吞地拖著腳步,彼此衝撞著也沒有注意或道歉,於是又再被撞開,她們沉默了,她們的眼睛也起了霧。突然地媚琪挺直了背,抬起了頭說話了,清晰而又有力。
                 
  “聽我說,安娜佩,”她說:“喂,假定有一個非常有錢的人,懂嗎?你不認識他,但這個人在什麼地方見過你,要為你做點什麼事。喂,這是個極其年老的人,懂嗎?所以哪,這人死了就如同睡覺一樣,他留給你一千萬。現在,第一件事你要幹什麼?”

 
 



鄉下佬的勸告〔美國〕威廉。薩洛揚
                  
                 
  有一年,我的叔父美立克從弗萊斯諾到紐約去旅行。在他上火車之前,他的叔父迦洛看望了他一次,告訴他旅行上的種種危險。你上了火車,那老人說道,仔細揀定你的座位,坐下來,不要東張西望。唔,叔叔,我叔父說道。幾分鐘之後,火車開動了,那老人說道,兩個穿制服的人會從夾道上走過來,向你要車票。不要睬他們,他們會是騙子。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叔父說道。你會知道的,老人說道。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唔,叔叔,我叔父說道。你旅行了不到二十英里,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會走到你跟前來,遞給你一支香煙。告訴他你不抽煙;香煙上會有麻藥的。唔,叔叔,我叔父說道。在你到餐車去的路上,一個很美麗的女郎會故意和你撞個滿懷,而且差不多抱住你,老人說。她一定極其陪小心而且動人,你自然的衝動便是要和她做朋友。拋撇了你那自然的衝動,一直進餐車去吃東西;那女人會是女冒險家。什麼?我叔父說道。婊子,老人喊道。一直進去吃東西,點最好的食品。如果餐車人滿了,那美麗的女人坐在你同桌的對面,不要對著她的眼睛看。如果她講話了,裝做聾子罷。唔,叔叔,我叔父說道。裝做聾子,老人說道。這是惟一擺脫的方法。擺脫什麼?我叔父說道。擺脫全部邪惡的花把戲,老人說道。我旅行過的,我懂得我談著的問題。唔,叔叔,我叔父說道。這我們不要多談了,老人說道。唔,叔叔,我叔父說道。我們不要再講這問題了,老人說。這完結了。我有著七個小孩子,我的生活一向是圓滿正經的生活。我們不要再想到它罷。我有著地呀,葡萄呀,樹木呀,牛羊呀,和錢呀。人是不能一切齊備的——除非什麼時期有一天兩天是如此。唔,叔叔,我叔父說道。在你從餐車回到你的座位的路上,老人說道,你會經過吸煙間。你在那兒會發現一批人打著紙牌,賭客們會是三個中年人,指頭上套著看上去很值錢的戒指。他們會向你笑嘻嘻地點頭,他們中間的一個會邀你入局。告訴他們,你不會講英語。唔,叔叔,我叔父說道。這就好了,老人說道。謝謝你,我叔父說道。還有一件,老人說道。當你夜裡上床的時候,把你袋子裡的錢拿出來,放在你的鞋子裡。把你的鞋子放在你的枕頭底下,把你的頭整夜擱在枕頭上,不要睡熟。唔,叔叔,我叔父說道。這就好了,老人說道。老人去了,第二天我叔父美立克上了火車,便一直橫過了美利堅旅行到紐約去。穿制服的兩個人並不是騙子,帶有上麻藥的香煙的年輕人沒有到來,美麗的年輕女人沒有坐在餐車裡和我叔父同桌的對面,吸煙室裡又沒有人打紙牌,我叔父把他的錢放在他的鞋子裡,把他的鞋子放在他的枕頭底下,第一夜整夜沒有睡熟,但是第二夜,他卻放棄了全部的規矩。第二天,他自己把一支香煙遞給了另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接受了。在餐車裡,我叔父走到一邊去,和一個年輕女郎同桌坐了。他在吸煙間裡發起了打撲克,還在火車開到紐約之前,我叔父認識了火車上的每個人,每個人也認識了他。有一次,當火車穿過俄亥俄州的時候,我叔父和那接過香煙的年輕人和到跋沙爾去的兩個年輕女郎組成了四人合唱隊,唱了跋白希河青青。這次旅行是很愉快的旅行。當我叔父美立克從紐約回來的時候,他的老叔父迦洛又來看他了。看光景你是一路平順的,他說道。你遵守過我的教訓了嗎?唔,叔叔,我叔父說道。老人遠望著天空。有人靠我的經驗得到了益處,這在我是覺得高興的,他說道。

 
 



倖存者〔美國〕休。B.卡夫
                  
                 
  熬到第三個饑餓的夜晚,諾尼把眼睛釘在那條狗上面。在這座漂流的冰島上,除了高聳的冰山之外,沒有任何的血肉,就剩他們兩個了。在那次撞擊中,諾尼失去了他的雪橇、食物、皮衣、甚至他的尖刀。他只救起了心愛的獵犬——尼奴克。如今,一人一狗被困在冰島上,維持著一定的距離,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對方。諾尼以往對尼奴克的寵愛是絕對真實的,真實得如同此刻的饑餓、夜晚的蝕寒以及那隻受傷的腳上咬嚙著的痛苦。然而家鄉的人在荒年不也屠殺他們的狗來果腹嗎?不是嗎?他們甚至想都不想一下就做了。他告訴自己,當饑餓到了盡頭一定得要覓食,“我們二者之中註定要有一個被對方殘殺,”諾尼想,“所以……”他無法徒手撲殺那隻狗。尼奴克凶悍有力遠勝於他。此刻,他急需要一件武器。脫下手套,他把腿上的繃帶拆下來。幾個星期前,他傷了自己的腿,而用一些繩索和三片鐵板綁成了繃帶。他跪在地上,把一片鐵板插入冰地的細縫裡,並且使勁地用另一片鐵在上面摩擦。尼奴克聚精地看著他。諾尼仿佛感覺到那炯炯的眼神,併發出愈發熾烈的光芒。他繼續工作,並且企圖使自己忘記它的目的。那片鐵板現在已經有一面的刃了,並且愈磨愈鋒利,太陽升起時他剛好完成了工作。諾尼將那把新磨的尖刀從冰地拔出來,用拇指撫拭著刀刃。太陽的光芒,從刀面反射過來,幾乎使他一時眼花目眩。諾尼把自己完全變得殘酷起來。
                 
  “這裡,尼奴克!”他輕輕地叫著。狗疑惑地看著他。
                 
  “過來,快!”諾尼喚著。尼奴克走近了一點。諾尼在它的眼神中看到恐懼。從它沉滯的喘息和蹣跚、笨重的腳步可以得知它的饑餓和痛楚。他的內心開始哭泣了。他痛恨自己,但又不得不狠下心來。尼奴克越來越近了,保持著它的警戒。諾尼感到喉間一股濃重的呼吸,他看出它那二隻眼睛好似兩股痛苦哀怨的井泉。現在,就是現在!快攻擊它!諾尼跪倒在地上的身體因一陣激烈的哽咽而顫抖著。他唾罵著那把尖刀,把它瘋狂地往遠處擲去。他空著雙手,顛躓地向狗爬去,終於倒在雪地裡。狗發出凶獰的咆哮,環繞著他的身體走動。諾尼現在充滿了恐懼。擲出那把刀子以後,他變成毫無防備。諾尼現在虛弱得毫無反抗的力氣。他的性命就好像懸在尼奴克面前的一塊肉,而它的眼中充滿饑餓的眼神。狗繞著他徘徊,並且開始從後面匍匐前進。諾尼聽到那饑餓的喉頭髮出咕嚕咕嚕的唾液聲音。他閉上眼睛,祈求著這次的攻擊不要太痛苦,他感覺到它的爪子踏上他的腿,尼奴克溫熱的喘息逼近他的頸子,一股強烈的氣流聚集在他的喉頭。然後,他感覺到一條熱熱的舌頭輕輕地舔著他。諾尼睜開眼睛,懷疑地注視著它。他伸出一隻手臂把狗和自己緊緊地抱在一起,悲傷地開始嗚嗚哭泣——一小時之後,一架飛機從南方起飛,上面一位年輕的駕駛員沿著海岸巡邏,他往下注視著那片漂流的浮水,在冰山的正上方盤旋,此時他看到一道刺眼的閃光。那是陽光在某件物體上反射起來的光芒。他的好奇心漸漸升起,他降低了高度,沿著冰山盤旋。此時,他發現在冰山的陰影之中一堆黑色的影子,從形狀上看起似乎是人類。仿佛那影子之中還分成兩個。他把飛機降落在水邊,開始巡查,發現了那兩個影子,一個人和一條狗。那個男孩已經昏迷不醒,但確信還活著,那隻狗嗚嗚地在一旁哀鳴,已經虛弱得不能移動了。至於那道引起駕駛員注意的光芒,就是那把磨得雪亮的尖刀。它挺直地插在不遠的雪地上,在風中微微地顫抖著——。

 
 



謎〔美國〕伊麗莎白。特倫特
                  
                 
  我十八歲生日,傑克送我一本五年的日記本,上頭有個鎖,以及一把跟一角錢硬幣一樣輕的小鑰匙。他覺得他太太的凱迪拉克從遠方朝我們這邊開過來時,我正坐在他旁邊,轉動那個似乎不怎麼靈光的鎖。他把我往下推,讓我緊挨著這輛小貨車的髒地板,且把一隻手按在我頭上,我吸著煙灰缸裡他的雪茄冒出來的香氣,一邊跟著錄音座裡面羅珊。卡希的歌聲一起哼唱。我們剛才在喝墨西哥龍舌蘭蒸餾酒,酒瓶夾在他兩腿中間,上面靠著他的襠部,褲子那兒的縫線都泛白了,雖然這件列威牌長褲還是新的,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列威長褲總是沿著縫線及膝蓋部分泛白。在一塊弧形的布下,他的拉鏈閃閃發光,是金色的。
                 
  “是她,”他說:“她白天開車也亮著車燈。我簡直想不出來,一個女人還能有什麼比這更教我受不了的怪癖。”
                 
  他看我還躲得好好的,便把手從我頭上拿開,去梳理他自己那頭黑髮。
                 
  “她為什麼這麼做?”
                 
  “她覺得那樣比較安全,她幹嘛還要比較安全?她的時速精確地維持在五十五哩,因為她相信'飛機監視速度'這種標語,不管你抬起頭,發現天空中空無一物,都無所謂。”
                 
  “她會看見你的嘴在動,傑克,她會知道你在和某個人說話。”
                 
  “她會以為我跟著收音機在唱歌。”
                 
  他並沒有舉起手,只動了動手指頭打招呼,手掌穩穩地握住方向盤,我聽見那輛凱迪拉克很有音樂性地吧吧兩聲,他很輕鬆地一小時開到八十英里,我研究他的靴子。繡在皮面上的鹿頭已經磨爛,線頭鬚鬚毛毛地垂落下來,鞋類部分已經磨壞,鞋底和鞋跟之間,有一大團泥巴——我認識他兩年以來,他一直穿著這雙靴子。錄音座傳出羅珊。卡希的歌聲:“沒有人深入我心,沒有人是一個謎。”
                 
  “你想她成名是靠她爸爸的關係,還是靠她自己?”傑克說。
                 
  “你知道嗎,車上大概有一百個瓶蓋。這些東西可能會刺破小孩的光腳丫耶,傑克。”
                 
  “除了你以外,沒有別的小孩會上這輛卡車。”
                 
  “你怎麼搞得這麼髒?”
                 
  “你怎麼搞得,”他學著我說:“說話像個孩子。如果你想,現在可以坐回位子上來了。她不會往後看發現你。”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說:“就像我知道我晚餐要吃烤肉糕一樣。它在空氣中。就好像我知道你日記裡面會寫什麼一樣。”
                 
  “我會寫什麼?”我斜倚在座椅上,伸長脖子看著我牛仔褲上金粉印成的蝴蝶。車窗外,懷俄明州在熱氣中模糊晃動。一片黃褐色的小麥田,被細窄的泥埂整齊地畫成塊狀。我可以嗅到隱藏在小麥底下的灌溉渠中水的味道。
                 
  “今天晚上你會寫:'我愛傑克,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無法想象有誰愛誰像我愛傑克那麼深。'”
                 
  “我無法想象。”
                 
  “一年以後你會寫:'我懷疑我到底真正地看到了傑克的什麼內涵,我很奇怪我怎麼會花那麼多時間,坐在他那輛小貨車上面閒逛。他的確在性方面教了我一些東西。我們在夏安族地區的確也鮮有其他事可做。'”
                 
  “我不會那樣寫。”
                 
  “兩年後你會寫:'我想不起來那個老頭兒叫什麼名字,那個頭髮卷卷的,開著一輛髒得要死的小貨車,隨意浪費時間的人。'”
                 
  “我不會那樣寫。”
                 
  “不會?”
                 
  “今天晚上我會寫:'我愛傑克,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無法想象有誰愛誰像我愛傑克那麼深。'”
                 
  “是的,你不能,”他說:“你無法想象。”
                 
  “一年以後我會寫:'傑克現在隨時會到家。桌子都弄好了——鋪著我祖母的亞麻桌布,擺著她的舊銀餐具,還有婚禮時剩下來的黃色蠟燭——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等到吃完納瓦拉的鱒魚後,才和他做愛。'”
                 
  “顯然得先發生過一次快速離婚。”
                 
  “兩年後我會寫:'傑克現在該到家了。小傑克餓得等不及要吃晚飯了。他今天說了除了'媽媽'、'爸爸'以外的第一個字,他說'卡卡'.'”傑克笑了起來。
                 
  “搞不好你聽到他說'卡卡'的時候,他也正試著用手指在浴室的墻上寫下這個字。”
                 
  “三年後我會寫:'我的乳頭有點兒發炎,因為給艾莉莎。羅莎慕德喂奶的關係。'”
                 
  “羅莎慕德,每個小女孩都該有一個她討厭的名字。”
                 
  “'她的氣息像香草一般,眼睛則藍得像傑克一樣。'”
                 
  “棒極了。”
                 
  傑克說。
                 
  “所以啦,你喜歡誰說的?”
                 
  “我喜歡你說的,”他說:“但我相信我說的。”
                 
  “沒關係,我相信我說的。”
                 
  “不是你的真心話,你並不這麼想。”
                 
  “你錯了。”
                 
  “我沒錯,”傑克說:“如果你想知道實際情況的話。她的氣息聞起來像你的奶水,半甜半苦的味道。”

 
 



重聚〔美國〕約翰。奇佛
                  
                 
  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中央火車站。我自紐約州阿迪朗達克斯山中外祖母家前往波士頓附近鱈魚岬母親租下的小別墅,我曾寫信給父親說我將在紐約換車,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停留,問他我們是否可以一塊兒吃個午餐。他秘書回信說,正午時分他會在車站的詢問台前等我,十二點整我見他自人潮中擠了過來。我對他很陌生——三年前母親跟他離了婚,此後我就不曾與他在一起過——但是我一看見他,我就覺得他是我父親,我的血與肉,我的未來與我的末日。我早就知道,長大了我總會跟他差不了多少;我總得在他的界限中規劃自己的活動。他是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能再見到他,我真是無比的高興。他拍了我後背一下,跟我握了手。
                 
  “嗨,查理,”他說:“嗨,孩子。我很想帶你到我的俱樂部去,可是那在六十幾街,而你要是得趕早班車的話,我看我們只好在這附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了。”
                 
  他的手臂摟住了我,我像母親嗅玫瑰般地嗅了嗅父親。那是一股合了威士忌、刮臉後用的香精、鞋油、羊毛與成熟男性特有臭味的味道。我盼望有人看見我們父子在一起。我期望有人能給我們照一張相。我要給我們的相聚留個記錄。我們出了車站,走到巷弄裡的一家餐館。時辰還早,裡頭沒有客人。吧檯調酒的正跟一個送貨的年輕人吵嘴,廚房門口有個穿紅外衣、很老很老的侍者。我們坐下身來,父親扯著嗓門呼喚侍者。
                 
  “夥計!”他又是法文,又是意大利語地吼著:“侍者!酒保!嗨,你!”他的大聲喧囂在空空的餐館裡,顯得很格格不入。
                 
  “能不能給點兒服務呵!”他嚷道。
                 
  “快點,快點!”說著,他拍了拍手掌。這才引起了侍者的注意,他慢吞吞地朝我們餐桌蹭了過來。“你是朝我拍掌的嗎?”他問道。
                 
  “別急,幹嘛火氣那麼大,冷靜點,”父親說:“如果不過分——如果沒有太超越你的職責之外,我們想要兩杯吉卜森馬丁尼酒(譯注)。”
                 
  “我不喜歡人家朝我拍掌。”
                 
  侍者說。
                 
  “那我該把我的哨子帶來,”父親說:“我有隻哨子只有老夥計的耳朵聽得見。好了,把你那個小本子跟小鉛筆拿出來,看看這麼點兒事弄不弄得清楚:兩杯吉卜森馬丁尼。跟我復誦一遍:兩杯吉卜森馬丁尼酒。”
                 
  “我想你們最好到別家去吧。”
                 
  侍者沉著地說。
                 
  “這,”父親說:“是我一輩子聽到的最了不起的主意了。走,查理,誰稀罕這個鬼地方。”
                 
  我隨著父親出了那家餐館,進入了另一家。這次他沒有那麼狂囂了。我們的酒叫來了,他盤問我有關棒球賽的點點滴滴。之後,他用餐刀敲著空酒杯的邊緣又嚷了起來:“夥計!侍者!嗨,你,能不能麻煩你再給我們兩杯同樣的。”
                 
  “這孩子幾歲了?”侍者問道。
                 
  “這,”父親說:“幹你個屁事。”
                 
  “對不起,先生,”侍者說:“我不能再賣酒給這個孩子了。”
                 
  “喔?這我倒要告訴你個大新聞,”父親說:“非常有意思的大新聞。你們這兒可不是紐約惟一的餐館。街口剛開了一家。走吧,查理。”
                 
  他付了賬,我跟著他走出那家餐館,又進了另一家。這家的侍者都穿粉紅色的上裝,像打獵時穿的那種,墻上也掛了很多馬具。我們坐定之後,父親又開始吼了:“獵犬大頭目!呼呼,呀呼,反正那一套嘛。我們想叫點用馬鐙型杯子裝的飲料。也就是,兩杯吉卜森馬丁尼。”
                 
  “兩杯吉卜森馬丁尼嗎?”侍者笑著問道。
                 
  “媽的,你早知道我要什麼,”父親火大的說:“我要兩杯吉卜森馬丁尼,快點了。偉大的大英帝國好像東西都走了樣了。反正我的公爵朋友是這麼說的。我們看看英國是怎樣調酒的。”
                 
  “這裡不是英國。”
                 
  侍者說。
                 
  “別跟我鬥嘴,”父親說:“照我說的去作就得了。”
                 
  “我只是認為你或許想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而已。”
                 
  侍者說。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父親說:“冒失無禮的庸人。走,查理。”
                 
  我們換的第四家是意大利餐館。
                 
  “夥計,”父親用意大利語說:“勞駕,來兩杯美國式的雞尾酒。烈點,要烈點的。多放點杜松子酒,少加點苦艾酒。”
                 
  “我不懂意大利話。”
                 
  侍者說。
                 
  “哼,少來這套,”父親說:“你懂意大利話,你他媽的也知道你懂。”
                 
  他又用意大利話說:“來兩杯美國雞尾酒。馬上來!”侍者走開之後去跟大班講話,大班來到我們桌旁說:“對不起,這張餐桌已經有人訂下了。”
                 
  “好吧,”父親說:“給我們換一張吧。”
                 
  “所有的桌子都給客人訂光了。”
                 
  大班說。
                 
  “我懂了,”父親說:“你是不要作我們的生意。是不是?好呵,去你的。去你媽的。我們走,查理。”
                 
  “我得趕車了。”
                 
  我說。
                 
  “對不起,兒子,”父親說:“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了我。
                 
  “我送你迴車站去。要是有時間我就帶你去俱樂部了。”
                 
  “沒關係的,爹。”
                 
  我說。
                 
  “我去給你買份報紙,”他說:“我買份報紙給你在車上看。”
                 
  他走到一個書報攤說:“仁慈的先生,能否勞駕賜給我一份你們那種混賬、該死、一毛錢的晚報?”報販不理他,轉身瞪視著一本雜誌的封面。
                 
  “我的請求太過分了嗎,仁慈的先生?”父親說:“請求你賣給我一份你們那種可恥的黃色新聞報,太過分了嗎?”
                 
  “我得走了,爹,”我說:“要來不及了。”
                 
  “嘿,等一等嘛,兒子,”他說:“等幾秒鐘就好。我要逗逗這個傢伙。”
                 
  “再見,爹,”說著,我走下了梯階,上了火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譯注):以一小粒洋蔥替代綠橄欖的馬丁尼酒。

 
 



僕人西蒙〔前蘇聯〕阿。伊薩克揚
                  
                 
  這是許久以前的事情。我的一位朋友那裡,有一個名叫西蒙的僕人。這個僕人侍候了他們好多年。主人家對他很滿意,看來他對主人也很滿意。有一天,西蒙跑到女主人跟前,說:“原諒我,太太,現在我要回家,回鄉下去。說實話,我非常感激您,可是,我再也不能侍候您了。”
                 
  女主人吃了一驚,說:“為什麼,親愛的西蒙?我們一向待你很好。你在我們家待了這麼多年,我們對你也很熟了。坦白地跟我說,——那是怎麼回事啊?是不是你對工錢不滿意?要是這樣,那就增加好了。我們絕不會虧待你,你就照舊待在我們這兒吧。”
                 
  “不,親愛的太太,我知道,您待我很好,工錢也不算少,不過,我還是要回家,回鄉下去。說不定,過了幾個月,我又會回來的。”
                 
  “為什麼你在鄉下要待那麼久呢?那邊有什麼好玩的?”西蒙不說話了。
                 
  “嗯,你說,為什麼你突然決定要走?”
                 
  “親愛的太太,既然您一個勁兒追問,我倒不妨把真相說出來。”
                 
  西蒙毅然回答。
                 
  “我之所以要回家,就是因為不願意聽到我自個兒的名字。讓我耳根清靜些吧,要不然,我仿佛覺得自己快發瘋了。成天成日我盡聽到這樣的聲音:'西蒙,生茶炊去,要快點兒!'我生起了茶炊,不料又有誰在叫喚:'西蒙,把老爺的鞋拿去,快點兒洗一洗。'我跑去拿鞋,正洗著鞋,聲音又來了:'西蒙!快點跑去叫馬車,小姐要出門去啦!'我就跑去叫馬車,撇下了茶炊,鞋也沒有洗好……我把馬車叫來以後,又開始去燒茶,接著洗鞋子。可是,不一會兒又有誰在嚷嚷:'哎,西蒙老弟,你的茶在那兒呢,我口裡可渴死啦!快點兒跑去拿檸檬!'另外一間屋子裡又傳來老爺的聲音:'哎,西蒙,你怎麼慢騰騰地在洗鞋。趕快把鞋拿來。我急著穿吶。'”我還沒有把手從鞋肚裡掏出來,門鈴響了!'西蒙,快去開門!'而緊跟著少爺又在叫'西蒙,跑去拿煙卷兒,要快一點兒……'“唉,親愛的太太,請你自己評一評:這樣的日子怎麼不叫人送命?成天成日盡是聽見:'西蒙,上這兒。''西蒙,上那兒。''西蒙,快拿來吧。''西蒙,快跑去。''西蒙,快啊。'”西蒙,西蒙,又是個西蒙……“這個名字像鑽子穿孔似的,叫我耳朵直發疼——我在夢裡也聽得見它,就是在夜裡我也沒有片刻安寧過。
                 
  “當我獨自一人在家的時候,我仿佛覺得四壁也在叫喚:'西蒙,西蒙!'”我憎恨自己這個名字——它弄得我又惱火、又迷糊。我真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只是為了不再聽見它。
                 
  “不,親愛的太太,我實在再也沒有力氣了。太太,開開恩,允許我回到鄉下去,讓我耳根清靜些……。”

 
 



話的力量〔前蘇聯〕巴甫連科
                  
                 
  當我感到困難,當懷疑自己力量的心情使我痛苦流淚,而生活又要求作出迅速和大膽的決定,由於意志薄弱,我卻作不出這種決定來的時候,——我便想起一個老故事,這是許久以前我在巴庫聽一位四十年前被流放過的人說的。這故事對我起了很有用的影響,它能鼓舞我的精神,堅定我的意志,使我把這短短的故事當成我的護符和咒文,當成每個人都有的那種內心的誓言。這是我的頌歌。下面就是這篇故事,它已經縮短成能夠對任何人敘述的寓言了。事情發生在四十年前的西伯利亞,在一次各黨派流放者秘密舉行的聯席會議上,做報告的人要由鄰村來參加會議。這是一個年輕的革命家,名氣很大,也很特出,並且是一位前程遠大的人。我不打算說出他的姓名。大家等他等了很久,他沒有來。把會議延期吧,當時的情況是不允許的,而那些跟他屬於不同政黨的人卻主張他不來也要開會,因為,他們說,這樣的天氣他總歸是來不了的。天氣也實在真是惡劣。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早,山南光禿禿的斜坡上的積雪被太陽曬軟了。要想乘狗拉雪橇也辦不到的。河裡的冰也薄了,發了青,有些地方已經浮動起來了,在這樣情形下,滑雪來很危險,要駕船逆流而上也還太早;冰塊會把船擠碎的,其實,即使是最強壯的漁夫也抵不住冰塊的衝擊力。然而贊成等候的人並沒有妥協。他們對於那個要來的人一向是深知的。
                 
  “他會來的。”
                 
  他們堅持說。
                 
  “如果他說過:'我要來',那他一定會來。”
                 
  “環境比我們更有力量呵。”
                 
  前一種人急躁地說。大家爭論起來了。忽然窗外人聲嘈雜,在木屋前玩耍的孩子興奮起來,狗叫著,焦急不安的漁夫們趕緊向河邊奔去。流放者們也從屋子裡走出來。他們跟前出現一個驚奇的場面。有一隻小船繞著彎慢慢地衝著碎冰逆流而上。船頭站著一個瘦削的人,穿著毛皮短外衣,戴著毛皮耳帽;他嘴裡銜著煙斗,他用安詳的動作,不慌不忙地用桿子推開流向船頭的冰塊。起初誰也沒注意,這小船既沒有帆也沒有機器,怎麼能逆流行駛,當人們走近河邊的時候,大家才吃了一驚;原來是幾隻狗在岸上拖著船前進。這樣的事在這裡誰都沒有試過,漁夫們驚奇得直搖頭。其中一位年長的人說:“我們的祖先和你父親在這兒住了多少代,可能誰也沒敢這樣做過。”
                 
  當戴耳帽的人走上岸來的時候,他們向他深深地鞠躬致敬:“到來的這一位比咱們更會出主意。是個勇敢的人!”來者與等候他的人握了握手,指著船和河說:“同志們,請原諒我不得已遲到了。這對我是一種新的工具,有點不好掌握時間。”
                 
  實際上是不是這樣,或者說人家講給我聽的這個富於詩意的故事中是不是有所杜撰,我不得而知,但我希望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個關於信任一句話和關於一句話的力量的故事更具真實和更美好的東西了。

 
 



莫斯科的天空〔前蘇聯〕格。古裡亞
                  
                 
  我們的下面是鐵和混凝土。我們的上面是混凝土和鐵。機器在隆隆作響,電焊的火花向四面噴射。起重機忽上忽下不停地轉動著,遞給建築工人洋灰、磚頭、鐵。我們正站在乘客電梯上。
                 
  “你們得等一下,”一個姑娘說道,“同意嗎?”客人們在第十九層樓上有什麼事要做呢?當然要等著。可是,她不希望別人誤解她的話。
                 
  “這個時候人們不常利用電梯,所以你們需要稍微等候一下。”
                 
  姑娘解釋說。電梯上很潔淨,一切都擦得亮光光的。可是這種潔淨並不是很容易就做到的:四周的洋灰塵土飛揚著,使得她不得不經常加以清除。這個姑娘名字叫娜達莎。庫茲涅佐娃,她坐在小長凳上。她從電梯角落的架板上取下了一本書。
                 
  “娜達莎!”姑娘探詢地瞧著我們,一對藍眼睛似乎有倦意了。頭上包著深色的頭巾。頭巾下面露出一綹黑髮,頭巾上也有洋灰點子。娜達莎的年齡多大呢?最多恐怕不過十八歲。是的,她證實了我們的推斷,她才十七歲。
                 
  “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嗎?”我們很想知道,她為什麼樂意參加工作,而不去念書。娜達莎好像猜到了這一點。她說:“我父親在這次戰爭中在波羅的海犧牲了……我母親在機關工作……她除了我還有兩個孩子。所以得要養活他們……”
                 
  “你這是一本什麼書?”
                 
  “這是一本代數。”
                 
  娜達莎把鐵門砰然一聲關上,我們就向上升了。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層……她答應把我們送到大學大廈的圓頂下面:“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莫斯科,了如指掌。”
                 
  電梯把我們升得越來越高……我們又談起了娜達莎的那本書。
                 
  “你在準備功課是不是?”娜達莎轉過頭來瞧著我們說:“準備進這個正在建築中的大學。我現在就在工地上的十年制學校裡就讀……瞧,已經到了。”
                 
  我們走上了平台,平台上堆滿了鋼架、生鐵管、發出松脂氣味的松木板……壓縮機把空氣壓入管子時發出沉重的響聲。上面滴著水點——人們在大學的圓頂上裝混凝土。娜達莎從她的電梯裡跑出來。她在打電話:“丹娘嗎?是你嗎?你好呀,親愛的。咱們的第一課是什麼?你知道嗎?……果然不出我預料……那麼,好吧,我不會遲到的……”娜達莎放下話筒,向電梯跑去。從這裡,從大廈圓頂底下遠望,可以看見整個莫斯科。列寧山位於莫斯科的最高處。一座正在建築中的大學大廈在列寧山上聳立著。一朵朵的烏雲在陰暗的天氣中從我們站立的窗口飄過……在我們的上面,正準備著鋼尖頂的根基;在我們的左下方和右下方正在建立巨大塑像的根基,再向下是塔樓,塔樓上將裝置一座九米高的大鐘。中午的霧氣籠罩著莫斯科,使你什麼也看不清楚。我們遙望克裡姆林宮的塔樓,離塔樓不遠的地方,在斯摩稜斯克廣場上,在高節爾尼卻斯克河岸街上,在紅場大門旁邊,聳立著一些好像有了生命一樣的巍峨的白石大廈。一個鐘頭以後,我們又乘電梯下去。
                 
  “娜達莎,你有什麼話要轉給丹娘嗎?”娜達莎笑了。
                 
  “問候她一聲。”
                 
  她說。
                 
  “我們到哪裡去找她呢?”
                 
  “你們不是要經過入口處的外室嗎?”娜達莎解釋說,“你們在那裡就會看見她的。她在研磨大理石。”
                 
  鐵門砰然一響,娜達莎又升向圓頂去了……大學總外廳將來要用美麗的大理石完全裝飾起來。工人們在精心地研磨每一方石塊。我們要尋找丹娘。在柱子後面的那一個可能就是她……可是那裡有兩個姑娘。哪一個是丹娘呢?我們走到離我們較近的那一個姑娘面前。
                 
  “請問你是不是叫丹娘?”
                 
  “不,我的名字一直是叫季娜。”
                 
  “我們想找到準備升大學的那個丹娘。”
                 
  季娜嗤嗤地笑了。她的前額上有汗珠,鼻子上有雀斑。
                 
  “這裡準備升大學的人可多啦。喔,我好像認識她。”
                 
  季娜便問她的女伴,手指著前面也有一個姑娘在工作的地方:“她是不是叫丹娘?”外室裡人很多,很嘈雜。這裡正忙著加工工作。裱糊頂棚,墻檐,用磚頭鋪砌墻壁,研磨大理石,焊鐵,攪拌混凝土……這位姑娘為了蓋過嘈雜的聲音,又大聲重複說:“她是不是叫丹娘?”那姑娘否定地搖搖頭。
                 
  “好吧,不麻煩你了,季娜。請告訴我們,你們今天第一課是什麼?”
                 
  “文學”季娜答道:“怎麼?”
                 
  “這樣看來,你是不認識丹娘的。她的第一課是代數……”

 
 



澡堂〔前蘇聯〕米海爾。佐希切柯
                  
                 
  我們的澡堂並不那麼糟。可以洗澡。麻煩的是我們澡堂用的票根。上禮拜六我去了一家澡堂,他們給了我兩張票根。一張是保管浴巾的,另一張是寄放帽子跟大衣的收條。可是脫得光光的男人可往哪兒放票根呢?直截了當地說吧——沒地方放。沒有口袋。四下一望——全是肚子跟腿。最麻煩的,就是票根。總不能拴在鬍子上吧。沒法子,我只好一條腿上拴一張票根,以免一丟就是兩張。我進了洗澡間。票根在我腿旁劈拍扇動。這樣走動真是煩人。可是又不能不四下走動。因為總得找個水桶吧。沒有水桶,怎麼洗澡?挺麻煩的。我找水桶。我看見一位老兄正用三隻水桶在洗澡。他站在一隻裡頭,用另一隻洗頭,左手拿著第三隻,為的是怕別人拿走。我去拉那第三隻水桶;別的不說,我自己想用。但是那位公民不放手。
                 
  “你想幹什麼,”他說:“想偷別人的水桶嗎?”我再拉的時候,他又說話了:“我在你兩隻眼睛之間給你一桶,你他媽就不會這麼得意了吧。”
                 
  我說:“這可不是沙皇時代了。”
                 
  我說:“隨便用水桶打人,自我中心狂。”
                 
  我說:“簡直是自私,”我說:“別人總也要洗澡的呀。你這可不是在戲院裡。”
                 
  可是他徑自轉過身去,又開始洗澡了。
                 
  “我不能就站在那兒,”我心裡想:“等著他享受。看樣子,他還得洗上三天呢。”
                 
  我走開了。一個鐘頭之後,我看見一個老傢伙張著口四下張望,手裡沒抓著水桶。找肥皂還是在做夢,我也不知道。我抄起了他的水桶,溜開了。現在我有了水桶了,可是找不到地方坐下來。站著洗澡——這算哪門子洗法?挺麻煩的。好吧,站著洗吧。手裡拿著水桶,我開始洗了。可是我周圍的人都像發了瘋的地在搓洗衣服。一個在洗長褲,一個揉著短褲,另一個手裡不知在絞些什麼。你剛全身都洗乾淨了,又給他們弄髒了。他們濺了我滿身都是,這幫混蛋。而且搓洗衣服的聲音吵得要命,洗澡的樂趣蕩然無存。連抹肥皂的唧唧之聲都聽不見了。挺麻煩的。
                 
  “去他們的,”我心想:“我回家再接著洗吧。”
                 
  我回到櫃檯。我給他們一張票根,他們把我的浴巾還給了我。我看了看,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可是褲子不是我的。
                 
  “老兄呵,”我說:“我的這兒沒有洞,我的有個洞在這兒。”
                 
  可是管理員說;“我們在這兒不管你的洞的。”
                 
  他說:“你這可不是在戲院呀。”
                 
  好吧。我把那條褲子穿上了,我要去拿我的大衣了。他們不給我我的大衣。他們要票根。我就忘了腿上拴的票根了。我得再脫褲子。我脫下了褲子。我找票根。沒有票根。繩子還在腿上拴著,可是沒有票根。票根早給洗掉了。我把繩子交給管理員。他不要。
                 
  “一條繩子取不到任何東西,”他說。
                 
  “誰都能剪一段繩子來,”他說。
                 
  “這兒沒幾件大衣,”他說:“等著吧,等人都走光了。我們會給你一件剩下的。”
                 
  “嘿?兄弟,要是剩下的是破破爛爛的呢?這裡又不是戲院,”我說:“我指認給你看,”我說:“一個口袋破了,別的沒破。鈕子呢,”我說:“最上頭的一顆還在,別的都沒影兒了。”
                 
  反正後來他把大衣給了我。可是他不要那根繩子。我穿好衣服,走到街頭。突然我想起來:我忘了我的肥皂。我又回去了。他們不讓我進去,因為我穿著大衣。
                 
  “脫衣服。”
                 
  他們說。我說:“唉,老兄,我不能再脫第三次衣服了。這裡又不是戲院。”
                 
  我說:“至少把肥皂的錢折還給我吧。”
                 
  不行。不行——好吧。我走了,不要肥皂了。當然,熟悉常規的讀者或許好奇,想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澡堂?地點在哪裡?門牌幾號?什麼樣的澡堂?就是普通的那種。十個銅板就可以去洗的那種。

 
 



夜色中〔前蘇聯〕瓦拉姆。夏拉莫夫
                  
                 
  晚飯用完,格裡波夫把碗舔了個乾淨,有條不紊地把桌上的麵包渣攏入了左手掌內。沒有咽下去,含在口中的每一小粒麵包屑他都舔到了,貪婪地用濃濃的口水滋潤著。格裡波夫說不出味道到底好不好。味道完全是另外一碼子的事,不值得拿來與這種過癮的快感相比,其他所有的感覺早消失得被人遺忘了。格裡波夫並不急著咽下肚去,麵包屑會自己在口中融化,很快地就消失了。巴格裡索夫深凹、發亮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格裡波夫的嘴。他們兩人都沒有足夠的意志力把視線自消失在對方口中的食物上移開。格裡波夫咽下了口水,巴格裡索夫立即將視線轉向了天邊——轉向那往天空上爬的橙色的大月亮。
                 
  “時候到了。”
                 
  巴格裡索夫說。他們緩緩地沿著通往一塊巨石的小徑出發,爬上了一片環繞小山的高地。雖然太陽才下山,寒氣卻已侵入了石塊,這些石頭在白天會燙到橡膠套鞋裡赤裸的腳心。格裡波夫扣上了短棉襖的紐扣。走路並未使人感到暖和。
                 
  “還很遠嗎?”他低聲地問?“還有一段路。”
                 
  巴格裡索夫悶聲地回答。他們坐下來歇歇。他們沒什麼可說或甚至可想的——一切十分簡單明了。高地盡頭的一塊平地處,有從地下挖出的石堆與連根拔起已經發乾的蘚苔。
                 
  “其實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弄的,”巴格裡索夫略帶挖苦地笑道:“不過兩個人作會更起勁點兒。當然,我也想到你是個老朋友嘛……”前一年,他們兩個被帶上同一條船的。巴格裡索夫停了下來:“彎下身來,不然他們會看見你的。”
                 
  他們趴了下來,開始把石頭扔到邊上。石塊都不很大,兩個人抬是不成問題的,因為那天早上把石頭堆起來的人也未必比格裡波夫強壯。巴格裡索夫輕聲地咒罵了一句。他割到了手指頭,血在流。他在傷口上灑了些沙土,從棉襖裡扯出了一片棉花,按在傷口上,可是血仍然不止地流。
                 
  “血液凝結不良。”
                 
  格裡波夫漫不經心地說。
                 
  “你是醫生?”巴格裡索夫吮著傷口問道。格裡波夫沒有應聲。他當醫生的歲月似乎是極遙遠的事了。真的有過那種事嗎?山與海之外的世界通常都似乎太不真實了,都像是夢裡的情景。真實的,是一分鐘,一個小時,一天——從起床號到工作完畢。他從未往更遠處猜想過,他也沒有力氣去猜想。任何人都沒有過。他不清楚他周圍的人的過去,他也不要知道。然而,若是明天巴格裡索夫自稱是博士或一名飛行軍官,格裡波夫也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他自己真的當過醫生嗎?不僅判斷的習慣已經喪失,連觀察的習慣也沒有了。格裡波夫看著巴格裡索夫吸著手指上的血,但沒有說一句話。這情況自他的意識中掠過,但是他無法也不曾自內心中尋求那份意志力來解答。令他興起的意識——那份或許不再是人類的意識——已不具任何層面,此刻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盡快把石塊搬開。
                 
  “很深嗎?”他們歇手休息時格裡波夫問道。
                 
  “怎麼可能很深?”巴格裡索夫應道。格裡波夫也覺得他問的實在荒謬,當然了,這坑不可能很深。“
                 
  “出來了。”
                 
  巴格裡索夫說。他伸手摸到了一個腳趾。大腳趾自石頭下露了出來,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那個大腳趾與格裡波夫或巴格裡索夫的大腳趾都不一樣——這不是說它無聲無息已經僵硬;這點,其實分別很小。那隻已死的大腳趾的指甲是修過的,腳趾本身也比格裡波夫的圓潤、柔軟。他們快速地將堆在屍體上的剩餘石塊扔在一邊。
                 
  “是個年輕的。”
                 
  巴格裡索夫說。兩個人一起將屍體拖出了墳坑。
                 
  “他個頭又大又壯實。”
                 
  格裡波夫喘著氣說。
                 
  “要不是養得這麼肥,”巴格裡索夫說:“他們早像埋我們一樣地把他埋了,我們今天也就沒有理由跑這一趟了。”
                 
  他們把屍體放平,把內衫剝了下來。
                 
  “你看,內褲還跟新一樣呢。”
                 
  巴格裡索夫滿意地說。格裡波夫把內褲藏入棉襖裡。
                 
  “還是穿上吧。”
                 
  巴格裡索夫說。
                 
  “不,我不要。”
                 
  格裡波夫咕噥了一聲。他們將屍體放回墳坑中,蓋了些石塊在上頭。初升明月的藍光照在巨石與稀疏的針葉樹林中,顯出每一塊矗立的巨石,每棵樹特異的形狀,跟白天的樣子都不相同。一切都似乎很真,卻又與白天不同。有若世界有第二張臉,夜間的面孔。死人的內褲在格裡波夫的棉襖裡很暖,似乎不再怪異了。
                 
  “我得抽根煙。”
                 
  格裡波夫夢話般地說。
                 
  “明天你可以抽你的煙。”
                 
  巴格裡索夫露出了笑容。明天他們可以賣掉那條內褲,換點麵包,或許還可以換點煙草……。

 
 



狗鼻子〔前蘇聯〕左琴科
                  
                 
  商人葉列麥伊。巴勃金的一件貉皮大衣給人偷走了。商人葉列麥伊。巴勃金嚎哭了起來。他真心疼這件皮大衣呀。他說:“諸位,我那件皮大衣可是好貨啊。太可惜了。錢我捨得花,我非把這個賊捉到不可。我要啐他一臉唾沫。”
                 
  於是,葉列麥伊。巴勃金叫來警犬搜查。來了一個戴鴨舌帽、打綁腿的便衣,領著一隻狗。狗還是個大個頭,毛是褐色的;嘴臉尖尖的,一副尊容很不雅觀。便衣把那隻狗推到門旁去聞腳印,自己“噓”了一聲就退到一邊。警犬嗅了嗅,朝人群中掃了一眼(自然四周有許多人圍觀),突然跑到住在五號的一個叫費奧克拉的女人眼前,一個勁兒地聞她裙子下擺。女人往人群裡躲,狗一口咬住裙子。女人往一旁跑,它也跟著。一句話,它咬住女人的裙角就是不放。女人撲通一聲跪倒在便衣面前。
                 
  “完了,”她說。
                 
  “我犯案啦。我不抵賴。”
                 
  她說:“有五桶酒,這不假。還有釀酒用的全套傢什。這也是真的,藏在浴室裡。把我送到公安局好了。”
                 
  人們自然驚得叫出聲。
                 
  “那件皮大衣呢?”有人問?她說:“皮大衣我可不知道,聽都沒聽說過。別的都是實話。抓走我好了,隨你們罰吧。”
                 
  這女人就給帶走了。便衣牽過那隻大狗,又推它去聞腳印,說了聲“噓”又退到一旁。狗轉了轉眼珠,鼻子嗅了嗅,忽地衝著房產管理員跑過去。管理員嚇得臉色煞白,摔了個仰面朝天。他說:“諸位好人呀,你們的覺悟高,把我捆了吧。我收了大夥的水費,全讓我給亂花了。”
                 
  住戶們當然一擁而上,把管理員捆綁起來。這當兒警犬又轉到七號房客的跟前,一口咬住他的褲腿。這位公民一下子面如土色,癱倒在人群前面。他說:“我有罪,我有罪。是我涂改了勞動履歷表,瞞了一年。照理,我身強力壯,該去服兵役,保衛國家。可我反倒躲在七號房裡,用著電,享受各種公共福利。你們把我逮起來吧!”人們發慌了,心想:“這是條什麼狗,這麼嚇人呀?”那個商人葉列麥伊。巴勃金,一個勁兒眨巴著眼睛。他朝四周看了看,掏出錢遞給便衣。
                 
  “快把這隻狗牽走吧,真見它的鬼。丟了貉皮大衣,我認倒霉了。丟就丟了吧……”他正說著,狗已經過來了,站在商人的面前不停地搖尾巴。商人葉列麥伊。巴勃金慌了手腳,掉頭就走,狗追著不放,跑到他跟前聞他那隻套鞋。商人嚇得臉色倏地就白了。他說:“老天有眼,我實說了吧。我自己就是個混賬小偷。那件皮大衣,說實話也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我賴著沒還。我真該死,我真後悔啊!”這下子人群哄地四散而逃。狗也顧不得聞了,就近咬住了兩三個人,咬住就不放。這幾個也一一坦白了:一個打牌把公款給輸了;一個抄起熨鬥砸了自己的太太;還有一個,說的那事叫人沒法言傳。人一跑光,院子裡便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條狗和便衣。這時警犬忽然走到便衣跟前,大搖其尾巴。便衣臉色陡地變了,一下子跪倒在狗跟前。他說;“老弟,要咬你就咬吧。你的狗食費,我領的是三十盧布,可自己吞了二十盧布……”後來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便趕緊溜之乎也。

 
 



櫻樹下〔日本〕井基次郎
                  
                 
  櫻樹下埋了屍體!這是可以相信的,因為櫻花會開得那麼美,真叫人難以相信。我不相信那美,所以這兩三天很是不安。不過,現在終於懂了。櫻樹下埋了屍體。這是可以相信的。不知為什麼,在我每晚回家的路上,竟像千里眼那樣想起我房間裡許多用具中最薄的小玩意兒——安全剃刀的刀刃——你說不懂——我也同樣不懂——想來一切都一樣。不論什麼樹,一旦到了盛開狀態,就會向周圍散髮一種神秘氣氛,宛如陀螺旋轉到完全靜止時清澄無比,像優美的音樂演奏往往伴隨某種幻覺,像灼熱的生殖幻化出光圈。都是會觸動人心、不可思議、鮮活生動的美。可是,昨天,前天,讓我的心陰郁無比的也是它。我覺得那種美不能相信,反而不安、憂鬱起來,覺得很空虛。可是,我現在終於懂了。你可以想像一下,把屍體一具一具埋在這開得絢麗爛漫的櫻樹下。這樣你大概就可以了解讓我這樣不安的是什麼了。馬一般的屍體、貓狗一般的屍體,還有像人一樣的屍體,都腐爛,長了蛆蟲,惡臭難聞;滴上水晶一般的液體,櫻樹根像貪婪的章魚,擁抱著它,聚集海葵食管般的毛根吸取那液體。是什麼造出那樣的花瓣?是什麼生成那樣的花蕊?我仿佛看見毛根吸取水晶般的液體排成沉靜的行列,像夢一樣在纖維管中往上爬行。——你幹嘛做出這麼痛苦的神情?難道不是美麗的透視術?我現在似乎可以凝注眸光觀賞櫻花,而從昨天、前天讓我不安的神秘中獲得了解放。兩三天前,我走下這兒的溪谷,沿著石塊前行,看見水沫中到處有蟻蛉像維納斯一樣誕生,朝溪水的上空飛去。你知道,他們在那兒舉行美麗的婚禮。走了一會,我遇見了奇怪的東西。溪水在乾涸河灘上圍成小水塘。那宛如石油流動般的意外色彩浮滿塘水上。你認為那是什麼?是幾萬隻數不清的蟻蛉屍體。它們重疊的翅膀毫無間隙地覆滿水面,匯聚成光,流瀉出油一般的色彩。那兒就是它們產卵之後的墳場。看了以後,心裡覺得很不舒服,但也況味到挖墳嗜屍者那種殘酷的喜悅。在這溪谷中,沒有一件東西讓我高興。只有黃鶯、大山雀和讓白色陽光泛出青煙的嫩葉衍生出模糊朦朧的心象:我需要慘劇。有了這種均衡感,我的心象才會明確。我的心像惡鬼一樣渴望憂鬱。只有憂鬱在心底慢慢形成的時候,我的心才會緩和下來。——你擦擦腋下,出冷汗了沒有?我也一樣。沒有東西會使它變得不愉快,想來一定黏如精液。這樣我們的憂鬱才會完成。啊,櫻樹下埋了屍體。根本搞不清楚這屍體的空想由何而來,總之,屍體現在已跟櫻樹合而為一,不管怎麼搖動,也無法從腦海里驅除。現在,我覺得我有權利喝賞花酒,就像村人有權利在那櫻樹下舉行酒宴一樣。

 
 



再會〔日本〕阿刀田高
                  
                 
  和馮君相識成友,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校園裡,櫻花正紛紛飄落雪一般白白的花瓣。
                 
  “你,將來打算做什麼啊?”我這麼一問,坐在我旁邊座位上的馮君便露出看起來頗帶孩子氣的暴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希望能考進醫學院。”
                 
  “啊?這倒真巧。我將來也想當醫生啊。”
                 
  “你打算考哪一所大學?”
                 
  “目前也只打算考A大學的醫學院。你呢?”
                 
  “我也一樣。”
                 
  只不過因為志願相同,志趣相投,我們立刻便成了摯友。想進入醫學院可不容易。我們互勉互勵,也彼此競爭。歲月匆匆,不旋踵,高中生活也近尾聲,大學入學考試的季節眼看也日漸逼近。我們——我和馮君——也都照當初所預定的,向A大學的醫學院報了名。
                 
  “拼了!”
                 
                 
  “如果我們兩個都能上榜,那該多美。”
                 
  “準會的。我們在A大學的校園裡再會了!”
                 
  “好。一定要啊!”
                 
  “會的,一定會!”我們就像小孩子一般勾勾小指頭相約相誓。馮君一如往常,也露出他那商標似的大暴牙笑了起來。五天后,放榜,榜上卻只找到我的名字。
                 
  “真叫人難過。”
                 
  “那也沒辦法。我的實力不夠麼。”
                 
  “不不,那是運氣不好。”
                 
  “你不用安慰我。我,是不會氣餒的。我會再埋頭苦拼一年的,明年再來挑戰。”
                 
  “對。就是這個話。我會在校園裡迎接你。”
                 
  “好啊。”
                 
  再勾了勾小指頭。進了大學之後,和馮君見面的機會也就不太多了。偶爾打個電話給他,他似乎總是在苦讀,猛拼似的。入學考試的季節再次來臨,馮君也再次向A大學的醫學院挑戰,然而發榜的時候,榜上依然沒有他的名字。我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沒關係,我會再拼一次。”
                 
  “對啊,明年……”
                 
  “嗯,我要拼。”
                 
  馮君強顏歡笑著說,其實看他那背影,我知道他已經萎靡下去了。消息也時有時無。歲暮將近的時候,我聽說馮君的父親過世了。他母親呢,就我所知,老早就已不在了……。——這可真不得了。他到底要怎麼辦?這樣子不時為他擔憂、著急之間,不多久,入學考試的季節又來臨了,這一次,榜上依然找不著馮君的姓名。新的學期開始。我依然看不到馮君的影子。我鬱郁不樂地獨自在校園踱步。——人的命運多麼不可思議啊。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想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不同的人生歷程。馮君的成績和我的只在伯仲之間。我早平安無事地進入大學,而馮君卻依然不能確定他的人生方針。當年在校園裡的誓約早已隨風飄到天邊去了。聽到上課鈴響,我於是走進教室裡去。四周圍都是鋼筋水泥壁的教室使我感到寒意。白衣的講師走進教室,開始講起課來。我大吃一驚。馮君……那個馮君居然會在醫學院的教室裡……。說是再會,這想必也算是一種再會吧。馮君仍然露出他那大暴牙笑著。那笑,多少含有難為情的味道——他躺在水槽裡。今天上的課目,是頭一次的人體解剖。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講師手握手術刀,先向我們點頭示禮。

 
 



棒〔日本〕安部公房
                  
                 
  悶熱,一個六月的星期日……我在人群擁擠的車站前百貨公司的屋頂上,一面照顧兩個孩子,一面俯視雨後浮腫的街道。看到人剛離去後通風管和樓梯間的空隙,立刻擠過去,依序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看膩,反而自己全神貫注。其實,並沒有特別的事。老實說,趴在欄桿上的,大人比孩子多。孩子大都很快就厭膩,吵著說要回去,卻像妨害工作似的,受到斥責;茫茫然把手擱在欄桿上支著臉頰的都是大人。當然,也許會有一些內疚的愉悅,不過,這也不成問題。我只茫茫然而已。至少並不認為有事後回憶的必要。也許因為空氣潮濕,我竟然焦躁異常,對孩子發脾氣。大孩子以憤怒般的聲音叫喊:“爸爸……”我仿佛想逃離這聲音似的,不由得探出了上半身。不過,只是心境上如此而已,並不覺得危險。身體輕輕浮在空中,一面聽著呼喚“爸爸!”的叫聲,一面開始往下墮落。不知是落下時變成這樣,還是變成這樣之後才落下,總之,發覺時,我已變成一根棒,不粗不細,適於拿在手中,約一米長,很直。第三次呼叫“爸爸”的聲音發出了。下面人行道的人潮剛好動了一動,留出了空隙。我朝那空隙旋轉著直落下去,發出乾枯尖銳的聲響,反跳起來,碰到樹木,插在人行道與汽車道間的窪處。大家很生氣地睨視上方。我的兩個孩子,小臉蒼白,端莊地並排站在屋頂上的欄桿旁。入口的警衝聲稱要嚴罰淘氣的小鬼,往上奔去。眾人昂奮地揮動拳頭威嚇。我卻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依舊插在那裡。終於有一個學生注意到我了。這學生和另外兩人在一起;其中一個是穿同樣制服的學生,另一個可能是老師。這兩個學生從身高、臉形到戴帽子的方式,都像是雙胞胎。老師留了白胡髭,戴度數很深的眼鏡,是身長而且非常沉穩的紳士。第一個學生把我拔出來,用帶著幾分遺憾的口氣說:“被這種東西打中就糟了,一定會死了。”
                 
  “借我看看。”
                 
  老師微笑,從學生手上接過我,看了好幾遍,說:“比想像的要輕。不要貪心。這正是你們最好的研究材料。以首次的實習來說,也許相當合適。大家好好想想看,從這根棒子可以知道什麼?”老師帶著我走,兩個學生跟在後面。三人避開人潮,走到車站前的廣場,尋找長椅坐,但椅上都坐滿了人,只好並排坐在綠地的邊緣上,老師把我捧在手中,眯眼照著陽光看:這時,我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學生們似乎也同時發現了,幾乎同時開口說:“老師,鬍子……”那鬍子似乎是黏上去的。左端剝落,在風中顫動。老師沉靜地頷首,用沾在指頭上的口水濕濡,再壓一壓,若無其事地望著兩旁的學生說:“嘿,從這根棒可以想像到什麼?先分析、判斷,再決定處置的方法。”
                 
  左邊的學生先接過我,從不同的角度不停觀看。
                 
  “最先注意到的是這根棒沒有上下的區別。”
                 
  讓我在做成筒形的手中滑動,“上邊沁進很多手垢;下面部分磨損得相當厲害。我想,這正表示:這根棒不是一般被拋在路旁的東西,是為某些固定目的,為人所使用的。不過,這根棒似乎受到相當粗野的待遇,傷痕累累,這根棒可能生前有一顆誠實而單純的心,所以尚未被拋棄,還在繼續使用中。”
                 
  “你說得很對。但是似乎過分傷感了一點。”
                 
  老師以含著微笑的聲音說。仿佛為回應這段話似的,左邊的學生以幾近嚴厲的口吻說:“我認為,這根棒非常無能,可能是因為太單純了。只是普普通通的棒子,用來做為人的工具,實在太差了。若是棒子,只配讓猿猴使用。”
                 
  “不過,反過來說,”右邊的學生反駁,“棒子難道不能說是一切工具的根本嗎?而且,只因為沒有特殊化,用途才廣泛;可以導盲,也可以馴犬;可以做槓桿推動重物,也可以打敵人。”
                 
  “棒子可以導盲?我不能贊成這種意見,我認為,盲人不是由棒子導引,只是利用棒子自己導引自己。”
                 
  “這難道不是所謂誠實嗎?”
                 
  “也許是。不過,用這棒,老師可以打我,我也可以打老師。”
                 
  老師終於笑起來,“看你們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你來我往,互相辯論,實在非常愉快。不過,你們只是用不同的表現說同樣的事。如果把你們說的綜合起來,意思只是說,這人就是棒子;而且,這是和這人相關的必要而充分的答案……這棒就是棒。”
                 
  “可是,”右邊的學生執著不捨,“不是必須承認做為棒子的特徵嗎?我在標本室看過相當多不同的人,棒子卻還不曾看過。這樣單純的誠實畢竟罕見……”
                 
  “不,我們標本室所沒有的未必就罕見稀貴。”
                 
  老師回答,“反而可能極其平凡。換句話說,有時因為太平常,所以不必特別提出來研究。”
                 
  學生們不禁不約而同抬頭環視四周擁擠的人潮。老師笑著說:“不,不能說這些人全都成了棒。棒很平常,與其說是以量的意義言,倒不如說是以質的意義言;就像數學家不談三角形的性質一樣。換句話說,從中不能導出什麼新的發現。”
                 
  停了一會,“你們打算判什麼刑?”
                 
  “連這樣的棒子也要加以懲罰嗎?”右邊的學生很困惑地問?“你以為如何?”老師回首看左邊的學生。
                 
  “當然要懲罰。我們的存在理由是在懲罰死者的條件下成立的。既有我們,就不能不懲罰。”
                 
  “這麼說,什麼刑罰比較恰當?”兩個學生都落入沉思中。老師開始拿起我,在地面上亂畫一番。是沒有抽象意義的圖形,卻長了手腳,變成了怪物。接著,把畫抹掉。抹完,站起來,以眺望遠方的神情,輕聲說:“你們已充分考慮了吧。這答案太簡單,又很困難。我想,上課時學過……由於不裁判,被裁判的人才……”
                 
  “學過。”
                 
  學生異口同聲說:“地上的法庭可以裁判人類的百分之幾。可是,除非有不死的人出現,否則我們不能不裁判一切,可是,比起人的數目,我們的數目是非常少的。如果必須同樣裁判全部的死人,我們可能會因辛勞過度而消滅。幸好,有這種藉不裁判而裁判的方便傢伙……”
                 
  “這棒就是代表性的例子。”
                 
  老師微笑,放開了我。我倒下,滾動。老師用鞋尖擋住,“所以,像這樣置之不理,就是最好的懲罰。大概有人會撿起來,跟生前一樣當作棒,用在許多方面。”
                 
  一個學生突然想起似的說:“這根棒聽我們這樣說,不知做何感想?”老師慈祥地注視學生的臉,但沒有說話,催促兩人走。學生仿佛頗為掛慮,回頭看我好幾次,不久便被人潮吞沒,消失不見了。有人踩到我。我有一半陷在被雨淋濕,鬆軟的地面下。
                 
  “爸爸,爸爸,爸爸……”這種叫聲傳來了。像我的孩子,卻又不像。在這擁擠的人潮中,有成千的孩子。這些孩子中,有人正在呼叫父親,本來就不足為奇。

 
 



家〔日本〕川端康成
                  
                 
  ——在這裡所謂的盲,也可以不必當眼睛看不見的意思講。他拉著雙眼已盲的妻子的手,為了看一座出租的房子,在一處斜坡上,往上走著。
                 
  “那是什麼聲音?”
                 
  “竹林子的風聲啊。”
                 
  “是啦,我好久不曾走出家裡一步,幾乎都已忘了竹葉的聲音呢。現在的那個家,往二樓的樓梯梯階,分得好細啊。剛搬過來的時候,我的腳步很難配合,吃了不少苦頭。這個樓梯,如今才剛剛習慣了,你卻說又要去看新房子了。對於眼盲的人,住慣了的老房子可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每一個部分,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所以就格外覺得親切,就像對自己的身體的感覺一樣。眼睛不瞎的人覺得死板沒趣的房子,眼盲的人卻可以和它水乳交融呢。想想看,今後可又有好陣子經常和新家的柱子撞個滿懷,或是給門檻絆了腳什麼的,是不是?”他放了妻子的手,打開了涂白漆的木門扉。
                 
  “喲,像是樹木的枝葉繁茂的幽暗的院子似的。以後,冬天可就冷了。”
                 
  “是一座墻壁和窗子都顯得陰沉沉的洋樓啊。看樣子,住的是德國人了,這裡還留著一個'裡德曼'的名牌呢。”
                 
  然而一推開房子的大門,他卻像是受到眩眼的亮光似的,側轉了上身。
                 
  “真不錯。明亮得很。如果院子裡是夜晚的話,這裡頭可就是白晝了。”
                 
  黃色和朱紅色的粗條紋相間的壁紙,看起來好不熱鬧,有點像是節慶日裡那種紅白相間的帷幕。深紅的窗簾,明亮得像是彩色電燈一般。
                 
  “有躺椅、有暖爐、有茶桌和椅子。衣櫥、裝飾燈——傢具可說一應俱全了。你過來看看……”他說著,粗魯地,像是要把妻子推倒似的,把她推到躺椅處讓她坐下來。妻子就像一個笨拙的溜冰者一般,雙手在空中慌亂揮擺著,在彈簧的反彈下搖蕩著身子。
                 
  “喂,連鋼琴也都有呢。”
                 
  讓他拉著手,坐在暖爐旁邊的一架小鋼琴前面去的她,就像在碰觸什麼怕人的東西似的,把琴鍵敲打了一下。
                 
  “啊!還會響呢。”
                 
  她於是彈起一隻孩童歌來。這可能是她眼睛還看得見的少女時候學會而且依然記得的歌吧。他走進擺著好大辦公桌的書齋裡一看,緊鄰著書齋的,竟是寢室。裡頭是一張雙人床。床墊也一樣用紅白條紋的粗布料張成的。一坐到那上頭去,柔軟而且具有彈性。妻子的鋼琴漸漸地響出了快活的喜悅來。然而他也聽見,是盲者的悲哀,偶或按錯了琴鍵,她便小孩般地笑了起來。
                 
  “喂,你不來看看好大的一張床嗎?”你說有多麼不可思議——妻子在新來乍到,不知前後高低的屋子裡,竟能像明眼的少女一般,穩健邁步走到寢室裡來。兩個人並肩坐到床邊上去,彼此手搭著背,一面還像裝有彈簧的玩偶一般,好樂好美地躍動彈跳了起來。妻子低聲吹起口哨來。都已忘了時間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不知道。”
                 
  “到底是什麼地方嘛。”
                 
  “反正不是你家就是了。”
                 
  “這樣的地方如果到處都有,那該有多好。”

 
 



面貌〔日本〕川端康成
                  
                 
  從六七歲的時候起一直到十四五歲為止,她在舞台上,經常都在哭泣。那一段日子裡,觀眾其實也是很愛淌眼淚、哭泣的。只要自己一哭泣,觀眾也會跟著自己哭泣——這樣的想法就是她看這個人生的最初的觀點。人的面貌,在她看起來,莫不都是看了自己演的戲就會哭泣的那一種。她所不能了解的面貌,可以說一個也沒有。照這樣子說起來,這人世間,對她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解的了。在整個戲團裡頭,其實也沒有哪一個演員能像她所扮演的楚楚可憐的小女孩角色那樣子令許許多多的觀眾哭泣。然而,她卻在十六歲的時候就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孩子沒有哪一點像我。這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管。”
                 
  孩子的父親這樣說。
                 
  “這孩子,一樣也沒有什麼地方像我,”她也說了,“可是,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啊。”
                 
  這小女孩的面貌於是成了頭一個她所不能了解的人的面貌。生下了孩子,與之同時,她扮演女童角色的壽命,可以說也宣告終結了。這一來,她終於也發覺這一向自己一直讓愛哭泣的觀眾流淚的那個新派悲劇的舞台和實際的人世間之間,其實橫著好大的一條鴻溝。這鴻溝裡,一瞧,竟是黑漆漆的。跟自己的孩子的面貌一樣無法了解的人的面貌,好多,從那黑暗之中浮現了出來。在巡迴演出的旅途上,在某個陌生之地,她和孩子的父親終於分道揚鑣,分了手。隨著歲月流逝,她逐漸覺得孩子的面貌似乎很肖似已經分了手的那男人的面貌。不久之後,這孩子所扮演的孩童角色,也跟她幼小的時候一般,漸漸地也能招出觀眾的眼淚來了。然後,也在巡迴演出的旅途上,一樣在某個陌生的鄉鎮,她終於和孩子也分了手。離開了孩子之後,她漸漸地竟也覺得那孩子的面貌和自己的面貌似乎很肖似。
                 
  在某個小鄉鎮的演戲之處,她不期遇見了十多年來從不曾碰面的,也是在巡迴劇團演戲的父親。父親把母親的居處告訴了她。和母親相逢的她,一看到自己母親,便“哇!”一聲抱住母親哭了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母親,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地哭起來。因為,和她分離了的自己女兒的面貌,和她母親的面貌,竟是那樣的惟妙惟肖。就像她一點兒也不肖似自己的母親一般,她和自己女兒之間,也一樣絲毫都沒有肖似的地方。然而,祖母和孫女倆,卻是惟妙惟肖得出奇。擁在母親的胸前哭著哭著,她不禁也想起在自己扮演孩童角色的那些日子裡,戲台上的自己其實是真正在哭泣的。她於是懷著一種像是前往什麼聖地朝聖去的心情,又回到巡迴劇團裡——為了期盼有一天能在某個陌生之地和她的女兒,以及女兒的父親相逢,然後告訴她和他有關面貌的事情。

 
 



雨傘〔日本〕川端康成
                  
                 
  霧一般的春雨,雖濕不透全身,但灑在皮膚上,還能覺出濕潤來。姑娘跑到門外,看見如約前來的小夥子打著傘,這才喊道:“哎喲!怎麼下雨了?”小夥子將臉藏在傘內,這雨傘與其說是擋雨,倒不如說是他來到姑娘家的鋪面前時,為了遮羞而打開的。小夥子默默地將傘遮在姑娘的頭頂上。姑娘只把一邊的肩膀伸進去,小夥子見姑娘還淋著雨,很想請她靠近自己,可又沒有勇氣開口。當然,姑娘也很想一隻手湊上去拿傘,但不知怎麼的,卻偏偏做出了要逃出傘外的樣子。兩人羞赧地走進一家照相館。小夥子那當官的父親要攜眷赴外地上任,他們是來拍分別照的。
                 
  “請您二位坐到這邊來吧。”
                 
  攝影師指著一張長椅子說。小夥子不好意思挨著姑娘坐,便站在她的身後。為了想表示出他們倆身體的某一部分相依在一塊兒,小夥子把扶在椅子靠背上的手指輕輕地碰著姑娘的外套。通過手指感覺到她那微熱的體溫,小夥子仿佛受到了緊緊擁抱著姑娘時的溫暖。從此以後,每當看到這張合照時,他都會回味起她的體溫來的。
                 
  “再來一張怎麼樣?”攝影師頗熱情地說,“您二位最好是挨近點,把上半身拍大些。”
                 
  姑娘點頭不語。“您的頭髮是不是……”小夥子悄悄地對姑娘說。姑娘無意中抬頭望了他一眼,頓時兩頰緋紅,明眸裡閃爍出欣喜的光芒,她趕忙像孩子般溫順地到化妝室去了。瞧見小夥子來到家門口時,她連理一下頭髮都顧不得便跳了出來。一頭蓬鬆的頭髮,像剛剛脫下游泳帽似的,姑娘為此感到不安,但是,在男子面前,她又陷於羞澀,連攏攏頭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而小夥子又怕提醒會使她難堪。去化妝室時姑娘的歡快神態深深感染了小夥子,不一會兒,兩個人就很自然地一塊兒坐在了椅子上。臨走時,小夥子找起他的雨傘來,他偶爾發現,傘已經被先走出門口的姑娘拿在手裡了。姑娘從小夥子的目光中突然醒悟過來,心裡不由暗自一怔——無形中,她竟已把自己當成他的人了!小夥子沒有要回傘,姑娘也不大願意交還給他。可是,不像來時那樣膽怯,他們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大人,像一對夫妻似的走回去了。雨傘在的雨霧中遠去,遠去……

 
 



看袋鼠〔日本〕村上春樹
                  
                 
  獸欄裡有四隻袋鼠。有一只是雄的,另兩只是雌的,剩下的一隻就是剛出生不久的小袋鼠。袋鼠欄的圍柵前只有我跟她兩個人。這個動物園本來就不是很吸引人的場所,更何況今天又是星期一,而且是早晨。這會兒,動物的數目可真的比前來參觀的人還多。我們到這裡來當然是為了看那隻袋鼠娃娃。除了它而外,這裡實在也看不出還有什麼可以一看的。一個月前,我們在報紙的地方版上頭讀到袋鼠娃娃出生的消息。之後,整整一個月期間,我們一直都在等著能有一個適宜的早晨好參觀袋鼠娃娃去。沒想到那樣的早晨還真難等得到。比如說,有的早晨天下著雨。到了次日,依然是雨天。再次日,地面依然還是濕的,緊接著而來的兩天,則吹起叫人討厭的風來。再不,就是某天早上,她的蛀牙作痛了,再或者,就是某天早上,我非往區公所走一趟不可……就這樣,一個月的時間溜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說真的,好像只是一眨眼間的事兒。過去這一個月裡,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簡直連我自己都記不得那許多。我覺得自己好像這個那個的做了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事也沒做。要不是到了月底的時候收報費的來了,我甚至於都不會想到一個月的時間竟已過去了。不過總之,終究還是等到了那麼一個適宜於看袋鼠去的美妙早晨。我們在早上六點鐘醒來,拉開了窗口上的窗簾,瞬間,我們便確確實實地看出來,這一天準是風和日麗,正是看袋鼠去的好時日。我們於是洗了臉,吃罷早餐,喂了貓,再把衣物也都洗了,這才戴上遮陽帽出門而去。
                 
  “你想,袋鼠娃娃是不是還活著?”在電車裡她這樣問?“我想應該還活著。因為報紙上並沒報導說它死了呀。”
                 
  “也許會因為生病而給送到醫院裡去呢。”
                 
  “就算是這樣,報紙上也會報導的。”
                 
  “會不會因為精神衰弱症而躲到裡頭去啊?”
                 
  “你是說那隻娃娃?”
                 
  “什麼話!我是說袋鼠媽媽呀。說不定她帶著娃娃躲到裡頭較暗的房間裡去了。”
                 
  女人可真會想像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這實在不能不叫人服了她。
                 
  “我好像覺得如果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不能看到袋鼠的娃娃呢。”
                 
  “會有這種事?”
                 
  “要不然,你倒說說看,過去,你可曾看過袋鼠的娃娃不曾?”
                 
  “沒有,倒真沒有過。”
                 
  “你可有自信說,往後你還可能看到?”
                 
  “怎麼說好呢。我實在說不上來啊。”
                 
  “所以啦!我才會為之著急哪。”
                 
  “我想,”我很不以為然地跟她抬起槓來,“你說的也許不無道理,不過,你知道嗎,過去我既不曾看過長頸鹿怎樣子生娃娃,也不曾看過鯨魚在海里游著的情景,既然是這樣,這會兒又何必要為了袋鼠的娃娃而傷腦筋?”
                 
  “就因為它是袋鼠娃娃嘛!”她說。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是白搭,於是便只管看起我的報紙來。跟女孩子爭論,我從不曾贏過。一次也不曾。
                 
  袋鼠的娃娃當然還好端端地活著。這小子(說不定是小妮子)比起我在報紙上所看到的,已經長大許多了,而且滿活潑地在地面上到處蹦跳。它這樣子實在不能算是娃娃,應該說它是袖珍型袋鼠恰當些。這倒多少叫她感到有些失望。
                 
  “看起來已經不是娃娃了。”
                 
  當然還算是娃娃啊——為了安慰她,我這樣說。
                 
  “早些日子裡,我們真該就來的。”
                 
  我跑到販賣店買了兩份巧克力冰淇淋回來時,她依然還倚在欄桿上,呆呆地望著袋鼠。
                 
  “已經不是娃娃了嘛!”她再這樣說了一遍。
                 
  “是嗎?”說著,我把一份冰淇淋遞給她。
                 
  “如果它還是娃娃,這會兒它應該會躲在媽媽的袋子裡頭的。”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添了添冰淇淋。
                 
  “可是這會兒它並沒有。”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得先辨認清楚到底哪只是袋鼠媽媽。袋鼠爸爸只消一看就看出來了。最碩大、最安分的那一只當然是袋鼠爸爸。它露出一臉像是江郎才盡的作曲家一般的神情,一直漠然地瞧著飼料槽裡的綠色葉子。另外的兩隻都是雌的,卻都是一樣的體型,一樣的體色,一樣的相貌。如果我們任意指哪一隻說它就是袋鼠媽媽,大概也不致於叫人不相信。
                 
  “可是終究只有一只是媽媽。另外一隻不是。”
                 
  我說。是啊。
                 
  “這麼說來,不是媽媽的那一隻袋鼠到底又是什麼?”不知道——她說。袋鼠娃娃可不管這些個,只顧在地面上到處蹦蹦跳跳,或是這裡那裡,到處用前腳毫無意義地扒掘地面。他(說不定是“她”)好像不知道什麼叫做疲倦。這一會兒,它在袋鼠爸爸周圍繞著圈了走,過一會兒又啃嚙幾口綠草,或者扒是掘地面,再不,就跑到兩隻母袋鼠身邊撒撒嬌,或者竟在地面上躺下來,再爬起來,然後又到處亂走亂跳。
                 
  “為什麼袋鼠跑起來要跳得那麼快呀?”她問?“當然是為了逃開敵人了。”
                 
  “敵人?什麼敵人?”
                 
  “人啊,”我說,“人類千方百計要捕殺它們,還吃它們的肉。”
                 
  “為什麼袋鼠娃娃要躲在母親的腹袋裡頭?”
                 
  “當然是為了能夠一齊逃跑了。小孩是跑不快的。”
                 
  “這麼說,它是受到妥善保護的了?”
                 
  “嗯,”我說,“小孩是都會受到保護的。”
                 
  “要保護多久呢?”我實在應該在事前先把動物園鑒找出來,把袋鼠的一切習性什麼的都查明白才對。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準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一個月或兩個月吧,大概就是這麼多了。”
                 
  “這麼說,這娃娃生下來才不過一個月,”她指著袋鼠娃娃說道,“當然還得留在母親的腹袋裡了?”
                 
  “嗯,”我說,“大概是吧。”
                 
  “對了,跑進那樣的腹袋裡坐著,好像滿不錯的,是不是?”
                 
  “想是不錯。”
                 
  “電視卡通的小叮口當也有個腹袋,可不知那是不是也算是回歸母胎的一種願望?”
                 
  “那可就難說了。”
                 
  “我想一定是的。”
                 
  太陽早已高懸在天空頂上了。我們還不時聽到從附近游泳池裡傳過來的小孩子們的歡笑聲。夏天的雲朵,輪廓鮮亮的,浮在天空上。
                 
  “要不要吃點什麼呀?”我問她。
                 
  “熱狗,”她說,“還有可樂。”
                 
                 
                 
  賣熱狗的是個打工的年輕學生,他在那個房車形狀的攤位正中央擺了一架私自帶進來的好大的錄放音機,那東西在我等著他調制熱狗之間,一直在播放史迪。汪達的歌。
                 
  “你看,”當我再回到袋鼠欄柵前的時候,她指著一隻雌袋鼠對我說道,“你看,它跑進腹袋裡去了。”
                 
  不錯,袋鼠娃娃真的已躲進媽媽的腹袋裡去了。袋鼠媽媽腹部的袋子因而鼓凸了起來,而袋鼠娃娃那小而尖尖的耳朵和尾巴就那樣子好不俏皮地突露在袋子外。
                 
  “它不重呀?”
                 
  “袋鼠可都是很有力氣的。”
                 
  “真的?”
                 
  “所以它們才能一直生存下來,直到今天啊。”
                 
  袋鼠媽媽在艷陽底下一點兒也不見有流汗的形跡。它仿佛就像剛從青山大道的超級市場裡買了東西出來,這會兒正跑進咖啡店裡歇著腳喝咖啡似的。
                 
  “它們把娃娃保護得真好。”
                 
  “嗯。”
                 
  “不知道娃娃是不是睡著了?”
                 
  “大概是吧。”
                 
  我們把熱狗吃了,把可樂也喝了,然後離開。當我們離去時,袋鼠爸爸依然還在那裡翻著飼料槽裡的東西,搜尋失去了的音符。袋鼠媽媽則和娃娃成為一體,在時光的長流裡歇息著。至於那隻雌袋鼠,卻又像是在測驗自己尾巴的力道似的,在欄內不停地到處蹦跳。看樣子,今天可會狠狠地熱起來呢——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天氣了。
                 
  “我說,我們喝喝啤酒去好吧?”她說。
                 
  “好主意!”我說。

 
 



孤獨〔日本〕島崎藤村
                  
                 
  “八年來我一直在端詳著自己的妻子……”石井博士到庭院裡去,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裡浮起了平時沒有想到過的念頭。他來回用兩手使勁地搓揉著剛剛剃得很光的下巴和兩頰,搓得面頰泛起一片血紅色。博士總是習慣於自己刮臉。冰涼的雨已經停了。博士在一塊石頭上脫下庭院木屐?,光起腳來,掖起單衣下擺,開始散步了。八仙花噴苞盛開,好像密密實實簇擁在一起的花束。博士打這兒走過時,這一帶黑黝黝的樹幹一直濕到了樹根。每當他著實地踩著冰涼的、潮濕的庭院裡的土地,就覺得有一種難以說明的力量和快感涌上心頭。正巧那時夫人站在廚房的窗邊,在那兒眺望剛剛放晴的陽光,看著被風吹落的樹葉上的水珠子。博士走到水槽跟前,準備洗腳上的污泥,這時夫人吩咐女僕往丈夫的腳上倒水,自己親自給送去幹的擦腳布。就是在這種場合,博士也總是冷冰冰的,他的習慣就是這樣。不論在什麼時候他總是同樣的態度,同樣的親切,同樣的冷冰冰。這位博士難得在水槽跟前呆那麼久,他用深沉的音量,低聲唱著得意的民謠曲調。
                 
  “你在唱'追分'?啊!”夫人微笑著說。每當丈夫哼著歌曲兒,就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石井夫人是個連遮住後頸的那種蓬鬆的髮型,都要趕時髦的婦女。綠翡翠寶石裝飾在她的頭髮上,顯得格外調和。只要一看那富有光澤的頭髮,就會使人想起年華正茂的那種女性。結實肥胖的身體,穿著好像很涼爽的藏青色的薄絹服裝。那色調重合的深處和淺得好像透明的色彩,都非常適合雖然肥胖但仍不失為姿態柔媚的身材。夫人不遜於身體健壯的博士,有著一派嬌嬈多姿的女性體格。吃午飯的時候,博士卷起袖子和夫人一起用餐。博士並不拿筷子,用手抓著開始吃飯。
                 
  “哎呀……今天這是怎麼啦?”夫人怔住了。
                 
  “沒怎麼呀!每天翻來覆去幹同樣的事,豈不是無聊嗎?不用筷子不能吃飯,恐怕沒這種道理吧?”博士用爽朗的聲調這麼回答說。簡直好像從風俗迥然不同的地方來的野蠻人,不管是鹹菜還是什麼東西,都用手抓著咯吱咯吱地吃著。博士的胡鬧,使夫人笑了起來。然而比起他平素冷冰冰的態度來,還是使夫人高興的。博士使夫人吃驚的,並不只是這種胡鬧。八年的期間,夫人服侍著很難討好的丈夫,一直度著美中不足的歲月,可是還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無所顧忌地在丈夫的書齋裡呆過。
                 
  “真的,您今天這可到底是怎麼啦?……”夫人像做夢似的說。從這一天起,夫人不再害怕丈夫的書齋了。哪怕是博士一個人單獨關在屋裡,專心致志地伏在書桌上的時候,夫人也會來到博士身後,用兩臂抱住丈夫,親熱地把臉蛋兒貼過去。博士親親熱熱地對待夫人,夫人當然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回報。有時候,夫人把博士的高大身軀背在自己的背上,在裝飾精美的百科全書的書架前,趔趔趄趄地繞著圈兒走動。但是,就是在博士興奮不已的時候,他也絕沒有忘記控制自己。八年來一直端詳著夫人的他,這時才開始認識到,使夫人感到無限喜悅的是什麼了。他開始明白,自己的妻子也是一個與其說她喜歡受到最有禮貌的尊敬,倒毋寧說是更盼望被人粗魯擁抱的一個女人。有時候,夫人好像古代的顯貴婦女所描繪的故事裡的好看的翁丸?,到博士的書齋裡來嬉戲。只是她那脈脈含情的女性的臉上有些紅暈。博士的身體漸漸甦醒過來了,通過眼睛、耳朵、頭髮、鼻子、皮膚以及其他部分,他懂得了從前不懂得的和夫人同枕相愛的事。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悶熱,有時他在夫人懷裡低低啜泣,仍不足以盡興;有時他情愁愛恨寧願同死同亡。就這樣送走了熱得像蒸籠似的,滿天星斗的而又短暫的好多個夏季夜晚。那是一個朦朦朧朧將要破曉的早晨,博士早就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一早起來先打開一扇防雨板,然後再躺下。博士一覺醒來,防雨板的隙間已經大亮了,他照往常那樣,起來打開了窗子。青白色的晨光,投射到屋子裡來。夫人還在睡著,在夫人身旁,博士深深地感到了悲凄的孤獨。注:?庭院木屐是日本人在院子裡走路時穿的木屐,做工比一般上街時穿的木屐粗糙一些。?'追分'是日本信州追分地方的一種民謠。?翁丸是狗名,見日本十世紀末葉的女作家清少納言所諸《枕草子》。

 
 



假如是你的話〔日本〕都築道夫
                  
                 
  “這個戒指真的白給我?大概是人造鑽石吧,但人造鑽石這麼大也妙極了。”
                 
  “是真的鑽石。不嫌棄的話,請戴上試試。”
                 
  推銷員交出了戒指盒。女的雙頰一紅,捏起了戒指。推銷員按住這隻手,說道:“請等一下,太太。不行。我不能說謊。”
                 
  “還是有什麼條件吧?這麼貴重的東西,不可能白給嘛。”
                 
  “說實在的,這不是平常的戒指。是一個遙控開關。我不是這個地球的人。是從一個遙遠的星球來的。我們那個星球,由於人口過剩,眼看要爆發危機,不得不採取非常措施。結果,決定殺死五百萬無用之人。可是誰也不肯按執行死刑的開關。因此派我到這裡來。一戴上這隻戒指,立刻要死五百萬人。這顆鑽石可以說是執行死刑的報酬。對不起,太太。”
                 
  “盡開玩笑。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肯戴的就奉送。不過,要等我回去以後再戴。”
                 
  推銷員把戒指留在女的手中,跳出門外。女的手拿戒指端詳了片刻。然後——假如是你的話,怎麼辦呢?
                 
  ★★★

 
 



刻在樹上的記號〔日本〕都築道夫
                  
                 
  六年之間,東京已變成到處都是汽車。而且,居然會有汽車開到人行道上來,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就在這大吃一驚的一剎那,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林田幸造,緊緊地摟住吉岡,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好容易才服滿了刑期,但是,在剛剛成為一個自由人,還不到三個小時的當兒,卻又變成一個不能自由行動的人,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看來吉岡只不過是腳部骨折,而林田,他自己也明白,傷勢是十分嚴重的。就在醫院動手術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我是要死的了,但是,就這樣死掉,我是死也不瞑目的。聽到我說話嗎?吉岡。你大概很快就會好起來。我有個最後的請求,請一定要答應我。”
                 
  在夜深人靜的病房裡,林田一面強打精神,一面吃力地同鄰床悄悄地說。
                 
  “在名古屋,我有個女兒,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是能把我的錢送到她手裡,就分給你三分之一。即使三分之一,也有一百三十三萬。這裡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女兒的住址。”
                 
  林田拿出那張紙條。吉岡用手接過來說:“這麼多錢,放在什麼地方?”
                 
  “埋在地下,用油紙包著,分做兩包,總共有四百萬。雖然是埋在繁華的東京,但那裡和鄉村一樣,十分偏僻,要走很遠的路,是一個有梅林的地方。”
                 
  林田詳細地交代了埋錢的地方之後說道:“錢是埋在梅林中的一棵樹根底下。樹上已經做了記號,你就放心吧。即使是細心的傢伙看到也不會產生懷疑。這個記號是刻在樹上的一個圖案:一顆心上面插著一支箭。這支箭的箭羽,上面是四根毛,下面是三根毛。這就是識別記號的標誌。”
                 
  “四百萬,是一萬元一張的鈔票,四百張嗎。”
                 
  “是一捆一捆的四十捆。那個時候既沒有一萬元一張的,也沒有五千元一張的鈔票。”
                 
  “這就是你犯案因而被捕的那筆錢吧?一直藏到現在,真了不起啊。我可以把錢送給她,但是,要分給我一半。”
                 
  “沒有辦法,就這樣吧,不過,要是你不送去,我就變作厲鬼來找你算賬。不信,就試試看。”
                 
  林田的聲音,充滿了信心。這是一筆讓他朝思暮想,死也忘不了的錢。原來是兩人合夥搶來的。他的同夥在作案的第二天,因為拒捕被開槍打死了,他這次不過是為了搞到遠走高飛的路費才去作案的,但是沒有成功。實際上,真正獨吞這筆巨款的人正是林田本人,而已死的同夥是無法在法律上提出異議的。
                 
  “好吧我一定給你送到。”
                 
  就這樣,吉岡答應了林田。但是吉岡的傷卻一直沒有治好,好容易才出院,卻正趕上一直以為自己受了重傷的林田也在同一天出院。林田一出院馬上就說:“前些日子,咱們講的那些話,你就把他忘了吧!”但是吉岡不同意。當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個簡易旅館裡,第二天匆忙地趕往車站,在旅館裡,在路上,林田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哀求吉岡,可是吉岡卻一邊甜甜地笑著,一邊堅持非要一半不可。在車站的站台上,他說:“難道分一半還不行嗎?這筆錢,我要是想全部恭領,也不是辦不到的。”
                 
  冷不防,林田一下子把面帶奸笑的吉岡推倒在鐵路上。不消說,他是瞄準了火車進站的那個時刻。在一片混亂之中,林田溜出了車站。當他按著計劃好的路線,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然而,非但沒有發現自己做的記號,就連梅林本身也沒有找到。他向過路的人很隨便地打聽了一下。回答是:“啊,你問的是挖出巨款的那一片梅林吧。瞧,蓋了新房子的那一帶,就是原來的那一片梅林。”
                 
  六年之間,東京已經到處蓋滿了房子。

 
 



老倆口〔日本〕都築道夫
                  
                 
  他一進門,就出來一個白髮老頭。青年推銷員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喔,喔,可回來了。你畢竟回來了。”
                 
  老頭脫口而出。
                 
  “老婆子,快出來。兒子回來了,是洋一回來了。很健康,長大了,儀表堂堂!”老太太連滾帶爬地出來了。只喊了一聲“洋一!”就捂著嘴,眨巴著眼睛,再也說不出話來。推銷員慌了手腳,剛要說“我……”時,老頭搖頭說:“有話以後再說。快上來。難為你還記得這個家。你下落不明的時候才小學六年級。我想你一定會回來,所以連這個舊門我都不修理,不改原樣,一直都在等著你呀。”
                 
  推銷員實在待不下去了,便從這一家跑了出來。喊他留下來的聲音始終留在他的耳邊。大概是走失了獨生子,悲痛之餘,老兩口都精神失常了吧。






旅途的終點〔日本〕都築道夫
                  
                 
  終於到了。下了公共汽車,他邊走邊想,終於到了。他明知這是危險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活著的只有那些他不想見的親戚。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再看一眼自己出生的故居。他打算對出生的故居只看一眼就立即返迴車站。他很疲倦,手裡的提包也重的很。雖然裡面只裝著換洗的襯衫和從銀行搶來的八百萬塊現款,還有搶銀行時使用的手槍,卻重得很,好像他過去犯過的所有罪行都裝在裡面似的那麼重。他步履維艱地走到自己出生的小鎮口,停住了腳步。藥鋪、自行車鋪、點心鋪,還排列著這些舊鋪子。和往昔一模一樣。山貨店的老人站在店前。他瞠目而視。老人本來是在他第一次入獄時死去的。他走近老人,確是山貨店的老人,老人不予理睬,也不開口。他往店裡窺伺,見女孩子在看雜誌。這個女孩子比他大兩歲,據說已經當了東京一個酒館的老闆娘。他茫然窺伺巷內。看見自己出生的故居。從故居裡走出中學生時代的自己。他跟蹤自己。中學時代的自己走進酒醬店。招呼了一聲,卻沒有人答應。是來買醬的,見沒有賣貨的,便把手伸進錢箱。是了,這是第一次。他見自己在往錢箱裡望。不行。住手。一開始乾,就會形成今天的自己。住手。中學生幹起來了。他從提包裡拿出手槍,對中學生摳動了扳機。頭腦恢復正常時,他已被警察抓住了雙腕。這裡是他出生的小鎮,卻不是從前的酒醬店。一個長髮學生倒在他身旁。學生手裡抓著手提式保險櫃。周圍嘖有煩言:“準是盜竊沒有人看門的人家的,但冷不防就開槍也太那個了。”
                 
  “莫非是個瘋子?”
                 
  “還是個學生嘛,是順手牽羊吧。”
                 
  “可憐見的。”
                 
  他一邊被警察拉走,一邊大叫:“我是把他救了;不使他嘗到我這樣的痛苦!”

 
 



食慾〔日本〕都築道夫
                  
                 
  他吃,拼命地吃。盤子一下子就空了。空盤子上面又摞上空盤子。他咂咂嘴,凝視著盤子堆成的山。
                 
  “媽的,怎麼這麼餓!”他厭惡地嘟囔著,閉上眼睛。眼皮底下鮮明地浮現他剛吃的盛饌。有百科辭典那麼厚的牛排,有像掃帚似的芹菜,有涂著厚厚一層蛋黃醬的龍鬚菜,有像富士山似的馬鈴薯泥。他搖搖頭。
                 
  “不用這麼豐盛的佳肴,只要能夠平息我這厲害的空腹感的,什麼都行。管它好不好吃,都沒關係。呸,真想吃東西。我為什麼必須受這麼大的折磨!”他翻了個身,仰視白色的天花板。他一步也不能離開這個房間。准許他幹的只有看電視。他又把視線轉向相距不遠的電視機。熒幕上正演著愛情劇。一個穿日本和服的女人嗚嗚慟哭,哭個沒完沒了。在這種時候還叫他聽哭聲,可真受不了。並且,說不定什麼時候佳肴又會在他眼前堆成山,他又會以超人的速度把它們吃完,卻不能果腹。他呻吟一聲,瞪著電視。女人還在涕泣。他想關上電視,卻又懶得探身伸手。他又閉上眼睛,他打算想個什麼辦法擺脫這種痛苦。但是一睜眼,他眼前又成排地擺著一盤盤的牛排。他咽下唾液。正在他一手拿刀一手拿叉狼吞虎咽時,房門打開了。進來的護士,驚視著熒幕。
                 
  “哎喲,給這種開胃藥在商業節目裡作廣告的原來就是你呀?” “因為我塊頭大,人家才叫我擔任拼命吃喝的角色。看電視,我不斷出來大口大口地吃,而自己的肚子卻空空如也,反而餓得慌。請把電視關上。”
                 
  這個由過度勞累引起神經性胃炎而臥病的商業演員從病床上發出哀鳴。

 
 



阿政〔日本〕葛西善藏
                  
                 
  “附近的人也許認為我去墮胎了。剛才遇到柏屋老闆娘,她用異樣的神情,望著我說:阿政小姐到東京去,變漂亮回來了。”
                 
  一天晚上,阿政一面斟酒一面對我說。為了父親四十九日的法事到東京去,我竟這樣病倒在弟弟家的二樓。肺尖熱持續不斷,接著又遇氣喘季節,竟然躺了三個多月。在這期間,一直都由一起到東京的阿政看護。過了百日,我也沒法回寺院去。
                 
  “K帶著女友行走……”東京的朋友都如此相傳。
                 
  “附近的人都這樣認為嗎?想不到這一帶也流行這種事兒。……那該怎麼辦?我們也許要謹慎一點。只要你不在乎,我也無所謂。我有私生子,以男人的面子來說,倒也不壞。”
                 
  我開玩笑地說,卻心有所感,望著她的臉,仍然覺得可憐。我在山上寺院租了房子;她每天送飯到山上,要三上三下高高的石階,晚上又為我漫長無聊的晚酌斟酒,直到將近十二點——雨、風、雪——這可不是平凡輕鬆的事。這樣整整持續了三年。三年前十二月,她才二十歲,但再過半個月,她就要迎接二十四歲的春天了。在這三年間,她經歷過我的貧窮、疾病、脾氣和責罵。我是很自私的人。無論在物質或精神上,生活都毫無余裕;我全心放在自己慘淡的寫作上,過著喘息般的日常生活。
                 
  “希望你能照料我到較長的作品完成時。只要它完成,向你借的錢會還你,還會好好謝你。我只要能工作就行,作品完成,就會有錢進來,可以借給你父親作資本。”
                 
  我說出孩子般的天真話,時而叱責,時而安慰,全按自己不當的心情行事。向阿政家借的錢為數已不少,可是已經過了三年,不要說長篇小說,這年夏天好不容易才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竟是三年來的總收穫。所得的錢也沒有還阿政家的借款,全用在父親去世的善後事上。我想起了契訶夫一篇名叫“犧牲”的短篇小說。先做了醫學生的研究台,又成了泄煩器,不久,這個醫學生從學校畢業,和女的分手離去;女的又找別的醫學生同居,重複同樣的生活——雖然跟阿政和自己的情形不同,但二十歲的女孩很快就到二十四了——只要想到這三年間的情景,自己也不能不覺可憐。多麼誠實的好女孩!至少在性方面也該給予安慰吧?可是,我現在想在入春雪融以後,遠赴故鄉的山中隱居。想到那時的狀況,自己也覺寂寞。也許很難說她沒有因為我這種人而影響到婚期。
                 
  “有肉體關係吧。說沒有,必是假的。你這個人總裝出什麼都沒做的樣子,其實什麼都做了,對不對?你要是說已經發生關係,也許會舒服一點。”
                 
  一個朋友對我說。
                 
  “嗯,也許吧,那就這麼說好了。”
                 
  我只有苦笑的分。夏天,把父親葬在故鄉,回鐮倉以後,我無事可做,為了解悶,我到好幾年沒去的海水浴場去了。每天流著汗從建長寺到由比濱去。海水浴場的擁擠,著實驚人。無論沙上水中,身穿裸露游泳衣的男女都肌膚相觸,自由嬉戲。這些身穿美麗泳衣的年輕女人縱情任性的各種姿態,在傍晚回寺院,阿政斟酒勸飲的時候,竟以幾年來未曾出現的挑逗感在眼前晃來晃去,我頓時覺得自己已恢復健康,生怕會演出契訶夫的醫生角色。不過,這也沒持續到十天。去年以來一直都沒有再發燒,胡裡胡塗上海水浴場後,又開始發燒,被迫在東京靜養。去年和今年都靠阿政的看護救了我。
                 
  “阿政,怎樣,入春後,到我們鄉下去,好嗎?奧州(日本東北地方)也很不錯。我打算照料山上的蘋果,過半農民式的生活。也許無法立即適應,三年後想必可以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阿政一起去,內人一定很高興,因為已分別四五年了。只靠內人,一定無法照顧到我的寫作。在我們鄉下,也可以找到好夫婿的……”我一面喝酒一面對阿政說。“只要你帶我去,我什麼地方都去。我不要什麼夫婿……”阿政以平時不懷疑人的口氣說。
                 
  “那就去吧。像平時那樣,帶那提包,肩掛熱水瓶……”不管到哪裡,阿政都肩上掛著為我吃藥所準備的熱水瓶。我把她這矮小個子的模樣安置在遙遠的故鄉山中,先在腦海里描繪了一番。

 
 



懸崖〔日本〕廣津和郎
                  
                 
  是去年的事。父親住進知多半島師崎的醫院,所以從九月初,我就帶著翻譯的工作到該地去住一個月。這所醫院兩三個月前才落成,設備還不齊全,但頗自由閒適。病愈的人只要付住宿費,不吃藥,也可以毫不客氣地住下去。父親的病幾乎已經完全好了;醫生也說不必再吃藥。所以父親與其說是住院,倒不如說和母親一起租了一個房間,過著自炊生活。我在距醫院三百米遠的地方租到了安靜的房間,只有三餐到父母那邊去吃。這市鎮是名古屋附近的人避暑避寒的度假區,但不像東京附近的海岸那樣華美庸俗,顯得質樸平和,我很喜歡。我當時身體不好;並不覺得什麼地方特別不適,只是身體非常虛弱,容易疲倦。醫院病人在海風吹拂下,多半膚色黝黑,我蒼白的臉色反而特別醒目,看來我比他們更像病人。我做事耐性不夠,常常獨自一人在海岸邊行走。這市鎮在知多半島最突出的地方,面對渥美灣。這內海由蜿蜒如蛇的渥美半島護衛著,與外洋相隔,有許多小島嶼,宛如湖水,沉靜而美麗,單看這市鎮的海岸線,那曲折的姿態也蘊涵相當複雜的情趣,愉悅我的雙眸。我拿著手杖,一面觀覽四周景色,一面散步,心中不禁涌起沉靜的幸福感。父親的病已經痊愈。從去年的病情看來,父親恢復得意外快速,我真欣喜異常,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可掛心的了。我已經很久沒有用無憂無慮的開朗心情面對自然風景了。海岸右端有一座小丘陵,形成小小的岬角,向海上突出;丘陵上有某個神社。當地人把神社附近——整個丘陵——視為神聖之地。那兒的草木之花,不論什麼人都不可采摘。我經常走到丘陵上,眺望海景。這小小的岬角不僅是師崎港的墻壁,而且位於渥美灣和伊勢灣的正中。往左,渥美灣邊的低矮群山隱約可見;往右,可以看見伊勢灣彼岸高山重疊聳立。我站在丘陵最末端,眺望海山遼闊雄偉的風光,覺得內心頓時開闊起來;從丹田拼力發出巨大聲音,“呵!”地揚起拖得很長的喊聲。我有了類似歡喜的感覺。同時,在自己的聲響中聽到一種沉悶的爆裂聲,仿佛心中長期因種種事情累積的憂鬱瞬間爆發出來。一天午後,我從岬角俯視師崎鎮良久。小港中,漁船蝟集。天氣晴朗,閃耀著明亮的碧藍,回映初秋的陽光。我認出了曲折的海岸線和大海的色調,以及海岸線邊小小的家屋和家屋後面的綠色丘陵,還看到傾注在這一切之上的陽光,更在這一切之中看出一種難以言詮的和諧,我真想畫一幅很久沒畫的圖畫,在心中構思起鳥瞰圖。我看見一個人從相距五六百米的醫院走廊走到海岸的砂丘上。我立刻知道那是我父親。父親站在岸上,手擋額前,以防眩人的陽光直射雙眼,一面望著這邊。我以童稚的喜悅守望著父親的行動。父親佇立一會,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也揮手回應父親。父親又消失在醫院中,我走下丘陵,沿著海岸回去。突然看見一塊崖崩滾滾的巨石落在路邊,停下了腳步。那巨石看來淡青色,表面光滑,似乎很堅硬,我用手杖敲敲。那看來堅硬的石塊竟在手杖一擊之下生出許多裂痕。我很感興趣,蹲下身子,又用手杖敲打石塊。那巨石宛如方解石出罅一樣,舒緩地掉了一塊下來。我覺得很舒服。仔細觀看,那缺掉一塊的石面呈赤鏽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石頭,可是,看到那鏽色的時候,我生起一種想像,認為那部分沁入雨水後,自然而然產生了眼睛看不見的裂痕。這時,父親突然從我背後發出聲音。我起身拂去手上沙子,回過頭來,父親快步走到我身邊。
                 
  “喂,有什麼事嗎?”父親急步走來,喘著氣,很擔心地說。
                 
  “沒有。”
                 
  我對父親的問話訝異得睜大了眼睛。
                 
  “那就好……剛才就很擔心,深怕你站在懸崖上,暈眩掉下來……你本來就常常會發暈……”呵,剛才父親從醫院前的海岸向我揮手,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笑著說:“不要緊。我站立的地方距懸崖邊還有六尺遠哪!”
                 
  “真的?從醫院看去,你仿佛就站在崖邊上哪。……以為你已經從那裡下來,想不到卻蹲在這裡,我想你一定又發暈了……。”
                 
  父親和我相望而笑,然後一道向醫院行去。第三天清晨,我到醫院吃早餐,平時這時候父親已起床,這天卻還沉睡未起,我頗感意外,不安地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嗯,今早吐血了。”
                 
  父親低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本以為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非常驚訝,打開父親枕邊的陶器痰盂蓋看,裡面有相當多烏黑的血。父親不時咳嗽。每次都有少量的血雜在痰中咳出。不久,院長來診察。父親的病可能又回到以前的樣子了,我盯著院長的臉孔不放。他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年輕醫學士,看來頗沉穩。
                 
  “胸部沒有什麼異樣,聽不見一點空洞音。呼氣聽來雖然拖長了一點,不過這一般人也會有。”
                 
  說著,院長又查看一下痰盂。
                 
  “哦,”他說著頷首,“血色很黑,是舊血,不是剛剛咳出來的。一定是以前咳出的血蘊積在什麼地方,再咳出來的。”
                 
  父親露出很意外的表情。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最近有沒有做過激烈的運動?”
                 
  “這個,”父親想一想,“也沒有什麼特別激烈。兩星期前,曾跟M大夫(醫院裡的醫生名字)一起爬山……”
                 
  “不,不是那麼久以前。……總之,不要擔心,今明兩天,好好躺一躺,很快就會復原。”
                 
  院長回去了。父母和我稍微放下心。父親遵從院長的囑咐,靜靜躺了兩天。第三天,已完全復原,又像以前那樣起床,到外頭散步。這次吐血,原因始終沒有查明,不知不覺間也就遺忘了。父親現在跟我們一起住在鐮倉,健康已完全恢復,比生病前肥胖,體重甚至比年輕時更重。距那次住院已過了一年,我突然想起,父親那次吐血可能是因為看見我站在那懸崖上,憂懼得刺痛了心。院長說,是由於激烈的運動,然而縱使不是激烈的運動,過度的憂心一定也會產生同樣的結果。尤其像我父親這樣神經極度敏感的人,這種事更有可能。這麼一想,更覺難過,“哦,好危險!”不安感隨之而起。我開始想到這件事的時候,自己身邊的事情似乎都驟然涌現在腦海中。

 
 



少年的悲哀〔日本〕國木田獨步
                  
                 
  如果說少年的歡樂是詩,那麼,少年的悲哀也是詩;如果說蘊藏在大自然心中的歡樂是應該歌唱的,那麼,向大自然之心私語的悲哀,也應該歌唱的了。總之,我想把我少年時代的悲哀中的一件事講給你聽。——一個男人這樣說。因為父母住到東京去了,所以我從八歲到十五歲,就寄養在叔父家中。叔父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擁有大片山林土地,就在平時,家裡也雇著七八個男女傭人。對於父母讓我在農村度過少年時代這番好意,我是不能不表示感謝的。如果我在八歲那年也同他們一起去東京,那麼,今天的情況就會迥然不同,至少,我可能比現在更聰明一些,但那顆心卻難以享受像華茲華斯詩篇那種高遠清新的詩意。我馳騁在山林田野之間,度過了八年幸福的歲月。叔父家坐落在小山山腳,近郊樹林茂密,還有河川泉池,瀨戶內海近在咫尺。無論在山林田野,還是在河海溪流,我沒有一點不自由的地方。記得是十二歲那年,一個名叫德二郎的僕人,說是要在夜裡帶我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問我是否去。我問他:“那是什麼地方?”德二郎微笑著回答說:“這您就甭問了;管它什麼地方,德帶您去的地方還會沒有意思嗎?”這德二郎當時大約二十五歲,是個身強力壯的棒小夥子。他本來是個孤兒,從十一二歲就到叔父家裡做傭人。他皮膚微黑,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一喝起酒來就要唱歌,不喝酒時也是邊唱歌邊幹活,精力非常充沛。平時令人覺得他總是高高興興的,而且心地非常善良。從叔父開始,當地人對他有口皆碑,說在孤兒當中是絕無僅有的。
                 
  “對叔叔、嬸子可得保密啊。”
                 
  德二郎邊唱邊向後山走去。時值盛夏,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跟在德二郎身後,穿過莊稼地,跑過稻葉飄香的田間小道,來到了河堤。河堤高出莊稼地半截,從那兒爬上去,一望無際的原野盡在眼中。天不過剛黑,已經皓月當空,滿山遍野灑滿了凜冽的月光。田野盡頭,煙霧繚繞,如在夢中;樹林披上一層薄霧,好似飄浮起來一般;撒在低矮的河柳葉尖上的露水,晶瑩仿佛珍珠。小河下游不遠的地方就是江灣,那兒已經漲滿潮水。把船板連在一起搭起的橋,由於水位上升,頃刻之間好像變矮了;河柳半浸在水中。堤上微風徐徐,但河面卻一絲漣漪也沒有騰起。萬里晴空交映水中,就像一面鏡子。德二郎走下河堤,解開了系在橋下的小船的纜繩,敏捷地跳了上去,靜謐的水面頓時漾起漣漪。
                 
  “少爺,快點,快點!”德二郎一面催我,一面搖起了船槳。我剛剛跳上去,小船就向海灣駛去。越靠近海灣,河面就越寬闊,月兒的清光瀉入海面,兩岸的堤壩漸漸消失在遠處。回頭一看,上游已經隱沒在一片迷霧中,小船也不知幾時竟駛進了江灣。穿過這浩渺如同湖泊似的江灣,只有我們這一葉孤舟。德二郎不似往常那樣放聲高歌,而是輕聲哼著。他一邊唱歌一邊划槳。江灣退潮後宛如一片沼澤,湖光山色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好像已經不是我平時熟悉的那個洋溢著土腥味的江灣了。南邊峰巒幽暗,倒映水中;東邊陸地,月色蒼茫;水陸難辨,小船朝西駛去。西面的江灣入口,又窄又深,而且離陸地很近,地勢又高,把這兒作為錨地的船隻寥寥無幾,從外形看,大都是些洋式帆船,裝運當地出產的食鹽,還有不少從事對朝鮮貿易的本地人擁有的船隻,以及往來於內海的日本船。兩岸人家或在高處或在低處,依山傍水,有數萬戶之多。從江灣深處望去,高懸的舷燈有如星斗,燈火低照,宛如金蛇。這片景象襯托在寂寥的山川景色中,好似一幅繪畫。隨著船向前方劃行,港內的動靜也逐漸清晰了。我雖然不能詳細描繪這海港風光,但我將努力把那晚親眼所見而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情景講一講。那是一個月光如洗的夏夜,船上的人都踱向甲板,岸上居民也來到屋外,臨海的窗戶都敞開了。燈光雖然迎風搖曳,但水面卻如油般光靜。人們當中,有吹笛子的,有唱歌的,臨海的妓院發出了夾雜著三弦的喧笑……真是一片歡愉、輝煌景象。但我卻不能忘記在這歌舞升平背後那凄迷的山色、山影和水光。
                 
  “上岸吧。”
                 
  德二郎催促我。他自從在堤下說了那麼一句“請上船吧”以後,就一直悶聲不響。因此,我對德二郎為什麼帶我到這兒,是迷惑不解的,但我還是乖乖地下了船。德二郎系好纜繩,跟著立即邁上了石階,然後三腳兩步走在前頭,登上石階,我默默無言地尾隨在他後面。石階寬不到半間?,兩邊是高高的墻壁。石階盡頭,像是一戶人家的院子。四面全是木板墻,墻角放著盛滿水的水桶。一棵出墻的樹木,把它茂密的枝梢露在一面木墻的頂端,好像是棵柚子樹。地上灑滿了清柔的月光,四周寥無人跡。德二郎站在那裡側耳靜聽了一會兒,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向右邊的木墻,推了一下,原來是扇黑色便門,一聲不響地推開了。朝裡一看,緊挨著就是樓梯。隨著門聲,傳過來下樓梯的飄忽腳步聲。
                 
  “是德先生嗎?”一個年輕女人向我們瞟了一眼。
                 
  “等著我們哪!”德二郎同那女人打招呼,然後特意向我瞥了一眼,補充說:“我把少爺帶來啦。”
                 
  “少爺,請進!你也快點進來。不要在這兒耽擱時間了。”
                 
  那女人敦促德二郎上樓梯。
                 
  “少爺,這兒可黑著吶。”
                 
  德二郎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同那女人上了樓。我無可奈何,只好也跟著他們上了又黑又窄又陡的樓梯。沒想到這兒原來是一家妓院,那女人把我們引進一間臨海的屋子。在那兒憑欄遠眺,海港下游,田野邊緣,甚至西面的海邊都可飽覽無遺,更不用說港口內部了。但是,這房間只有六鋪席大小,而且席子已經陳舊,一眼就可以看出並不是富麗堂皇的房間。
                 
  “少爺,請這邊坐。”
                 
  說著,女人把坐墊放在欄桿旁,讓我吃夏橘和其他水果及點心等等。裡間那兒擺著準備好的酒和酒菜,女人把這些東西搬了過來,然後和德二郎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德二郎擺副平時不曾見過的嚴肅面孔,把女人替他斟的酒一飲而盡,然後雙目逼視那女人問道:“究竟定在哪一天啦?”那女人大約十九或二十,蒼白無力的神態,甚至使我懷疑她有病。
                 
  “明天,後天,大後天……”那女人扳著手指回答說,“定在大後天了;可是,我現在又有點猶豫了。”
                 
  說著就耷拉著腦袋,好像偷偷用袖子抹淚。這時,德二郎正在自酌自飲,咕嘟咕嘟地喝酒。他說:“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話雖這麼說——想起來,也許還不如死了清靜。”
                 
  “哈,哈,哈……少爺,這位大姐說她要死哪,你說該怎麼辦?——喂,喂,我把同你說好了的那位少爺領來啦,你好好看看吧!”
                 
  “我已經端詳半天了,真是一模一樣,我算是服啦。”
                 
  女人說完,含著笑,目不轉睛地看我。
                 
  “說我像誰?”我驚愕地問道。
                 
  “像我弟弟耶!說少爺像我弟弟,實在不好意思,可是,您瞧這個!”那女人從衣袋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看。
                 
  “少爺,這位大姐曾經給德看過這張照片,我一看就說和我家少爺像極了。聽我這麼一說,她求我非把您帶來不可,於是,今晚就把少爺帶來了。因此,您不多吃些菜可不行啊。”
                 
  德二郎邊說邊呷酒不止。
                 
  “您想吃什麼好吃的我都可以請客,少爺,您想吃什麼?”那女人向我湊了湊,親昵地說,然後莞爾一笑。
                 
  “什麼都不想吃!”說著,我就把臉轉了過去。
                 
  “那麼,坐船好吧,咱們一塊兒坐船去,好,就這麼著。”
                 
  說著,她站起來先走了,我順從地跟在她後面下了樓梯;德二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來到先前那個石階,年輕女人讓我先上船,然後解開纜繩,躍身一跳,輕巧靈敏地劃起漿。我雖是個孩子,對她的動作也不勝驚訝。駛離河岸,抬頭一看,德二郎在那裡倚欄俯瞰。室內的燈光和室外的月光,把他的輪廓映照得分外清晰。德二郎在上面提高嗓音喊道:“粗心大意可危險啊!”
                 
  “不要緊!”女人在下面答道,“馬上就回來,你可得等著啊。”
                 
  我們那艘小船穿過六、七艘大小不等的船隻的間隙,霎時駛進寬敞的海面。月兒愈加清朗,令人覺得似秋夜一般。女人不再划船了,她坐到我身旁。她仰望著明月,又向四下打量了一下,問我:“少爺,您今年多大了?”
                 
  “十二。”
                 
  “我弟弟那張照片也是在十二歲那年照的,現在應當十六……是的,十六歲。自從他十二歲那年我們分開後,就始終沒有再見過面。我總覺得他就像您現在這個樣子。”
                 
  說著,她就直盯盯地看著我,眼裡噙滿了淚水。月光下,她的面孔格外蒼白。
                 
  “死啦?”
                 
  “死了,倒也讓我死了這條心。離開後,沒有一點音信,也不知他怎麼樣,下落不明啊。爹媽很早就死去,只剩下我們姐弟兩人,相依為命,如今七零八散,也不知是死是活。而且,很快我就要讓人家帶到朝鮮去,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啦。”
                 
  眼淚順著她的腮邊流下來,她也不去擦一下,只顧專注地看著我啜泣。我望著遠方的陸地,默不作聲地聽著。萬家燈火輝映水面,搖曳不定。大舢板上的男子,緩慢地搖著雙槳,用清脆的歌喉唱著搖船曲。這時,在我幼小的心靈上也涌起了一般不可名狀的悲哀。驀地,一艘小船飛馳過來,是德二郎。
                 
  “我把酒帶來啦!”德在遠離二、三間的地方銳聲喊道。
                 
  “太好啦。我正向少爺說弟弟的事哭起來了。”
                 
  女人正在說話的當兒,德二郎那隻小船已經劃過來了。
                 
  “哈,哈,哈,我估計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把酒帶來了。喝吧,喝吧,我來唱歌!”看樣子,德二郎已經醉了。女人接過德二郎遞給她的大酒杯,把酒斟得滿滿的,一口氣就乾了。
                 
  “再來一杯!”這回,女人又把德二郎替她斟滿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著月光喟然長嘆,酒氣熏人。
                 
  “這才夠意思哩!我這就唱歌給你們聽啦。”
                 
  “不,德先生,我想盡情地哭一場。這裡既沒人看見,也沒有人聽見,就讓我哭吧,讓我痛痛快快地哭個夠!”
                 
  “哈,哈,哈,那麼,你就哭吧,我和少爺聽著。”
                 
  德二郎笑著看我。女人伏著就大哭特哭起來。她雙肩顫抖,吞聲飲泣,痛苦萬端。德二郎頓時一本正經起來,兩眼看著這副情景,霍地別轉身子,不聲不響地向山那邊望去。
                 
  “德,咱們回去吧。”
                 
  過了一會兒,我對德二郎說道。那女人迅急抬起頭來,說:“對不起,少爺盡看我哭,太沒意思了……我因為看到少爺,竟以為看到了弟弟。祝少爺身體健康,快些長大成人,做一位偉大的人物。”
                 
  女人顫巍巍地說,“德先生,回去太晚,是對不起府上的,陪著少爺早些回去吧。我剛才已經哭過了,打昨天起就憋在心裡的那股煩悶,已經煙消雲散了,心情好像舒暢啦。”
                 
  那女人划船送我們三四町?遠,就被德二郎呵斥住,把船停了下來,兩隻小船逐漸分開。在行將分手時,她久久地一再叮嚀我:“不要忘記我!”十七年後的今天,那天夜晚的情景歷歷如昨,永遠不能忘懷。時至今日,她那張可憐的面龐還在眼前。而那天夜晚有如淡淡薄霧籠罩在我心頭的一抹哀愁,與日俱增,如今,即使回想起當年的心情,依然泛起難以忍受的、深沉的、寂靜的,鬱悶不樂的悲哀。其後,德二郎經我叔父幫助,成了一名很好的農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那風塵中的女人,以後是流落到朝鮮,甚至漂泊在天涯海角,過著渺無著落的生活呢,還是已經離開人間,去到靜謐的死的世界了,我當然無從知曉,德二郎似乎也不清楚。注:?日本長度單位,一間合1.1818米。?日本長度單位:一町為109米。

 
 


                 
  “可憐見的”,他想著想著回到了公司,跟前輩講這件事。老前輩說:“早告訴你就好了。那是個小康之家,只有老兩口。因為無聊,所以這樣戲弄推銷員。”
                 
  “上當了!好,我明天再去,假裝兒子,來個順水推舟,傷傷他們的腦筋。”
                 
  “算了,算了吧。這回又該說是女兒回來了,拿出女人的衣服來給你穿。結果,你還是要逃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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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老師 ......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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