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106-140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106.txt 兩分硬幣〔日本〕黑島傳治
107.txt 父親的年齡〔日本〕吉行淳之介
108.txt 墻〔日本〕吉行淳之介
109.txt 提包裡〔日本〕吉行淳之介
110.txt 蛙〔日本〕芥川龍之介
111.txt 英雄之器〔日本〕芥川龍之介
112.txt 鬼打墻〔日本〕井上雅彥
113.txt 情死〔日本〕立原正秋
114.txt 古今傳奇〔日本〕山田惠子
115.txt 今昔物語〔日本〕石川達三
116.txt 滿願〔日本〕太宰治
117.txt 信念〔日本〕武田泰淳
118.txt 掛幅〔日本〕夏目漱石
119.txt 夢〔日本〕夏目漱石
120.txt 傷痕〔日本〕小林多喜二
121.txt 艾美兒〔日本〕星新一
122.txt 超車〔日本〕星新一
123.txt 海〔日本〕星新一
124.txt 強盜的苦惱〔日本〕星新一
125.txt 壺〔日本〕星新一
126.txt 綠〔日本〕星新一
127.txt 筒〔日本〕星新一
128.txt 雪〔日本〕星新一
129.txt 夜〔日本〕星新一
130.txt 竹〔日本〕星新一
131.txt 水泥桶中的信〔日本〕葉山嘉樹
132.txt 轉生〔日本〕志賀直哉
133.txt 擁有百科全書的人〔瑞士〕瓦爾特。考爾
134.txt 日食〔瑞典〕謝爾瑪。拉格洛芙
135.txt 如此警察〔斯裡蘭卡〕古納瓦爾特那
136.txt 我是怎樣自殺的?〔土耳其〕阿吉茲。涅辛
137.txt 田野裡出世的嬰孩〔土耳其〕奧爾漢。凱馬爾
138.txt 母親的勛績〔西班牙〕狄森塔
139.txt 橫田少佐〔新加坡〕希尼爾
140.txt 黃狗事件〔新加坡〕希尼爾




兩分硬幣〔日本〕黑島傳治
                  
                 
  那是流行玩陀螺的季節。弟弟藤二不知從哪裡找到健吉玩舊的陀螺,用兩隻手掌挾住三寸扁頭鐵釘作的軸,使勁地搓。然而,因為他手上還沒有多大力氣,不管怎麼使勁,那陀螺也只站著轉那麼幾轉,很快就倒下來。健吉從小就有股子鑽勁兒,買了個陀螺,擦得溜光,還用根三寸鐵釘把原來那根細鐵絲般的軸替換下來。這樣,就轉得快,跟人家賽起來很少有敵手。因而,它雖是十二、三年以前用過了的舊東西,卻依然連一條裂縫都沒有,黑黝黝,沉甸甸,看上去木質煞是堅硬。原來是上了油,打了蠟。同如今在鋪子裡賣的比起來,那木質就好得多了。可是,陀螺越重,對年幼的藤二說來就越難轉動。他在廊緣上搓了半天,也總是轉不靈。
                 
  “媽媽,買根陀螺繩兒嘛。”
                 
  藤二纏起媽媽來了。
                 
  “問問爸爸看,叫買不。”
                 
  “說行哩。”
                 
  媽媽對所有的事情都很小器,一個原因是家裡的日子難過。儘管是答應給買了,還要把堆房翻騰一遍,看清楚是不是還有健吉玩舊的繩兒。這沿河的小村莊的孩子們,都聚集到廟門前去,把新繩兒纏在新陀螺上使它轉動起來,兩個人一組撞陀螺,比輸贏。孩子們把這種玩法叫作“撞嘎嘎”。纏好繩兒使勁一抽把陀螺撒出去,就飛快地轉動起來。兩個人一起撒,輪流讓自己的陀螺去撞對方的,直到一方的陀螺停止轉動,先倒下來的就算輸了。“瞧,光俺一個人用這樣又黑又舊的陀螺呢。也給俺買個新的陀螺吧。”
                 
  藤二纏著媽媽。
                 
  “陀螺,不是有一個嘛,不買也行了。”
                 
  “這個,瞧,不都這麼黑了嗎?……人家都是新的!”
                 
  “淨說傻話,這個陀螺還不好!”健二說,他深信自己從前用過的陀螺好,同時總覺得舍不得拿錢給弟弟買陀螺。
                 
  “嗯。”
                 
  原來,藤二是哥哥說啥都相信的。
                 
  “這個陀螺好呀,不信跟他們比比看。能夠打敗它的陀螺,誰也不會有的。”
                 
  說到這裡,陀螺用舊的,算是說通了。可一到跟媽媽兩個人去買繩兒時,藤二卻又貪婪地摸弄起鋪子裡裝在木盒中的涂得紅紅綠綠的新陀螺來了。
                 
  “阿藤啊,不要那麼摸人家鋪子的東西呀,都給弄髒了。”
                 
  母親邊請雜貨鋪的老闆娘拿出繩兒來看,邊囑咐藤二說。
                 
  “不不,摸摸也不妨事的。”
                 
  老闆娘和氣地說。繩兒一共有幾十條,都剪得一般長,其中只有一條比起別的來短那麼一尺左右。那是按尺碼量著剪下來,最後剩了那麼一條不足尺碼的。
                 
  “多少錢一條哇?”
                 
  “一條一角錢呀,那條短的就算您八分錢吧。”
                 
  “算八分錢……”
                 
  “是啊。”
                 
  “那麼,這條短的就好了。”
                 
  說著,母親拿出一角錢,找回來兩分錢硬幣,就仿佛是賺了兩分錢一般感到高興。直到催藤二回家,他還在玩弄那盒子裡的新陀螺;看起來,是十分愛惜的樣子。然而,卻也並沒有硬逼著給他買,就跟著母親回來了。
                 
  鄰村廟前的廣場上,來了串鄉的摔跤班子。孩子們都結伴去看熱鬧。藤二也想去,但是正趕上收割稻子大忙的節骨眼兒上,而且牛棚裡上了軛的牛,也正拉磨磨粉,團團地圍著中間的柱子打轉,得讓藤二看著。
                 
  “連看牛都討厭,那該怎麼辦呀!”不知怎的,藤二討厭看牛。他把繩兒拴在牛棚房檐下的柱子上,兩隻手搖住繩頭兒用力捆著。
                 
  “那麼,你就去趕麻雀吧?”
                 
  “不。”
                 
  “你這麼任著性子怎麼行啊,粉得磨,麻雀又會來吃稻子!”媽媽帶著生氣的口吻說。藤二似乎在跟柱子拔河一樣,轉過身子去拉繩兒,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大夥兒可都去看摔跤的了!”
                 
  “像咱家這樣子的窮棒子,哪兒能夠去幹那樣的事啊!”
                 
  “嘿!”藤二失望地喊著,還是一個勁兒地抻著繩兒。
                 
  “那麼抻,繩兒可要折了。”
                 
  “哼,比人家的都短呀!”
                 
  “抻也長不了——那麼捆要摔到後面去的呀!”
                 
  “嘿,一抻就長了。”
                 
  這時候,爸爸回來了,盯著藤二說:“阿藤,你嘟囔什麼呀!”
                 
  “瞧,這不是挨說了嗎?——喏,看著牛啊。”
                 
  媽媽乘機安頓好就下田去了。爸爸把小麥倒在漏斗裡,看清了溫順的牛正在望著人臉,慢騰騰地拉著磨,就出去了。藤二自從買了陀螺繩,到孩子們中間去轉陀螺,就慢慢發現自個兒的繩比別人的短很多。這使他感到不開心。把繩兒的一頭並齊,一比,他的繩兒比誰的都短。他才六歲,跟上了學的大孩子搞“撞嘎嘎”,就總是輸。他覺得繩兒短,再比還是要輸的。於是,他以為揪住繩兒的兩頭一抻就會變得跟別人的一樣長了,所以他總是不斷地抻繩。他一面看著牛,把繩套在中間的柱子上,揪住兩頭用力抻,嘴裡仿佛在念叨著:“繩兒啊,長長了吧。”
                 
  牛就在他身後團團地轉著。
                 
  健吉正在割稻,去看摔跤的許多孩子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他們歸途中,到處停下來玩著陀螺。後來,一家三口人又割了一會兒稻子,眼看太陽就要落山,才擔著稻稿回家來了。
                 
  “牛棚裡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哇?”
                 
  “嗯。”
                 
  “藤二上哪兒去玩了吧?”媽媽放下稻稿走上前去往牛棚裡一瞧,嚇了一大跳,顫抖著叫了起來:“阿健啊,快來!”健吉扔下稻捆,趕忙跑過去,發現看牛的藤二,一手握著陀螺繩兒,躺在陰暗的牛棚裡,脖頸斷了,滿頭是血。黃牛呆呆地背著軛站在那裡,仿佛是在守護著孩子。夕陽穿過竹窗欞,照著黃牛的眼珠。一兩隻蒼蠅在黃牛身旁嗡嗡地煽動著翅膀……“蓄生!瞧你幹得好事!”黃牛嚇得口吐白沫,在牛棚裡跑來跑去。牛軛打爛了,六尺扁擔也打斷了。從那以後,三年過去了。
                 
  “那時候,叫他去看摔跤的就好了!”
                 
  “不給他買那麼短的陀螺繩兒就好了,可是——他是把陀螺套在柱子上用力抻,一隻手抻脫,栽倒在地上,給牛踩死的。不給他買那根短繩兒就好了,可是——省下兩分錢又頂什麼用啊!”媽媽一想起藤二,就這麼叨咕起來;直到如今,還要流淚哩。

 
 



父親的年齡〔日本〕吉行淳之介
                  
                 
  他誕生那年,父親十八歲,母親是十七歲。後來,據可靠的人告訴他,父母親是憑媒妁之言而結婚的。這叫他多少感到意外。他剛進入小學初級班那時期,同學母親的年齡倒不說,倒是真沒有哪一個人的父親是比他父親年輕的。這很叫他引以為傲,不拘是誰,拉了來,總是問人:“你父親幾歲?”一聽回答的數字多於父親的年齡,他便有如苦練武功之後獲勝的武士一般得意非凡。和父親一起旅行去,旅舍的女服務生只要向他說:“你哥哥……”他就一定加以糾正:“錯了,是我父親啊!”然而,這樣的心情隨著年齡增大,漸漸起了變化。到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他早已不喜歡這樣的話題。進入中學那年夏天,他和父親相偕渡海到伊豆的大島上去。出來迎接他們的旅舍女主人是出眾的美人。微微曬黑的美貌,穿著一身深藍色碎花模樣的衣服倒覺相配。不過才在心裡感到:啊,真美——,只聽父親已在說了:“太太,你實在很美。”
                 
  心裡為了被搶走了先機而不自在,不經意地朝父親看了看,但見父親的側面影實在是一幅英俊青年的那一種,教人不可抗拒。翌日早晨,當那美麗的女主人向他說:“你哥哥是……”而他又絲毫不猶疑地回答“你錯了,他是我父親時,那時候他的心情,不用說,和數年前是完全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

 
 



墻〔日本〕吉行淳之介
                  
                 
  從病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左右各有一幢病房。許許多多的窗。可沒有一個是開著的。圍在“”字形之間的內院和用鋼筋水泥建造的三幢病房都已古舊而呈灰色。不見人影的內院的另一邊是條道路,不過給水泥砌成的高墻遮擋著,也見不到墻外的車和行人。圍墻的那邊,可以看到一幢木造的洋樓。洋樓是矩形的三層樓建築。在尖狀屋頂的斜面後方,露著灰色的天空。它看起來是私人住宅,可是窗口也是緊閉著。建築物上爬滿了常春藤,它綠色的葉子是讓人能感受到“生”的氣息的惟一的色彩。躺在床上的女人看起來是三十歲剛過的年齡。站在窗口邊,望著窗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真想從窗口走出外面,走過內院,越過墻,走到那邊的洋樓人家去。可是似乎又覺得如果真這麼試試,左右兩側建築物上的所有窗口都會變成槍眼,一齊噴出火花來。女人從病床下來,走到他身邊。這家病院是只有疑似癌症的病人才會住進來的地方。不過女人的起居行動卻也別無異樣之處。這一刻,正是患部組織檢查的結果即將出來的時刻。
                 
  “你還是躺著吧。”
                 
  男的離開窗口,把女人推回病床上,不想讓她看到窗外的景色。
                 
  “我,早知道了。”
                 
  女人說。
                 
  “……” “這樣的景色看起來叫人沮喪,對不?”
                 
  “所以就不必看了。”
                 
  門開了,護士向男人打招呼,叫他。五分鐘後,男人又回到病房來。
                 
  “已經沒事了。”
                 
  說著,他又站到窗口去。從病床下來的女人走到他身邊來:“那是說,可以出去了?”
                 
  “可以出去了。”
                 
  “可是,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啊。說起來倒有點不敢相信。這次,可真著實給折磨了。”
                 
  男人這麼說了,卻還是一直面向窗外,望著。

 
 



提包裡〔日本〕吉行淳之介
                  
                 
  寬刃小刀深深刺入心口,一點都不痛,刀刃直往下拉,發出了割厚紙板一樣的聲音。這是夢。赤裸的屍體倒在地上,變成我的模樣。四周漆黑,只有倒下者的形狀鮮明浮起,看得清清楚楚。內臟似乎全被帶走,形體變得扁薄。手腳的長度不變,看來很細。心想:必須把它藏起來。身旁立刻出現可以輕輕提著走的大提包;仿佛從地底推上來一樣,放在那裡。打開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想把屍體塞進去。仿佛已抽掉了骨骼,屍體軟綿綿。腹部的傷痕已消逝無蹤。把腳折成四折,放進提包。這時候才發覺屍體摸起來滑溜溜的。皮膚變成麥色,閃閃發亮,很像年輕女人的肌膚。我的皮膚屬過敏性體質,常常乾燥如鱗。曾聽說某人養的狗得了頑固的皮膚病,總治不好,狗終於死了。幾分鐘後就變得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用刷子刷了健康的皮膚。
                 
  屍體很容易就裝進提包,趕快拎著提包逃走。攜帶提包的是我,裡面裝的也是我。為什麼要帶著提包逃跑?這疑問從腦海中一掠而過。總之,裡面是屍體,攜帶這樣的提包,非逃不可。拔腳奔跑,隨即停下,用平常的步伐行走。高層大廈顯現眼前。到那大廈的屋頂上去!這並不是事後的想法,而是有一種被追逐的感覺。大廈電梯前沒有人,覺得手臂很累,把提包放在地板上。沒有人影,可是我的提包旁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另一隻茶色的提包。大小完全一樣,宛如郵袋一般。我的提包是暗紫色,有雲母般的光澤。按了鈕,電梯門在面前打開。幸好是自動式的,又沒有別人乘坐。是二十層的大廈。二○數字的鈕上有一個R的鈕。匆忙按了R.排成一列的數字從一到二○一亮一滅,很快就抵達屋頂。跟剛才的速度完全相反,門非常緩慢的向左右打開,我走到屋頂上。在這剎那,我才發覺手上的提包已變成茶色。類似疼痛的恐懼從腳踵直往上冒,到腰骨一帶便停住。我慌忙回頭看,電梯的門已經關上。暗紫色提包被拋置在一樓的硬地板上,它的光澤在我眼底搖曳。奔向電梯,猛按鈕,幾乎要把鈕弄壞了。可是,門上端排成一列的數字,只有一○亮著不動。我發覺,近旁有個黑洞,寬度與電梯門一樣,正敞開著。往裡瞧,可以看見銀色的細金屬棒。應該是垂直的,卻以平緩的角度傾斜地消失在下面的黑暗中。那角度給人一種安全感。我拋下茶色提包,抱在銀管,斜斜往下滑落。速度慢慢加快,抱住管子的手臂快要放開了。心想:從二十樓滑下到底不行。就在覺得危險的剎那,手臂頓時輕鬆。腳下有鋸齒狀的鐵板,勁道十足地動著。我的身軀安置在那上面。很像電梯,但快得多,記得是向旁邊移動的,不知會被帶到什麼地方去。真糟糕,離那暗紫色的提包越來越遠了。就在這時,我發覺已站在硬地板上。身旁,被拋在那裡的提包正放出暗黑的光澤。連忙抓住把手,又開始逃亡。被刺的是我。屍體也的確顯現出我的臉形。這麼說來,提著提包逃亡的可真是我嗎?回家把提包藏在壁櫥裡,再慢慢想吧!突然想不起家在哪裡了!逃亡的不是我,是別人吧?這樣就應該回到他家裡去。我很想看看自己的臉。但是,只有視線所及的地方清晰明亮,其餘四周全是黑漆漆。視域中沒有鏡子。如果有玻璃窗之類,也只能朦朧地映出形影,但是連玻璃窗也找不到。我一面追想自己的住址,一面眺望身旁的市街。
                 
  “某路幾號”的標示牌映入眼簾。那標示牌正釘在眼前的門柱上。這是熟識的路名,立刻想起以前的女人就住在這條路上。拎著提包到處奔馳的畢竟還是我。跟那女人相當熟,據說她現在已結婚生子。約莫有五年沒有見面了。我並不依戀,能記住路名是因為路名很怪,例如“淚橋”、“筋違町”或“龍髭町”之類。不過,結婚後,她已易夫姓,姓什麼呢?……聲音明明已到喉頭,卻停住了。視閾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過一會,那漆黑逐漸淡去,一幢房子的前門突然打開。我跟那女人相對而立。
                 
  “好久不見,你好嗎?”
                 
  “……”
                 
  “聽說已生了孩子。”
                 
  “請問,你是誰?”我環視四周。四周依然漆黑。她的模樣亮在橘色光芒中。輪廓尤其光亮。是白天,還是晚上?不清楚。如果是晚上就……。
                 
  “啊,現在,這個……”我猛然豎起拇指(意指“你丈夫”,譯按),自己會這樣做,實在意外。以這種態度跟女人說話,還是平生第一遭。想來我到底不是我。“啊呀,是說你先生現在在家……”我改變說法,說得相當客氣。
                 
  “不,他還沒從公司回來。”
                 
  她淡淡地回答。
                 
  “那末……”看她那樣冷淡,有點畏縮,但很快就調整過來,說道:“想借一下帶鏡的小粉盒……”以前跟她一起喝酒時,我總是向她借帶鏡小粉盒,用那小鏡照照臉。因為是過敏性體質,臉上泛了紅就等於勸我不要再喝。這仿佛已變成她和我見面時的固定儀式,然而,她似乎沒有想起這件事。她身上的線條很美,但是此時此刻,這已無關緊要。是她故意裝出冷淡的樣子?還是我已變成他人的臉了?真想照照她小粉盒的鏡子。
                 
  “借小粉盒?太過分了吧!”
                 
  “說什麼太過分嘛!想忘記以前的事嗎?”
                 
  “這是什麼意思?”
                 
  “不認得我啦?”我半焦躁、半挖苦地說。
                 
  “說什麼不認得,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啊。”
                 
  “可是真的?”
                 
  “唉,是真的。”
                 
  我越來越不安,“再問一次,即使聽到小粉盒,也想不起什麼嗎?”
                 
  “唉,什麼也想不起來。”
                 
  很想看鏡子。環視四周,真的連窗玻璃也沒有嗎?四周仍然漆黑一片。彎身想打開地面上提包的開關,露出塞在裡面的屍體臉部,讓她看一看。
                 
  “跟這一樣……”但提包很不容易打開,不禁焦躁,話語也就停住了。她急忙說道:“要是這種東西,早已夠用了。”
                 
  隨即在我眼前猛然把門關起來。夠用了……屍體夠用了?這是什麼意思?我不禁困惑之至,但很快就領悟了。本來想讓她看看屍體的臉,問她:“我的臉是不是跟它一樣?”她見我彎身要打開提包,以為是推銷員來兜售化妝品之類。大概只有這樣解釋才說得通。只是還看不出我是否已經變成她認不得的人,還是她故意在刁難我。在跟她來往的幾年中,我曾經好多次暗中受到她的刁難。我本來想對她溫柔,可是總在自己覺得需要的時候才去見她,真是變幻無常。我知道這種態度已傷害了她。她的刁難把刺兒藏在深處。溫順的舉止和表面討好我的話語中已藏有細微的譏刺。但我的表情絲毫未變。她大概搞不清楚我是否注意到她那時的諷刺之意。她不守約會的時間,而且有時始終沒有出現,用以表示自己並不是呼之即來的貨色。這種現象曾經發生好幾次。讓她坐上車子到旅館去的時刻,她的香味立刻散滿車中。不是很強烈的味道。她沒有狐臭。灑在麥色肌膚上的香水變成特有的官能性芳香,開始飄蕩。這是和緩微弱的香味,卻銳利地直刺我的鼻腔。所以才會跟她來往很久。有時,那香味非常強烈。我想可能是灑在肌膚上的香水分量比平時多;起初以為是在她的生理期。可是,在旅館中,卻沒有這種徵象。不只味道強烈,還帶有一點特異的臭味;口紅的顏色也比平時濃。渾身飄起的氣味跟往時有微妙的差異。
                 
  “也許幹起應召女郎的行業來了?”即使知道這是憑空而生的懷疑,依然無法從腦海中去除。當時,我想:自己可能已跟另一個人或好幾個人共享了她的身體。
                 
  一天,這種氣息顯得尤其濃厚,她和我在旅館附近的西餐館吃完飯,心想飯後一定就這樣走進旅館的房間。走出西餐館,她就說:“我要回去。”
                 
                 
  “為什麼?”只這樣問,我便默默站立。仿佛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甩著手,起步而行。在這剎那之前,一直和睦用餐,我也沒有說錯話。我望著她的背影。她時而扭著身子往前行,仿佛身上還有沒趕走的髒東西,覺得自己的身體很不幹淨似的。她沒有回頭。她的背影越來越小。當時,我又覺得自己是“共有她身體的人之一”。但過了幾天,她又跟以前一樣答應了我的邀請。……她此刻的應對也許是最後的刁難。我想再度從頭回想這一天的種種經緯。首先,寬刃小刀刺進我的腹部。當時一點也不痛。就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得疼痛無比,便醒了過來。從胃到肚子都覺得疼痛,但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疼痛。從床上起來蹲坐著,夢的渣滓還留在腦海里。把腹部袒露出來察看,那兒當然沒有傷痕。不過,想到裝在提包裡的屍體腹部也沒有傷痕,覺得很不是味道。
                 
  “是盲腸痛吧?”這樣會有傷痕嗎?我一面這樣想,一面望著床鋪四周的地板。那錯覺還存在,地板上似乎仍舊放著深紫而發出暗光的提包,我的提包放在壁櫥裡,顏色和形狀都完全不同。疼痛稍退。
                 
  “大概睡覺時著涼了。”
                 
  也許夢境的累積刺激了胃的神經。以前,因食物中毒醒來時,就有頭頂挨棍痛毆的感覺。那不能稱為疼痛,已超過疼痛的程度了。從床上下來,試著走幾步看看。站在地板上,準備到洗手間去,我的手卻打開壁櫥,往裡探查。用慣的黑皮包還放在那裡。把手擱在皮包上搖一搖,皮包是空的,很輕。那是理所當然,不過內心仍有一分輕鬆感。走進洗手間,照照鏡子,仍是以前那張臉,有點浮腫。夢中,那女人所見的臉,是我的臉?還是陌生人的臉?再怎麼想也沒有什麼意義,不過夢的渣滓依然沉澱在身軀底層。疼痛已相當輕,但還存在。為了對付疼痛,我喝了一大杯冷水。
                 
  “一天又要開始了吧?”我自言自語。

 
 



蛙〔日本〕芥川龍之介
                  
                 
  在我住所旁邊,有一個舊池塘,那裡有很多蛙。池塘周圍,長滿了茂密的蘆葦和菖蒲。在蘆葦和菖蒲的那邊,高大的白楊林矯健地在風中婆娑。在更遠的地方,是靜寂的夏空,那兒經常有碎玻璃片似的雲,閃著光輝。而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裡,比實際的東西更美麗。蛙在這池塘裡,每天無休無止地、地叫著。乍一聽,那只是、的叫聲。然而,實際上卻是在進行著緊張激烈的辯論。蛙類之善於爭辯並不只限於伊索?的時代。那時在蘆葦葉上有一隻蛙,擺出大學教授的姿態,說道:“為什麼有水呢?是為了給我們蛙游泳。為什麼有蟲子呢?是為了給我們蛙吃。”
                 
  “對呱!對呱!”池塘裡的蛙一片叫聲。輝映著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幾乎都讓蛙給占滿了,贊成的呼聲當然也是很大的。恰好這時候,在白楊樹根睡著一條蛇,被這、的喧鬧聲給吵醒了。於是抬起鐮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睏倦地舔著嘴脣。
                 
  “為什麼有土地呢?是為了給草木生長。那麼,為什麼有草木呢?是為了我們蛙遮蔭用。所以,整個大地都是為了我們蛙啊!”
                 
  “對呱!對呱!”蛇,當它第二次聽到這個贊成的聲音的時候,便突然把身體像鞭子似的挺起來,優哉游哉地鑽進蘆葦叢裡去,黑眼睛閃著光輝,凝神窺伺著池塘裡的情況。蘆葦葉上的蛙,依然張著大嘴巴進行雄辯。“為什麼有天空呢?是為了懸起太陽。為什麼有太陽呢?是為了把我們蛙的脊背曬乾。所以,整個的天空也都是為了我們蛙的啊!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總之所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蛙的。'森羅萬象,悉皆為我'這一事實,已完全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當敝人向各位闡明這一事實的同時,還願向為我們創造了整個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謝!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啊!”蛙仰望著天空,轉動了一下眼珠兒,接著又張開大嘴巴說:“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呵……”話音沒落,蛇腦袋好像拋出去似的向前一伸,轉眼之間這雄辯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糟啦!”
                 
                 
  “糟啦!,!”在池塘裡的蛙一片驚叫聲中,蛇咬著蛙藏到蘆葦裡去了。這之後的激烈吵鬧,恐怕是這個池塘開天闢地以來從來也沒有過的啊。在一片吵鬧聲中,我聽到年輕的蛙一邊哭一邊說:“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都是為了我們蛙的。那麼,蛇是幹什麼的呢?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嗎?”
                 
  “是呀!蛇也是為了我們的。要是蛇不來吃,蛙必然會繁殖起來。要是繁殖起來,池塘——世界必然會狹窄起來。所以,蛇就來吃我們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說是為多數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犧牲。是啊,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為蛙!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啊!”我聽到一隻年老的蛙這麼回答道。注:?伊索是約公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寓言作家,所編寓言陸續經後人加工,以詩或散文形式發表,成為現在流傳的《伊索寓言》。

 
 



英雄之器〔日本〕芥川龍之介
                  
                 
  “項羽這個人畢竟不是英雄之器!”漢將呂馬童把一張長臉拉得更長,撫著稀疏的鬍鬚說。他的臉孔四周,有十幾張臉在正中央的燈火映照下,紅冬鼕地浮現在營幕的黑夜中。每張臉都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因為今天取得西楚霸王首級的戰勝喜悅仍然沒有消逝。——“這個嘛——”一張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望了一眼呂馬童,脣角泛起有點諷刺的微笑。不知為什麼,呂馬童似乎有些狼狽。
                 
  “說強嘛的確很強,據說舉起過涂山禹王廟的石鼎哪!今日之戰亦然。我當時還認為這下可沒命了。李佐被殺,王恆也被殺。但是氣勢卻沒有了,說強嘛的確很強。”
                 
  “。”
                 
  對方的臉依然微笑,大大方方地頷首。營幕外,沉靜無聲,除了遠處傳來幾次角笛外,連馬匹的嘶叫也聽不見,只偶爾飄來枯葉的芳香。可是,呂馬童環視眾人的臉,仿佛為了“可是”這個字,眨了一下眼睛。
                 
  “可是,畢竟不是英雄之器。這可以今日之戰為證。楚軍被追到烏江時,只有二十八騎,對我方如雲霞般的大軍,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據說,烏江的亭長還特地用舟來迎接他到江東去,如果項羽有英雄之器,就應該含垢忍辱渡江,再圖卷土重來。根本不必管什麼丟臉不丟臉!”
                 
  “這麼說來,所謂英雄之器,就是要精於計算?”隨著這句話,眾人不禁發出沉靜的笑聲。呂馬童很意外的,竟然毫不畏怯。他把手從須上移開,稍微挺直身子,時時望著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猛比著手勢說:“不,不是這個意思——就項羽來說。項羽在今日之戰開始前,據說曾向二十八個部下說:'亡項羽的是天,並不是人力不足。證據是:用這一點點軍隊,就可以三破漢軍。'其實豈止三次,九次都戰勝了。可是,以我觀之,這是怯懦。把自己的失敗推給天——天才真倒楣呢!如果那是在渡過烏江,糾集江東健兒,再度逐鹿中原之後說的,就另當別論。但是,情形並非如此。還可以活得好好的,竟然死了。我說項羽不是英雄之器,不只是因為他暗於計算,更因為他想用天命來搪塞——這可不行。我想,英雄不應該這樣。不知道像蕭丞相這樣的學者會怎麼說。”
                 
  呂馬童得意洋洋地顧盼左右,住口不說。他的說法,大家都會覺得言之成理吧。眾人交互輕輕頷首,很滿意地沉默下來。這時,只有那張鼻子高挺的臉,出乎意外地,竟然眼中閃現了一道激動之色。黑瞳孔仿佛帶著熱氣,閃閃發亮。
                 
  “真的?項羽真的這樣說了?”
                 
  “據說,這樣說了。”
                 
  呂馬童的長臉大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不是很懦弱嗎?至少不像個男子漢吧?我想,所謂英雄,就該與天作戰。”
                 
  “是的。”
                 
  “我想,縱知天命,也要繼續戰鬥。”
                 
  “是的。”
                 
  “這麼說來,項羽——”劉邦抬起銳利的眼光,望著在秋夜中閃爍的燈火,半獨語般緩緩回道:“才是英雄之器啊!”

 
 



鬼打墻〔日本〕井上雅彥
                  
                 
  “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
                 
  “喲,說得那麼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羡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喲,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裡跟著你來。……嗯,真邪門。”
                 
  “怎麼了?”
                 
  “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
                 
  “不記得啊。不過,你真不相信地方上的人說的這些傳說嗎?”
                 
  “當然。這地方古時候是個刑場,這樣的地方總不免有迷信的附會,十之八九總是杜撰的。”
                 
  “那也不盡然。這一帶最近才有過這樣的事呢。一個年輕的警察外出做例行巡邏,卻好久好久都不回來,大家不禁為他擔心起來,於是找尋到祠堂附近去,卻看到他老在同一個地方繞著圈子走。後來一查,發現他是繞著半徑約莫二十米的地方打轉,還一本正經地在巡邏著呢。”
                 
  “他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自己雖然也急著想回去,可是再怎麼走,總是走回原先的地方去。如果不是有人找了來,他還會一直在那兒走下去呢。這一定是狐狸作弄的無疑了。”
                 
  “什麼?狐狸作弄人啊。”
                 
  “古時候的文獻就有類似的記載啊。過路的商旅給狐狸作弄了,一邊的腿就短了那麼幾寸,因此,自己雖以為是在一直向前走,結果卻是在繞著圈子打轉。”
                 
  “哈哈,那倒像是圓規了。你真相信這樣的事?”
                 
  “奇怪的事情還有呢。這附近的小學分校裡也出現過狐狸童子。”
                 
  “什麼?什麼是狐狸童子?”
                 
  “這分校因為學生不多,所以都要在朝會時點名。”
                 
  “這又怎麼了?”
                 
  “學生的人數多出了一個。”
                 
  “不算數的混在裡邊。”
                 
  “這不算數的一個就是狐狸童子了。奇怪的事,還多著……”這種故事好無聊。“
                 
  “譬如說,半夜裡只男女兩人在那兒談心,四下也沒什麼人,可是不知怎的,談著談著,似乎另外有人加入談話,可是兩個人卻都渾然不覺。”
                 
  “真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兩個人的魂魄都給調了包了……”
                 
  “於是就說那是狐狸或狐狸童子在作弄人了。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的。”
                 
  “哈,說得那麼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羡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哈,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裡……喲,好奇怪。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呢……。”

 
 



情死〔日本〕立原正秋
                  
                 
  是滿月。宏子不時望著心神不定的漢子。他從剛才就猛抽香煙。宏子望著海,夜晚的海沒有焦點,心想:為什麼會沒有一點感傷。不過,思緒也沒有持續下去。她覺得死亡不應該不會悲傷,可是她卻不覺得悲傷。背後的散步道路每隔五分鐘就有汽車經過,車前燈直射到他們兩人的低低沙地上。他遞出藥包,宏子默默接過。他接著打開鳳梨汁罐。宏子拿著藥包和果汁罐,等他說話。他沒有看宏子,先吃了藥。
                 
  “為什麼不吭聲?”宏子覺得他的動作有點慪氣的樣子,望著他問?“還有什麼好說呢?”他望著海回答。
                 
  “後悔了?”
                 
  “不是我提議要一起死嗎?”他的語調含著怒氣,宏子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啊。不過,我倒覺得你有點勉強。對不起,這樣說!”可是,他默默無語。宏子把藥粉分兩次吃下。分量很多。吃完藥,宏子又望著他。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愛他,不清楚。但是,他提議一起殉情時,宏子一口就答應了。宏子內心已疲累至極,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個男人拋棄;第六年,相愛的第四個男人卻已有妻子。宏子只能愛男人。第三個男人以輕蔑的口氣對宏子說:“你只能用身體看東西,最好自製點!”說完,掉頭而去。不過,宏子並不恨拋棄自己的三個男人。宏子太正直,總是吃虧。三個男人都很狡猾。不過,他們只要有一點長處,宏子就會愛上。她看見同事個個天生機靈,常常很羡慕的想道:“我難道不能再機靈一點嗎?”鳳梨汁有六罐,男的喝了四罐。天氣並不熱,他為什麼猛喝果汁呢?宏子不知道,他把報紙墊在頭下,躺下去。一小時後,徒步區上,車輛減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著望海。晚上沒有焦點的大海很像宏子的人生。為什麼不覺得悲傷?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沒有肉體上的疼痛,我現在不會真的死吧?宏子早就很想睡。男的突然粗魯地把她推倒在地。她竟忘記他也在這裡。宏子覺得自己在遙遠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張著眼睛任由男的撫弄身體。仿佛失去了意志,宏子的身子隨對方之意而動。她只清楚聽到他的詢問聲:“為什麼張開眼睛?”是啊,以前在這種時候都閉上眼睛啊!可是,沒有說出來。她仍然張著眼睛。睡意比剛才更濃,她閉上眼睛,同時覺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還不想睡?我先睡了,親親我好嗎……舒適的睡眠似乎來臨了。宏子最先看見穿白衣服的年輕女人的笑容。那女人問:“醒來啦?”宏子知道那女人是護士。接著,宏子覺得腦袋有點麻木。她想動動手,仍然麻木,動彈不得。她頓時了解,自己昏睡將死的時候,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急救。護士讓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麼樣啦?不過,她沒有問?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邊的窗子放下了百葉窗,也許是白天。護士走出病房。宏子胃很痛。護士走進來,在宏子的左臂上打針。隨後,宏子就睡了。醒來,日已暮。意識比先前清楚多了。百葉窗打開一半;隔著紗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築物,也許是醫院的玄關,那建築物的高處可以看到一塊寫著“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這兒大概是一樓。玄關對面可能是人潮洶涌的馬路。玄關旁有三棵喜馬拉雅杉,一輛黑轎車。宏子像聽音樂一樣聽著外面傳來的雜音,又昏然欲睡。不久,她覺得有人走進來,拿針頭刺入右臂。醒來,已到清晨了。一個老護士進來打開百葉窗和玻璃窗,放下紗窗。以碧藍的天空為背景,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護士把裝果汁的瓶子放在床邊桌上,說聲:“想喝就喝!”便走出去。過一會,一個穿白衣的中年男子領著年輕護士走進來。宏子知道那是醫生。
                 
  “能說話嗎?”醫生問?是沉穩的聲音。
                 
  “可以。”
                 
  宏子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著淡藍的浴衣。醫生要護士離開。護士出去後,醫生坐在床邊圓椅上。宏子突然涌現淚水,輕聲說:“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我卻活著?”宏子低聲哭泣。
                 
  “比你早醒來,在對面的病房,要不要見他?”醫生說完後,宏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為他已死。她驀然止住哭泣,用茫然的目光,隔著紗窗,眺望夏日上午的陽光。白漆的木籬內側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壇,一個穿白短褲打著赤膊的少年正在灑水。
                 
  “是我兒子。”
                 
  醫生說。宏子覺得醫生很親切。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紗窗,問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邊去嗎?”那少年回過頭,眼睛很大,說:“不準到海上去!”也許是模仿父母的說辭。醫生笑著回到圓椅,又問一次:“要不要見他?”
                 
  “不想見。”
                 
  宏子答得很乾脆。
                 
  “你以前吃過幾次安眠藥?”
                 
  “這是第一次。”
                 
  “真的?其實是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很偶然地發現你們。我這個朋友常因失眠到處行走。昨天清晨四點,他在散步道路時,發現了你們;就到附近認識的人家借用電話打給我。我問他為什麼不先通知警方,他說兩人都還有氣息,最好不要登在報上。於是,我親自開車到現場,和朋友合力把你們送到這裡來。當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馬上通知警方。我覺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當時說的話告訴你。他當時很懷疑地說:他們要死,為什麼會選擇這樣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
                 
  “你這個年輕朋友現在幾歲?”
                 
  “三十三歲,比我小十歲,是圍棋朋友,為人很好。我叫護士幫忙,把橡皮管從你們兩個的嘴巴插到胃囊,讓你們吐出安眠藥。你們吐得可真狼狽。”
                 
  醫生停了一下,狼狽相!也許是這樣。宏子想像當時的表情,不禁覺得自己很可厭。
                 
  “老實說,吐過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超過致死量的巴比妥粉末,而對方服用的只要連續睡兩天就可以自然醒來的布羅巴林錠劑。再稍微解釋一下,布羅巴林在藥店可以公開發售,而巴比妥是用來配藥,才研成粉末,只有醫生或藥劑師可以使用。我處理過許多吃安眠藥自殺的,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男女雙方服用不同藥劑的情形。本來應該通知警察,但想起年輕朋友說最好不要讓你們成為報紙採訪的對象,才擱下未報。對方昨天已經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們的狀況,也不必要知道。你以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嗎?”
                 
  “是的。”
                 
  “他知道這件事沒有?”
                 
  “不,沒有告訴他。”
                 
  “他說要見我嗎?”
                 
  “他也說不想見你,只說要盡快離開。”
                 
  “就讓他走吧。這裡的費用由我支付。”
                 
  “那就這麼辦啦。”
                 
  醫生從椅上站起來。
                 
  “我今天也可以回去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會想立刻再去死。那就讓他先回去吧。”
                 
  醫生向她點點頭,走出病房。不久,護士傳言說,那男的要一千元搭電車回去。宏子點點頭打開枕邊的手提包,拿出一張千元鈔,遞給護士。宏子簡直不敢相信。不久就從敞開的窗口看到那傢伙站在醫院玄關前,他走出醫院大門,環視左右,然後以穩穩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覺得愛他竟是這麼空虛。她想:我難道竟然纏得他想要殺我嗎?一切都這麼可恨。宏子衝動得想盡快回公寓去,把沾有他味道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她付清醫療費,向醫生和護士道謝,走出了醫院。陽光刺目。走出醫院就有一家水果店。她付錢買了三個西瓜,請水果店送給醫院的護士。再過去不遠,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裝的男女從巴士車道走過去。宏子想起了醫生兒子曬黑的臉。她覺得白色的東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白襯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都很刺眼。她坐巴士抵達電車站,買了車票,走上月台,剛好下行的電車抵達,來作海水浴的人隨著熱氣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長椅中,鐵道那邊立著百貨公司和電影的廣告牌。電影看板畫出了法蘭莎。阿努爾陰暗的表情。看板那邊是住宅區,閃耀在明亮的陽光下,宏子目眩,想道:“我還活著。”
                 
  她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左右搖了好幾次頭。手指離開太陽穴的時候,她看見那傢伙正倚著樓梯欄桿站立。他左邊側臉對著這邊。宏子涌起一股厭惡感。不知為什麼,這股厭惡感竟變成想衝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忍受不住。隨著厭惡感的高漲,她不禁對他涌起了一種近乎憎恨的感覺。宏子不想看他,卻盯住了他的側臉。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襯衫在前天以前是我親手替他洗,親自用熨鬥燙的;我曾被他擁抱過,曾在枕邊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麼粗糙的東西倒刮著肌膚一般。他往這邊看,剎那間神情變得緊張凶惡,隨即離開欄桿,從人群中往月台後方走去。他的形影看不見時,宏子想道:“這種厭惡感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古今傳奇〔日本〕山田惠子
                  
                 
  “你可曾聽過這樣的故事?”
                 
  “是什麼樣的故事啊?”
                 
  “這該說是傳奇故事吧。從前,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哎,怎麼一說故事,老是要提某時、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你先別打岔,先聽著吧。這夫妻倆天天都要往廟裡燒香拜佛去。夫妻倆因為家貧,總是請菩薩慈悲,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有一天,拜著拜著,卻就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菩薩的聲音,說:我就賜予你倆三張護符,你等只要各吞下一張,就可以年輕三十年,等年輕之後,就好好去努力,如此,就一定能一起過個好日子。夫妻倆聽了都欣喜若狂,於是各自吞下一張護符,轉瞬間,他倆都變成了年輕力壯的人。自此之後,有一段日子,兩個人都很努力地工作,日子也過得蠻不錯的。各都吞下一張護符之後,不用說,還剩下了一張。終於,也許女人的慾望比較深切也未可知,妻子心裡不免盼望變得更年輕,於是也不對她那老伴,不,也許該說是她那正當盛年的丈夫,說一聲,就私下把那剩下來的護符也吞下了。那知這一來,本已變得年輕貌美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小女嬰。丈夫知道了之後,雖也嗟嘆不已,也只好自己設法把女嬰養育長大。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故事到此也就完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女人聽了,不住點頭。
                 
  “不過,你難道不覺得這故事有點奇怪?菩薩當初送他們三張護符,又是何道理啊?”
                 
  “是啊。”
                 
  女的說。
                 
  “當初如果只給兩張,他們自然是可以一輩子美滿地在一起過日子啊。所以,這是菩薩的罪過啊。你說對不對?”
                 
  “是不錯,當初如果那樣,他們的確可以長久在一起過個更美滿的日子。不過,真要是那樣子的話,我們不就不能成為夫妻了?”
                 
  “嗯,是啊……啊?你說什麼?……那你是……。”

 
 



今昔物語〔日本〕石川達三
                  
                 
  那個不行、這個不好地猶豫了好久一段日子之後,好不容易到了今年正月裡,兒子總算娶來了好年輕的一個媳婦。既溫柔且嫻靜又美麗,實在是沒得挑剔的了。也許說不上是壯健的,可是聽說也不曾有過什麼了不得的病症什麼的。健康是至寶。總算找著了好媳婦了,老夫妻心裡樂得什麼也似的。老人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問媳婦:“喜歡音樂吧。”
                 
  只聽答說如果是吉他偶也彈彈。
                 
  “那就要勞動勞動你了,”老人高興已權極,“你就彈一彈'凱茱莎呀,心愛的,別離真苦',好吧。”
                 
  聽見這麼說,媳婦便微歪著頭問公公:“那是什麼,這叫……”老大把年紀的婆婆笑了出來:“你這人也真是的,那不是無理取鬧嗎?這孩子是戰後出生的哪。”
                 
  說是戰後,也已經過了三十五年。媳婦才不過二十五歲。老人的大女兒聽著也笑了:“爸,這好沒道理。由她看來,麥克阿瑟就跟織田信長一樣,都屬往昔的人物啊。”
                 
  所以對媳婦兒來說,別說凱茱莎,連河邊的枯葦殘蘆,或就是對著鳥籠裡的鳥兒訴說衷情,這統統是日本的古代史裡頭的故事而已。知道了知道了,其實俺很清楚,媳婦兒跟俺整整隔了半個世紀,俺該整個兒讓步才對。這俺很清楚。雖說清楚,倒也得讓俺再說一句。老人說。話說從前,從前可是遙遠的往昔,這日本也有過“一朝告急”的時候,那時候俺們渾身血淚汗泥所保衛的那個什麼日本帝國早已灰飛煙滅不留形跡了,所以,從今而後,日本要變成多麼自由開放,變得多麼猥褻骯髒的國家都好,那全都是你們的責任,“俺們可不管了啊。”
                 
  非得一吐為快不可的,就是這些而已,就算是牢騷好了……說完,老人猶自笑著。

 
 



滿願〔日本〕太宰治
                  
                 
  這是距今四年前,我在伊豆三島一位朋友家的二樓度過一個夏天時候的故事……有一天晚上,我想必已醉得相當可以,卻還要騎著自行車到街上跑,終究出了事,把右腳踝上方弄傷了。傷口雖然不深,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血流不止,急得趕忙跑去找了那小鎮上的醫生。那醫生三十二歲,胖胖的,有點肖似彌勒佛。也是醉得差不多。因為和我一樣,也是“醉態可掬”地在診療室出現,使我不禁感到滑稽。終於,一邊受他治療,卻一邊吃吃笑了起來。哪知這一笑,醫生也吃吃笑了起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縱聲哈哈大笑起來。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因而交成了好友。醫生頗好文學,更好哲學,加上我又愛談這方面的話,每每話題一出,便如天馬行空、輕舟流水,談得不知所之。醫生的世界觀大概是一種原始二元論,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看成善和惡的爭戰,口齒也相當犀利……。
                 
  醫生家裡訂閱了四種報紙。為了讀讀這些報紙,我幾乎都要在每天早晨的散步途中,乘便到醫生家稍坐,打擾個一時片刻。從邊門進去,在那日式客廳倚近內院的廊側處一坐,一邊啜飲醫生太太端了來的冰涼麥茶,一邊用手按住在晨風下翻動的報紙,就那麼讀起來。離醫生家邊門不遠,就是一片青翠的草原,草原中間有一條溪水盈尺、悠悠而流的小溪。沿著小溪,是一條羊腸小道,每天早晨,送牛奶的青年一定都騎著自行車從小道那頭而來,而且總會向我道聲早,向我這個異鄉人打個招呼。也就是在這個時刻,也一定有個年輕的女人到醫生家來取藥,她總是穿著木屐,衣著樸實無華,一看就知道是個愛整潔乾淨的女人。她常會在診療室和醫生說笑,有的時候,臨走之際,醫生就送她到玄關處,似叮嚀、似囑咐一般,大聲從背後說:“太太,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有一天,醫生太太終於把這道理說給我聽了。女人是一位小學老師的妻子,那位老師在三年前患了肺病,直到最近這些日子才逐漸痊愈。醫生也一直在挖空心思,告訴年輕的妻子說,眼前這段日子才要緊,而且嚴加禁慾。年輕的妻子果然也很聽話。即使如此,偶爾,似乎也是出於不忍,就要向醫生問一問?遇到這樣的時候,每一次,醫生總是狠下心腸,囑咐她: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把言外之意寄在那背後一聲喝。八月即將過去,我終於見到了極美的事物。那天早上,也如常在醫生家裡讀著報紙。在旁邊陪坐的醫生太太忽然悄聲向我說:“你看,有多愉快。”
                 
  我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在那羊腸小道上,那樸實無華而整潔的美姿就像翩翩的飛蝶一般,走著。白色的陽傘在她肩上打轉又打轉。
                 
  “今兒早上,終於解禁了。”
                 
  醫生太太又向我悄聲低語。三年,即使簡單地說——真的,也夠讓人感慨萬千的了。從那天起,日子愈久,我愈是覺得那女人的背影愈來愈美。想來,那許是出自醫生太太的主意也未可知。

 
 



信念〔日本〕武田泰淳
                  
                 
  將軍回到故鄉,什麼人也不見。鎮裡的人不知道他已返鄉。他已經憔悴得別人見了也不會認得了。他登上有古城堡的山丘,那兒建了他的銅像,背靠著藻類浮游的藍黑色護城河。銅像手握寶刀,傲然俯視全鎮。前將軍悄然在自己銅像四周走來走去。現在,銅像宛如陌生人,傻愣愣的,但是他依然苦笑相看,不肯離去。一天,銅像被一群年輕人推倒,遺棄在護城河邊,準備送到別地方去。銅像藍黑僵硬的臉仰望天宇,依然狂傲之至。他摸摸倒在地上的銅像軀體,比石頭還冷;突然看見一個老太婆蹲在銅像泛白的基石上,石上放了一束花。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說,並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她的兒子入伍後分發到將軍指揮的師團裡。
                 
  “因為遺骨和公報都沒有,只有這先生最可靠。”
                 
  她告訴他說,她每天都來拜銅像;接著又說:“如果這先生活著,我兒子也會活著;他死了,我兒子也一定死了。”
                 
  前將軍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隨即離開了老太婆和銅像。從那天起,他很怕見到那個老太婆。銅像還沒搬走,渾身沾滿泥巴,髒污不堪。自己的化身如此凄慘邋遢,使他非常難過。那情景仿佛自己裸身倒在地上,丟人現眼一般。
                 
  “最好推落到護城河中!”他想。銅像底下的泥土已被雨淋得鬆軟,也許稍一用力,就會滑落下去。他獨自悄悄用力推。一天傍晚,銅像傾斜了,從枯草的斜坡上滑下去,接著發出鈍鈍的聲音,冒起白圓的泡沫,沉入護城河。他挺起酸痛的腰桿,愣愣地俯視護城河的水漸歸平靜。突然有人使勁從背後推他,他往前撲倒。“你幹什麼!要受懲罰!”那老太婆站在晚霞中,氣得小小的身體顫動不已。
                 
  “你為什麼要對他作這種事,他……”老太婆咒詛他,向他吐口水,哭叫著從山路奔下去。
                 
  ★★★

 
 



掛幅〔日本〕夏目漱石
                  
                 
  大刀老人決計在亡妻的三周年忌日時,一定給豎一塊石碑。然而靠著兒子的手腕,才能顧得今朝,此外再不能有一文的積蓄。又是春天了,擺著赴訴一般的臉,對兒子說道,那忌日也正是三月八日裡。便只答道,哦,是啊,再沒有別的話。大刀老人終於決定了賣去祖傳的珍貴的一幅畫,拿來作用度。向兒子商量道,好麼?兒子便淡漠到令人憤恨的贊成道,這好吧。兒子是在內務省的社會局裡做事的,拿著四十圓的月給。有妻子和兩個小孩子,而且對大刀老人還要盡孝養,所以很吃力。假使老人不在,這珍貴的掛幅,也早變成便於融通的東西了。這掛幅是一尺見方的絹本,因為有了年月,顯出紅黑顏色了。躺掛在暗的屋子裡,黯淡到辨不出畫著什麼東西來。老人則稱之為王若水?所畫的葵花。而且每月兩三次,從櫃子裡取了出來,拂去桐箱上的塵埃,又鄭重地取出裡面的東西,立刻掛在三尺的墻壁上,於是定睛地看。誠然,定睛地看著時,那紅黑之中,卻有淤血似的頗大的花樣。有幾處,也還微微地剩著已是青綠的脫落的斑痕,老人對了這模糊的唐畫的古跡,就忘卻了似乎住得太久了的住舊了的人間。有時候,望著掛幅,一面吸煙,或者喝茶;否則單是定睛地看。祖父,這是什麼?孩子說著走來,想用指頭去觸了,這才記起了年月似的,老人一面說道動不得,一面靜靜地起立,便去卷掛幅。於是孩子便問道,祖父,彈子糖呢?說道是了,我買彈子糖去,只是不要淘氣吧,嘴裡說,於是手裡慢慢地卷好掛幅,裝進桐箱,放在櫃子裡,便到近地散步去了。回來的時候,走到糖店裡,買兩袋薄荷的彈子糖,分給孩子道,哪,彈子糖。兒子是晚婚的,小孩子只六歲和四歲。和兒子商量的翌日,老人用包袱包了桐箱,一清早便出門去,到四點鐘,又拿著桐箱回來了。孩子們迎到門口,問道,祖父,彈子糖呢?老人什麼也不說,進了房,從箱子裡取出掛幅來,掛在墻上,茫然的只管看,聽說走了四、五家古董鋪,有說沒有落款的,有說太剝落的,對於這畫,竟沒有如老人所預期的致敬盡禮的人。兒子說,古董店算了吧。老人也道,古董店是不行的。過了兩星期,老人又抱著桐箱出去了。是得了介紹,到兒子的課長先生的朋友那裡去賞鑒。其時也沒有買回彈子糖來。兒子剛一回家,仿佛嗔怪兒子的不懂事似的說道,那樣沒有眼睛的人,怎麼能讓給他呢,在那裡的都是贗物。兒子苦笑著。到二月初旬,偶然得了好經手,老人將這一幅賣給一個好事家了。老人便到谷中去,給亡妻訂下了體面的石碑,其餘的存在郵局裡。此後過了五六天,照常的去散步,但回來卻比平常遲了一些時間。其時兩手抱著兩個很大的彈子糖的袋,說是因為賣掉的畫,還是放心不下,再去看一回,卻見掛在四席半的啜茗室裡,那前面插著透明一般的臘梅。老人便在這裡受了香茗的招待。這比藏在我這裡更放心了,老人對兒子說。兒子回答道,也許如此吧。一連三日,孩子們盡吃著彈子糖。
                 
  注:?王若水是中國元代畫家王淵的字,號澹軒,錢塘(今杭州)人。尤精花鳥竹石,存世作品有《花竹集禽》、《秋景鶉雀》、《良常草堂》等圖。

 
 



夢〔日本〕夏目漱石
                  
                 
  做了這樣的夢。背著六歲的孩子;的確是自己的兒子。然而,怪的是,不知什麼時候,眼睛竟然盲瞎,變成毛頭小夥子了。我問:“你眼睛什麼時候瞎的?”回道:“很早以前。”
                 
  聲音確是小孩子的,用詞卻是大人的,而且彼此對等,沒有尊卑之分。左右是碧綠的田。道路狹小,鷺鷥的影子時時映在黑暗中。
                 
  “走到田裡了?”背後說。
                 
  “你怎麼知道?”回首向後問道。
                 
  “不是有鷺鷥鳴叫嗎?”對方回答。鷺鷥果然叫了兩聲。縱是自己的兒子,我也覺得有點恐懼。背著這樣的東西,前途不知會變成怎麼樣。難道沒有可拋置的地方?我望著前方,發現黑暗中有一大片森林。那地方大概可以,才這麼一想,背後就發出聲音:“呵,呵。”
                 
  “笑什麼?”孩子沒有回答,只問道:“爸爸,很重嗎?”
                 
  “不重。”
                 
  “會越來越重噢!”我默默朝森林走去。田間道路不規則,蜿蜒如蛇,很難走出去。不一會,來到雙岔路。我站在路口歇一下。
                 
  “應該有石碑。”
                 
  小夥子說。不錯,有一塊八寸寬的方形石頭聳立著,高及腰際。在黑暗中也可以明顯看到上有“左往日窪,右往堀田原”的紅色字樣。紅字的顏色很像蠑螈的腹部。
                 
  “往左邊好了。”
                 
  小夥子命令。往左看,前方森林暗黑的影子從高空投向我倆頭上。我有點猶豫。
                 
  “不必顧忌。”
                 
  小夥子又說。我只好往森林那邊走去。心想:雖然盲瞎,卻什麼都知道,一面直往前走,背後說:“盲瞎總不方便啊。”
                 
  “所以我才背你呀。”
                 
  “讓你背,實在過意不去。但不能瞧不起人啊。就是被父母瞧不起,我也不願意。”
                 
  我不由得厭煩起來。想盡快到森林去把他丟掉,便加快了腳步。
                 
  “我知道再走一會就到了——正是這樣的晚上。”
                 
  背後獨語般地說。
                 
  “什麼?”我尖聲問道。
                 
  “你說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孩子嘲弄般回答。這麼一來,我仿佛已有所悟,但仍然無法清楚知道。想來再往前走一下就可以知道。知道了反而麻煩,還是在不知道的時候,盡快拋棄,比較放心。我愈發加快腳步。剛才就下雨了。路越來越黑。拼命往前走。那小夥子釘在自己背上,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照出了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沒有一樣遺漏;而且是自己的兒子,更是雙目盲瞎。我越來越難以忍受。
                 
  “這裡,是這裡。就是那棵杉樹下。”
                 
  在雨聲中,小夥子的聲音清晰可聞。我不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已走進森林裡。一丈前的黑影看來就是小夥子所說的杉樹。
                 
  “爸爸,就是那棵杉樹下。”
                 
  “疑,是的。”
                 
  我不由得答道。
                 
  “是文化五年(一八○八年)戊辰年吧?”不錯,想來似乎是文化五年戊辰年。
                 
  “一百年前,你殺了我。”
                 
  一聽到這句話,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種自覺:在一百年前文化五年戊辰年的一個這樣黑暗的晚上,我在這杉樹下殺了一個瞎子,當我發覺自己竟是殺人凶手時,背上的孩子頓時像石雕地藏一樣沉重。

 
 



傷痕〔日本〕小林多喜二
                  
                 
  “紅色救援會”?打算在群眾的基礎上發展壯大組織,決定以“小組”為單位,直接在各個地區的工廠中扎根。××地區的××小組,每開一次會都要增添一兩個新組員。新組員在加入時都作簡單的自我介紹。有一次,新加入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組長給大家介紹說:“這位是中山同志的母親。中山同志最近終於被送到市谷監獄裡去了。”
                 
  中山的母親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我覺得,因為自己的閨女進了監獄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救援會裡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閨女只要兩三個月不回家,管區的警察就打電話,叫我到某某警察局去把她領回來。我每次都大吃一驚,幾乎是哭著跑去的。他們把她從下邊的拘留所裡帶上來。她的臉又蒼白又髒,不知在裡頭待了多少天了,渾身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據閨女講,她是因為當什麼聯絡員被他們抓去的。
                 
  “可是她在家裡只待上十來天,突然間又沒有影兒了。過了兩三個月,警察局又來傳我啦。這回是另一個警察局。我到那兒一個勁兒地鞠躬,說都怨我這作娘的對孩子管教不嚴,認了錯,賠了不是,才又把她領了回來。大概就是這一次吧。閨女說警察嘲弄她說:'你還乾聯絡員嗎?'這使她很氣惱。我說這有什麼可氣的,只要你能早出來就比什麼都好。
                 
  “閨女回到家裡,給我講了她們幹的許多事情。她說:'娘,您根本用不著給警察那麼鞠躬。'閨女說什麼也不肯放棄搞運動,我也只好由著她了。沒多久她又蹤影不見了。這回卻半年多沒有消息。這樣一來,我反而像傻子似的,天天眼巴巴地盼望著警察局來通知我。(笑聲)”特務常到我家來,我每次都把他們讓到屋裡,端茶倒水,轉彎抹角地探聽閨女的消息,可是一點也探聽不出來。——這樣大約過了八個月,閨女突然間又回來了。不知怎的,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比以前更嚴肅了。想到這期間閨女遭的罪,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不過,我還是和她有說有笑的。
                 
  “那天晚上我們娘兒倆一塊上澡堂去,我們有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年沒一塊去了。閨女很難得地說:'娘,我給您搓搓背吧!'我聽了這話,高興得把過去的苦惱忘得一干二淨。
                 
  “可是,當進到池子裡,一眼看到閨女的身子,我一下子呆住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住了似的。閨女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向我說:'娘!您怎麼啦?'我說:'什麼怎麼的不怎麼的,哎,哎,你的身子是怎麼搞的喲!'說著說著,我竟當著別人的面小聲地哭了起來;閨女渾身上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啊!”'喔,您說這個呀,'閨女毫不在意地說,'是××?的耶。'“接著她笑著說:'娘,您要是知道我被毒打成這個樣子,就會明白,說什麼也不該給那幫傢伙喝一杯茶的!'這句話雖然是閨女笑著說的,可是它猛烈地震動了我的心,真比講上一百遍的大道理還要強啊!”閨女打第二天起又不見了,這回可真的被關進監獄了。閨女身上的傷痕,一直到現在我也忘不掉!“中山的母親說到這裡,使勁地咬住嘴脣。注:?”紅色救援會“,全稱”國際革命運動犧牲者救援會“,是一九二三年在共產國際領導下成立的國際革命者的救援組織。?據《小林多喜二全集》第五卷,青木書店一九五四年版,第三四○頁注,這兩字可能是”拷打“。

 
 



艾美兒〔日本〕星新一
                  
                 
  那個機器人造得實在好。那是女機器人。正因為是人造的,所以要把它造成什麼樣子的美人,就不折不扣,是什麼樣子的美人。又因為造的時候,把一切美人的優點都網羅在內,所以造出來的,真是一具完美的美人。當然,這美人多少令人覺得冷若冰霜,可是冷若冰霜不也正是美人的一個條件嗎。想來,大概別無他人會動腦筋去製造什麼機器人。製造一個只做和真人同樣也做的動作的機器人,那才是愚不可及的事。要有這麼些費用,大可以去製造些效率更好的機器,何況這世上失業的人還真不少。造出它當然還是由於趣味。造它的人就是酒吧的主人。大凡一個酒吧主人回到家裡,再怎麼也不會想喝酒。對他來說,酒是他的生財器材,絕不是拿來自己喝的。喝酒的酒徒使他賺足了錢,又有的是空閒,所以就用來造這機器人。這純粹是趣味所致。正因為是趣味所致,所以造出來的美人也真精巧別緻。尤其那肌膚的觸覺,真像真人的一樣,難以區別出真偽來。猛一看,還真比實在的好得多。儘管如此,腦子裡卻近乎空空如也。對於這一點,他倒也真的束手無策了。它只能回答的不過是些許簡單的話,而動作也只限於喝酒。造出了這美人後,他就把它拿來擺到酒吧裡。酒吧裡當然也有桌椅之類的座位,但是為了怕出醜,他還是把它擺到櫃檯後面去。來的客人一看是新來的女孩子,總是要佇足和她談談。如果問到的是名字、年齡,她毫不含糊地可以作答,再下去的,就沒辦法了。即使如此,還是沒有人覺察到她竟是一個機器人。
                 
  “你的芳名是?”
                 
  “艾美兒。”
                 
  “芳齡?”
                 
  “還年輕呢。”
                 
  “幾歲啊?”
                 
  “還年輕呢。”
                 
  “所以啦,到底……”
                 
  “還年輕呢。”
                 
  到這店裡來的客人到底都是具有相當的教養,所以也沒人會繼續執拗地問下去。
                 
  “你的衣服真美。”
                 
  “我的衣服很迷人吧。”
                 
  “你喜歡什麼?”
                 
  “我不知道到底真喜歡什麼?”
                 
  “你喝不喝白蘭地?”
                 
  “我喝白蘭地。”
                 
  酒再多,她都照喝。而且從來不醉。既是美人,又年輕,又是一派冷漠的神情,答話更是直率得可以。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到這店裡來的客人也漸漸多了。他們找艾美兒說說話,喝酒,也請艾美兒喝。
                 
  “這些客人裡面,你喜歡那一個?”
                 
  “我不知道喜歡誰。”
                 
  “喜不喜歡我?”
                 
  “我好喜歡你。”
                 
  “下次有空我們看電影去。”
                 
  “好嘛,我們就看電影去。”
                 
  “什麼時候去呢?”實在回答不上的時候,馬上就傳過信號,於是酒吧的主人就會趕到她身邊來。
                 
  “先生,就請你不要再作弄她了。”
                 
  這麼一說,大體上客人也都會苦笑著,識趣而退。酒吧主人偶爾也會蹲下去,從她腳跟上的塑膠管子裡把酒回收,請客人喝喝。然而,客人始終還是沒察覺出這真相。雖然年輕,倒也穩重,何況從來不喋喋不休地說虛禮,喝了酒也不及於亂,因為這緣故,就愈具吸引力,來的客人也就愈多了。在這些客人裡,有一個年輕人。他對艾美兒迷戀得熱昏了頭,來得更是頻繁,而愈是不能遂心,他心裡的愛意就愈變得深。如此一來,欠賬愈來愈可觀,終至於無法支付,到頭來為了從家裡偷錢不遂,被他的父親痛罵了一頓。
                 
  “你不許再到那酒吧去了。這些,你拿去,把賬清了。不過記住,沒有下次了。”
                 
  為了付清欠賬,他於是又到酒吧來。心想:今晚反正是最後了,所以自己也就多喝了,同時也為了要分手,所以也請艾美兒喝了又喝。
                 
  “我以後不能再來了。”
                 
  “以後真不能再來了嗎?”
                 
  “你不傷心?”
                 
  “我很傷心。”
                 
  “你其實並不真的這樣吧?”
                 
  “我其實並不真的這樣。”
                 
  “從沒有像你這樣冷冰冰的人。”
                 
  “從沒有像我這樣冷冰冰的人嗎?”
                 
  “我想殺死你。”
                 
  “殺死我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藥來,倒入杯子裡,然後把它推到艾美兒前面。
                 
  “你喝了吧。”
                 
  “我喝。”
                 
  在他注視之下,艾美兒喝下了那杯酒。他對她擲下一句“找死是你自家的事”,掉頭走開,背後只聽一句“找死是我自家的事”,然後在向酒吧主人付清了賬後,走出了酒吧。外面,夜已深了。酒吧主人等年輕人一走,便過來對未走的客人打了一聲招呼,說:“現在我招待各位喝酒,請大家不要客氣。”
                 
  說是招待,在這個時間,能讓他用那從塑膠管子裡回收過來的酒招待的,其實也不可能再多出幾個人來。
                 
  “好極了。”
                 
  “來吧,來吧!”客人和店裡的人都彼此舉杯互乾。酒吧主人站在櫃檯後邊,也一樣地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那天夜晚,那家酒吧一直到很晚很晚都不曾打烊。收音機仍然在不停地播放著音樂。可是,雖然再也沒有人回去,酒吧裡卻一點兒人聲也無。終於最後,連收音機也在一聲“祝各位晚安”之後,歸於沉寂。艾美兒也低聲回答一聲“晚安”,然後仍然冷漠地站在那裡,似在等待著有人再來與她交談。

 
 



超車〔日本〕星新一
                  
                 
  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公路平坦地伸向遠處。那男子所駕駛的最新型的轎車,就在那上面滑著也似地向郊外飛馳而去。因為車子新,所以跑起來自然也就安穩愜意。這會兒,他正駕著這輛車子,要去拜訪新近才開始來往的女孩的家。
                 
  “轎車還是要新型的才好。不,豈止是轎車。女孩子也是一樣。凡是型式老舊了,就一個一個讓出去,弄個新型的到手。這就是我的原則。”
                 
  嘴裡這樣自言自語著,他更加地把速度加快。車子的窗子並未完全關緊,這會,風就從孔隙間吹進來,拂在他那頗具風流貌的臉上。連綿不歇的輕快的振動,使他想起前些日子廉讓出去的一輛型式過時的車子的事。這同時也使他聯想到前些日子才告分手的那女孩的事。
                 
  “你對我已經生厭了,對不對?”當他提起要分手的話時,那個當模特兒的女孩,便蹙眉不悅,以那種似要纏人的聲音,這樣對他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的回答實在夠得上是含糊其辭,可是那女孩子卻因而更認了真。
                 
  “不要。我不願和你分手。請你不要甩掉我。”
                 
  “可是再這樣交往下去,我想,那對你對我都毫無意義啊。”
                 
  “如果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那倒不如死了好。”
                 
  像這樣的話,可聽得多了。女人只要是聽到分手的話,總是會這樣子說。可是這一招如果管用,那麼,在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人能夠和女孩子分手。他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他們之間的事情撂開手,開始跟另一個女孩子熱絡起來。然而,誰知道偏偏就真的一死了之……。也沒多久,她真的自殺了。每當他想起這回事,心裡就覺得老大不痛快。當然,要是和自己分了手的女孩自殺身亡,任是誰也不會覺得痛快。不過,他的情形卻格外令他懷有不能釋然的心頭負擔。那就是在他們分手之際,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我死了,我一定還要在什麼地方和你碰見。一定會的。到那時候,我倒希望你會握握我的手。”
                 
  他真不懂她說這句話是什麼居心。他始終不能忘掉這句話,而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心頭不免就蒙上一層不能令人自在的陰影。
                 
  “不過是一句咒人的氣話,當時正在氣頭上,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還會有什麼居心?何必把它放在心上。”
                 
  他這樣自言自語,一方面像是要把這種感覺拋掉似的,更加把車子的速度加快。這一來,他馬上就趕上了在他前頭跑著的一輛車子。可是,忽然之間,他又不想去超越前頭那車子。他覺得坐在那輛車子後座的女人的背影實在很像那女孩。他凝視了好一會,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是心理作用罷了。當然是心理作用啊。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她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正因為我這一會想起這回事兒,所以偶然看到一個女人,就以為是她。這樣的疑心暗鬼實在不能有。要拋掉它還不簡單。只要在超車之際,轉過頭看看她的面容就夠了。
                 
  “哎呀!”他發出了一聲驚叫。一點都錯不了,那不正是那女孩嗎?而且,還向他伸著她的手,好像還在對他叫著說:“握一握麼”。不期然地,他用雙手矇住了自己的臉。
                 
  “看來是當場死亡無疑了。不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故呢。您是目擊者,有沒有覺得什麼可疑的地方?”處理車禍的警官一面在記事簿上寫著,一面詢問那個剛剛駕駛著車子跑在他前頭的男人。
                 
  “我實在也說不上來。他趕上來,超過了我的車子。不一會兒,見他朝著電線桿衝撞過去。你只好認為他大概是精神錯亂的吧。”
                 
  “原來如此。”
                 
  那警官合上記事簿,還若無其事地看看那男人的車子裡面。
                 
  “哦,對了,你車子後座上那位女士,樣子好像不太對呢……”
                 
  “不是不是,那是一尊人像模特兒。我是製造人像模特兒的。我現在正要把它送到客戶處去。”
                 
  “實在不錯,真做得惟妙惟肖。”
                 
  “可不是。不過,那還是因為做這人像時所臨摹的模特兒長得好。她實在是一位好模特兒。不過說起來可憐,她因為被男人拋棄了,不久以前才自殺身亡了呢。”

 
 

 
 



海〔日本〕星新一
                  
                 
  某地海岸邊,住著打魚為生的一家人。某日,輕舟出海釣魚去。這一天,也釣到了一條章魚。章魚並沒有馬上殺了吃掉,先把它放到一個木桶裡去,用蓋子把木桶蓋緊,然後擺到廚房裡的一個角落上去。到了次日,廚房裡的蔬菜少了些許。可都是地瓜之類的還沒煮過料理過的東西,也不見有什麼人從外頭闖入偷竊而去的痕跡。主人於是說了:“莫非是章魚偷吃了的。我聽說過,海里頭的章魚會趁著夜晚爬上岸偷吃旱田裡的茄子之事。除此之外,可就不知有什麼別的緣故了。”
                 
  為了探個究竟,於是拿了些煮熟的豆類或麥飯什麼的給章魚吃。章魚果然也都吃了。它還微微搖動著身子,看起來叫人覺得它很高興。雖然雞蛋很貴重,不過也拿了一個煮熟讓了它吃去。這,它也吃了,還有蘿蔔、茶葉什麼的。在那個時代,別無什麼好娛樂的,更何況是獨家離群索居的生活,這也算是一件新興消遣。章魚並不長大,不過皮膚卻漸漸地變得乾燥起來。拿了些植物性油給它涂在身上,它似乎也覺得很舒適。讓它喝酒,它便跳起奇妙的舞,然後渾天黑地地睡了起來。這之後,身上開始長出了毛。就像野兔一般,是淡褐色。拿手撫摸撫摸,覺得那樣的觸覺不錯。自此之後,凡是出海捕魚,便絕不捕章魚。不過,普通的魚卻愈捕得多,也愈能上鉤。三餐進食,也不忘分些給章魚吃去。用現代人的說法來說,它是這家人的寵物。話傳了出去,有人聽說了,便特地跑了來見識見識。覺得也不像早先所想象的怪異嚇人,反倒覺得可愛,動作也很逗人。於是心滿意足之餘,偶或有人也饋贈些什麼當禮物,結交的朋友也愈來愈多。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也別無什麼怪事或壞事降臨。生活如果能過得悠然自適,那不就好了?不,往長遠看去,那反而可以說為這一家人帶了許多的福。捕到這章魚且把它飼養下來的那漁夫其後更活了六十年,幾乎活了一百歲。精神始終健旺,腦子也始終清楚如故。因風寒而染上別樣重病的漁夫死的那天,章魚似乎帶著滿臉愁容,又回到大海里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它了。或許,因為它太過於長壽了,所以能夠否定這傳說的人也找不出來。那真的是章魚嗎?誰知道呢。

 
 



強盜的苦惱〔日本〕星新一
                  
                 
  黑社會的強盜們聚在一起,商議著下一步的行竊計劃。
                 
  “真想痛痛快快地乾它一樁震驚社會又成功無疑的大買賣呀!”一個歹徒異想天開地說,誰知這個集團的首領竟接著他的話爽然應允道:“說得對!我也一直這麼盤算著,現在想出了些眉目,大夥準備一下吧,我要幹活了。”
                 
  這一番話讓強盜們吃驚不淺,大家爭先恐後地問道:“究竟怎麼幹呢?”
                 
  “乾咱們這一行的,大家都把行動時間選在夜裡,但由於四周太安靜,下手時難免惹人注目。這次我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搞它一傢伙……”
                 
  “有道理,您到底不愧是咱們的頭兒,想出的主意總是高人一招。不過,如何下手呢?”
                 
  “光天化日之下,持槍闖進銀行搶劫!”首領的話恍若囈語,嘍們不禁大失所望。
                 
  “別開玩笑啦!簡直不著邊際。照你說的去幹,恐怕還沒跨進銀行的大門,就被抓去蹲牢房了。”
                 
  “蠢貨,你們的腦子裡怎麼總少根筋。好了,聽我來說個端詳……現在我們編寫了一個電視劇腳本,送給銀行附近的交通警察,然後大家裝扮成電視攝製組的工作人員,到銀行去拍攝一個襲擊銀行的場面,這樣銀行方面毫無防備,必定給打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大家只管動手搶錢,即使萬不得已開了槍,警察也會無動於衷,只當作劇情所需而特意安排的音響效果呢,最後,大家聽我的命令,一起撤退……”首領的話音未落,嘍們早已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只見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
                 
  “高見,太棒了!妙不可言!”
                 
  “這下可以過大癮了,夥計們,快著手幹起來吧!”強盜們弄來一輛麵包車,在車身上寫下“電視劇攝製組”的字樣,不一會兒,電視攝影機也找來了,自然無需準備膠捲。待腳本印劇完畢,嘍們將自己精心地裝扮起來。有的扮做窮凶極惡的打手,有的扮成維持群眾秩序的工作人員,最後一切準備就緒,首領一聲令下,這個精心策劃的計謀便開始付諸實行。強盜們把車開到銀行門口,握著手槍剛剛走出車門:在附近執勤的交通警察果然都圍上來詢問?一個強盜趕忙給他們送上幾份電視劇腳本,並說明緣由,很好,他們就心領神會不再追問了。萬事如意!沒想到事情一開頭便如此順利,強盜們精神十足,相繼衝進銀行,大聲喝道:“銀行的諸君,我們是真正的強盜,趕快把錢交出來!誰敢亂動,馬上要他的小命!”誰知,計劃到此就亂了陣腳,發生了意外。一個門衛突然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打破了這裡的緊張氣氛。
                 
  “先生們,我可以幫忙嗎?你們來拍電視,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上司真有意思,這種事也不先通知一下,好讓職員們準備一下。要知道宣傳工作是何等地重要啊,可他們……”另一位青年顧客也擠上前來熱心地說道:“我是作家。你們剛才的那句台詞不太適合,什麼'銀行的諸君',簡直像在發表競選演說。另外,'我們是真正的強盜'這種說法也欠含蓄,一下就把底亮給觀眾了。腳本是誰寫的?下次讓我來幫你們的忙。”
                 
  他拿出名片,絮絮叨叨地糾纏不休,強盜們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來到窗口,在那裡工作的一位姑娘慌忙站立起身來說:“什麼時候播放呀?請簽名留念,我也能上鏡頭嗎?等等,讓我再化妝一下……”銀行的女職員們紛紛離座,朝這邊擁了過來,“噯,把我們也拍進鏡頭吧,我們都是電視迷,挺在行的,不用排練啦!”對這亂哄哄的場面,一個強盜不耐煩了,他忍不住扯起嗓子叫起來:“夠了!這不是演戲,弟兄們,來真格的!”接著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飛向天花板,擊碎了照明燈。然而此舉也並未奏效,一個男孩兒擠過來說:“呵,真夠勁!簡直跟真的一樣。”
                 
  另一個人接上話又說道:“大概天花板內的電燈裡預先裝進了火藥,然後讓它爆炸的吧,要是不知情的人,倒還真給唬住了呢!”這時,這家銀行的行長露面了。
                 
  “喂,先生們。你們能否再加上一個槍擊玻璃的鏡頭!那是防彈用的特殊鋼化玻璃,倘從側面為我們作宣傳,將會提高顧客對本行的信賴……”說著,遞上一個裝有錢的信封。
                 
  “先生,讓我們來扮演不屈服於強盜的威脅,飲彈而亡的光榮角色吧,拜託了!”男職員們也圍攏過來請求著。強盜們無奈,只好百般解釋,可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把他們的話當真。甚至連那個最初幫助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也苦苦哀求道:“讓我們來扮演捉拿強盜的警察吧,這樣或許能使電視劇表現得更逼真,更扣人心弦。先生,您知道,如果我們還在家鄉的父母能在電視熒幕上看到自己的孩子,該有多麼高興啊!”事情鬧到如此地步,早已難以收場,強盜首領站出來,憤憤地大聲吼道:“大家聽著,今天暫停拍攝,回去修訂腳本,改日再來重拍!”強盜們狼狽地撤出現場,一個個牢騷滿腹。
                 
  “再也想不到會弄出這麼個結局來,當今社會準出毛病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無法無天的人!”

 
 



壺〔日本〕星新一
                  
                 
  古昔某地的領主。其城堡裡的庭院,栽植著好幾棵松樹。那一年,春天平靜地過去,初夏時分,某一天黃昏,每一棵松樹上都見有一條蛇爬了上去,每一條蛇都從枝丫上向外伸出了頭。因為事出突然,於是眾人都跑了來看個究竟。仔細看去,但見每一條蛇的蛇頭似乎都朝向地面某一處。
                 
  “把那地方挖掘挖掘看看。”
                 
  領主這樣命令。先是一些小石頭。把那些小石頭弄掉,再挖下去,好像挖到了什麼。
                 
  “挖到了一個壺了。”
                 
  家臣說。
                 
  “把它打開看看。”
                 
  “這,妥當嗎?”
                 
  “如果照舊又把它埋回原處,咱們恐怕也無法釋然吧。”
                 
  “說的也是。”
                 
  於是小心翼翼地動手。先是看到了蓋子。輕細的壺口上,用一個小碟子蓋著。這壺蓋用糨糊一般的東西黏著。花了一點工夫,總之,終於把壺蓋拿掉了。突然間,一股像是什麼邪氣似的黑煙冒了出來,飄散到空中去。不好!恐怕壞了事了。從那年秋天起,一連數年,年年都鬧歉收。家臣也好,百姓也好,連連有人死去。草啦,蟲兒啦,都拿來吃了。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不能拼命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到了最後,終於只剩下了一些精銳,身心都強韌的人。“我們攻到鄰國去吧。沒什麼該不該,好不好的。我再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良策來。我想神也會原諒我們吧。”
                 
  領主這麼說,每一個人也都點頭贊同。倉庫裡頭早沒了吃的,只剩下了武器。領地內的年輕人都參加了。上陣。多強悍的一股力量,當者披靡。不想戰死,就得餓死。不但是鄰國,甚至於把好廣闊的地域都置於其控制之下。這一來,不但不餓死,愛吃的東西,反而可以盡著吃。酒也可以盡著喝。奢侈也都不當一回事了。然而日子一久,國內亂了起來,勢力衰弱了,終於引起叛亂。第三代的年輕領主也被逐出城堡。換句話說,全盛期的不可一世之勢是衰落了。類似的故事,歷代都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說不定是哪一個第三代離開城堡時,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向壺裡傾訴了,再把它埋了起來也未可知。不過,如果這樣便算結束了,這豈不是太美了嗎?

 
 



綠〔日本〕星新一
                  
                 
  在某領主的領地內,有一個農民,每年照例都很勤勉地種他的水稻。那一年,櫻花開得稍嫌早了些,不過水稻倒都成長得很好,只有某一個角落上的,甚至於都到了秋天了,依然還是一片綠。那些水稻結了稻穗,稻穗是綠的,收割後曬乾、脫穀,米也是綠綠的米。把這情形向村長報告了之後,領主也知道了,便命令管農耕的官吏前來查驗呈報。
                 
  “真真稀罕。因何如此,實在費解。以往,也從不曾有過這等事。把這些米悉數充做年貢繳納了吧,不足之數,也准予免繳。”
                 
  官吏把那些米運了去,然後也到一個以釀酒為業的百姓家,把那米取了些來,叫他釀些酒試試。不久,釀酒的前來報告,說是酒已釀成,便前往看個究竟,但見竟是一些綠色的酒。
                 
  “品嘗過沒有?”
                 
  “還沒有。像這樣的酒,我還是平生第一遭。喝了它後,萬一有什麼異樣,可就不妙啊。”
                 
  那官吏於是拿了那些酒到領主邸第去,向領主報告。道理是說不上來。酒,綠綠的,很澄澈,看起來很美。領主的母親、妻子、兒子,幾個隨從,都圍過來看它。領主於是對那個官吏說了:“你就嘗一嘗看吧。”
                 
  “這樣貴重的東西,屬下怎敢僭越,還是領主您先請……”
                 
  “不用顧忌這些,你就嘗一點兒看看吧。”
                 
  既然是命令,當然不得不從。看著注在碗內的那些酒,覺得仿佛能吸掉人的魂魄似的,便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只覺身體裡面好像在起著什麼變化。剎那間,但見一閃,雙眼發出了綠色的閃光。變化發生了。剛剛還跪伏在地的那官吏突然起身站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出手便殺了領主。然後高聲喊叫:“我就是領主!從今而後,我才是真正的領主!快把這具難看的屍體埋了吧。”
                 
  在場的每一個人也沒有哪一個驚惶失措的,那些男人也都照他的吩咐去辦了。
                 
  “剩下的這些酒,大家都來嘗嘗!”那些人都照樣喝了,也未見有什麼變化發生。他們仍然尊奉他為領主,就像尊奉先前的領主一樣地。母親仍然當她的母親,妻子仍然是妻子,幼小的兒子仍然是兒子,隨從也仍然是隨從。說來真巧,那時候,寺裡的住持剛好有事到邸第來,躲在一旁看到了這變故的始末。回到寺裡,他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到了次日,甚至於好幾天過去了,領地內也沒聽說有過什麼風吹草動。和鄰國之間也沒發生過什麼爭端。住持於是就利用其住持的身份,查了查那個官吏的家譜。上溯到五代前,再上去,就不詳了。再看以前那個領主的,一樣的,上溯到那個時代,再上去,也是不詳。除此之外,要查,也是查無可查。而聽說,在那個時期,也不知道哪一個家臣下毒把領主害死,自己當起領主來,還把領主的一個遺孤遣人撫養起來,日後還讓他當了自己的家臣……這兩件事,其實也不必非把它們扯在一起談不可。說不定那根本就是幻覺也未可知。雖然的確是自己親眼目睹的,不過……。總之,那酒倒實在很奇妙。
                 
  “這等事,想來必也是這裡那裡常會發生的現象之一了。要是追問起原因、背後的道理什麼的,其實也難知其詳。太陽也好,望月也好,偶爾也會突如其來地發生虧缺。星星不也會殞落嗎?甚至於我佛的法力也一樣啊!”住持畢竟是有學識的人,他說的,自然別具奧妙,別人反正難懂。自此而後,每年到了那一天,住持便一定會在寺裡的正殿上虔誠地誦經念佛,這還成了他的習慣。不過到底為了什麼而誦經,他自己其實也說不上來。

 
 



筒〔日本〕星新一
                  
                 
  好粗的一個竹筒子漂上了海岸邊。竹皮還是青青的,大概是因為長久漂流海上的緣故,上頭吸附著不少貝殼。撿拾到的人以為這是稀罕東西,便把它交到村長那裡去。這地方是漁村,住的人也不少。又因靠近好漁場,也就是說附近的海獲魚量極好,所以從事製造儲存性海鮮食品的人家亦自不少。魚乾、魷魚乾、鹽漬魚、鰹魚乾、沙丁魚。竹筒子到底做什麼用,誰也不知道。往裡頭一瞧,可以瞧見那一頭。村長拿起它,擺在嘴上,說了話。
                 
  “什麼玩意啊,這是。”
                 
  從那一頭傳出來的,竟是另一種言語。
                 
  “弗裡拉,巴基尼。”
                 
  聲音也變了。再說了別的一些話,依然還是會變成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看起來,這是小孩子的玩具了。誰想試一試?”
                 
  “雖然稀罕,如果只不過這麼一點趣兒,也不用再試了。小孩子玩它幾次,恐怕也就厭倦了。一次,玩玩倒也罷了。還是把它擺在這裡吧,總是會有帶著小孩的客人來訪啊。”
                 
  作用、還有存放處都弄明白了,這事兒也就結了。不多久,大夥兒也都漸漸忘了這回事。有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家人家的孩子,開始說起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來。
                 
  “塔卡洛連,索拉基巴茲。”
                 
  那女孩兒的母親以為自己的女兒腦袋有了問題,便帶了她到村長那裡,找村長幫她設法。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可怎麼醫……”村長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於是便把前些時候發現的那竹筒子拿了出來。
                 
  “叫孩子把筒子放在嘴上,再說那句話看看。如果這樣子還解決不了問題,就找巫師去吧。她說不定是什麼邪魔附身啊”。小孩子就照他說的做了一次。從筒子的那一頭,立刻傳出了人的聲音來:“明日夜晚,大海嘯。”
                 
  “原來這筒子竟是具有預言的能力啊。你們也都聽到了吧。快去通知大家。船要用纜繩牢牢系好,免得給大浪卷起。做加工的人,得把物料都搬到高架上去啊。”
                 
  “會有海嘯來,是嗎?”
                 
  “這地方可禁不起海嘯衝擊。怪不得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兒會發生似的。能使災害減輕一分,當然好似一分。”
                 
  次日夜晚,全村子裡的人都躲到山頂上去。偶爾,能夠圍著野火,大夥兒坐著閒聊打發長夜,這其實也不錯。也有人喝了酒之後,忘情地唱起歌來。也不多久,轟轟然響鳴著,好高好大的海浪,排山倒海似的衝向岸邊來。那大海浪實在嚇人,不過直到天明,也就是來了那麼一次而已。
                 
  “大概是不會再來了。幸好事先預知它要來,算是撿回來一條命。那樣的狂濤巨浪,可真怕人。”
                 
  也有幾家人家的船被衝毀了,或是房子倒塌了的。不過,聽說這地方被海嘯衝擊而發生災情,領主便準他們數年不必繳納賦稅。這一減免,不但抵得過損害,而且還有不少剩餘。覺得尷尬的,只有那巫師一個人。他居然沒能預知會有這次大災難。嘲笑、戲弄是免不了的。
                 
  “看樣子,神仙事先並沒有啟示什麼的了。”
                 
  “你還是改行吧。看樣子,你倒是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未來呢。”
                 
  原來巫師拿海藻、貝類什麼的,混合在一起煮,做出一種味道香濃的食物來。想來,佃煮〔按:日本佃島盛行以海藻、魚貝類、肉類、醬油、糖混合在一起煮成糊狀,別具風味,成為地方名產,因名佃煮——譯者〕該是仿傚它而來的,而因為它風評不錯,巫師因而著實賺了一筆財富。那竹筒子也不知是老鼠或是貓叼走了的,後來竟不見了。倒是往後,每當有小孩因為什麼奇特的事兒而喊叫出怪異的聲音時,這地方上的人便會逃到山上避難去,這還成了一種習慣,所以一向都不會有人因海嘯而喪命的。有些頑童愛作弄人,偶或也喊叫起來騙騙人,雖然如此,那種聲音終究不像,所以總不能得逞。

 
 



雪〔日本〕星新一
                  
                 
  從前,有一個以伐木為業的樵夫。這樵夫經常上山采伐柴薪,然後搬運到山下來。他也燒炭。那地方因為是經常下雪的雪鄉,木炭自然也很好賣。有一天早上,樵夫在屋外清除頂上的積雪,當他歇手眺望遠處時,看到的景象使他感到好不納悶。他看到,從河邊起,好像有什麼斑斑點點一直往山的那個方向伸延而去。他於是穿上禦寒用的衣服,決定前往看個究竟。就近一看,原來真的是些腳印。那些都是人的腳印。連腳趾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照這情形看來,一定是有人赤足在雪地上行走的了。為了什麼?而且,往何處去?腳印一直向山的方向連續不斷延伸著。這種情況向來都不曾有過。樵夫先走到河邊探看了一回。可是也未能看到足可當做線索的蛛絲馬跡。樵夫於是決定往山上走一趟。
                 
  “如果是野獸的足跡,這還有道理,甚至於,如果是傳說裡常聽的河童,也該有腳蹼印啊。真叫人費解。”
                 
  不知不覺裡,他已來到了山的斜坡上。這樣子大冷的天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腳印看起來變得大了一些。這也是許是自己的心裡作用吧。再往前走下去,腳印變得比方才看到的更大了些。想必是陽光照射了之後,雪融掉了,所以看起來就大了些。剛看到腳印的時候,以為它一直連續著延伸到遠處,大概也是這緣故了。不過,形狀卻清晰得出人意料之外。受了好奇心的驅使,他於是決定繼續往上攀登。變得更大了。停下來和自己的腳印比了一下。不論是長或寬,足足有兩倍大小。在河邊的那些,都不過一般的大小而已。
                 
  “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種事情真難以想像得到,可是卻在現實裡發生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怖。他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別鬧鬼了好不好。”
                 
  這一喊叫,突然引起了雪崩。樵夫被流雪卷了下去,不住地掙扎。他在驚慌之餘,手足失措地亂揮亂舞起來。有頃,上下左右的動盪都已平靜下來,他也得以喘一口氣了,卻因為渾身疲憊,依舊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怎麼就會碰上這種無妄之災啊,真是!從亂雪之中掙脫而出,站起來一看,真的是不可思議。那地方居然是他剛才循跡追蹤腳印的起點。換句話說,往山上而去的腳印,現在一點痕跡也不留了。
                 
  “這一來,恐怕不會有人相信我的話了。”
                 
  果不其然,真的是那樣。在大雪紛飛的季節裡,大家經常彼此訪問走動,借聊天閒談來打發時間。他這一番經歷倒是罕有的,不過別人還是把它當玩話聽,置之一笑而已。
                 
  “莫非是天狗作怪不成。”
                 
  樵夫說。
                 
  “這可就難說了。你說愈接近山上,腳印變得愈大,這種情況實在很少聽說過。”
                 
  不過還是有人,僅僅就是那麼一個,相信他的話。那個人是個農家的主人。
                 
  “這話聽起來很荒誕,不過也不能說它不可能。我倒願意相信你的話。我想你也不太可能編出這樣一個故事。”
                 
  “可不是。你是不是還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今年春天,咱家老爹不是過世了嗎。剛巧,有位和尚路過此地,到我家問路,順便誦了一場經去了。咱為了答謝他的盛情,就裝了一葫蘆的甜酒送他。這是老爹愛喝的酒,自然是上供的祭品了。我都舍不得讓我家小妞兒多喝。”
                 
  “那又怎麼了呢?”
                 
  “那和尚離去時走的路,正是那腳印走去的方向哪。是我教他這麼走的,所以記得。”
                 
  到了春天,等積雪都融化了之後,農家主人便走到樵夫在雪崩時被雪衝返的地點去,把那地方認清楚了,然後埋了一粒梨樹的種子。種子是和尚送他的,那地方也是他的地。不久之後,一株樹茁長了,不幾年,也結了果實。把樵夫請了來,一齊嘗那果實,那味道有說不出的甜美。甜美,也爽口。
                 
  “這麼爽口的東西,恐怕會有人偷摘了去呢。”
                 
  然而,誰也不會來偷摘它。心裡雖覺得納悶,不過別人吃了,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看起來,也唯有農家的一家人和樵夫吃了,才會覺得它好。
                 
  “會不會是在雪崩時,和尚遇難死在什麼地方了呢?”聽到農家主人這樣子自言自語,樵夫便說了。
                 
  “我想,恐怕真是那樣子。不管怎樣,我只能說,山,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地方啊。”

 
 



夜〔日本〕星新一
                  
                 
  大城市裡的一家商家。夜裡,正當這家主人要就寢的時候,發現身邊居然有隻狐狸。
                 
  “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說打算變這變那好來愚弄我、迷惑我不成?反正我也無聊得很,讓你稍微戲弄戲弄也無所謂。好歹以後還可以拿來當跟別人胡扯的話題。”
                 
  “不是不是,我哪裡敢。”
                 
  “那麼,你是怎麼進來的?”
                 
  “大凡養貓的人家,要進來可簡單得很,〔不是留得有貓的出入口嗎〕,人家總以為是自家的貓在進進出出,也就不在意了。”
                 
                 
                 
  “也罷,看你怎麼變,怎樣來戲弄我。”
                 
  主人這樣子自言自語,狐狸聽了忙說道:“請你別變啊、戲弄啊,說得這麼難聽好嗎。狐狸本來就是很正派的動物哪。”
                 
  “那你做什麼到這裡來?”
                 
  “這,說起來話就長了。很早以前,你這店裡有一個叫熊吉的男子在這裡工作。”
                 
  “對啊。年紀約莫二十上下,很能幹。可是後來私下拿走許多錢捲逃了。我實在不該太信任他。他,現在怎麼了?”
                 
  “讓人逮到了,可不就得給帶回來,受處罰?所以總不斷地到處逃啊。萬一被什麼人發現了行蹤,說不定還會立刻通知這裡呢。可是他總得吃啊。錢,早就花光了,現在只管當起行商來。不過,賣的東西也不固定是哪一樣。走到哪裡,便在那地方批些當地名產,到別地賣去。也不過靠此賺些吃食費用而已。”
                 
  “這可不輕鬆。風和日麗的日子也許還很有趣。”
                 
  “累了,也不能歇下來喘口氣啊。從那之後,已經多少年了呢。疲勞和貧病交加,終於病倒在某地的路邊。剛好我經過那裡,便問他緣故。”
                 
  “你這狐狸也未免太愛管閒事了。”
                 
  “你為什麼不說是好親切的狐狸呢……。於是這位熊吉兄便把以往的種種都告訴我。還說,在他死之前,希望能向老主人道歉認錯。”
                 
  “原來如此。”
                 
  “我告訴他,我願意替他了卻這樁心願,他便送我不少酒。他剛好批了一些好佳釀,正想運到別地賣去。我今兒晚上就是為此而來的。”
                 
  “原來有這番緣故。你倒辛苦了。多謝你。”
                 
  “好了,我也該走了,回去好好享受那些酒去。如果我先喝了它,說不定反倒不想來了。我走了。”
                 
  “等等。聽了這些話,心裡頭實在舒坦得很。我也不再恨熊吉了。這些,你拿去吧。”
                 
  主人拿了一些錢給狐狸,狐狸也收下了錢。
                 
  “真不敢當。熊吉兄不知怎麼了。如果來得及把這些話轉告給他,他一定會很高興呢。那村子離這裡並不遠,如果得翻山越嶺,我也難替他走這一趟啊。”
                 
  狐狸於是貓一般毫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了。那主人到了次日,逢人便把這事兒搬出來當話題。大半的人聽了他的話,也都感慨不已。
                 
  “真叫人感動。熊吉兄固然也是,那狐狸也真了不起。五穀神廟旁也許有他的窩呢。”
                 
  不過,也有一些人卻這樣回答道:“依我看,你終究還是被狐狸戲弄了去了。那些錢倒也罷了,小錢嘛,可是你卻一本正經地到處宣揚。想想看,狐狸會說話,還說得有條有理,那只有在童話故事裡頭去聽吧。更何況還喜歡喝酒,真是曠古奇聞。”

 
 



竹〔日本〕星新一
                  
                 
  某地被鄰國的軍隊攻了進來,把領主和有關一干人都殺戮殆盡。成了新領主的那男子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說:“這地方以往的領主聽說還有個年紀尚幼且長得很秀氣的兒子。如果我連這個幼兒也都殺掉,眾人恐怕會把我視為惡魔厲鬼,往後也難統治這地方。你們可在山崗的那一邊蓋造一座小屋,派個乳母照顧他,把他關在那裡。那就是說,把他終生軟禁在那裡。”
                 
  底下的人照做了。那地方,從山岡上也容易監視,很難脫逃到別地去。約莫過了兩年,離小屋有一段距離的四周圍開始長出了竹子,就像要把小屋遠遠地包圍起來一般。竹子成長了後,仿佛就是一道竹樹垣。監視者的視線自然漸漸難以一覽無遺。哨崗上的人問那個專為遞送三餐食物而挑選出來的農夫。那個農夫卻這樣子回答:“那些竹子真不錯。連梅雨時節看起來都覺得清爽。如今夏天都快到了,一定會叫人格外覺得涼爽。冬天,它又可以阻擋北風,裡頭準是很暖和的了。”
                 
  那竹樹垣益愈變得寬廣,簡直就是竹林子了。據那農夫所說的,在裡頭居住著,更比以前讓人覺得舒適。許是竹子的作用,再或許是此一時彼一時,那小孤兒如今據說已變成一個好不英俊的青年。新的領主於是又命令道:“都已經長大變成青年了?這可得提防著些才好。如果讓他再學會一身好武功,那可就不好收拾。對,不妨送個美女進去。”
                 
  於是挑選了一個婀娜多姿的美女,送她進竹林子裡去。當然,事先也一再叮嚀囑咐,裡頭如果有了什麼可疑的動靜,務必記得立刻通風報信才好。那女子進入竹林子後,從此便不再返回過一次。問了那農夫。農夫的回答總是:無須擔心。新領主於是只好叫來一個武功不錯的部下,命令他說:“你立刻進入竹林子裡,到小屋那裡探一探情況吧。如果竟然在進行什麼陰謀,你可以徑行處置,無須容情。”
                 
  然而,這武士進去之後,卻從此不再回來。據農夫說,他已經變成很和藹的一個人,而且追隨在那少主身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新領主一時也想不出好主意來。即使想找人商量,充其量,也只有那農夫而已。於是把他叫了來。問:“竹林子裡的情況,近況如何了?”
                 
  “這些日子來,並沒進去過,所以不知道。可以不必再送食物進來了。裡頭好歹可以自給自足。如果連你都逗留在這裡,未免說不過去——他們這樣子說的。”
                 
  “這可就怪了。”
                 
  “也不用擔心啊,他們對外邊可沒什麼妨礙。讓他們這樣子下去,不也很好麼。”
                 
  不久之後,新領主因為出征而戰死。繼承的統治者對那竹林子卻漠不關心。竹林子依然是竹林子。它絕不向外邊伸展。如果說它在增長,那也只是向內而已。因為生得很密很繁,到底有沒有路徑可通別地,誰也不知道。至於那農夫,年歲漸長之後,也得了重病。來日反正已不多,於是拐著拐杖,就那樣走進竹林子裡去。從此,就再也音信杳然了。

 
 



水泥桶中的信〔日本〕葉山嘉樹
                  
                 
  松戶與三弄完水泥了。外表雖然不很明顯,但頭髮和鼻口都被水泥沾成灰色。他想把手指伸入鼻孔,摳掉像鋼筋混凝土那樣黏住鼻毛的混凝土,可是為了配合每分鐘吐出十立方尺的水泥攪拌器,根本沒有時間把手指伸向鼻孔。他一直擔心自己的鼻孔,卻整整十一個小時沒空清理鼻子。其間雖有兩度休息:午飯時間和三點鐘的歇息。可是,中午時間,肚子很餓;下午那次歇息時間要清掃攪拌器,沒有空間,所以始終沒有把手伸到鼻子上。他的鼻子似乎像石膏像的鼻子那樣硬化了。快到下班時間了,他用疲憊的手搬動水泥桶,一個小木盒從水泥桶中掉出來。
                 
  “是什麼?”他覺得很奇怪,但已無暇顧及這種東西。他用鏟子把水泥送入水泥升鬥秤量;再把水泥從升鬥倒進槽裡,很快就要把那桶子倒光了。
                 
  “且慢,水泥桶中不可能出現盒子。”
                 
  他撿起小盒子,投入肚兜的錢袋。盒子很輕。
                 
  “這麼輕,好像沒有裝錢。”
                 
  他想,不久又要倒光下一桶,秤量下一部分。攪拌器旋即開始空轉,水泥已經弄完,終於下班了。他先用引水到攪拌器的橡皮管沖洗手和臉;然後把便當盒纏在脖頸上,一心想先喝一杯再吃飯,一面走回他的大雜院。發電廠已經完成八成。矗立夕陽中的惠那山覆著純白的雪。滿身汗水仿佛突然冰冷起來。在他經過的腳下,木曾川的水泛起白沫而鳴。
                 
  “嘿!真受不了,老婆肚子又大了……”他一想到滿地爬的孩子,想到即將在這寒冷時分生下來的孩子,想到一再生產的老婆,就覺得泄氣之至。
                 
  “一圓九十錢的日薪,一天要吃兩升五十錢的米,衣著住宿又要九十錢,真渾蛋!怎麼還能喝酒呢!”他突然想起錢袋裡的小盒子。他在褲子臀部擦去附在盒上的水泥。盒子上沒有寫什麼,釘得很牢。
                 
  “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釘住了。”
                 
  他先把盒子砸在石頭上,可是沒有砸壞,於是像要踩碎這個世界似的,拼命踐踩。從他撿到的小盒中掉出一塊破布包裹的紙片。上面這樣寫著。——我是N水泥公司縫水泥袋的女工。我的愛人擔任的工作是把石塊放進碎石機去。十月七日早上,放進大石塊時,跟那石塊一起夾在碎石機中。他的夥伴想去救他,但我的愛人已如沉到水中一般,沉落在石下。於是,石塊和愛人的軀體互相輾碎,變成紅色細石,落到傳動帶上。又從傳動帶傳入粉碎筒中。在那兒跟鋼鐵彈一起,在激烈的聲響中發出細細的咒詛聲粉碎了。就這樣被燒製成水泥。骨骼、肌肉和靈魂,都變成粉末。我愛人的一切都變成水泥了。剩下的只是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縫製了裝愛人的袋子。我的愛人變成水泥了。第二天,我寫這封信悄悄放進桶子裡。你是工人嗎?如果你是工人,一定會覺得我很可憐,請回信。這桶中的水泥用來做什麼呢?我很想知道。我的愛人會變成幾桶水泥?用到那些地方?你是水泥匠?還是建築工人?我不忍見我愛人變成劇場的走廊,大宅的圍墻。可是,我怎能阻止得了!如果你是工人,請不要把這水泥用在那種地方。唉,算了,用在什麼地方都沒有關係。我的愛人一定認為埋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沒關係,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一定會配合得很好。他溫柔善良,而且穩當可靠。還很年輕,才二十六歲。他如何愛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用水泥袋代替壽衣,讓他穿上!他沒有入棺,已進入旋轉窯了。我如何送他呢?他已葬到東邊,也葬到西邊;葬在遠方,也葬在近處。如果你是工人,請給我回信。我把愛人所穿的工作服破片送給你,包這封信的就是。這破布已沁進石粉和他的汗水。他是穿著這件破工作服緊緊擁抱我的。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請把使用這水泥的日月、詳細情形、用在什麼地方,還有你的名字,都告訴我,務請保重。再見。松戶與三覺得孩子們在身邊翻滾騷鬧。他望著信末的住址和名字,一口氣把倒在杯裡的酒喝光。
                 
  “真想喝個爛醉,把一切都砸壞!”他怒吼。
                 
  “喝醉亂來怎麼行!孩子怎麼辦?”妻子說。他看著妻子大腹中的第七個孩子。

 
 



轉生〔日本〕志賀直哉
                  
                 
  一某地有個男子,太太不很機靈。他很愛妻子,但是因為妻子的遲鈍,常常生氣動肝火,說些相當惡毒的話,讓妻子頗為困惱。每次,她都哀嘆自己如此愚蠢,不免有所抱怨。
                 
  “你一定打從心底後悔娶了我這個笨太太,對不對?一定這樣。”
                 
  “嗨,很後悔。”
                 
  “真的?”
                 
  “真的。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只好認了。”
                 
  “我不希望這樣!我不希望這樣!”妻子哭泣。二“女人真是難以理解的動物。”
                 
  一天,丈夫生氣時這樣想道。過一會,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又想道:“不過,同樣是飼養動物,畢竟養家內動物比較平安無事。有人養野獸,更有人養了猛獸。養豬人的生活比馴獸師要無憂無慮多了。看來只有認了。”
                 
  他這樣安慰自己。他是一個不懂婦女解放更甚於不懂黑奴解放的人。三真是物以類聚,雇來的下女也全都愚蠢不堪,做的事情沒有一件合他的意。心情好的時候還好,要是肚裡的蟲作祟,叱責的話便噴涌而出,連自己也覺痛苦難忍。這時候,他會加倍急躁,大動肝火,自覺無趣之至。
                 
  “一切都很愚蠢,全家都飄滿了愚蠢的塵埃,簡直張不開眼睛和嘴巴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吼大叫。
                 
  “又要出家遁世啦?”
                 
  “我真的要出去旅行了,快準備!”
                 
  “那一套又來!”
                 
  “快準備!”
                 
  “究竟什麼事叫你這麼生氣?沒有事情值得你這樣生氣吧?有什麼不對勁?”
                 
  “全都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丈夫從孩提時期,一睡醒就愛鬧事,在早餐桌上常常這樣發脾氣。肚子餓了,脾氣更大。四“說來你實在太過聰明了。”
                 
  一天早上,難得丈夫心情甚佳,妻子笑著這樣說。
                 
  “那是因為你太蠢了。”
                 
  “真的?那來世我倒要聰明一點,請你生得愚蠢一點。因為我們不相稱啊。”
                 
  “生為人,不管什麼時候都一樣。女人的愚蠢自古以來都相同。”
                 
  “不生為人,那要變成什麼才比較好?”
                 
  “豬吧?” “只要跟你配得來……”妻子笑了。
                 
  “豬嘛,算了。”
                 
  “夫妻最和睦的動物是什麼?”
                 
  “是什麼啊?據說狐狸最要好。庫頁島養狐場曾經有這樣的記述,我看過。還厲行一夫一妻制呢。”
                 
  “真叫人感動。實在太好了。”
                 
  這時,丈夫想:一夫多妻的動物是什麼,但他沒有說出口,卻說道:“狐狸,我可不幹。”
                 
  “那要什麼才好呢?其他還有夫婦和好的動物嗎?”
                 
  “鴛鴦吧?有所謂鴛鴦之盟。”
                 
  “鴛鴦很漂亮,可以。”
                 
  “不過,只有雄的才漂亮,這樣行嗎?”
                 
  “沒關係!那我們就先這樣預訂了,可別忘記啦。”
                 
  “忘的可是你,誤生為鴨,那就慘了。”
                 
  “真會這樣嗎?”
                 
  “那倒難說,這種事可常有哪。”
                 
  五幾十年之後,這個愛挑剔的丈夫在不停發脾氣嘮叨太太之後,終於去世了。妻子雖然輕鬆了,但是再也聽不到斥責的聲音,倒很寂寞。她更糊塗了,仿佛連死亡也忘記似的輕輕鬆松又活了好一陣子。死去的丈夫如生前所約,轉生為鴛鴦,等待妻子死亡。他覺得妻子仍會逍遙自在一直活下去,不禁想到以前跟她一起外出時,自己常要在門外等很久。六又過了好幾年,妻子終於也去世了。轉生的時節來臨,她竟然忘了自己要變成什麼。是鴛鴦?狐狸?還是豬?她想。她確實記得不是豬,但記不得該變成鴛鴦還是狐狸。她很想變成鴛鴦,但是想起丈夫平時像口頭禪一樣,常說的話:“如果有兩個難以決定的事情要你選擇,你一定會選不該選的那一邊。有時似乎很幸運地選擇了該選的那一邊,但是到了最後卻命定仍要選錯,真不可思議。”
                 
  一想起這席話,她又不能不迷惘了。自己認定是鴛鴦,一定是命定的陷阱;選擇狐狸反而不會有錯。這麼一想,她終於轉生為狐狸。七女狐從這片森林到那片森林,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卻遍尋不著。找得疲力竭,來到某處深山時,已經三天沒吃東西,而且疲累得快要昏倒。突然聽到遠處下方有流水的聲音,為了想喝點水以解一時之渴,她搖搖擺擺拖著無力的腳,向那邊走下去。丈夫變成的鴛鴦在清澄的溪流中孤零零的生活。他現在正單腳佇立在露出潭水的石塊上,昏昏然打著盹兒,突然發覺有東西向自己走過來。他吃了一驚,想飛起來,待發覺來者正是自己一再等待的妻子,他又吃了一驚,不禁喊叫著飛到她身旁。女狐也很驚訝,但她太高興又腹饑如焚,當場癱倒在地。雙方面對面細瞧,才被這莫大的差錯嚇住了。丈夫被女狐的臭味熏得發悶,不禁老毛病發作,大聲吼叫:“真是蠢極了!”八女狐哭泣著為自己的錯失道歉。可是,不管怎樣道歉,即使丈夫原諒,也來不及了。丈夫變成的鴛鴦頭上的毛倒立,鼓著翅膀,吼個不停。女狐雖然一再道歉,但是因為饑餓和疲累,已經意識模糊,連話都說不清楚。眼前怒吼的鴛鴦確是自己的丈夫,但是意識稍一模糊,眼前的鴛鴦看來就像不可多得的美食,對笨拙得總是捉不到兔子和野鼠的妻子來說,這種感覺更深。她在心裡一再說,“這不是美食,是我親愛的丈夫。”
                 
  盡量克制自己,可是丈夫的斥責卻仍喋喋不休!她終於按捺不住,以狐狸的聲音大叫一聲,猛然往鴛鴦撲過去,剎那間就把它吃光了。這是一則極具教訓的童話,可稱為“斥責的報應”。
                 
  “這是對嘮叨丈夫的教訓嗎?”
                 
  “是的。”
                 
  “也可以做為蠢笨妻子的教訓吧?”
                 
  “可以嗎?”
                 
  “那是說即使挨罵,妻子仍然愛自己的丈夫……”
                 
  “原來如此。”
                 
  “這是以你的家庭為範本的吧?”
                 
  “哪裡。我太太是少見的聰明女人。而我則是一個非常溫厚的丈夫。我家聽不到一點斥罵的聲音。《文藝春秋》雜誌上還用我的名字登了廣告:教授家庭安全的秘訣。”

 
 



擁有百科全書的人〔瑞士〕瓦爾特。考爾
                  
                 
  這個村子遠離通衢大道,這裡連一家像樣點兒的可供稍有身份的旅客投宿的旅店都沒有。村裡有個小火車站,不過也小得可憐,那些一向認為自己的情況要好得多的鄰村的村民斷言:它大概是在一夜之間建造起來的。村裡的房屋乾淨整潔,外表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院子裡和窗台上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每一個真正的村莊理所當然就該這樣。房屋的四周圍著一圈高高的柵欄,院子的小門上掛著許多牌子,上面寫著警告來人提防猛犬或者“嚴禁乞討和挨戶兜售”的文字。村子裡住著一位先生和他的一家。有一天,風和日麗,這位先生乾了一件前所未聞的事。那些愛搬弄是非的女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許多無事可做整天在街上閒逛的小青年尾隨著他,一直跟到小火車站。原來,這位先生買了一張火車票。火車站站長在牌桌上順便說起了這件事。他每天總要和村公所文書、煙囪師傅、村公所公務員一起玩玩雅斯牌。?村裡缺少一位教師,否則,村公所公務員大概也不會有此殊榮,能與村裡的這幾位紳士坐在一起玩牌。鄰村倒有一所學校,但是,到了冬天,一旦道路被積雪覆蓋,孩子們同樣沒法去上學。站長在牌桌上順便提起了這件前所未聞的新鮮事兒:我們的這位先生買的可不是一張到鄰村的車票,也不是一張去縣城的車票啊!不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想冒次風險,去城裡闖一闖。幾位紳士聽後連連搖頭,表示很不贊同。他們試圖說服這位先生,讓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完全沒有必要,況且還引起了大家的疑心。直到現在,村裡還沒有誰認為非要去這麼遠的地方不可。自父親那一輩、甚至祖父那一輩起,村裡的人不都是這麼生活、這麼長大的嗎?這位先生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況且車票都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就準備動身。村裡的紳士們不無感嘆地說:是啊,是啊,凡是下定決心要闖入不幸的人,別人無論如何也是擋不住的。我們肯定會在報上看到,在那個大都市潛伏著什麼樣的災難。他究竟想去那座城市尋找什麼呢?這位先生什麼也沒有說。婦女們洗衣服時議論得更多了。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先生出了家門。街上許多小青年前呼後擁,吵吵嚷嚷,一直把他護送到火車站。這位先生登上窄軌火車,到了鎮上又換乘直達快車,順利地來到了大都市。他到底想要尋找什麼呢?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也就沒法回答那些牌迷了。他心裡有一種感覺,可是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他穿街走巷,眼睛時而瞧著這家商店,時而盯著那片櫥窗。心裡的那種感覺,那種不可言狀的感覺告訴他:再等一會兒,這還不是你想要的東西。這位鄉下來的先生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書店的門前。玻璃櫥窗裡陳列著各種圖書,有厚,有薄,有燙金的,也有不燙金的,還有彩色封面的。他突然之間意識到:這就是我在尋找的東西啊!我正是為這些才到都市來的,玻璃櫥窗裡平攤著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很厚,價錢自然也很貴。書的旁邊放著一個很大的硬紙牌,上面的文字告訴他,如果買下這本價格昂貴的百科全書,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這位先生走進書店。他覺得,知道一切事情,回答所有問題,恰恰就是他要尋找的。這時,他想到村子裡的那些牌迷,想到煙囪師傅,這個人經常從鄰村的同行那裡借閱報紙,所以在牌桌上總是裝腔作勢,自以為了不起。他還想到火車站站長,他每次從肉鋪老闆那裡買一截兒粗短香腸當早餐時,總是純屬偶然地得到小半張報紙。書店的夥計非常和氣地接待這位先生,畢竟是一本價格昂貴的書嘛。夥計肯定地說,當然可以通曉萬事,然後又問,他想要皮封面的,還是亞麻布封面的。這位先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對夥計來說再好也沒有了,他為這位先生包了一本皮封面的。在回家的火車上,這位先生就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偷偷摸摸地取出那本書,躲躲閃閃地翻開,就好像是在翻一本低級下流的小冊子(村公所公務員就有這樣一本小冊子,表面盡是些裸體女人。他經常在午夜時分,消防演習之後,讓大家傳閱。小冊子早已翻得破舊不堪)。躍入眼簾的第一個詞條是“吼猴屬”,他讀了讀關於吼猴屬的解釋。緊接著吼猴屬的下面提到了一位將軍,名字叫“布呂爾曼”。他覺得書裡寫得很清楚,自己完全看懂了。在換乘窄軌火車之前,他把書重新包好,然後端坐在那裡,滿臉通紅。一想到可以在牌桌上炫耀一番,他心裡樂孜孜的。他已經想像到煙囪師傅的小鬍子在顫抖。平時,只有當煙囪師傅手上握有兩張A並向對手暴露了自己的牌力時,他的小鬍子才會這樣顫抖。果然,一切都如同這位先生想像的那樣。他淵博的知識和人們對他的知識的了解,就像瘟疫一樣在村子裡迅速傳開。煙囪師傅想方設法企圖維持自己的權威地位,他蹙著眉頭,露出一副充滿疑慮的神情,大談巫術和幻象。然而,有天夜裡,當村里幾乎所有燈火都熄滅之後,煙囪師傅拐彎抹角,偷偷摸摸地溜進了這位先生的家。他終於登門求教了。至此,這位先生總算如願以償了。他的名聲愈來愈大了。鄰村的人聽說此事後都伸出食指敲著自己的額頭哈哈大笑。但是,這也絲毫無損這位先生的名望。村裡的人認為,雖說村裡只有這麼一位無所不知的聰明人,可是,不久的將軍,總會有一天,他們也都會像他一樣聰明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嘛。周圍所有的村莊都在笑話這個村子的人,把他們看成是十足的白痴和傻瓜。這樣過去了許多年。那位聰明的先生已經老態龍鍾了,百科全書當然也像他一樣日久年深,由於使用的次數很多,這本書漸漸變得殘缺不全。當老人把百科全書傳給他的兒子時,就已經缺了好幾頁了,這都是被那些來向他討教的人偷偷撕走的。他的兒子對缺的那些頁並不關心。他總是習慣說:書裡沒有的,世上也沒有。我父親去世前曾對我說過,世上的一切,這本書裡都有。當兒子把書又傳給他的兒子時,百科全書就只剩下封面和半張紙了。儘管如此,村裡的人總還是登門求教,打聽什麼是“直布羅陀”,什麼是“民主”,等等。這時,孫子就捧起只剩下皮封面和半張紙的百科全書,擺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對提問題者說:“喏,你自己也看見了吧,沒有直布羅尼,也沒有民主。你看,這兒只有一個字:排外。”
                 
  注:?瑞士一種紙牌遊戲,共三十六張,可供二至四人玩。

 
 



日食〔瑞典〕謝爾瑪。拉格洛芙
                  
                 
  有山脊窩的斯蒂娜、烏歌的麗娜、小澤的凱莎、天峰的瑪雅跟芬黑的蓓達,還有老兵那兒新娶的太太伊琳以及二、三個其他的農婦——她們全都住在斯卓胡頓下頭,教區的最末端,那是個荒涼、多岩的地區,大農莊的地主都懶得碰手。一個把她的木屋蓋在山崖上,另一個住在沼澤邊上,還有一個家住在陡峭的山頂上,爬上爬下地,吃足了苦頭。其他的人若能在較好的地面上蓋個小屋的話,準保是緊緊地挨在山邊,好把太陽從秋季的艷陽天一直擋到蒙告日。雖然極為艱苦,每個人倒也在小屋鄰近種了一小塊洋芋地。不錯,山腳下有好多種土壤,但是作個半死那片地上也長不出什麼東西來。在有些地方,他們得在田裡翻走好多石頭,要是在莊園上,都夠蓋個牛欄的了;有的則挖了像墳坑那麼深的溝渠,另外的人用口袋把土壤裝來撒在石塊上。土質雖然不算頂差,可怎麼也敵不住頑強的薊、藜,鋤了又生,茂盛得似乎洋芋田圃是為它們開闢的。從早到晚,這些婦人成天都獨守在陋屋裡,就算是有丈夫跟孩子的,也是男人一早去上工,孩子去上學。幾個年老的婦人中,有成年的子女,但也都去了美國。有些雖有年幼的孩子圍繞在身邊,然而,當然了,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說也算不上是伴兒。生活既是如此孤單,有時候她們真該聚聚,喝杯咖啡。這倒不是說她們在一起很合得來,彼此也絕非特別親近;只是有些想知道點兒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有些則長年住在山影裡頭,如果不偶爾與人見見面,真會悶壞的。也有的需要寬寬心,與人談談從美國收到的來信,還有天生話多愛說笑的,巴不得找個機會展露這方面天賜的愉人才華。準備一次小小的聚會倒也不費什麼事。咖啡壺跟咖啡杯當然大家都有,如果自己沒有牛可以擠牛奶,奶精可以從莊園那邊弄點兒來;精緻些的小點心與小蛋糕,可以臨時請送牛奶的司機到城裡的麵包房拿來,賣咖啡跟糖的鄉間生意人則是隨處可見的。所以說,大家聚聚,喝杯咖啡其實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了。困難卻在找個說得過去的場合。山脊窩的斯蒂娜、烏歌的麗娜、小澤的凱莎、天峰的瑪雅、芬黑的蓓達與那老兵的新妻一致認為,在平常的日子裡歡度這樣的聚會,可是不行的。如果她們如此浪費一去不返的寶貴時光,傳了出去可要遭人說閒話的。在禮拜天或是宗教節日喝咖啡聚會,也是不可能的;結了婚的有丈夫跟孩子在家,也已經有人作伴的了。其他的人——有的要去作禮拜,有的去拜訪親戚,還有幾個寧可待在家裡享享清福,才算真個過了個節日。因此,大家都心急地想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她們多半在與自己同名的聖徒日那天作東請喝咖啡,有的則把這件大事安排在小寶貝長牙或初學走路的那天。有的收到美國寄來附了錢的信件,當然總是最方便的藉口;也正好請所有四鄰的婦人來幫忙縫棉被或是順平剛從織布機上卸下的一匹布。然而無論怎麼說,可以利用的場合仍是供不應求。有一年有個婦人真是絞盡了腦汁,該輪到她作主人請喝咖啡了,她自然非常願意大家的期望;可是她似乎怎麼也找不出任何特殊的場合借以慶祝。她不能在命名日那天請客,因為歷書中沒有與她同名蓓達的聖徒。她也無法靠她的家人,因為他們都躺在墓地裡安息呢。她的年紀已經很大,她蓋的被窩或許壽命比她還長。她是有隻十分鍾愛的貓,而且說真的,它喝咖啡比她還要有派頭;但她畢竟不能為只貓請客聚會吧!一近思量,一邊把歷書翻了又看,因為她覺得總能在那裡頭找出個辦法來的。她開始在起頭,“皇室”與“生肖及預卜”兩章查起,一直看到“一九一二年的市場與郵務轉運”,也沒找到任何可用的資料。那本歷書她翻到第七次的時候,目光停到了“日食”上頭。她注意到那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七日那天,會有一次日食。自正午十二點二十分開始,下午二點四十分結束,日食將遮蓋太陽十分之九的面積。這,她過去也讀過好幾次了,也不曾感到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但是此刻,卻突然變得耀眼地明晰。
                 
  “有了!”她興奮得叫出聲來。然而她的信心也只維持了兩、三秒鐘,之後就放下了這個念頭,心怕其他的婦人會笑話她。不過,其後幾天中,看歷書時涌起的那個念頭,又一再地在她心中重現,最後,她開始考慮是否該碰碰運氣。因為她好好地思量時,覺得全世界的朋友中,她還有比太陽愛得更深的嗎?她的小茅屋落腳的地方,一整個冬天都不見一絲陽光透入屋中。她一天天地指望著太陽在春天回到她身邊。太陽是她惟一盼望的,惟一對她親切和藹也是她永遠覺得不夠的。她回顧自己的歲月,也感受得到。她的手發抖,好像她是活在永遠不散的寒氣中,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一臉蒼白憔悴,就像被晾在外面曬白了似的。只有站在強烈、溫煦、猛灑下來的日光裡,她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而不是具行屍。她越想越覺得一年中,沒有比她朋友太陽奮戰黑暗,光榮獲勝之後綻放新的光彩與瑰麗那天,更值得她歡度了。四月十七已經不遠,但還有充裕的時間準備請客聚會。於是,日食那天,斯蒂娜、麗娜、凱莎、瑪雅與其他的婦人都在芬黑與蓓達一塊兒坐著喝咖啡。兩杯、三杯地,大家邊喝,天南地北地邊話家常。大家都說一輩子也想不通這回蓓達為了什麼要請喝咖啡。這時,日食已經開始了。但是她們卻毫沒留意。直到天空變得昏灰,大地有如籠罩在一塊鉛質的帷幕下,一陣狂風吹來,就似死亡的號角與最後審判日的哀歌齊鳴,她們才停頓下來,也感到些畏懼。不過每個人又添了杯咖啡之後,這種感覺也就很快地過去了。一切過後,太陽燦爛快樂地重又出現在天空時——她們覺得一整年太陽好像都不曾這麼明亮且威力無窮——她們看見蓓達走到窗邊,合著手站著。遠望陽光普照的山坡,她顫抖著聲音唱起:旭日再升,感謝你,吾主!以重振的勇氣、力量與希望,我歡唱快樂的歌聲。瘦削而透明發亮,老蓓達站在窗前的亮光中,她歌唱時,陽光在她周遭飛舞,似乎也要將它們的生命、力量與繽紛贈送給她。唱完讚美詩之後,她轉身帶有歉意地看著她的客人們。
                 
  “是這樣的,”她說:“我沒有比太陽更好的朋友,所以我要在它失光的這天紀念一下。我覺得當它度過黑暗時,我們應該聚在一起來歡迎它。”
                 
  現在她們了解老蓓達的心意了,她們心中也十分感動。她們開始讚美太陽:“她對富人與窮人同樣仁慈,在冬天向茅屋探望時,就像灶台上流動的火光一樣宜人。只要見到她微笑的臉龐,就讓人感到不論須忍受多少困苦,生命仍是值得活下去的。”
                 
  聚會之後,婦人們都快樂又滿足地回到各自的家中。因為心中想到有了善心且忠誠的太陽作朋友,她們仿佛覺得更充實,也更安逸。

 
 



如此警察〔斯裡蘭卡〕古納瓦爾特那
                  
                 
  “抓小偷……抓小偷……快來人哪!……”突然,隔壁人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左鄰右舍聞聲後,紛紛趕到出事地點。站在門邊往裡面瞧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傢伙被人打翻在地,一人掐著脖子,一人騎在身上,使他半點動彈不得。英雄難找用武之地,值此機會,誰不想大顯一番身手?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口吐穢言,推開人群衝殺上去。此刻,房東老闆正在蔬菜店裡營業。得知消息後,他立刻派人去報告了警察局。想到自己多年來被盜的失物今天終於有了追查的線索,老闆頓時喜出望外,樂上眉梢。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有人在門口向老闆報告說。
                 
  “啊……真的來啦?……是不是那位賽桑老爺?……”老闆急切問道。其實,他心中早就有數,這類公務一般都由這位老總親自出馬處理。說話間,只見賽桑老爺手提警棍,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來,他身材魁梧,儀表威嚴,一副軍人氣派。老闆急忙在夥計耳邊低語了幾句。不料這個傢伙不識時務,竟然當場討價還價起來。
                 
  “賞錢以後不能要嗎?還不給我快去店裡取錢!”老闆頓時把他訓斥了一頓。
                 
  “趕快給我住手!有我賽桑老爺在此,料他不敢逃跑!”警察衝著兩個擒賊的好漢大聲喝道。小偷從地上慢慢爬起,兩眼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怎麼樣,小夥子,知道我是什麼人嗎?”警官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同時擺出一副護法天神的威嚴架勢。
                 
  “你叫什麼名字?”警官接著審問道。
                 
  “江特拉達沙。”
                 
  “老家在何處?”
                 
  “蓋格萊。”
                 
  “這麼說,你的職業就是偷盜!是不是?”說著,警官伸出巨掌,一把抓住小偷的脖子,使勁往上一提。小偷一聲慘叫,頓時兩腳離地,像倒提的鴨子般痛苦地掙扎著。
                 
  “怎麼樣,這種滋味好受嗎?現在總該知道我賽桑老爺的厲害了吧?”警官威嚴地說道。
                 
  “老闆,你看見沒有,對待這種罪犯根本不用講人道!他們應該統統處以絞刑!把這種人關進監獄,真是太便宜了他們!我們這個國家治安所以糟糕,還不都壞在這幫畜生手裡,上個禮拜,俱樂部又出了事情,你們都聽說了沒有?那位大名鼎鼎的'白面大王'一時麻痺大意,將五千盧比隨手放進抽屜就去喝茶。誰知不出一支煙的功夫,錢就被人盜了。他媽的,手腳這麼快,這是誰幹的呢!出事以後,不僅老闆倒霉,連他媽的我都受到損失。那天我本該到手的二百盧比外快,結果一直拖了三天才拿到,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幫小偷,簡直都不是人!抓住以後,你怎麼拷打,就是賊性不改,真是豈有此理!……”警官滿腔怒火地說道。
                 
  “喂,小子,快給我從實招來!你溜到此地想幹什麼來著?是不是想偷老闆的大衣?……喔,謝天謝地,幸虧大衣今天沒掛在原處,不然準會不翼而飛。”
                 
  “警官老爺,我冤枉啊!我是來找賬房先生借錢回家探親的。誰知來了以後,才知他早已辭職不幹了。我正想找人打聽他的下落,不料就被這兩個人抓住按倒在地打了一頓。我是個清白的人,這輩子從沒偷過別人的東西。”
                 
  “大家聽見沒有?好一個清白規矩的正人君子!想不到你倒挺會演戲。我看那俱樂部的五千盧比準是你這小子偷的!”警官說著朝他當胸一拳。小偷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痛苦地呻吟著。
                 
  “臭小子,放明白點,我賽桑老爺不是好惹的!睜開狗眼瞧瞧,我身上這根皮帶不是吃素的,它專愛招待你們這幫畜生”!警官說著說著,一股無名的怒火涌上心頭。他二話沒說,對著小偷就是一陣劈頭蓋腦地毒打。小偷氣息奄奄地癱在地上。警官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裡,抓起報紙使勁扇著涼風。老闆急忙端酒送到警官面前。
                 
  “唉,老闆,不瞞你說,我有些不中用啦。想當年,我單槍匹馬連續執行好幾個小時的任務,從不知道什麼叫累。可是現在,怎麼一動就出汗呢,也許人真的上了歲數吧?”警官一邊喝酒,一邊感慨地說。
                 
  “我經常懷念我的黃金時代,那時我年輕力壯,在怒瓦勒愛裡亞供職。當時的警察局一律由白人掌權,威風極啦。什麼案子一到我們手中,一辦就成,真是痛快!”記得那是二十年代,我們局裡負責處理一件偷盜案件。說是偷盜,其實並沒有丟失任何東西。只是老闆放在抽屜裡的一千盧比找不著了。當時大家都懷疑是鋪子裡的一個夥計乾的。於是,他們就盤問那個夥計。不料這傢伙一口咬定:'沒拿!'“最後沒有辦法,就由我出面處理……我來到店裡,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死死頂在墻上痛打了一頓,爾後警告說:再敢胡說錢是老闆自己拿的,就把他當場打死!這時,店裡有人給他家裡發了電報,叫他們火速趕來。老太婆一進門就大喊大叫:'別打我兒子!別打我兒子!'此時正趕在我火頭上,上去就扇了老婆子一個耳光。
                 
  “老頭一看事情不妙,便偷偷塞給我五十盧比。這怕什麼?我有什麼就說什麼,用不著瞞人。這時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可憐起那個小子來。於是就停止拷打,勒令他寫了一張私拿巨款的口供,暫時將他放了。老闆拿著供詞向法院起了訴。不料沒過幾天,這筆錢老闆在另一個抽屜裡找著了。於是,原告收回告訴。那小子算是白挨了一頓毒打。不過,這件事怪就怪那個老闆,怎麼忘性那麼大呢?可憐那個倒霉的小夥計,在醫院裡一直躺了兩個多月。
                 
  “我今天所以重提這些往事,無非是想證明:我當年並不是一個無用之輩!那時上級派我執行再艱巨的任務,我身體完全頂得下來。可是現在,只動手打了幾下,就感到渾身酸痛。這是怎麼啦!莫非我真的得了該死的風濕病?”警官一邊說話,一邊把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入自己懷中。
                 
  “老總,您看這個傢伙現在怎麼處理?他什麼東西都還沒有偷走,不知能不能去打官司?要不,先把他抓起來,等以後再說,這樣行嗎?”老闆十分為難地問道。
                 
  “那就隨你便!不過要想起訴,就得有確實的證據。哪怕一張鈔票或是一隻戒指都行。不然的話,就把他放了算啦。其實,現在不打官司也沒什麼,反正他已夠受的啦!”警官回答說。
                 
  “喂,臭小子,還不給我快滾!”他飛起一腳,將那倒霉的傢伙踢出門去。
                 
  “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吧!老闆,我該告辭了。怎麼樣,最近市場上橘子還新鮮嗎?要有好的,別忘了送幾個來嘗嘗!你瞧,我的手臂現在還一個勁地發酸呢。”
                 
  警官揮動幾下臂膀,爾後仰首闊步揚長而去。

 
 



我是怎樣自殺的?〔土耳其〕阿吉茲。涅辛
                  
                 
  報上刊登自殺的消息,通常是被禁止的,然而,下面要談的是我個人的自殺問題,因此,我希望威嚴的官府,不僅能高抬貴手,准予報導,甚至還能為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自殺慶幸。我曾一度得了自殺狂症,心裡總想著自殺。我的第一次自殺經過是這樣的:“喂,朋友!”我自言自語道,“怎麼個死法更好,用手槍,還是用匕首?”死麼,都是一樣的……但是至少讓我死得高尚一些:我決定服毒自殺。我買了劇毒藥品,將自己關在屋裡,寫了一封充滿浪漫情調的長信,結尾寫道:“永別了,空虛的人生,永別了,變幻莫測的命運,永別了,所有的一切……”然後,我服了一杯毒藥就躺倒在地上。現在我的血管就要萎縮了,我的手腳就要抽搐,血液就要凝結。我這樣等了又等,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於是,我再喝一杯毒藥,接著又一杯……但是,毫無反應。後來,我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個國家裡,不僅牛奶摻水,油摻假,乾酪摻假,就連毒藥也是摻假的。因而,一個人隨心所欲想採取一種自殺手段也是做不到的。而我個人,想到就要做到。這一次,我決定朝自己的頭砰的一槍來了卻我的殘生。我把槍口對準太陽穴,扣動扳機:“卡——答!”又扣動了扳機:“卡——答!”再扣動了一次扳機:“卡——答答!”原來,這支槍是一批美國援助的武器中的一支,裡面缺少零件。我看用槍彈結束自己生命已經不可能了。於是,我想到了保險的辦法——用煤氣來窒息自己。據說,煤氣中毒致死是富有詩意的。我把煤氣開足,並將屋裡的所有縫隙都堵住了。我倒在椅子上,擺好了最合適的姿勢,以便在人們找到我的屍體時能夠保持肅穆的氣氛,於是,等待著阿茲拉伊爾?來臨。中午過去了,夜幕降臨,我的呼吸怎麼也不停止。晚上,我的一位朋友來找我。
                 
  “不要進來!”我大聲嚷道。
                 
  “怎麼啦?”
                 
  “我正在死呢。”
                 
  “你沒有死,你是在發瘋。”
                 
  他說。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我的朋友。他捧腹大笑道:“你真蠢,從煤氣閥門出來的不是煤氣,而是空氣。”
                 
  說完,他又問我:“你真想自殺嗎?”
                 
  “當然是真的。”
                 
  我答道。
                 
  “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他說。接著,他建議我到制刀匠那裡買一把布爾薩刀,然後像勇敢的日本武士那樣切腹自盡,並讓肚子裡的腸子流到自己的手心裡。我對我的朋友所表示的友誼和關懷錶示感謝,並立即去買了一把布爾薩刀。老實說,用刀子一聲地剖開自己的肚子,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而且我覺得,當我的屍體被抬到停屍室裡進行檢驗時,醫生如果在我的肚子裡看不到有任何食物,那可太難堪了。管它呢,我還是把刀子放進懷裡,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去。正在這時,兩個警察向我衝過來。於是,我向警察解釋:“先生們,請等一下,先聽我說。我老老實實地交納稅金,我從不說政府閒話。像我這樣的老實人……”警察打斷了我的話,並從我懷裡搜出了那把刀子。
                 
  “這是什麼?”警察吼叫起來了。原來,我正好遇上這兩個專管搜捕和制止犯罪活動的警察。
                 
  “唉,我的真主啊!”我自言自語道,“我無法在這個國度裡活下去,我作出自殺的決定,是最合適的。但是,你看,我也沒辦法離開這個塵世呵!……難道總是這樣折磨下去嗎?”我是有決心有意志的人,一旦說要死,我就一定要去死。我從雜貨店老闆處買了一條粗繩子,還有一塊肥皂。我在繩子上塗抹了肥皂,系在天花板上的吊鉤上。當時我的心情像是踏進稅務局大門一樣,把自己的脖子套在塗抹肥皂的繩子上,接著就一腳踢掉了椅子。可是,我並沒有被吊起來,撲通一聲,我跌落在地板上了。原來,繩子也是腐朽的。看來,我無法找到結實的繩子了。我得去找那位老闆。店主說:“若是好貨,我們還賣嗎?”我完全明白了,自殺是無指望了。
                 
  “算了,就這樣活下去吧!”我自言自語道。眾所周知,民以食為天。我特別愛吃臘肉煎雞蛋。我在一家飯館裡,先吃臘肉煎雞蛋、罐頭橄欖油煎白菜卷以及一份通心粉;後到糖果店買四五塊甜酥吃了。這時,一個賣報人走過來,喊道:“共十六版,你如不想看,可當包裝紙用。”
                 
  我沒有讀官方報紙的習慣,但是,這回,我對報販說,我要一份。當然讀社論時,我就朦朧地入睡了。突然,我感到腹部劇烈絞痛,似乎有人用刀子在我肚子裡攪動。我無法形容疼痛的滋味……我實在受不了了,喊了起來。人們用急救車把我送進急診醫院。我已昏過去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醫生站在我的身邊,他問道:“你好像中毒了,你不能瞞著醫生,你想自殺吧?”
                 
  “說到哪裡去了,醫生,在這幸福的日子裡,您說到哪裡去了?”
                 
  “你是中毒了,你吃了什麼?” “臘肉。”
                 
  “什麼,吃了臘肉?”醫生大聲地說,“你瘋了,臘肉能吃嗎?難道沒有看報?醫院擠滿了臘肉中毒患者。但是,你不像吃臘肉後中毒的人。你還吃了什麼東西?”
                 
  “我去過飯館……”
                 
  “你大概是瘋了。”
                 
  “在飯館裡吃了罐頭。”
                 
  “怪不得,還吃什麼了?”
                 
  “通心粉、甜酥……”
                 
  “你當然要中毒了,罐頭、通心粉、甜酥……”醫生說。
                 
  “除了這些,你還吃什麼?”醫生又問?“我向真主發誓,再沒有吃別的東西了,只是在讀官方報紙時……”
                 
  “啊?”醫生驚叫起來,“謝天謝地,你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出院時,我在想:算了吧,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求生不得,欲死不能……我們只能無聲無息地苟延殘喘地活下去。注:?伊斯蘭教中的死神。

 
 



田野裡出世的嬰孩〔土耳其〕奧爾漢。凱馬爾
                  
                 
  在一望無際的棉田裡,農場工人們十五人或二十人排成一列,一個勁兒在清除秧苗旁的雜草。在驕陽中,氣溫一直升至一百四十九度,在眩眼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沒有一隻鳥兒在飛翔。太陽似乎主宰著一切。農場工人們汗水涔涔,有節奏地不斷揮動鋤頭。鋤頭的尖端落在焦土上,發出“啦”、“啦”的聲音;隨著鋤頭均勻的起落聲,農場工人們哼著歌,烈日的淫威似乎吞沒了這歌聲:剩下來的土地裡,他們播種小米,播種,收割,然後包裝,親人們給我們送來石榴和香梨。法爾霍。烏扎依爾那雙腫脹脹的手滿是汗水,他把汗都揩在那條寬鬆的黑褲子上,同時掉過頭去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瞧著他身旁揮鋤頭的妻子,他用庫爾德語說,“怎麼?你怎麼啦?”古麗沙是一個肩膀寬寬的結實女人。她乾癟癟的臉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由於劇痛,臉已經不成樣兒,而且露出一道道的皺紋。她沒有回答。法爾霍。烏扎依爾用胳膊狠狠推了她的腰部:“女人,你到底怎麼啦?”古麗沙用疲倦的眼神瞥了丈夫一眼。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怪嚇人的,這時鋤頭忽地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用手緊緊按住大肚子,俯下身去,然後在紅棕色的土地上跪了下來,由於烈日的曝曬,土地到處裂開。監視他們幹活的漢子撐著黑色的太陽傘站在一旁,這時叫了起來:“古麗沙!是這個嗎?不要再幹了,走開!”她痛得死去活來。她用枯瘦而依然有力的手指攫住一塊乾裂的泥土,手指捏得緊緊的。她使出常人罕有的力,咬緊牙關控制自己。一圈圈漆黑的斑點在她眼前飛舞。她突然呻吟起來,“哎唷唷!”對一個女人來說,勞動時被陌生人聽到這種聲音真是丟臉。法爾霍。烏扎依爾咒罵起來,飛起大腿朝妻子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腳。女人馴服地蹲在地上。她知道這副樣子丈夫是不會寬恕的。當她兩手撐著地掙扎著站起來時,監工的又說:“古麗沙!快走!娘兒!現在你趕快走,快!”她的陣痛遽然停止了,但她感到等一會又會突如其來,而且來勢會更加凶猛。她朝離她一千英尺光景遠的溝渠走去,這是農場的邊界。法爾霍。烏扎依爾在他妻子身後咆哮著,他看到九歲的女兒赤腳站在監工的身旁,於是吩咐她說:“你得代媽幹活!”女孩知道現在該輪到她了。她拿起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鋤頭,走到行列裡。鋤頭的柄上還沾滿媽媽手上的汗呢。這種事是很平常的。鋤頭的起落聲依舊和農場工人們的歌聲相應和。太陽直射在堆滿畜肥的溝渠上。草綠色的蜥蜴在紅褐色的泥土上悄悄爬過。古麗沙挺直身子站在溝渠裡,她環顧四周,在炙人的熱浪中側耳細聽。看不到什麼人。空曠的土地上熱氣逼人,這片土地向遠處延伸,似乎沒有盡頭。伯勞鳥的尖叫聲在空中迴盪。她把寬大的黑褲子口袋裡的物件全部倒空,並取出一些東西。她知道自己分娩期已近,早就張羅好這些東西:纏在一塊紙板上的兩股長線,一把生鏽的刀片,幾件顏色不同的衣服,還有破布、鹽和檸檬乾。這些東西,她是在農場的垃圾桶裡找到的。她準備把檸檬汁榨到嬰兒的眼睛裡,用鹽擦孩子的身體。她把襯褲一直褪到腰部下面,將嬰兒的褲子摺好放在一塊大岩石下面,在地上鋪好破布,把一團線解開,並把檸檬切成兩片。她不想蹲下身去,忽聽到後面有走動聲。原來是一隻狼狗!她撿起一塊石頭向他扔去。那隻狗吃了一驚逃開了,但沒有消失。它等著,潤濕的鼻子嗅呀嗅的。古麗沙焦急極了,要是她現在生孩子,昏了過去,那隻狼狗就會把孩子活活咬成一塊塊的!她還記得那位庫爾德姑娘菲麗絲。菲麗絲也像她一樣在溝渠裡分娩,她把孩子抱到身邊後,竟昏了過去。她醒來時向四周一瞧——孩子不見了。她到處找尋……最後,在遠處一株矮樹下,她發現孩子已被一隻狼狗咬得支離破碎!古麗沙又向那隻狼狗看了一眼,瞪著眼仔細打量。狼狗在她的目光下退了幾步,但還是盯住她。眼睛射出異樣的光芒……“莎弗侖,”她叫,“莎弗侖”。她不懂自己怎麼會喊起遠在約一千英尺以外的女兒來:“快來揍它!你這隻該死的惡狗!”那隻狗勉強退後三十英尺左右,又停下身來蹲著,眼睛閃著藍幽幽的光,伺機而動。這時古麗沙肚子又痛了起來,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陣痛。她裸著膝蓋蹲下來,兩手撐住地面,呻吟起來。她脖子上靜脈粗得像手指一般,顫動著。疼痛一陣接一陣襲來,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突然涌出一股熱血……她的臉露出驚駭的神情。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垮了下來。
                 
  “法爾霍,莊稼漢,”監工說,“跑去瞧瞧那個女人……她也許會送命的。”
                 
  法爾霍。烏扎依爾朝妻子在苦苦掙扎的那個溝渠望去,搖搖頭,恨恨地罵了幾聲,繼續幹活。他怒火中燒,怨恨自己的妻子。額上冷汗直冒,汗水從他濃眉下一滴滴淌下來。
                 
  “瞧那邊,小子,”監工又說,“跑去看一看那女人怎麼了。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法爾霍。烏扎依爾把鋤頭扔在一邊,往那邊跑去。真想一腳接一腳地踢她……這個不中用的女人搗他的鬼,他真受不了。他在溝渠邊停住腳,睜大眼睛向下瞧。古麗沙倒在地上的小路旁。在沾滿鮮血的一塊破布上,渾身上下一片紫紅色的嬰兒在伸手伸腳地扭動。一隻狼狗正撲在嬰兒身上。他霍地跳下溝渠。狗三腳兩步逃開了,舐著血淋淋的嘴。法爾霍。烏扎依爾把圍在嬰兒臉上的綠翅蒼蠅趕走。嬰兒閉著眼睛,手腳還在扭動。法爾霍。烏扎依爾打開布來,原來是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法爾霍一下子變了。他仰望天空,嚴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抱起嬰兒,從地上撿起血跡斑斑的破布。
                 
  “我的兒子!”他大叫一聲。他樂得幾乎瘋了。養了四個女孩後,居然來了一個男孩!古麗沙感到丈夫就在身邊,張開眼來。她不顧自己的身體,掙扎著想站起來。
                 
  “這回你挺不錯,”法爾霍。烏扎依爾說。
                 
  “挺不錯的,女人!”他抱著嬰兒從溝渠裡一躍而出。監工看到他穿過紅棕色乾裂的土壤跑來。
                 
  “那邊……那邊……”他說,“法爾霍向這邊走來了!”大夥兒都停止幹活。農場工人們倚著鋤頭,目不轉睛地瞅著。法爾霍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大聲喊道:“我的兒子!我有一個兒子了!”他把嬰兒緊緊抱在胸前,嬰兒裹在一塊帶血的破布裡,渾身還是紫紅色的。
                 
  “嗨,你得小心,莊稼漢,”監工說。
                 
  “當心,莊稼漢!別抱得這麼緊,你會把他悶死的……現在你回農場去吧。告訴廚師,是我派你來叫他給你些油和糖漿,讓女人吃一些吧。走吧!”法爾霍。烏扎依爾不再感到疲倦了,炎熱他也不在乎。現在他年輕得像二十歲的小夥子,身上輕捷得像小鳥似的。他向農場的小泥屋走去,茅屋頂在他的眼前隱隱閃現。

 
 



母親的勛績〔西班牙〕狄森塔
                  
                 
  驕陽似火,無情地烤灼著寬闊的馬路——卡斯蒂利亞的一條官道。在這條道上,行人要想在路邊找株小樹來乘乘涼,或者找條小溪來解解渴,那是枉費氣力。被曬焦的、貧瘠的田野,險峻的、起伏的丘陵,天上光多,地上樂少——這就是苦於焦渴和酷熱的大自然的景象,這就是陷於睏倦和沉寂之中的大自然景象。只是偶爾有一群小鵪鶉從割過的莊稼地裡振翅飛起,揚起一團灰塵;大鵪鶉叫得很響,在空中一翻就不見了,而灰塵仿佛被陽光照穿了似的,像金雨一般落到路上。在八月悶熱的傍晚,杳無人跡的馬路和茫茫無際的田野顯得格外荒涼。一小隊窮苦的行人在緩緩地行進著,他們被酷熱弄得疲憊不堪,給自己揚起的塵埃堵得喘不過氣來,被灰塵遮得叫人看不清楚,宛如迷失在這片荒野裡一樣。這一小隊行人大概會使看到他們的每一個人都同情和心痛的,但是人們對這樣的現象已經司空見慣,並不在意。人們指望上帝發慈悲,可上帝卻往往冷眼相待。一小隊行人的成員是一個女人,三個孩子和一頭毛驢。那個女人嘴巴似張非張,喘著大氣,疲勞地緩緩地向前走著。她衣衫襤褸,滿身灰塵,光著腳,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嬰兒給抱在一塊打過補丁的破布裡,兩隻小手揉著媽媽的乳房,拼命想擠出奶來,哪怕一滴也好。那個女人年紀很輕,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光,嘴巴鮮紅的,雪白的牙齒長得很齊整,身材勻稱挺秀。這一切都說明她先前是很漂亮的,可是極端的貧困改變了她的模樣,使她未老先衰。她臉上的皮膚變粗了,布滿了皺紋,一綹綹又髒又亂的頭髮粘在汗津津的額頭上。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雙動人的烏黑的眼睛透露出往日的風韻;這雙眼睛此刻正充滿著愛,凝視著兒子那張黑黝黝的小臉。跟在那個女人後面有氣無力地走著的,是一頭皮包骨的老毛驢,兩隻耳朵耷拉著,尾巴沒精打采地拖著,滿身是污泥和雜草。搭在驢背上的兩隻筐裡,在破布堆上,躺著兩個孩子。他們彼此迥然不同!小的臉色紅潤,頭往後仰著,睡得很香,在睡夢中不知笑什麼。大的五歲光景,發著燒,在那不舒服的床上翻來翻去,常常痛苦得嘴脣歪斜,睜著大而紅腫的眼睛緊盯著母親。她們是什麼人呢?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要帶著一個生病的孩子走在這杳無人跡的、被無情的太陽曬得火燙的大道上呢?她們是什麼人呢?是一家無依無靠的吉卜賽人,她們在歐洲到處流浪,沿途乞食。從哪兒來的?是從最近的一個村子裡來的,這個不幸的女人不敢在那個村子裡歇一下腳,甚至也不敢舀一罐水,因為農民們嚇唬說,如果她不立即離開他們的村子,就要把她這個女乞丐、巫婆、吉卜賽女人痛打一頓。因此她沒有討到一塊麵包,沒有弄到一滴水,就帶著生病的孩子走了。這會兒她轉過身來,打老遠又傷心又氣憤地望著那清晰地矗立在地平線上的灰色鐘樓。那個生病的孩子,在當作床的筐裡吃力地支起身子,把手伸向那個女人,輕輕地喚道:“媽媽……”那個吉卜賽女人渾身抖了一下,向孩子撲過去。
                 
  “怎麼,親愛的?”她低聲說道,把吃奶的嬰兒放在睡著的哥哥身旁,用雙手摟住病孩的脖子。
                 
  “水!給我喝吧!我很想喝……這兒在火燒。”
                 
  孩子用小手指指自己,難受地挺起的胸部。“水?”母親驚恐地重複說了一遍。
                 
  “我到哪兒去弄呢,孩子?”
                 
  “喝,”孩子又要求道,“我想喝……”他那乾裂的嘴脣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而在凝視著母親的目光中含著那麼多的失望和憂愁,使得她臉色發白,失聲大哭。她的兒子,她的親骨肉,在向她祈求他生死攸關的援助,而她卻無能為力。她白白地朝瓦罐看了又看:瓦罐裡空空如也。她瞧了瞧天空,天空裡一小片雲彩也沒有;又急切地望望像荒漠一般的大路、田野、草地、平原,一直到天邊都看不到一條小溪,也看不到一口水井。正在遭災受難的土地好像露出了它那乾得變了樣的嘴巴,對那個吉卜賽女人說道:“給你兒子喝的水?這兒給誰喝的水也沒有。讓大家都跟我一樣渴死吧。”
                 
  母親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發狂似的反覆說著:“一滴沒有,我一滴也沒有……我到那兒去給你弄到水呢,孩子?”可憐的母親!在這種荒野裡只有一個水源——那就是滿含淚水的眼睛。吉卜賽女人驀然滿懷希望地露出了笑容;在不遠的地方她看到了一所修路工的茅屋。窗子和門都關著,這說明主人們不在家。也許屋裡還有什麼人能幫她的忙吧?那個年輕的婦人奔到門前,瘋狂地用拳頭把門擂得砰砰直響,可是白敲,沒有人答應。她已經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敲,也沒有氣力喊了,步履艱難地沿著墻走去,拐過屋角,出乎意外地看到地上滿滿的一缽子水,真是又驚又喜。她又看了一次,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她沒有發覺有一隻很大的牧羊狗正走近那個缽子。狗毛倒豎,齜牙咧嘴,眼睛裡露出凶光。它一見女人,就發出嗚嗚的叫聲。她抬頭一看,猜到狗的意圖,就撲上前去,與狗同時來到缽子跟前。在一剎那間,他們都愣住了,敵對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個女人已經把手伸過去,可是牧羊狗搶在她前頭一跳,趴在缽子上面,惡狠狠地露出牙齒。她根本沒有想到退縮:她準備把水爭奪過來。“嘿,你也想!”她恨恨地嚷道。
                 
  “瞧著吧,你得不到水的!”她朝著狗臉上打去。狗一下子站立起來,咬住她的肩膀,把她弄翻在地。她又怒又痛,禁不住叫了一聲,可沒有驚慌,也沒有退縮;她抓住敵人的喉嚨,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狠命地握緊了。狗牙齒咬得愈來愈深了,可吉卜賽女人使出渾身力氣,緊緊地卡住它的喉嚨。這場搏鬥時間很短促,沒有聲音,卻很可怕:兩個敵人在地上翻滾,極力要戰勝對方。可就在這時狗嗚嗚叫著鬆開了牙齒,身子軟了,倒在吉卜賽女人身旁。吉卜賽女人放開了手指。她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身上的衣服一塊塊地掛了下來,裸露的胸部和肩膀上很深的傷口裂了開來。她並沒有感到痛,踢開了敵人的屍體,拿起奪得的缽子,就向兒子奔去。她並沒有理會肩膀上流下來的鮮血,把水湊近病孩子的嘴巴,又親切又溫柔地笑著說道:“喝吧,孩子,喝吧!親愛的!”

 
 



橫田少佐〔新加坡〕希尼爾
                  
                 
  我站在海山街口,東張西望。這一帶的景物,對我來說,熟悉又陌生。對於蹲在五腳基、忙著拍照的橫田先生來說,這一切,陌生又熟悉。四十年前,我的祖父,蹲在這裡,等待過關,過後,當他登上夜行軍車,就不再回來了。橫田先生的祖父那一夥人呢?當年這一群無辜命運的主宰者!今天我們前來拍攝的,是要印證歷史的冷漠?“沒有什麼好拍的!”我拉了橫田一把。
                 
  “到別處走走吧,要不然三兩天內走不遍你的目標呢!”我把一袋攝影器材背起,然後朝向廣合源街、豆腐街一帶走去。一路上我甚少開口,他也樂得自然攝取景物。作為對待一位海外社友的態度來說,我是有點冷待了遠方的朋友。不過,當社長告訴我,他的祖父當年曾經是“昭南市政會”的一員時,我對橫田先生的到訪,心靈上產生一種強烈的抗拒感。
                 
  “橫田先生,你應該隨你的祖父一同前來才對,他可以告訴你更多的過往。不是嗎,不久前就有一批前朝遺老來這兒威耀一番。”
                 
  “哦,不,家祖以前只在這兒居留一段非常短的時期,後來因病回國。——何況,近年來他不良於行……”
                 
  “不然,他會再度南下'進出'一番?……”我有點衝動地打斷了他的說話:“歷史是一切過往的見證,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評價。”
                 
  “是的,祖父說過,他們當年被派擔任保護八十萬市民日常生活的職責是有待評估的。”
                 
  我的天!我不再開口。腦子是有點兒混亂。大屠殺、良民證、共榮圈、憲兵隊、慰勞所、奉獻金等等似曾相識的名詞,在我腦海里翻滾著。在那漫長的日子裡,一切少不了血與淚。在湛藍、寬朗的天空下,緊張的空氣,向路人飛撲,仿佛要說服人們,一切過往不曾發生過。站在橫田先生的旁邊,一切很難忘懷。譬如說我們在南京街吃午餐時,我想起了南京。譬如說在伊麗莎白道,我們蹲在林謀盛烈士的紀念塔前拍魚尾獅的英姿時那一股無名的感觸。黃昏時分,我們站在市政廳,不,政府大廈前拍紀念照。
                 
  “到十合百貨公司去吧!剛開張不久的。”
                 
  我說。聽說正式營業那一天,有二十萬人涌了進去搶購。他們是成功的,侵略別人不需要武力。我們越過馬路,朝萊佛士城走過去。
                 
  “慢著。”
                 
  橫田又拿起照相機,朝向那探天的浮雕對焦距。夕陽、浮雕、車浪、晚霞,一幅日落而息的安詳圖景。我們走過圍欄,偌大的紀念碑,鮮有遊人。碑的四周,池草萋萋;遠處,車聲隆隆。我想起廣島原爆,片片殘瓦,層層鐘聲,串串紙鶴,和平雕像,小女孩的心聲,慰靈碑,一切的一切……“這是什麼?”
                 
  “哦,長生殿。”
                 
  我有意無意地說著:“那年你們的祖父留下的一點紀念。”
                 
  “你是說他們出錢建的?”橫田認真地說。
                 
  “不,是他們提供機會罷了!”我趨前,拍拍灰罈,說道:“我的祖父、八叔一家,都葬在這兒!” “幹什麼?”
                 
  “他們都在當年'皇軍進出'時無辜被殺的!”
                 
  “無辜?”橫田用驚慌的眼神望著我。
                 
  “這石碑,是對當年許許多多蒙難同胞的一種紀念與追悼。”
                 
  “多少?”我出示了手掌。
                 
  “五十?”我搖頭。
                 
  “五百?”搖頭。橫田走到我跟前,一臉狐疑:“你沒有開玩笑吧?難道是五千?”我沒有回應,我不想讓他知道正確的數目,他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讓歷史去告訴他吧!清白的歷史是不會說謊的。良久,橫田的臉色依舊十分難看。
                 
  “祖父不可能欺騙我啊!他說當年是來這兒保護市民的!”
                 
  “我的祖父也不可能欺騙我,他確確實實躺在裡頭。”
                 
  暮色已沉,我看不清橫田先生的臉色,好一陣子,他回身把攝影器材收好,說道:“我不去逛百貨公司了,讓我回去旅店,我需要休息及冷靜想想。——你能過來一趟嗎?我們談談。”
                 
  我點頭。
                 
  “這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我望一望腕表。
                 
  “差一點給忘了,我那兩個小侄正等著用車,聽說——聽說晚上有個西城秀樹的演唱會……”

 
 



黃狗事件〔新加坡〕希尼爾
                  
                 
  他把刀放在侄兒的頸項上。其實,他不想把刀放在侄兒的頸項上。
                 
  他只不過賭了一個時期的馬,借了幾回的大耳窿,搶一次雜貨店的錢。他最終給認了出來。東藏西躲,躲到大哥那擁擠的三房式組屋去。那天,大門被敲得驚心膽跳,他一心急,拿了把刀,想從二樓窗口跳下。媽呀,有輛警車正亮著紅色的訊號燈。
                 
  “郭友財在家嗎?郭友財開門!郭友財聽著,我們是——”郭你媽的!我怎能開門,讓你們進來抓我!我那孩子的牛奶粉還沒有著落,我欠的錢讓我想辦法去湊足就是了——雜貨店,雜貨店我才搶了,不,拿了不到五百元!——我不開門,我不開門!不開門也是死路一條!他抓了七歲的侄兒往房間裡關了起來。這是他最疼愛的侄兒,昨天還買了蝦餅給他吃。有人從大門闖了進來,他感覺得出,應該是五歲的侄女開了門。然後房門又有人在急促的敲著。
                 
  “郭友財,郭友財,我們是,我們是……”
                 
  “我還你們錢好了!我還你們錢好了!”他心中在吶喊。“郭友財快開門,郭友財我們是警方人員,郭友財…………”
                 
  “郭你媽的,再吵我殺了旺仔!”頓時外邊一片寂靜,只有房裡數聲狗吠。外邊的人都說郭友財挾持侄兒為人質與警方對峙。
                 
  “孩子是無辜的,放了他吧!我們找個人項替他。”
                 
  外邊有人說。好一陣子沒有反應。最後,房門開了一隙,外邊一位老者走了進去,小侄兒給推了出來,房門再關上。
                 
  “別動!”友財上前搜身,一旁的黃狗猛吠不已。從老者右邊腰際,搜出一把左輪。
                 
  “×你媽的,你也來這一套!”友財把刀拋了,用左輪指向老者。
                 
  “你不要命了!”
                 
  “這把槍跟了我三十年,舍不得拿開!”老者回答得從容。
                 
  “也好,你舍不得,讓它與你一同歸天好了!”
                 
  “慢著,先喝杯咖啡如何,你的臉色不太好。”
                 
  “別耍花樣,我要——”
                 
  “報告隊長,我們已布置好了,請吩咐——”外邊有人提高聲量。
                 
  “先來兩杯咖啡,一杯不要糖。”
                 
  老者向外邊回應。
                 
  “你是隊長?——”友財有點慌張與驚愕。
                 
  “我來日不多,應該由我進來。”
                 
  老者望著友財:“你搶了幾百塊錢,只要報了案,上法庭,最多判坐三幾個月的牢,你現在這種大手筆,會要你的命!”
                 
  “我沒有其他選擇!”友財有點軟化。
                 
  “有!”老者從身上拿出一副手銬,說道:“你現在就自首吧!——我倒忘了,那把槍今天忘了上子彈……”友財整個人癱瘓下去,他沒有料到,手中的武器,只是虛有其表罷了。
                 
  “隊長,咖啡來了!”
                 
  “咖啡太苦了!”房門再度打開,郭友財戴了手銬與老者一齊走出來。老者笑著對大夥說:“他剛才都換好了衣服要去自首,誰知道我們先來了一步!”大夥不作聲,不太相信他的話。
                 
  “哦,就是因為那個小侄,纏著他在房裡玩——”老者說得好輕鬆。
                 
  “他剛才不是說要殺旺仔?”有人不服地問道。
                 
  “啊哈,你是說那隻叫做旺仔的黃狗?該殺該殺,到處隨地撒尿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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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老師 ......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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