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36-70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036.txt 成功的男人〔美國〕T.G.博伊爾
037.txt 夢想者〔美國〕阿爾弗萊德。科波
038.txt 魔術〔美國〕阿瑟。古德弗烈
039.txt 爵士大王〔美國〕唐納。巴斯米
040.txt 快樂時光〔美國〕艾薩克。阿西姆
041.txt 被打開的密函〔美國〕愛爾斯。愛辛格
042.txt 告密的心〔美國〕愛倫坡
043.txt 考駕照〔美國〕安吉利卡。吉布斯
044.txt 四個男人和一個盒子〔美國〕
045.txt 沙那罕名琴〔美國〕保羅。瓊斯
046.txt 公園裡的星期天〔美國〕貝爾。考夫曼
047.txt 世界末日〔美國〕貝內特。柯夫
048.txt 魔法〔美國〕波特
049.txt 媽媽〔美國〕戴維。奧丹
050.txt 橋邊的老人〔美國〕厄尼斯特。海明威
051.txt 雨中的貓〔美國〕厄尼斯特。海明威
052.txt 外國佬〔美國〕弗朗西斯。斯蒂格穆勒
053.txt 比利的馬子〔美國〕戈登。傑克遜
054.txt 進化論〔美國〕賀爾曼。梅森
055.txt 飛行員的抉擇〔美國〕亨特。米勒
056.txt 三山夾峙的谷地〔美國〕霍桑
057.txt 一小時的故事〔美國〕凱特。喬賓
058.txt 謝謝你,女士〔美國〕蘭斯頓。休斯
059.txt 小精靈〔美國〕勞倫斯。威廉斯
060.txt 流行的技術〔美國〕雷蒙德。卡弗
061.txt 小偷〔美國〕雷蒙德。卡弗
062.txt 恐懼之外〔美國〕魯思。斯特林
063.txt 愛時而脆弱〔美國〕羅伯特。M.羅斯
064.txt 寓言一則〔美國〕羅伯特。福克斯
065.txt 晚餐時間〔美國〕羅素。愛迪生
066.txt 狗的日子〔美國〕馬克。斯特蘭德
067.txt 心臟病〔美國〕馬克斯。阿普爾
068.txt 綠色的秘密〔美國〕瑪麗。迪拉姆
069.txt 月光女士〔美國〕瑪麗。諾爾絲
070.txt 冤家〔美國〕毛姆




 
 



成功的男人〔美國〕T.G.博伊爾
                  
                 
  早年成功的男人早年因為他罩在頭上的那隻黑袋子而惹了些麻煩。老師糾正他的發音,教練批評他的態度,校長因為他用一根點燃的香煙燙傷學齡前兒童而責打他。他是個壞學生。午餐時他自己一個人坐,把甜辣椒和意大利臘腸喂進黑洞洞的嘴裡。在走廊上,筋肉橫生的年輕運動員抓住那隻黑色的袋子,打他的後腦勺。他十三歲的時候,足球隊長朝他走過來,將他打倒在地,企圖拿掉那個黑袋子。成功的男人幹掉他。五年,法官說。回到街上成功的男人兩個月後又回到街上來了。第一次約會那女孩叫辛西亞。成功的男人坐著他父親的靈車來到她的公寓前面。(成功的男人所深惡痛絕的父親是承攬殯葬為業的人。早餐時,成功的男人的父親打掉他兒子碗裡的玉米片。兒子威脅要幹掉父親。他並沒有那麼做,無疑是受到遍及世界的孝道觀念及根深蒂固的殺父禁忌所約束。)辛西亞的父親已雙鬢銀白,愛打網球。成功的男人敲門後,他去應門,對他的到訪表示訝異。成功的男人拉住辛西亞的手肘,塞了廿元到她父親手中,然後消失在夜色裡。父親的死早餐時,成功的男人打掉父親碗裡的玉米片,然後幹掉他。母親的死成功的男人廿歲出頭。他打保齡球、舉重、喝紙盒牛奶。他母親在醫院,因癌症或心臟病而奄奄一息。牧師穿著黑衣服,成功的男人也是。第一份工作一位古巴金融業者波菲裡歐。布紐茲邀請成功的男人共進午餐。我聽說你在找工作,布紐茲說。沒錯,成功的男人說。豌豆成功的男人不喜歡豌豆。它們很難用叉子挑起來吃。脫口秀成功的男人在舞台側廂等候,白色的香煙在他如午夜般黝黑的頭及上身留下傷痕。女化妝師已化好他的嘴和眼睛,刷刷他的頭套的絨毛。已有人向他做過摘要了。他前面的客人是位小兒科醫生。轉動的燈光將台上照得亮晃晃的,台上坐著主持人和那位小兒科醫生,兩人中間放著一盆棕櫚植物,他們兩腿交疊,討論嬰幼兒的輕微不安心理。暫停以後,成功的男人發現自己被擠塞在一張大椅子裡,滿眼所見都是白色的燈光。脫口秀的主持人是個四十出頭、有張娃娃臉的男人。他像上帝和天使一般地微笑。好,他說,你是成功的人。請告訴我——我一直想知道——擊敗別人的滋味如何?馬特歐。瑪利亞。布紐茲之死一個炎熱的夏天早晨,傑出的金融家的表弟及生意夥伴馬特歐。瑪利亞。布紐茲的屍體,在船塢下被發現了。水面彌漫著蒸氣般的霧氣,有魚的味道。一隻大黑鳥棲息在死屍的前額上。婚姻辛西亞和成功的男人站在神壇前,肩並肩。她穿著白緞禮服,戴著白面紗。成功的男人租來一套半正式晚禮服,特大號的,還有一頂絲襯裡的黑絲絨頭罩。……你們到死才分離,牧師說。脾氣成功的男人很情緒化,喜怒無常。有一次,在一家速簡餐廳裡,女侍為他端來特製的肉卷,但忘了剔掉豌豆。成功的男人的頭罩上有塊肉湯的污漬,大約在他下巴的地方。他抬頭看著那個女侍,三角形小洞後面的眼睛像別針一樣,他幹掉她。還有一次,他帶著廿五塊錢到競賽場去,回來時身上有了一千八百塊錢。他在一家雪茄店稍作停留,走出店外時,一個酒鬼拉住他的袖子,求他施捨二角五分錢。成功的男人摸摸口袋,拿出那一千八百塊錢,全給了那酒鬼。然後幹掉他。第一個孩子男孩。成功的男人很高興。他靠在嬰兒床圍欄邊,讓男孩的小手指頭握住一把德林加手槍鍍鎳的把手上。手槍裡裝上了空包彈——成功的男人希望小男孩習慣那種聲音。小男孩四歲時已練熟跆拳道的基本招數,可以在十外將刀射進墻壁,雙手都可打中飛靶。成功的男人將他寬大的手掌放在男孩的頭上。你將組成一個大幫派,虎兒,他說。工作他搭機飛往辛辛納提。到洛杉磯。到波士頓。到倫敦。空中小姐都認得他了。半畝地和車庫成功的男人在掃樹葉,把它們攏成搖搖欲墜的一大摞一大摞。他身穿黑色T恤,袖子切掉了,頭戴棉質的工作用布罩,也是黑色的。辛西亞在給花床砌上邊,他的兒子在草地上玩。成功的男人向開車經過的鄰居揮手。鄰居也向他揮手。成功的男人將草坪清理至他滿意的地步,便把較小的樹葉堆弄在一起,堆成了小貨車大小的葉冢。然後他彎腰用打火機點燃葉堆。立刻,火焰從樹葉堆竄起,迅速擴散,燒成一個大火球。成功的男人靠後站立,肌肉強健的手交握著。他身邊站著一條三頭狗。他俯下身來拍拍每一個頭,濃煙烈焰不斷往天空冒去。在市街上昂首闊步他在市街上昂首闊步,領子豎起,帽緣低垂。很晚了,他走過百貨公司、小企業、公園、和加油站。走過公寓、柵欄、眺望窗口。狗對著影子怒吠。然後悄悄走開。他可以擊中我們每一個人。退休一群商人模樣的人——六十幾歲、七十幾歲、肥胖的、鑽石戒指、雪茄、淡褐色的痣——為他舉辦宴會。年紀已八十幾的波菲裡歐。布紐茲發表一篇演說,並贈送成功的男人一把鍍金的鐮刀。成功的男人謝謝他,然後退隱湖邊,在那兒,人們可以看見他乘坐他的快艇,劃過湛藍的水面,頭罩在微風中作響。死亡他病倒了,萎縮了,只剩原來的一半大小。在慈善醫院裡,他倚枕而臥,床邊一排龍膽屬植物垂頭喪氣。管子伸進頭罩插在鼻子裡,他的眼睛長了眼屎而且發紅,深深凹陷在三角洞後面。牧師穿著黑服,成功的男人也是。鎮的另一邊,成功的男人的兒子站在一家店的鏡子前面,這家店專門做成功的男人的服飾。他在試戴他的第一個頭罩。

 
 



夢想者〔美國〕阿爾弗萊德。科波
                  
                 
  兩個火箭分開半英里聳立著,而夢想者開始了他可怕的夢魘……在沙漠裡黃銅色的天空下,這兩個聳立的火箭看起來又高又亮。丹比穿著他笨重的壓力裝,站在那裡看著它們。他的心在唱歌:“這就是我生來要追尋的……”他讓他的想像力奔馳,想像自己已經在空中,狂飲著造物者的榮耀。
                 
  “太陽和星星在紫色的天空中一起閃耀著,而在下面的地球只是一堆綠塵……”他想。佛得曼碰了碰他的肩膀。
                 
  “準備好了嗎?”丹比回到現實並點點頭。他隨著佛得曼和一小群技師穿過沙漠向火箭走去。發射器的內部就像一個冷冷的洞穴一樣。丹比讓他自己融入那冷冷的氣息中。他拉下一個手套,露出手臂讓佛得曼注射。這個精神醫生安靜地準備註射器。現在,他轉身向下看著丹比。
                 
  “好了,可以打針了。”
                 
  他安靜地說。針扎得很深。
                 
  “這會讓你在最難過的那段時間好好休息。”
                 
  技術人員完成了他們的檢查。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祝福丹比,然後魚貫走進熾熱的日光中。
                 
  “你很確定,對不起?”佛得曼問:“你真的要去嗎?” “天啊!”丹比想。
                 
  “他竟然問我要不要去!我一生等待的就是此刻。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夢想著它,為它而活,佛得曼竟然問我要不要去!”
                 
  “是的,”丹比說。
                 
  “我要去。我贏得這個權利了,對不對?”精神醫生虛弱地笑一笑。
                 
  “你贏得這個權利,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孩子,想一想,你一生在追求一個夢,現在你正好抓到它,你花了許多年夢想你會是第一個上月球的人,但……”
                 
  “佛得曼,聽著”,丹比用緊張的聲音說。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一直為這個目標努力著。甚至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因此被譏笑,被排斥。我是不同的。我總是很孤單,只有這個夢才是我的夥伴。我現在有了這個機會,你能問我是不是要它嗎?你問得一點道理都沒有。為什麼你不幹脆問我要不要呼吸?”佛得曼瞥了一眼他的表。
                 
  “你還有時間改變主意,你是知道的。有一位後備太空人也準備好了。”
                 
  丹比轉開他的臉。
                 
  “他實在太過分了,分明是看不起我……”他想,他希望這個昏庸的笨醫生能出去,讓他靜一靜。
                 
  “你活在幻想中”,佛得曼追問著,“這是為什麼你總是很孤單,對不對?”丹比沒有回答,佛得曼挖得太深了。孤單……,他太了解那種感覺了,它就像一股寒氣爬上他的心頭。記憶的碎片割得他流血。他以前太孤單了。他的夢使得他被排斥,因此他只好轉而內求,尋求他的夢想的陪伴。但外在世界還是不停地在傷害他。他記得他的母親問:“為什麼你老是看書?而且看些垃圾!為什麼你不出去和其他的孩子玩?”他能告訴她他只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另一個星球的土地上,然後看著地球在天空中嗎?在十二歲的年紀?她總是譏笑他。還有他父親。
                 
  “我們有一天能上月球嗎?爸爸?”
                 
  “孩子,不要問那麼笨的問題……”
                 
  “你認為這就是答案了,對不對”?佛得曼的聲音繼續響起,就像夏天裡的蜜蜂的嗡嗡叫一樣。
                 
  “你會不會又像小時候一樣恐懼孤單呢?你不怕在空中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嗎,丹比?”
                 
  “為什麼他一直激我?”丹比氣憤地想。
                 
  “閉上你的嘴出去吧!”他對著佛得曼叫道:“讓我一個人在這裡,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他的思想在說話。
                 
  “好吧!孩子,我很抱歉。”
                 
  佛得曼笨拙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從架子上拿下頭盔,輕輕地戴在丹比的頭上。
                 
  “我不是故意讓你難過,”他說。
                 
  “只是我們必須確定……”他走到活門又轉頭說:“對不起,丹比。”
                 
  然後走了出去。丹比半昏迷地躺著,等待著火箭發射而來的震動。終於來了,他覺得壓力變大,胸口很痛;太空裝拉緊時,他的肉被扯得很痛。然後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小點光線在他自己的宇宙裡燃起。只有他看得到。他在黑暗中醒來,心快速地跳著。成功了!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他吃力地移動,因為火箭的推進力震動太大。他起身做第一次的視察,當他從望遠熒幕上看到太陽和星星在黑色的天空中閃耀時,他叫了出來。這個天空比他所想像的要大得多,冷得多。有一種無邊際,黑綠交接的感覺緊抓著他的喉嚨。回憶又像潮水一般涌來。
                 
  “爸爸,我們會到月球去嗎?”
                 
  “別傻了,孩子!”他想起回憶的苦楚。但他更驚異地發現他竟緊抓著回憶不放。在這無邊際的空寂中,他充滿了對人類的回憶,對地球的回憶。一個接一個地,他操作其他熒幕,直到最後他被這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空間包圍。星星又遠又冰冷,太陽也很遙遠。一陣強光弄痛了他的眼睛,丹比突然覺得他在往下掉,掉向一個無邊際的黑暗世界。他爬到躺椅,緊緊地抓著,呼吸壓迫著他的喉嚨。他覺得——孤單。然後他看到地球,它是個綠色,被雲包著的球體——不真實而遙遠。他感覺一種瘋狂,無理智的恐懼。
                 
  “這跟夢想中的一點都不像”,他狂野地想著。在夢裡,他一點都不害怕。夢裡只有榮耀和得意,沒有這些廣大的空寂和隱藏的、折磨人的——孤單!丹比尖叫著。叫聲在他的頭盔回響,更增加了他的恐懼。他不停地尖叫又尖叫……當活門打開時,他還在尖叫,心理醫生們把手按住他,然後把他帶出去到沙漠的陽光下。
                 
  “我曾試著警告你,”佛得曼很溫和地說。
                 
  “但就像你說的,你贏得這項權利去嘗試。”
                 
  從醫院病床上那虛弱的個體傳來弱小的聲音:“都是騙人的,全部都是——這是個詭計。”
                 
  佛得曼搖搖頭。
                 
  “並非如此。那些景象是人造衛星實地拍攝的,震動效果則是離心力的二倍。這整個設備只是人造的訓練儀器,用來淘汰明顯不合適的人。”
                 
  丹比嚴厲地說:“就像我……”
                 
  “恐怕是,我的孩子。你看,太空飛行不適合孤單、敏感或想像力豐富的人。這些人都會受不了的。”
                 
  佛得曼站了起來。
                 
  “星星只屬於那些呆板、無聊的人,他們可以面對任何孤單。對他們而言,沒有意義也沒有恐懼。”
                 
  他可以聽到丹比壓抑的哭聲,在門站了好一會兒後,看著這心碎的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他傷心地搖搖頭說:“星星、太陽是不屬於你的,你有太多的夢想,太深的感情……”
                 
  “而這些夢,不適合愛作夢的人,因為破碎後,永遠難以補償……”

 
 



魔術〔美國〕阿瑟。古德弗烈
                  
                 
  在一艘遠航的客輪上,大夥兒正在觀賞魔術師的把戲。而船長的那隻鸚鵡卻在一旁搗蛋,一再地拆穿魔術師的西洋鏡,把他搞得非常難堪。當魔術師試著要矇騙它的時候,它便大聲叫嚷:“他在袖子裡藏了一根線”、“他用鏡子在偷看”或者“桌子底下有暗門”。這下子魔術師要氣瘋了。正當他想把那隻鳥宰了的時候,船上忽然響起了一聲威力強大的爆炸,接著猛烈地搖晃了一下。一枚魚雷不偏不倚地正中目標。過了不久,在一片漆黑的海面上,鸚鵡和魔術師不巧剛好抓住同一塊漂游的浮木。他們沉默地相看了一段時間之後,鸚鵡沮喪地說:“好吧!我投降了。這次你到底是怎麼弄的?”

 
 



爵士大王〔美國〕唐納。巴斯米
                  
                 
  好呵,我現在是爵士大王了,何基。莫基一邊在他的伸縮喇叭伸縮管上擦油,心裡一邊想著。好多年都沒有伸縮喇叭手在爵士界稱王了。如今老王火辣。麥克蘭瑪摩既已謝世,看樣子是該我稱王了。或許我該在這兒窗口吹上一段顯顯威風吧。
                 
  “哇■!”有人站在人行道上說:“聽見沒有?”
                 
  “聽見了。”
                 
  他的同伴說。
                 
  “你能分辨得出我們美國本土的頭牌爵士樂手誰是誰嗎?”
                 
  “以前能。”
                 
  “那剛才那是誰在吹呢?”
                 
  “我覺得聽起來像何基。莫基。剛才雖就是那麼一小段,卻是精挑細選的,可真謂是魯殿靈光啊。”
                 
  “是什麼?”
                 
  “魯殿靈光,只有像何基。莫基這等級的藝術家才有的造詣,他是密西西比基督山路人士。如今火辣。麥克蘭瑪摩過世之後,他就是爵士大王了。”
                 
  何基。莫基把伸縮喇叭放入喇叭盒子裡,就到爵士俱樂部去了。在俱樂部裡,每個人見了他都退後一步,躬身行禮。
                 
  “嗨,勃奇!嗨,佛瑞迪!嗨,喬奇!嗨,沙德!嗨,洛埃!嗨,狄克斯特!嗨,祖特!嗨,喬!嗨,威利!嗨,格倫斯!”
                 
  “今天我們奏什麼,何基?你現在是爵士大王了,你得決定。”
                 
  “'輕煙'怎麼樣?”
                 
  “哇!”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何基。莫基真的要把人美死了,光是他那吐字的聲音!這小子發音太美了!老天!” “我不要奏'輕煙'.”
                 
  有人說。
                 
  “再說一遍好不好,陌生人?”
                 
  “我不要奏'輕煙'.'輕煙'單調乏味。我不喜歡它的變調。我拒絕奏'輕煙'.”
                 
  “他拒絕奏'輕煙'!可是何基。莫基現在是爵士大王了,他說要奏'輕煙'的。”
                 
  “哥兒們,你是從外地來的還是怎麼回事?什麼意思你拒絕奏'輕煙'?你到底是怎麼進的這個俱樂部的?是誰聘你的?”
                 
  “我是山口日出,從日本東京來的。”
                 
  “喔,你是日本小子,呃?”
                 
  “不錯,我是全日本第一把伸縮喇叭手。”
                 
  “噢,無任歡迎,可得等我們聽完演奏之後。你倒說說看,田納西茶室是否仍是東京頂尖的爵士俱樂部?”
                 
  “不是,現在東京頂尖的爵士俱樂部是方盒子。”
                 
  “不錯嘛。好了,我們現在照何基說的奏'輕煙'.你準備好了嗎,何基。好,給你四拍。一!二!三!四!”那兩名稍早站在何基窗下的男子也已跟著他進了俱樂部。這時他們說:“我的老天!”
                 
  “不錯,那正是何基出名的'英國陽光'演奏風格。演奏起來光芒閃爍,有紅色的光,有藍的,綠的,綠色自紫色中心射出,橄欖色自褐色中心射出——”
                 
  “那個年輕的日本人也很不錯的。”
                 
  “的確,他相當棒。他拿喇叭的方式很特殊。通常那是超級演奏家的商標。”
                 
  “彎身把頭夾在雙膝之間的那副架勢,老天,真太棒了!”他是太棒了,何基心想。或許我該宰掉他。這時有人進來了,面前推著一具四又二分之一的八度音階馬林巴木琴。對了,正是胖子瓊斯,他還沒進入門內就已經開始彈奏起來。“我們在奏什麼呢?”
                 
  “'畢利的彈力'”。
                 
  “我聽也是的。什麼調?”
                 
  “F.”
                 
  “我想也是的。你以前不是在梅納樂隊演奏嗎?”
                 
  “我是在那個樂隊呆了一陣子,後來進了醫院。”
                 
  “怎麼了?”
                 
  “我太累了。”
                 
  “我們在何基神乎其技的演奏中能加點什麼?”
                 
  “加點雨跟星星什麼的,怎麼樣?”
                 
  “也許太冒失了吧?”
                 
  “問他介不介意?”
                 
  “你去問他,我有點怕。可不能跟爵士大王胡來的。”
                 
  “那個日本小夥子也挺不錯的。”
                 
  “他好棒呵。”
                 
  “你認為他吹的是日本味兒嗎?”
                 
  “至少我覺得不是英國調兒。”
                 
  這伸縮喇叭令我膽戰心驚已有卅五年了,何基心裡想著。
                 
  “怎麼到了這把年紀我還得面對另一次挑戰呢?”
                 
  “呃,日出——”
                 
  “是的,莫基先生?”
                 
  “'輕煙'與'畢利的彈力'你奏得都很好,雖然心有不甘,我還是得說你吹得跟我一樣好。其實我認為你比我更好。這麼想的確令人氣惱,但是事實如此。我當上爵士大王不過才廿四小時,但是我們這門藝術的嚴酷法則要求我們聽了之後要向真理服輸。”
                 
  “或許你誤會了吧?”
                 
  “沒有,我長了耳朵的。我沒誤會。山口日出是新的爵士大王。”
                 
  “你要當名譽大王嗎?”
                 
  “不是,我只是把喇叭收起,悄悄溜走。這個所在是你的了,日出。你可以選下一支曲子了。”
                 
  “'奶精'如何?”
                 
  “好呵,你們聽見日出說的了,奏'奶精'.準備好了嗎,日出?”
                 
  “何基,你不必走嘛。你也可以演奏。只要靠邊站一點就行了——”
                 
  “謝謝你,日出,你真慷慨。我想既然我還在這裡,就也吹上一段吧,低音,當然了。”
                 
  “'奶精'日出吹得很棒!”
                 
  “是的,我想那是他最拿手的。”
                 
  “來自那邊的是什麼聲音?”
                 
  “哪邊?”
                 
  “左邊。”
                 
  “你是說那聽起來有如人生冷酷一面的聲音?像北極熊越過北極深冰的聲音?像麝香鹿大舉逃亡的聲音?有如雄海象躍入海底的聲音?像卡邁山麓火山口噴煙的聲音?像野火雞在深幽、輕柔的森林漫步的聲音?海狸在阿帕拉契沼澤中啃樹的聲音?銀耳長在白楊樹上的聲音?像黑尾鹿在內華達山脈中徘徊的聲音?大草原上小狗親吻的聲音?像巫草翻滾或小河慢淌的聲音?像黑貂岬中海牛細嚼海苔的聲音?像一群長鼻浣熊橫過阿肯薩州的聲音?像——”
                 
  “老天,是何基!喇叭吹口上裝了弱音器,他都要把日出吹下台來了!”
                 
  “日出這會兒已經跪著吹了!老天!他往褲袋中取一把大鋼劍呢——快攔住他!”
                 
  “哇!'奶精'從來也不曾如此精彩刺激地演奏過!日出沒事吧?”
                 
  “沒事,請人去拿杯水給他喝呢。”
                 
  “我太佩服你了,何基!這是我一輩子從沒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了!”
                 
  “你再度是爵士大王了!” “何基。莫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奇觀!”
                 
  “是的,何基先生,我必須承認,您是把我給吹下台來了。我看清了我還有好些年要努力學習的呢。”
                 
  “別這麼說,孩子,別太掛心。我們之中的強者都碰到過這種情形。或者幾乎都碰到過。現在我要大家都好好地樂一樂,因為我們現在要演奏'平面'.下面一曲是'平面'.”
                 
  “您准許的話,先生,我要回旅館打點行囊了。我非常感激在這裡學到的一切。”
                 
  “好的,日出。祝你好運。嘿——嘿。好了,現在演奏'平面'.”

 
 



快樂時光〔美國〕艾薩克。阿西姆
                  
                 
  關於那件事情,瑪姬當天晚上就把它寫在日記裡。
                 
  “公元二一五五年五月十七日,”她開始這麼寫,“今天湯米發現了一本真正的'書'!”那是一本非常古老的書。瑪姬的祖父曾經對她說過,在她的祖父的少年時代,他的祖父告訴他曾經有一個時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印刷在紙張上。他們翻閱那些黃漬起皺紋的紙張,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當他們發現所有的字都被固定在紙張上,不同於平時他們在熒幕上所閱讀的移動資訊。而且,當他們翻回到先前讀過的那一頁時,竟然發現那些字和第一次讀到的時候一模一樣!“對你而言,”湯米說,“這也許是一種浪費。當你看完這本書時,我猜你一定會把它丟掉。我們的電視熒幕上有超過一百萬本的書,而且它可以不斷地補充。然而,我不會這麼做。”
                 
  “我也是啊!”瑪姬說。她才十一歲,讀過的書遠少於湯米。因為湯米已經十三歲了。她說,“你在哪裡找到的?”
                 
  “在我家,”他專心地閱讀著,頭也不抬地回答,“在我的閣樓上。”
                 
  “它裡面說些什麼?”
                 
  “學校。”
                 
  瑪姬開始對它覺得輕蔑,“學校?到底有什麼好寫的,我討厭學校。”
                 
  瑪姬一直不喜歡上學,但此時她比以前更討厭學校了。數學老師曾經給她一連串的幾何考試,而她的成績卻都一直每況愈下,終於她的母親禁不住嘆息地搖著頭,替她請了一位督學官。那位督學是一位紅臉的小胖子,隨身帶著一隻裝滿電線、指針盤的工具箱。他面帶笑容,給了她一個蘋果,然後就把她的數學老師分解。然後他開始組合他的新數學工具,瑪姬一直希望他無法組成,但是他辦到了,大約一小時之後;那台熟悉的、又大又黑又醜惡的機器又出現在眼前,它的熒幕上,同樣出現了所有的課程以及許多煩人的問題。那還不算什麼,她最討厭的是那個她要投入作業和考試卷的投入孔。她必須使用六歲時學會的打孔密碼來解答問題,然後數學老師立刻就把作業改好,算出分數。當她做完作業時,督學先生對她微笑並輕拍她的頭。他對她的母親說:“這並非孩子的錯,瓊尼斯太太。我想,幾何學現在對她而言是有一些艱澀,小孩有時候會不太適應,不過沒關係,我已經訂定一個十年的學習計劃書。事實上,她整體的進步相當令人滿意。”
                 
  然後他又拍了一下瑪姬的頭。瑪姬失望透了。她一直希望能把所有的老師全部趕走。湯米就曾經有過一個月的時間不必受老師的逼迫,那是在歷史課程暫時結束的時候。所以她現在對湯米說:“為什麼還有人要寫學校的事呢?”湯米用一種優越感的眼光看著她。
                 
  “因為那是一種不同於我們的學校,傻瓜。這是數百年前的那種學校。”
                 
  他輕鬆地用一種清楚的聲音補充說:“好幾個世紀以前呢!”瑪姬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
                 
  “好吧!就算我不知道那麼久以前他們到底有怎樣的學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讀著那本書,然後說:“不論如何,他們還是有老師啊!”
                 
  “他們的確有一個老師,但'它'不是正式的老師,而是一個'人'!”
                 
  “一個人?人怎麼能作為一個老師呢?”
                 
  “嗯——他會教學生們各種事物,然後吩咐家庭作業和問各種問題。”
                 
  “可是人不夠聰明啊!” “當然夠!我父親的知識和我的老師一樣多。”
                 
  “不可能的,人的智慧不能和老師比!”
                 
  “他差不多可以了,我打賭!”瑪姬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做爭論,她說:“我才不要一個陌生人跑到我房裡來教我。”
                 
  湯米哈哈大笑地說,“你了解的太少了,瑪姬,那位老師不會住在你的房子裡。而是有一棟特別的建築讓所有的孩子去那裡上課。”
                 
  “難道所有的孩子都學一樣的東西嗎?”
                 
  “就同年齡的孩子而言,是的!”
                 
  “但是,我媽媽說,老師應該自我調整去適應每一個孩子的心靈,所以每個孩子都要用不同的方法來教育。”
                 
  “不論如何,當時他們不用這種方法,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不要念這本書啊!”
                 
  “我沒說不喜歡嘛!”瑪姬立刻回答。她真的很想知道那些有趣的學校的事情。他們還念不到一半的時候,瑪姬的母親便開始叫喚他們了,“瑪姬,上課時間到了!”瑪姬抬起頭說,“還沒有啦,媽!”
                 
  “現在,”瓊尼斯太太說,“也該是湯米上課的時間了。”
                 
  瑪姬對湯米說:“下課之後,我可以再和你一起念這本書嗎?”
                 
  “大概可以吧!”湯米不太樂意地回答。他手臂底下夾著那本破舊的書,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離開。瑪姬走進了教室。它就在臥室的隔壁。此時數學老師已經打開,正在等著她。除了週末和星期日,它每天總是定時開機,因為瑪姬的母親認為定時規律的課程有助於孩子的學習。熒幕上出現了字幕,它說:“今天的算術課程是真分數的加法。請把昨天的作業放進投入孔。”
                 
  瑪姬一邊照著它的指示行事一邊嘆著氣,她一直想著她曾祖父的祖父少年時代的那種學校——所有附近的孩子們一起上學,在校園裡嬉戲、歡笑,在教室裡排排坐,放學以後一起回家。大家學一樣的東西,然後便可以一起寫作業,一起討論問題。而且,他們的老師都是“人”。數學老師在熒幕上閃爍著“真分數二分之一加四分之一……”瑪姬幻想著古時候的孩子該會多麼喜歡上學,不禁羡慕著他們的快樂時光。731

 
 



被打開的密函〔美國〕愛爾斯。愛辛格
                  
                 
  這個軍人不該打開密函的封口……有好長一段時間總部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看起來他們要在那裡待上整個冬天了。附近的田野上最後的草莓都掉落下來腐爛了。哨兵們孤零零地坐在樹幹上看斑駁的樹影。敵人在河的對岸沒有發動攻擊。只有樹影每天愈變愈長,早上醒來,只有無盡的空虛。反抗軍裡年輕的志願者很怨恨這種情形,他們決定要攻擊,在雪季之前,必要的話,沒有上級命令也無所謂。因此,有一天早上,他們派了其中一個人帶信到總部。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其他事他們可能不太小心,但要叛變可不是小事,他們會很小心的。他把信送到後,他們問了幾個問題,這更讓他覺得懷疑。更讓他驚訝的是,在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們交給他一封封了口的信,規定他在天黑前要帶回自己的部隊去。他們指示他走捷徑,並在地圖上指給他看。但令他很不高興的是,他們還派了一個人跟他一起回去。
                 
  從開著的窗戶,他可以看到他必須走的路。通過一片空地後,它消失在樹叢裡。他們再度警告他要小心,然後就叫他出發了。很快地,中午過去了。雲彩飄過太陽光,吃草的牛群在草原上漫步然後消失在榛樹叢後。路況很差,有時甚至因路邊的蔓草阻擋而無法過去。只要司機稍為開快一點,樹枝就不停地打在他們臉上。有時候,他們會走出樹叢進入開闊的原野。在那裡他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但他們也容易被看到,所以總是盡量快快地通過。司機常常有意無意地回頭看身後帶著密函的男人,好像要確定他的“貨物”是否安在。這使他很生氣,更讓他相信他的上司一點都不相信他。密函裡到底裝了什麼?那天清晨他聽到有人說河的對岸有動靜,但這些謠言總是隨時隨地都可聽到,而且很可能是上司故意說了要讓部隊靜下來。同樣地,派他送信也可能只是一個詭計。如果信的內容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消息,那只要打開信封就可以看到了。他告訴自己最好能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因為他們現在走的路線是在敵人的監視範圍內。如果他們問他為什麼打開信封,只要以此為理由就可以了。他摸摸口袋裡的信,並用手指碰一碰封口,想打開它的慾望就像發燒一樣讓他全身發熱。為了要爭取時間,他要司機和他換位子。駕車讓他冷靜了下來。他們已經在樹林裡走了好幾個小時了,有些地方的小徑是用碎石鋪成的,而且還設了路障,由此可知他們已經接近目的地了。這個事實也讓他冷靜了下來,因為這可以防止他打開信封。他繼續安靜而有自信地開著車,但有個地方卻有一棵樹幹彎曲往下長,幸好他們小心地避開而沒有受傷。但車子卻在緊急剎車後停在一堆泥上。引擎熄火了,鳥類的叫聲使得叢林比以往更沉寂。蕨類到處長著。他們把車子拉出泥堆。司機開始試著找出車子的問題,當他趴在車子下,這個男人不再遲疑,打開信封,很小心地還將封口保留原狀。他靠在車上讀這封信,上面竟然寫著要把他射殺而死。在司機從車底爬出來並宣布一切妥當之前,他趕快把信放回他胸口的袋子。他問司機是不是要他繼續開車,司機說是。他想司機或許想趁他開車時射殺他呢!他相信司機是他們派來的殺手。司機突然轉頭說:“我們將有一個寧靜的夜晚,”這聽起來真是最諷刺的話。但愈接近地點司機似乎愈多話,沒等他回答就繼續說:“當然,我是指如果我們能安全抵達的話。”
                 
  這個男人終於忍不住拿出他的左輪槍。樹林裡是那麼的暗,會使人誤以為夜晚已經降臨了呢。
                 
  “當我還是個孩子,”司機說:“我總是穿過這片森林走路回家,我還邊走邊唱哩!”他們出奇快地到達最後一片空地,他決定一通過它就要把司機殺死,因為那時樹林又會變密,直到他的單位駐紮的小村為止。這個男人把他的左輪槍放在膝上。
                 
  當第一聲槍聲響起時,他以為自己提前開槍了。但假如他的同伴已經中彈,那他的靈魂一定又出現了,因為它加速繼續開車。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他才發現中彈的不是司機而是他自己。他的手臂松垂著,左輪槍也掉了下去。在他們到達樹林之前,更多的槍聲響起,幸好他們都躲過了。在前面的那個鬼轉動他那高興的臉面向他。
                 
  “能通過真幸運,”他說:“那塊平原被敵人監視著。”
                 
  “停車,”男人大喊。
                 
  “不能在這裡停車,”司機回答:“我們最好再進去一點。”
                 
  “我受傷了,”男人絕望地說。司機往前開一點路然後停車。他先止住血流,再把傷口包紮起來。他說了一句他惟一能想到的安慰話:“我們快到了。”
                 
  “受傷的人註定要死。”
                 
  男人對他自己說。
                 
  “等一下!”他大聲地說。
                 
  “有什麼要緊事嗎?”司機不耐煩地說。
                 
  “信……”男人說。他把它從口袋拿出來。在他最難過的時刻,他用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封信。命令裡說要把帶信者射殺,卻沒提到名字。
                 
  “拿著它,”他說:“我的外套上都是血。”
                 
  假如他的同伴拒絕拿的話,事情就明朗了。一陣沉寂後,他覺得信被拿走。
                 
  “好吧!”司機說。最後的半個小時在安靜中度過,時間和距離都變成狼的叫聲。他的部隊駐紮在一個由五間農舍組成的小村子裡,但其中三個已經在稍早的戰役中被炸平了。這個地方周圍都是樹林,草地早已被踩平,車輪、槍枝放在一起。有刺的鐵絲網把這個地方和樹林隔了開來。當被問到有什麼事時,司機說他載了一個傷員,而且帶了一封信。
                 
  他聽到有個聲音問:“他還醒著嗎?”但他緊閉著眼睛。爭取時間是很重要的。當他們把他從車子裡抬出來時,他無力地癱在他們手臂上。他們把他抬進一間農舍,中間有個井。兩隻狗對著他叫。傷口很痛。他們把他放在房間的長椅上。窗戶開著,但沒有光線。
                 
  “你照顧他,”司機說:“我必須趕時間。”
                 
  這個男人希望他們趕快來替他包紮傷口,但當他疲倦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或許他們他們去拿急救箱。房子裡有很多來來去去的聲音,說話聲,走路聲,還有關門的聲音。但這些只讓他覺得更安靜,更怪異,就像樹林中小鳥的叫聲一樣。這到底怎麼回事?男人對他自己說。又過了幾分鐘後,他開始考慮逃走的可能。房間裡有來復槍。他可以告訴哨兵他奉命送信到總部去。他有必要的文件。他試著坐起來,但發現自己異常的虛弱。不耐煩地,他把他的腳放到地上試圖起床,但還是沒辦法。他再度坐下,固執地再試一次。這樣做的時候,他把司機幫他包紮的傷口又弄裂了,而且還繼續流血。他感到血液滲入他的襯衫,並弄濕了他躺著的木椅上。透過窗戶,他看到農舍白墻上的天空。他聽到蹄聲,馬匹被牽回馬廄。房子附近愈來愈吵了,一定有特殊事件發生了。他把自己拉起來到窗口,但又跌了下去。他大聲地叫,但沒有人聽到。他被遺忘了。
                 
  當他躺在那裡時,反叛心在心裡沸騰,他用一種絕望的快樂大喊著。流血致死對他而言就好像穿過一扇閂住的門逃走一樣,並從哨兵眼前過去。當初他只為了要攻擊而攻擊,而不是為了防衛國家,如今,報應終於來了。他病得無法再攻擊了,雖然他人在前線。槍聲在遠處響起。他想到把信交給司機真是一件很笨的事,而且一點用也沒有。當他在這裡躺著快因失血過多而死時,他們可能正帶著司機到殘破的農舍執刑。可能他們已經蒙上他的眼睛,只剩他的嘴巴因驚訝而半開著。而他們正舉槍,瞄準……當他醒過來時,他發現他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他以為是天使們為即將上天堂的人做的,太晚了!“我們又見面了!”他對司機說。而司機正彎腰看他。當他看到另一名軍官站在床頭,他才了解他還沒死。
                 
  “信呢?”他說。
                 
  “它被你的血弄髒了,但還看得清楚。”
                 
  軍官回答。
                 
  “我該自己送的,”他說。
                 
  “我們正好及時趕到,”司機打斷說:“敵人展開一場大突擊。”
                 
  “這正是我們在等的消息,”軍官在轉身離開時又評論道。在門口,他又轉身補充說:“幸好你不知道信的內容。我們有特殊的密碼代號!”

 
 



告密的心〔美國〕愛倫坡
                  
                 
  不錯,神經質,我是非常神經質的,現在還是如此!但是你們何以說我瘋了呢?我的這種病並沒有毀滅或遲鈍了我的感覺,反而使我的感覺更加靈敏——特別是聽覺更加靈敏了。
                 
  我聽見天上地上所有的一切,我還聽見地獄裡的許多東西。那麼,我何以會是瘋了呢?你們仔細地聽我看我是怎樣穩健安閒的,把整個事件的原委都講出來。我不能告訴你們這思想最初是怎樣進到我的腦子裡來的,但一旦有了之後,便日夜縈迴於心中。我並沒有什麼目的,什麼衝動。我本來是愛那個老頭子的。
                 
  他從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也沒有侮辱過我。至於他的金子,我毫無貪婪之心。我想仍是因為他那眼睛的緣故。是的,就是他有一隻眼,好像兀鷹的眼——灰藍色,上面蓋著一層膜。每當我瞥見那眼的時候,全身的血便好像都冷了,於是久而久之我漸漸決意要置他於死地,我就可以永遠不再看見那隻眼睛。
                 
  在我槍殺這老頭子前一星期當中,我待他再好也沒有了。每晚大約到半夜的時候,我便轉著他房間的門紐,輕輕地開著。開著的寬度可以容納我的頭的時候,我便伸入一盞四周緊閉一點不露光的燈籠,然後我把頭伸入。
                 
  你們看了我伸入時那種異常小心的態度,一定覺得可笑的。我慢慢地移動,慢慢地,以免驚動了那老頭子的睡眠。我花了一小時的功夫,才把頭伸入,剛可以看他睡在床上的情形。哼!一個瘋子會像我這樣的機警麼?等我的頭都伸入之後,我便非常小心地,非常小心地(因為那燈籠的軸鈕處轉動時有響聲)把燈籠揭開一個小孔,射出一線小小的燈光,剛剛照在他那如兀鷹的眼睛上。像這樣我接連做了七夜之久,每夜都是在半夜的時候,但每次我發覺他那隻眼睛總是閉著的,所以我不能動手,因為令我日夜不安的,是他那只可惡的眼睛,而並非他本人。
                 
  等到每天清早的時候,我便大膽地走到他房裡去,泰然地和他講話,很親熱地叫他的名字,並問他一夜睡得怎樣。如果那老頭子還疑心我每晚在半夜十二點去偷看他,那他一定是一個很深沉的人。到第八夜我去開門的時候,比以往更加小心了。我的動作,比一隻表上的分針還要慢些。
                 
  在這晚之前,我自己也不知我有這樣大的能力,這樣的機警。我差不多忍不住這種勝利的感覺。你們想:我一點一點地開著門,而他作夢也沒有夢到我這種秘密的行為和念頭。
                 
  我差不多要笑起來;恐怕他聽見了,因為他忽然在床上翻身,似乎被驚動了。你想我會退縮麼——不。因為房裡是漆黑的(四周的窗子都緊閉了,以防盜賊),所以他不會看見我開門,而我仍繼續慢慢地前進著。我的頭伸入了,正預備打開燈的時候,忽然我的大拇指掛在那錫鈕子上,那老頭子便從床上爬起來,喊著:“誰在這裡?”我靜默著一言不發。整整的有一小時之久,我連一下子都沒有動,但同時我沒有聽見他睡下去。他一直坐在床上靜聽——正如我每晚在墻邊守候一樣。
                 
  忽然我聽見一聲小小的嘆息,我聽了馬上就曉得這是一種極度恐怖的嘆聲。這不是一種痛苦或憂愁的呻吟,而是因著一種非常的恐怖從心靈的深處發出的一種生硬的低聲。我很懂得這種聲音。常常在半夜到處寂靜的時候,我也從心懷的深處聽見這種聲音,同時使我的懼怕更加深沉。我再說:我是很明白這種聲音的。我曉得那老頭子有怎樣的感覺,我也可憐他,雖然我骨子裡是很開心的。我曉得他最初在床上翻動的時候,便一直是醒著了。
                 
  從那時候,他的懼怕便逐漸增長。他勉強要把這種懼怕想做是無端的,但是不能夠。他對自己說:“不過是煙囪吹進來的風罷了——不過是老鼠在地板上跑過,”或是“蟋蟀叫了一聲。”
                 
  是的,他想用這些假定來安慰自己,但是都無用,因為死亡走近他的時候,已經有黑影在他面前,把他包圍住了。就是這種黑影的影響,使他“感覺”到伸入他房裡的頭,雖然他並沒有看見或聽見。我耐心等了許久還未聽見他睡下的時候,我便決心把燈打開一點——只打開一點點。於是我一點點打開,偷偷地,偷偷地,直到最後一條小小的光線,好像蛛絲一樣,從燈籠裡發出來,正射在他那禿鷹似的眼睛上。那眼睛是開著的——大大的開著的。我注視那眼睛的時候,不禁氣憤填膺。我看得非常之清楚,全是蒼灰色,蓋著一層可怕的薄膜,令我看了冷入骨髓。
                 
  但此外我看不見那老頭子的臉或身體,因為我剛巧把那一線光射在那眼珠上。而現在——我不是對你們說過,我是神經過於敏銳,而你們誤以為我是瘋了麼?——而現在我聽到了一種低鈍而短促的聲音,正如一隻表包在棉花裡所發出的聲音一樣。我對這聲音也是再熟悉沒有了。那是這老頭子心跳的聲音。
                 
  這聲音更增加了我的憤怒,正如軍隊的鼓聲更增加了士兵的勇氣一樣。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保持著耐心毫不移動。我抑著氣息,穩持著燈籠,一點也不動。我要看我把這線光射在他眼上,能保持多久。同時,那可怕的心跳聲繼續增強。那聲音愈來愈快,愈來愈大。那老頭子的懼怕,一定是到了極點了!我說,那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你們聽清楚了麼?我也說過我的神經是非常敏銳的。而現在半夜在這老屋子可怕的寂靜之中,這種聲音實在令我感到一種不可耐的恐怖。然而我還是再保持了幾分鐘的鎮靜。而那聲音愈來愈大,恐怕他的心要裂了。
                 
  忽然一種新的恐懼捉住了我——這聲音恐怕鄰居聽見了。這老頭子的末日到了!我大叫一聲,把整個燈籠打開,跳入房中。他叫了一聲——只叫了一聲。我馬上把他拖到地上,把床罩在他身上。然後我開心的笑著,我要乾的事已經乾到這個程度了。但是那心的跳聲,還是繼續了一些時。
                 
  這我並不怕什麼,這聲音並不會透出墻外。最後,那聲音停止了。這老頭子死了。我把床移開,來查看他的屍首。他的確是像石頭一樣的死了。我把手放在他心上,按了好幾分鐘。他的心不跳了,他是像石頭一樣的死了。他的眼睛再不會令我惱怒了。如果你們還以為我是瘋子的話,只要你們聽我講述我是如何小心地藏匿屍首,那你們就不會再以為我是瘋子了。夜將盡了,我必須趕快工作,不過不能弄出聲音。起先,我把他分割開來。我把他的頭和四肢,都割下來。然後我把地板揭起三塊板子,把肢體都存放在木乾之間。我再把板子好好地蓋上,蓋得絲毫不露痕跡,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什麼毛病來——即使是那老頭子的眼珠。沒有什麼要洗刷的,沒有什麼污跡。我對於這類的事是太聰明了。用一個盆子把這些都弄好了。哈哈!我把這些都做完之後,已經是四點鐘了,但到處還是像半夜一樣黑暗的。
                 
  等到敲鐘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敲大門的聲音,我心裡很輕快地下去開了門——因為現在我還怕什麼呢?當時進來了三個人,很客氣地自稱為警署的官員。他們說這裡有一個鄰居在半夜聽見叫聲,恐怕有歹人的行為,便通知了警署,他們(那些警官)是被派到這裡來搜查的。我笑著——因為我還怕什麼呢?我對那三位警官表示歡迎之意。我說,那叫聲乃是在夢中囈語喊出來的。那老頭子,我說是往鄉間去了。我帶那三位往全屋各處查看,請他們細心的檢查。最後我帶他們到那老頭子房裡。我把他的財物給他們看,並未有人拿動。在我這種自信的熱心中,我還拿些椅子進房來,請他們三位休息一下,至於我自己,則大膽地把自己的座位正放在那屍首的上面。那些警官覺得滿意了。
                 
  我的態度使他們相信我了。我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坐著,我一方面很高興地答他們的話,他們也隨便談著。但不久,我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發白,只希望他們趕快走了。我的頭疼痛,覺得耳裡轟轟作聲,但他們還是坐著,還是談著話。我耳裡的聲音更清楚了——它繼續下去而且愈加明白起來。
                 
  我還是很自然地談話,想趕走這種聲音,但那聲音愈來愈清楚,直到最後我發覺那聲音並不在我自己的耳朵裡面。當然,我現在的臉色是蒼白極了,而我的談話也加快起來,發出一種不自然的高聲。然而那種聲音還是繼續擴大——我怎樣辦呢?那是“一種低鈍而短促的聲音,正如一隻表包在棉花裡所發出的聲音一樣。”
                 
  我喘著氣——但那些警官還似乎沒有聽見。我談話更快,更熱烈,但那聲音還是繼續擴大。他們何以不走呢?我在地板上重步走來走去,好像因著那班警官而發怒一樣——而那聲音仍繼續增大。呵,天老爺!我怎樣辦呢?我鼓著嘴,我憤怒,我發狂言!我拿著我坐的椅子,在地板上推動,但那聲音超過了一切,還是繼續擴大,更大,更大起來!他們還是談話,笑著。他們還沒有聽見麼?啊,全能的上帝!不,不!他們聽見了。他們懷疑,他們知道了。
                 
  他們是在譏諷我的懼怕。我起初這樣猜想著,現在更是這樣想著。但是無論什麼別的比這種痛苦都要好些!無論什麼別的比譏笑都要可忍受些。我再受不住那種冷笑了。我要喊叫起來,否則就死去罷!現在,又來了,那聲音愈大,愈大,愈大,愈大……“可鄙的,”我喊著,“不要再對我裝聾作啞罷!我承認是我幹的!你們揭開板子!這裡!這裡!就是這個可怕的心跳聲!”

 
 



考駕照〔美國〕安吉利卡。吉布斯
                  
                 
  瑪麗安去考駕照的那天下午,艾立克森太太陪她一起去。
                 
  “有個年紀比你大一些的人陪你去,或許會好些,”瑪麗安鑽進她旁邊的駕駛座時,艾立克森太太說。
                 
  “也許上次你表弟陪你去,一路上話說得太多,讓你更緊張。”
                 
  “是的,夫人,”瑪麗安說,聲音輕柔,不帶頓挫:“有個白人陪著,他們或許真的會滿意得多。”
                 
  “呵,我想不會是為了那個吧。”
                 
  艾立克森太太剛要說,瞄了一眼這女子板起的側臉,又吞了回去。瑪麗安在郊區林蔭的街道上緩緩地駛著。這是六月裡第一個熱天,她們開上大馬路時,發現路上擠滿了開往海灘的車輛。
                 
  “要不要我來開?”艾立克森太太問道:“我很願意,如果你感到有點定不下心的話。”
                 
  瑪麗安搖了搖頭。艾立克森太太盯著她那雙黑色、能幹的手看,心裡總有千百回地想著:家中沒有她真不知該怎麼辦,還有先前雇用好幾個白人女子管家的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的,那些態度很隨便的女人認為替人作家事是貶低身價,而給人帶小孩更是莫須有的侮辱。
                 
  “你開得好棒呵,瑪麗安,”她說:“我跟你說,別去多想上一次的事。那樣的雨天,在那麼陡的山坡上開,任誰也會傾滑的。”
                 
  “出四項錯誤才不及格的,”瑪麗安說:“我不記得路考官在我表格上劃的×號,都是我犯的錯。”
                 
  “有人說那都是他們在暗示你得塞點紅包。”
                 
  艾立克森太太心有懷疑地說。
                 
  “不是的,”瑪麗安說:“那樣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艾立克森太太,這我很清楚。”
                 
  車子在交通號誌處右轉,開入一條邊路,停在路邊一小行車隊的後頭。路考官還沒到呢。
                 
  “證件都帶齊了嗎?”艾立克森太太問?瑪麗安自手提袋中都取了出來:學開車的許可證,行車執照,還有她的出生證明。剩下的事就是耐心苦等了。
                 
  “每天有個可靠的人開車送孩子們上學,可實在太好了。”
                 
  艾立克森太太說。瑪麗安從她凝視的駕駛須知表格上抬起了視線。
                 
  “家中的事也會輕易得多,不是嗎?”她說。
                 
  “喔,瑪麗安,”艾立克森太太讚嘆了一聲:“我付給你的酬勞,抵得上你為我做的一半,我就心安了!”
                 
  “又來了,艾立克森太太。”
                 
  瑪麗安認真地說。她們相互看了一眼,露出親切的笑容。兩輛車門上噴了公家徽志的汽車在對街停了下來。路考官飛快地跨出車來,一身整潔的制服顯得精神抖擻且頗有軍人氣概。瑪麗安的手抓緊了方向盤。
                 
  “那就是上次當掉我的那個,”她低聲地說,指著一個矮壯、趾高氣揚的男人,他正對排在車隊前頭的一名應考者發號施令。
                 
  “噢,艾立克森太太。”
                 
  “別緊張,瑪麗安。”
                 
  艾立克森太太說。她們有默契地彼此交換了個微笑。最後來到她們車前的路考官不是那位矮胖的,而是個溫和的中年男人,他翻看她們的證件時,咧開很寬的嘴笑著。艾立克森太太踏出車外。
                 
  “你不一起來嗎?”路考官問:“曼蒂跟我是不介意有個伴的。”
                 
  艾立克森太太一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了,”她說著站到了路邊:“我可能會讓瑪麗安感到不自在。她車開得很好,路考官。”
                 
  “沒問題,”路考官就著朝艾立克森太太擠了擠眼。他鑽進汽車坐在瑪麗安身邊的座位上。
                 
  “在街角那兒右轉,曼蒂——露。”
                 
  艾立克森太太在路邊上看著他們平穩地往街上駛去。路考官在一個小黑本子上作記錄。
                 
  “年齡?”他們往前開了不久,路考官問道。
                 
  “二十七。”
                 
  他透過眼角看著瑪麗安。
                 
  “該有一大群小黑毛頭了吧,呃?”。瑪麗安沒有回答。
                 
  “前面街角左轉,”路考官說:“然後停在那輛卡車跟綠色別克車中間。”
                 
  那兩部車離得相當近,不過瑪麗安沒費多大勁兒就把車擠進去了。
                 
  “以前開過車嗎?曼蒂——露?”路考官問?“開過,先生,我在賓西法尼亞州有過三年的駕照。”
                 
  “你為什麼想開車?”
                 
  “我雇主需要我開車接送她的孩子。”
                 
  “你不是要在晚上溜出去跟小夥子約會吧?”路考官問?瑪麗安搖著頭,他還在笑。
                 
  “現在看看你在下個街口左轉,然後在下條街中央再轉回頭,”路考官說。他開始用口哨吹出“天鵝河”那首歌。
                 
  “有沒有讓你想起家鄉來?”他問道。瑪麗安將手伸出車窗外,在街上有條不紊地掉了個頭,然後朝著來時的方嚮往回行駛。
                 
  “沒有,”她說:“我生在賓州的斯克蘭頓城。”
                 
  路考官故作驚訝地說:“你不是南方佬?唉呀,可唬住我了,我還以為你準是從那邊來的呢。”
                 
  “不是,先生。”
                 
  瑪麗安說。
                 
  “轉上緬因大街,讓俺瞧瞧你在車多的路上開得如何。”
                 
  他們在緬因大街上跟著一條車龍後頭行駛過好幾條街,然後看見前面有一座水泥橋高高地跨在鐵路上方。
                 
  “念念橋頭的那個路況標示。”
                 
  路考官說。
                 
  “'小心駕駛。天雨路滑,危險。'”瑪麗安念道。
                 
  “你念得還真不賴嘛,”路考官驚嘆了一句。
                 
  “你是怎麼學的呢,曼蒂?” “我去年大學畢業的。”
                 
  瑪麗安說。她的聲音有些不太能抑制了。車子爬上橋坡時,路考官大聲笑了起來。他笑得差不多連下面的指示都說不出來了。
                 
  “在這兒停下來,”說著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淚,“然後再發動。曼蒂大學畢業,真的嗎?真想不到呵!”瑪麗安把車開到了路邊。把排檔扳到空檔上,拉上了緊急剎車,等了半晌,然後又扳回排檔。她的面孔板了起來。在鬆開剎車時,她的腳滑離了離合器踏板,引擎熄了火。
                 
  “唉,唉,曼蒂小姐,”路考官說:“別忘了你有大學文憑唷。”
                 
  “去你的!”瑪麗安大吼了一聲。她猛地開動車子,車身搖晃了一下。霎時間路考官收起了他的興高采烈。
                 
  “請駛回我們出發的地點。”
                 
  說著,他在瑪麗安的申請表格中胡亂地打了四個黑黑的××。艾立克森太太在原處等著他們。瑪麗安把車停下之後,路考官跳了出來,在艾立克森太太面前粗魯地掠過,滿臉漲得紫紅。
                 
  “怎麼回事?”艾立克森太太問,臉色驚惶地跟在他後面看。瑪麗安低頭凝視著方向盤,嘴脣在顫抖。
                 
  “啊呀,瑪麗安,又沒通過?”艾立克森太太說。瑪麗安點了點頭。
                 
  “只是方式有點不同。”
                 
  她說著將身子移向了右邊的車座。

 
 



四個男人和一個盒子〔美國〕
                  
                 
  巴納德他們帶著的盒子裡裝著一個奇怪的承諾,而只有這個承諾讓他們在這致命的雨林裡保持前進……四個憔悴不堪的男人從原始的森林走來,他們就像人類在睡眠中走路般地走著,又好像有一個監工拿著長鞭在驅策他們一樣,忍耐力已經到達極限了。他們的鬍子纏結在一起,皮膚上都是潰爛的傷口,還有水蛭吸他們的血。他們彼此憎恨,那是一種被責任和無止盡的森林所限制的恨。隨著時間的過去,他們更恨那個盒子。然而,他們還是小心地帶著它,就好像它是聖經裡諾亞的方舟一樣,而他們的上帝是個嫉妒的上帝。
                 
  “我們必須把馬葛拉夫的東西帶到目的地,”他們無奈地說。
                 
  “他是個好人,我們向他保證過。”
                 
  對於到達終點後的獎賞他們沒說什麼,但每個人都在心裡念著想著。他們跟著馬葛拉夫到這個綠色的地獄來是因為他事先付了很多錢給他們。現在他死了,他們卻還活著。死亡擊倒了他——一些急性的熱帶傳染病結束了他的地質學狂熱。如果馬葛拉夫要他們帶的是黃金,他們對整件事會覺得較有頭緒。但馬葛拉夫曾經笑著對他們說:“科學上已經發現有些物質比黃金還有價值。”
                 
  本來他們認為馬葛拉夫已經失敗了,他在森林裡找到的只有死亡。然而事情又似乎不是如此,他交給他們帶回去的盒子頗重,這個盒子是他自己做的,質地很粗糙。當他知道自己已
                 
  經註定要死時,他把盒子包好封住,裡面裝著只有這個科學家自己知道的秘密。
                 
  “這個盒子必須靠你們四個人合力才能搬回去——每次兩個人,”馬葛拉夫這樣告訴他們。
                 
  “我們一共是四個人,”巴利說,他是個學生。
                 
  “你們必須輪流,”馬葛拉夫指示說:“我要你們每個人答應我隨身帶著它,直到安全送達為止。你們可以在盒蓋上找到地址,如果你們能把它送到海邊我的朋友麥當勞教授那兒,那你們所得到的將比黃金還有價值。你們不會失敗吧?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一定會被獎賞的。”
                 
  他們答應了,因為他是個垂死的人,而且他們尊敬他。有很多次,當森林裡無止盡的單調沉悶快要吞蝕他們的時候,就是他的人格把他們團結在一起,否則,他們可能已經無法避免的吵起來了。然後,馬葛拉夫對他們笑一笑就死了。他安靜地死去,就像他做所有事一樣。這個老科學家用一種模糊神奇的力量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他們把他葬在森林的深處,脫下帽子向他致敬,巴利念了些葬禮時該說的懷念的話。當泥塊掉進墓穴時,整個森林顯得更大更具有威脅性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變得矮小許多。一種恐怖的孤寂、對同伴的懷疑隨著馬葛拉夫的去世吞蝕了大家,每個人都害怕自己會像他一樣死在無人知的森林裡。他們是一個很奇特的組合:巴利是個戴眼鏡的學生,麥卡第則是個高大的愛爾蘭廚師;強生本來是個落魄的無業遊民,馬葛拉夫在一個河邊的酒店遇到他,並慫恿他跟自己到森林裡去;還有吉米。賽克斯,他是個水手,老是談論他的家鄉但從來不回去。賽克斯有羅盤和地圖,當他們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總會拿出來仔細研究一番。他會用一根短而粗的手指指著地圖說,“那就是我們必須去的地方。”
                 
  地圖上看起來似乎很近……叢林變得更寬廣了。他們很想念馬葛拉夫,以前他總是能在不可思議的混亂危險中找到繼續前進的理由;而現在,他沒有辦法再用他的樂觀主義來鼓舞他們了,雖然他以前總能證明他的理論是對的。起初,他們還能互相交談,聲音對他們而言是很重要的……。很快地,交談的內容只剩下對他們所帶的盒子的詛咒,因為他們必須吃力地抬著它穿過重重森林……。然後,沉寂吞蝕了每個人;最後是比沉寂更糟糟糕的事。就像一個乾渴的人在英芬諾(注)會渴望喝水一樣,強生盼望回到那河邊的酒店去。他變得神經兮兮,左顧右盼地想看到任何不同的東西。麥卡第的臉則變得愈來愈深沉鬱悶;他不停地重複:“我要走自己的路,我不要再帶著這個東西走了,我想我真的有膽量這樣做。”
                 
  然後,他會用一種深沉,算計的眼光投向賽克斯緊握著的地圖。至於賽克斯,他對這像高墻一般,會使人陷在裡面的叢林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他要海,他想看到地平線。睡覺時,他常喃喃自語;白天,他則詛咒那隱藏在叢林沉處的死亡和那些等待機會要侵襲疏忽者的昆蟲、蜥蜴等。他念著他家,又說他幾年來一直想找機會回家看他太太和孩子——而現在卻永遠回不去了。學生巴利很少說話,但有個女孩一直盤繞在他的腦海。他常常躺著卻睡不著,一方面是因為昆蟲的騷擾,一方面則為那似模糊似清楚,時遠時近的面容而苦。每次想到那女孩一定會聯想到那在春天時變綠,秋天變黃的校園,還有每天都去的操場、教室、圖畫館;還有那舞會、月光下的散步,和最後一天含淚的道別。有時,他們其中一人會祈禱——用一種喊叫的方式,其他人聽來還以為是詛咒;上帝創造了這個可怕的叢林,這些怪異的樹和花,它們是那麼的巨大以至於人好像變成侏儒了。然而,人是永遠無法戰勝自然的,所以只好屈服。即使當馬葛拉夫跟他們在一起時,他們之間也還常有口角和爭執,但他的人格和他的理由——最後也變成他們的理由——總能平息這些爭吵。現在,剩下的只有馬葛拉夫的盒子,他們的力氣愈來愈小,盒子似乎愈來愈重。當其他事情已經變成不太真實時,它的重量卻似乎更真實。他們的心裡反抗這一切,這盒子的重量卻把他們的身體結合在一起;當他們想分開時,它把他們鎖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輪流已經變成一種例行的機械化的動作,使他們忘了要分開;如果只有兩個人的話,很可能他們已經放棄了。他們恨這個盒子就像犯人恨他們的鐐銬一樣,但他們還是帶著這個盒子就像當初他們承諾馬葛拉夫會做到一樣。除非是交換工作的時候,否則他們總是小心地看著別人以免他們接近這神聖的盒子。突然間,奇跡一般,展開在他們眼前的不再是黑暗的叢林。
                 
  “天啊!”賽克斯叫著:“我們做到了!”他拿出地圖,然後湊上自己裂開的嘴脣吻了一下。
                 
  “是的,”強生吸了一口氣說。他的眼變得更古怪了,他也停止了與人吵吵鬧鬧。他甚至還在廚師麥卡第的背上拍了一下,然後兩人用一種奇怪的,歇斯底裡的笑聲大笑起來……當他們再度提起他們的貨物,它似乎變輕了,但只過了一會兒。他們現在變得很虛弱,因為安全在望而任務又已達成。最後,他們還是提著它走上一條街,許多土著和一些其他的人都瞪著他們看。他們四個只能拖著疲累的身子蹣跚而行。他們所要的只求能把它送到,而現在他們做到了。然後,當他們打聽麥當勞教授的下落時,有一股榮譽感從他們的心中升起,那是一種分享一件東西的榮耀。最後,他們找到了那穿著皺巴巴的白西裝,已經退休了的教授。休息過後,麥當勞教授給他們食物吃,然後他們把他們對馬葛拉夫的承諾告訴了他。強生在這時卻說溜了嘴,把有關報酬的事提出來。老人伸出他的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我什麼都沒有,”他說:“除了我的感謝外,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馬葛拉夫是我的朋友,他是個有智慧的人,甚至有過之,他是個善良的人。你們守住承諾,做到他所要求的事,我所能做的只有謝謝你們。”
                 
  強生嘲弄地看著他。
                 
  “在盒子裡,”他嘶啞地說。
                 
  “盒子,”塞克斯饑渴地回應道。
                 
  “現在——你們盡顧著談話,”麥卡第說。“打開它,”他們要求。他們合力把它搬過來,一層又一層的撬開。麥卡第開始詛咒。
                 
  “那些重量,我們吃力的搬運……”他抱怨,強生說:“都是木頭,這是開什麼玩笑!”但賽克斯說:“有東西在裡面,我聽到它嘎嘎響。我們走路時聽到的。看,你們忽略它了。”
                 
  他們全都挨過來,心跳都加快了。他們想到那些科學家挖出來,不計代價工作要找出來的物質;他們瞪著老人把那些松松的石塊拿在手上,然後又把它們丟下去。
                 
  “沒有價值,”他說,並疑惑地想知道到底馬葛拉夫葫蘆裡賣的是什麼約。
                 
  “沒有價值,”賽克斯呆呆地說。然後廚師麥卡第爆發了。
                 
  “我總認為那傢伙是瘋子。竟然告訴我們盒子裡有比黃金更有價值的東西。”
                 
  “不,”巴利很快地說:“我確切記得他是這樣說的:'如果你們把它安全送到我的朋友麥當勞教授那裡的話,你們有的是比黃金更有價值的東西。'”
                 
  “所以呢?”麥卡第大吼。
                 
  “對呀,所以呢?”吉米賽克斯回應道:“我自己也可以搬動一些黃澄澄的金子啊!”強生用舌頭舔了舔他的乾脣。巴利看著他們所有人:高大的愛爾蘭廚師麥卡第;有一天可能會回家的水手賽克斯;還有河邊的無業遊民強生。然後,他想到那在春天時綠油油的校園,還有那在等待著他的女孩。他又想到他們剛剛逃出來的叢林——那折磨人的綠森林,許多人獨自流浪在內,現在都變成了一堆白骨;然後他又想到隨之而來的結果,因為他們聽了馬葛拉夫的話,為了信守對他的承諾,只好團結在一起通過險惡的叢林,四周男人團結起來就只為了這個簡單的理由。而這就是馬葛拉夫送給他們的禮物啊!這就是馬葛拉夫所謂的報酬。
                 
  “他說我們會得到報酬的。”
                 
  強生哀聲抱怨道。
                 
  “我親耳聽到他這樣說的,而現在,什麼都沒有!我們從中得到了什麼?”巴利很快地轉向他。
                 
  “我們的生命!”他說:“那就是我們所得到的——我們的生命——那才是最有價值的。他救了我們的命。”
                 
  譯注Inferno,“地獄”之意,此指但丁“神曲”中第一部“地獄篇”(TheInfer-no)的情境。

 
 



沙那罕名琴〔美國〕保羅。瓊斯
                  
                 
  在我的一生之中,麥克舅舅的那把小提琴一直被視為持家的寶貝,在我離家求學之前如此,甚至那次以後它的地位也從來沒有改變。大部分的家族都有諸如此類的“傳家之寶”,一把劍、一幅畫或者是一個人形杯。不論是什麼,它都是這個家的象徵。只要它一天存在,這個家就有其維繫的力量。我最早的記憶是在麥克舅舅第一次讓我親睹小提琴的時候。他掀開破舊的黑盒子,那把提琴躺在華麗耀眼的綠色天鵝絨裡。
                 
  “現在,你可以說真正看過一把名琴了。”
                 
  他嚴肅地說,並且讓我從提琴兩側“f”形的洞中看到裡面已經褪色的標記——“格裡摩那?安東紐斯。史塔拉第瓦里斯名琴?”。
                 
  “這是一把頂尖的樂器。”
                 
  他說,一面把提琴放在頰下,演奏了一小段蓋利。歐文的作品,然後又把它放回琴盒裡。飯廳裡有一個放瓷器的小櫥子,上面正是那把小提琴的安身之處。事實上,麥克舅舅不算是什麼音樂家,而是水利局的職員,一位在附近廣受尊敬的、沉默的長者。他偶爾的演奏,只有在愛爾蘭人固定跳舞的那幾個晚上,或者是那幾天,才得以見識。舅舅可以說沒有小提琴的天分,而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是他父親把小提琴傳給了他。不費思索地,他父親自然又得自他祖父之手。依此類推可以溯源到最早把小提琴從意大利帶到科克來的老祖宗。麥克舅舅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親,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然而她總是喜歡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打算。她常說,對於苦難的遭遇,她見識過太多了。然而這些話並沒有發生太大的作用,因為我的父親,相反的,一向非常樂觀。就因為如此,我家一直有兩股互相平衡的力量。父親是一個糕餅師傅,一個非常優秀、刻苦勤奮的德裔美國麵包匠。他孜孜不倦地工作,一直到自己擁有一家麵包店;等他有了自己的店面以後,往往又會想把事業朝更大的地方去擴展。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母親。她老是擔憂著父親的那些遠大的創業計劃,害怕有一天我們會債務纏身而導致喪家毀業。在她的眼中,向別人借一毛錢不但是一種恥辱,甚至是一種可怕的危險。
                 
  父親最大的冒險是在亞撒斯街開店的那一次。房子前半規劃成別緻的麵包店,後半裝潢上鏡子、大理石台桌和大型吊扇以後辟為冰淇淋店。在描述這個計劃的時候,我父親口沫橫飛,興致勃勃。但是一看到母親那張愈拉愈長的臉,他的熱情就冷卻了一半。
                 
  “我跟你說,瑪麗,根本沒有什麼風險,”父親說,“只不過是在貸款契約上簽個字而已!”
                 
  “要貸款多少?”
                 
  “三千塊。如果順利的話,兩年之內我可以還清。我跟你說,那個地方真是一座金礦啊!”
                 
  “但是,萬一房子被抵押了,”母親哭喪著臉說,“我們會流落街頭,變成乞丐啊!查理。”
                 
  那天我們很早就吃過晚餐,全家都坐在餐桌旁邊。我在一個角落寫家庭作業;舅舅在左邊看晚報。此時,他取下眼鏡,闔上報紙。
                 
  “聽我說,沒有比爭執的雙方各持一理而相持不下更糟糕的事。我想,也許我能解決這個問題。”
                 
  他站起來,把瓷櫃上面的小提琴取下來。
                 
  “我聽說這種牌子的小提琴可以賣到五千塊錢。把它拿去賣了吧!查理。”
                 
  “哦!麥克!”母親說。
                 
  “我不能這麼做,麥克。”
                 
  父親說。
                 
  “如果你急著用錢,”舅舅對父親說,“可以在老艾瑞關門之前送去給他。”
                 
  說完之後,他戴上眼鏡,重新又攤開報紙。我發現他的手微微地在顫抖,可是他的聲音卻十分堅持。
                 
  “反正我也老了,不能再去動它了。”
                 
  因此,父親就挾著那把提琴出去了。我們則坐在原處等候回音。艾瑞的樂器行就在離我家三條街的地方。記得當時我正在解一個習題,一直找不到答案。舅舅繼續看他的報紙。母親則在一旁做她的針線活兒。不久門口傳來父親的腳步聲。他踏著快步,一面還吹著口哨。我們認定現在一切應該都妥當了。意外地,他進來的時候,手裡卻仍然提著那個琴盒,而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它放回原處。
                 
  “這樣看起來好多了。”
                 
  他說。
                 
  “你沒有把它賣了?!”舅舅問道。
                 
  “正當我要敲艾瑞的店門的時候,”父親說,“我忽然想到,為什麼我們要賣了它呢?把它放在那上面,就好像一座裡面有五十張百元大鈔的保險櫃一樣。有了它,三千塊錢的貸款對我們就不會構成威脅了,對嗎?瑪麗。萬一我們還不了錢,真的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只要走三條街問題就解決了嘛!”母親立刻綻放出笑容,“我好高興哦!查理。”
                 
  “這還蠻有道理的,”舅舅平心靜氣地說,“如果真是這樣,我現在決定要正式宣布:在我的遺囑中,小麥克是這把提琴的繼承人。即使他仍然對小提琴一竅不通,日後仍可以供做他上大學的費用。”
                 
  後來,貸款的償還並沒有發生問題,雖然比父親預定的期限晚了三年。我上了高中以後,下午就在店裡幫忙。至於上大學,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高中畢業那一年的夏天,舅舅駕鶴西歸,他的小提琴就到了我手裡。當時我準備進入工程學院就讀,雖然家裡的收入還無法供給我足夠的費用,然而瓷櫃上面的琴盒卻使我深信一切都不成問題。
                 
  “學校裡不是應該有工讀的機會讓你半工半讀嗎?”有一個晚上,我們在搓麵團的時候,父親問我。我告訴他,學校的確有提供那種幫助。
                 
  “我想那樣最好,”父親說,“我在你寫字檯的抽屜裡放了一個信封,裡面有二百塊,就擱在領帶底下。這樣你就可以開始你的學業了。你知道的,那把小提琴對你媽有很特別的意義。”
                 
  他說的沒錯。可是母親更擔心的是我就要赴異地求學這件事,而堅持我不應該過分勞累去工讀的也是她。她說過,小提琴是屬於我的,況且麥克舅舅當初的意思也是要用它來供我完成學業。臨行的前一天,爸媽都在店裡忙著,我帶著小提琴到了艾瑞的樂器行。老艾瑞從裡面走出來,眼睛閃著像鷹隼般銳利的光芒。我把琴盒打開,向他展現我的提琴。
                 
  “這個值多少錢?”他拿起小提琴,把它靠在厚厚的眼鏡邊緣。
                 
  “二十五塊到五十塊之間,這要看是什麼人出價。”
                 
  “怎麼會呢?它不是一把史塔拉第瓦里斯名琴嗎?”
                 
  “它的確有這麼一個標記。”
                 
  他心平氣和地說,“許多小提琴上面都有,可惜都不是真貨。從來就沒有一把真貨!你這把大概有一百年的歷史,可是,請恕我直說,它不是一把頂好的貨色。”
                 
  他十分仔細地瞧著我,然後說,“我曾經看過這把提琴。你是不是查理。安格魯的兒子?”
                 
  “是的!”我簡單地回答。當然,我沒有把它賣了。我把它帶回家,放在我的房裡。晚餐的時候——那是我行前最後的一次晚餐了,當母親的眼光瞟到瓷櫃上面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小提琴!”她用手按著胸口,“你把它賣了?!這時候父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憂慮的表情。我搖搖頭,”我把它和行李一起擱在樓上,“我回答她,”我想把它擺在學校的寢室裡面,這樣也有個東西好讓我想起家裡啊!“母親這時候便轉憂為喜。
                 
  “除此之外,”我接著說,“帶著它,你也可以放心多了。如果我急需要用錢,它就好像一個裝滿鈔票的琴盒,可以派上用場。對嗎?老爹!” “對的!乖兒子,對的!”父親說。他的眼睛卻一直故意瞧著其他的地方。譯注?Gremona,意大利城市,以製作小提琴聞名。?AntoniusStradivarius,為著名之小提琴製作家族。

 
 



公園裡的星期天〔美國〕貝爾。考夫曼
                  
                 
  接近傍晚的陽光依然溫煦怡人,而市聲塵囂被公園密密叢叢的樹阻擋在外。她把書放在椅子上,拿下太陽眼鏡,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莫登正在看“時代週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他們三歲大的兒子賴瑞在沙坑裡玩;和風輕輕撩起發絲,拂過她的面頰。已是星期天下午五點半,公園角落裡的遊戲場地差不多沒有人了。鞦韆和蹺蹺板一動也不動地被遺棄在那兒,滑梯上也沒有人,只有兩個小男孩肩並肩蹲在沙坑裡專心地玩。多美好啊,她想,幾乎為了這份安詳的感覺微笑起來。他們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莫登的膚色那麼蒼白,整個禮拜都關在灰灰暗暗工廠似的大學裡。她充滿愛意地握緊他的手臂,眼光瞧著賴瑞,他微微皺著眉頭,專心挖掘渠道的神情,令她十分愉快。另外那個小男孩忽然站了起來,很快地揮動一下他胖嘟嘟的小手,鏟了一把沙撒在賴瑞身上,還好沒撒到他的頭。賴瑞繼續挖,那小男孩依然舉著鏟子,面無表情麻木地站著。
                 
  “不可以,不可以,小弟弟。”
                 
  她朝他搖了搖手指,一邊尋找那孩子的媽媽或保姆。
                 
  “我們不可以丟沙子,因為沙子可能會跑進眼睛,弄壞眼睛。我們要規規矩矩地在這個沙坑裡玩。”
                 
  那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帶著期盼的表情望著她。他年紀與賴瑞相當,體重大約重了十磅,一個胖小子,臉上全然沒有賴瑞的機靈敏捷。他媽媽在哪裡?廣場上僅剩兩個女人和一個穿輪式溜冰鞋的小女孩,她們正朝出口走去,此外,還有一個男人坐在幾尺外的長椅上。他塊頭很大,拿著周日漫畫貼近了臉看,那身子幾乎占滿了整張椅子。她猜想他就是那孩子的爸爸。他的目光不曾離開那份漫畫,但嘴角卻很熟練地唾了一口。她趕緊移開自己的目光。就在這個時候,胖男孩又和剛才一樣迅速地鏟了一把沙撒在賴瑞身上,這回有些沙撒在他的頭髮和額頭上。賴瑞抬頭看看他媽媽,他的嘴脣猶疑地動了動;她的反應會告訴他該不該哭。她的第一個直覺是衝到兒子身邊,撣掉他頭髮上的沙,並懲罰那個小孩,但她控制住了。她總是說她要賴瑞學習打自己的仗。
                 
  “不可以這樣,小弟弟。”
                 
  她很嚴厲地說,身體往前傾了出去。
                 
  “你不可以丟沙子!”椅子上的男人動了動嘴,好像要再唾一口,不過他卻開口了,並沒有看她,只看著小男孩。
                 
  “你儘管做,喬,”他大聲說:“你愛怎麼丟就怎麼丟,這是公共的沙坑。”
                 
  她覺得膝蓋忽然軟了一下,轉頭看著莫登,他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他小心地把“時代”放在腿上,將他那端正、削瘦的面孔轉向那個男人,帶著他當面指出學生思想中錯誤之處時,所展露的羞赧、歉意的微笑。他一開口,又是帶著他慣常的理性邏輯。
                 
  “你說得很對,”他愉快地說:“但是正因為這是公共場所……”那男人放下他的漫畫,瞪著莫登,他慢慢地、仔細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那又怎樣?”他無禮的聲音中夾著一絲威脅。
                 
  “我的小孩在這裡和你的小孩有同樣的權利,只要他想丟沙,他就可以丟,如果你不喜歡,可以帶著你的小孩滾蛋。”
                 
  小孩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小手握著鏟子,靜靜地聽他們說話。她注意到莫登下巴的肌肉緊了。他很少生氣,很少發火。她心中充滿了對丈夫的溫柔愛意,以及一股對那個男人的怒氣,氣他將她丈夫捲入了一個對他而言,如此陌生,如此可厭的情境,而這股怒氣卻又是那麼無助。
                 
  “好,只要一分鐘,”莫登很客氣地說:“你必須了解……”
                 
  “喂,閉嘴。”
                 
  男人說。她的心開始怦怦跳。莫登略站了起來,“時代”滑落地上。另外一個男人慢慢站了起來,朝莫登走了幾步,然後站住。他彎起他巨大的手臂,等著。她並緊顫抖的雙膝。會發生暴力、打鬥嗎?多麼可怕,多麼不可思議……她必須採取行動,阻止他們,叫救命。她想把手放在丈夫的袖子上,拉他坐下來,但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這樣做。莫登推了推眼鏡。他十分十分蒼白。
                 
  “這太荒謬了,”他不平地說:“我請問你……”
                 
  “怎樣?”男人說,他站在那兒,兩腿分開,並輕輕抖動,輕蔑地看著莫登。
                 
  “你和誰一起上?”兩個男人互相瞪視好一陣子。然後莫登轉身靜靜地說:“走吧,我們離開這裡。”
                 
  他笨拙地走向沙坑,不自然的腳步幾乎踉蹌搖擺。他蹲下去,把賴瑞和他的鏟子抱出沙坑。賴瑞立刻回過神來,臉上全神貫注的表情不見了,開始又踢又叫。
                 
  “我不要回家,我喜歡玩,我不要什麼晚飯,我不喜歡晚飯……”他們離開時,賴瑞的哭叫成了伴奏,他們一人一手拖著賴瑞往前走,他的腳在地上磨拖著。要走到出口必得經過那男人坐的椅子,現在他又大模大樣地坐在那兒了。她小心不去看他,帶著她可以找到的所有尊嚴,拉緊賴瑞滿是沙子且冒汗的小手,而莫登抓住賴瑞的另一隻手。她頭抬得高高的,緩慢地和她的丈夫及孩子走出那片遊樂場。她的第一個感覺是松了一口氣,避免一場打鬥,沒有人受傷。然而在這感覺之下還有一層別的,很沉重且擺脫不掉的感覺。她察覺到那不僅是一次不愉快的意外,不僅是理性敗給了暴力而已。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件事在她與莫登之間留下了某種非常個人、而又熟悉、重要的東西。忽然莫登說話了。
                 
  “那並不能證明什麼。”
                 
  “什麼?”她問?“打架。打架除了證明他比我高大以外,並不能證明什麼。”
                 
  “當然。”
                 
  她說。
                 
  “惟一可能的結果,”他繼續有條有理地說下去:“就是——什麼?我的眼鏡破了,也許掉了一兩顆牙,幾天不能上班——為什麼要這樣?為了正義?還是真理?”
                 
  “當然。”
                 
  她重複一次。她加快腳步,只想回到家,讓自己忙著做些日常工作;也許那個像強力膠一樣黏在她心上的感覺就會消失。所有的愚蠢卑鄙的惡棍也都消失,她想,一面更用力拉住賴瑞的手。小孩還是哭個不停。以前她總對他那毫無抵禦能力的小身體、柔弱的膀子、稜角分明的肩膀、細瘦不穩的雙腿,有著一絲溫柔的憐惜,但是現在,她的嘴脣憤恨地緊閉著。
                 
  “別哭了,”她很凶地說:“你真丟臉。”
                 
  她覺得他們三個好像踩在爛泥裡前進一樣。小孩哭得更大聲了。如果剛才發生了事情,她想,如果他們打起來了……但是他還可能做什麼呢?讓自己被揍扁?企圖對那男人說教?找警察來?“警官,公園裡有個男人不肯阻止他的孩子把沙灑在我小孩的身上……”整件事就這麼蠢,根本不值得想。
                 
  “老天,你不能叫他安靜嗎?”莫登怒衝衝地問?“你以為我一直在幹嘛?”她說。賴瑞往後退,腳抵在地上。
                 
  “如果你不管教這個小孩,我來。”
                 
  莫登急促地說完,靠近那小男孩。但她的聲音制止了他。她細小、冷酷、充滿輕視的語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嗎?”她聽見自己說:“你和誰?”

 
 



世界末日〔美國〕貝內特。柯夫
                  
                 
  一個飛行員被派遣到地球的另一端去執行任務,當他返回基地時,四周一片死寂。所有的事物井然有序得可怕,乾淨得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他驚疑恐懼地找遍了街頭巷尾,根本連半個人影或任何動物也沒有。他惶恐地奔回機場,加油、起飛。飛過紐約、倫敦、莫斯科、上海,以前曾經飛過的地方,現在竟然也變成一座座死城了。他領悟到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倖存者了!仔細思索著當下的情況,他認為獨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無法忍受。因此,他決定自殺。他吞下一整瓶毒藥,靜待著死亡來合上自己的眼簾。藥力緩緩滲入他的腦髓,緩緩浸透他的胸膛……,正當地獄之門緩緩開啟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聽到一種熟悉的聲音——電話鈴響了。

 
 



魔法〔美國〕波特
                  
                 
  再說,白朗沙太太,我實在高興在這裡服侍您和你們一家人,因為在這裡什麼都清清白白,以前我可給一個花院子做了許久工——也許您還不懂得什麼叫花院子吧?自然啦……不過誰都會聽說過的,只是遲一點早一點罷了。唉,太太,什麼地方有工作我就去什麼地方呀,所以在那個地方,我還是辛辛苦苦的一天做到晚,我看見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出奇得簡直叫您不相信,我實在也不想告訴您,要不是為了趁一邊替您梳頭,一邊也許好替您解悶。
                 
  您得原諒我多嘴,也算我活該,偏碰巧聽見您對那個洗衣服的女工說,也許是有人在您的襯衫上弄了鬼,害得它們一洗就破。話又說回來,那個地方有一個姑娘,一個怪可憐的小東西,瘦瘦的,可是叫所有來這裡的男人都十分喜歡,您也就明白她跟開這院子的那個女人不會合得來。
                 
  他們吵架?那位老闆娘算起籌碼來老是欺騙她;您知道,這個姑娘每一次得一個籌碼,一個銅碼子,到星期末,她就把那些交還給老闆娘,不錯,就是照這樣的規矩,抽她的份兒,從她掙來的錢裡分下那麼一丁點兒,這是一宗買賣,您知道,也跟別的生意一個樣子——老闆娘往往作假說她只交回來了那麼些碼子,您瞧,實在她拿出來的要多得多,可是,讓它們一脫了手,她還能夠怎樣呢?她只有說,我一定要離開這裡,接著就賭咒啊,哭啊。老闆娘就跑來打她的腦袋,她總是用酒瓶子打人家的腦袋,她就愛這樣子打架。我的天,白朗沙太太,有時候那裡亂成什麼樣子呵,一邊是一個姑娘跑下樓梯,破口大罵;一邊是那位老闆娘抓她的頭髮,拉她回來,把一個酒瓶子朝她的額頭上直搗下去。這差不多總是為了錢,那些姑娘都欠了那麼一身債,她們想走,非先把每一文錢都還清了休想走得了。
                 
  老闆娘和警察所裡的人有來往;姑娘們一定得跟他們回來,要不然就得進監牢。唔,她們總是回來的,不是跟著警察,就是跟著老闆娘的另一種朋友,她也使得動那些男人替她出力,可是她一概都打賞得很闊,讓我告訴您吧,這樣,姑娘們只得留在那裡,除非她們生了病;要是病得太厲害,她就把她們打發走。白朗沙太太說:“你在這上邊有點把我拉痛了。”
                 
  把一股頭髮弄一弄,“還有呢?”我真該死——可是這位姑娘,她跟老闆娘可真結了仇。她說了好幾次,我在這裡掙的錢比誰都多,就因為這樣每一個星期都得鬧幾場。
                 
  最後,有一天早上,她說現在我決意要離開這兒了,她從她的枕頭底下拿出四十塊錢來說:這是還你的錢,老闆娘就直嚷起來說,你從哪兒得來的。你——?就誣賴她偷了那些來光顧她的客人。姑娘說,放開手,要不然我要打你個腦漿直流。一聽說,奶奶就抓住她的肩膀,抬起膝蓋來,窮凶極惡地踢她的小腹,甚至於踢她的下體呢,白朗沙太太。過後她又拿起一個酒瓶子來劈面就打,姑娘一路跌回她自己的房間裡來。我正在那兒打掃,我就扶她到床邊去。她坐在那裡,低著頭,按住腰身的兩邊,等到她再站起來的時候,她在哪兒坐過的哪兒就有血。所以老闆娘一會兒又走進來,嘶叫說,現在你可以滾出去了,你對我再沒什麼用處,我不想把她的話一句句都再說過一遍,您明白這太不成話了。她能找出多少錢就拿走多少錢,到了門口,她提起膝蓋朝姑娘的背後猛可地一頂,她就一跤摔到街上去,過後她站起來就走了,也不管衣裳簡直遮不住身體。
                 
  這以後,認識這位姑娘的客人老說是說妮納蒂哪兒去了?往後許多天他們又一直這樣問,弄得老闆娘再不能光是說,我把她趕走了,因為她作賊。不行,她開始明白了自己不該把這位妮納蒂攆走的,她就說,她過幾天就回來的,你們別擔心。
                 
  現在,白朗沙太太,如果您想聽的話,我要講到古怪的地方了,我想起這件事情來就是因為聽您說您的襯衫給作了法。那一家的廚子是個女的,跟我一樣的是個有色人種,跟我一樣的帶得有不少法國人的血統,跟我一樣的總跟那些畫符念咒的住在一塊兒。
                 
  但是她的心很硬,她在什麼事上都幫老闆娘一手,她喜歡看這一套熱鬧,還給姑娘們散播些閒話。老闆娘對她比對什麼都信任,現在就對她說:喂,我到哪兒去才找得著那個臭婊子呢?因為老闆娘剛要叫警察把她帶回來以前,她已經跑出了百新街了。唔,廚子說,我懂得一種符咒,在這裡紐俄連斯行得通,有色人種的女人就用來招回她們的男人,七天之內他們就回來了,很高興住下來,可是他們也說不出為什麼,連您的仇人也會回到您這邊來,還相信您是他的朋友哩。這的確,這實在是一種紐俄連斯的咒法;他們說就是隔了河也靈驗呢……他們就照著廚子講的做了。
                 
  他們把這姑娘臥室裡的溺盆從床底下拿出來,他們放了水和牛奶在裡邊,再把她剩下在房間裡的東西,找得出多少就摻和進多少:她刷子上的頭髮,粉撲上的麵粉,還有她的一小片一小片指甲,那是他們在她慣常坐著修手指甲和腳趾甲的地毯邊上找出來的;她們又把沾了她的血的被單浸到水裡去,從頭到尾,廚子在上面念念有詞,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可是到了最後,她對老闆娘說:吐一口唾沫下去。
                 
  老闆娘吐了,廚子就說,她回來的時候,她就會變成您腳底下的爛泥。白朗沙太太滴答一聲合上了香水瓶:“唔,後來呢?”後來在第七天晚上那位姑娘回來了,樣子像害了大病似的,還是穿著原來的衣服,什麼也沒有改,可是很高興在那個地方了。
                 
  有一位客人說,歡迎你回來,妮納蒂!她剛要開口和老闆娘說話,老闆娘就說,閉嘴,到樓上去,打扮一下。妮納蒂,這位姑娘就說,我一下子就下來。此後她就安安靜靜地在那裡住下去了。

 
 



媽媽〔美國〕戴維。奧丹
                  
                 
  媽媽為我做三明治做到一半時死了。如果我知道那會要她的命,我就不會要求媽媽做了。以前她做三明治給我吃都沒事,為什麼這麼突然?我爸爸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們不太談這件事,我們根本很少談這件事。有時候我們試著想談,有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一道兒吃晚餐,一切都接近完美。但,只是有時候。大部分時間,氣氛不一樣了。經常我會做一些諸如忘了不用替她擺位子的事情,於是我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這時,我們根本不想說話。三個盤子、三個杯子。廚房閃閃發光。一間明亮發光的廚房,媽媽總是這樣說。我們就這樣坐在那裡——我爸爸、媽媽的位置、和我。媽媽隨時可能一陣風似地穿過那扇門,抓著攬著一捆捆一盒盒的東西,我的大冬季外套密密實實的包住她的肩和臂,她的臉笑眯眯的,有條條的皺紋,像植物一樣。我早該知道多一點。我早該知道這些事。媽,你說嘛?為我做一塊三明治就會讓你死掉嗎?這件事真的會殺死你嗎?記不記得以前你怎麼跟我玩?記得嗎?我偷偷走向她的座椅後面,拆下她的發卷,用手指梳理她的頭髮,直到她說好了,問我想幹嘛?然後她站起來,走向爸爸,打開她的浴衣,讓他偷看一眼,看看以前的魅力還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什麼?他說。他從沒看過這個?去做三明治,他說。然後他讓自己的身體像一灘布丁,溶進安樂椅中。就這樣,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媽媽把電視開大聲,走進廚房,而我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大叫救命。我爸爸和我一樣,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穿過房間——他每一步都在地毯上摩擦出聲,好嚇她一跳——然後,就是那樣。媽媽死了,躺在廚房的地板上,腰際的浴袍敞開著。我想到,好,媽媽死了,接下來呢?沒有人想到這個問題。沒有人想到當你發現你媽媽直挺挺地死在廚房地板上以後的事。不過我告訴你,真正有趣的事就是從那以後開始。那是你得對她——老天,你的媽媽——做口對口人工呼吸的時候,而你心裡明白,萬一她醒過來,她會因此啐你一口,但無論如何還是得做,否則萬一她不醒過來,一切都完了。那也是你必須打電話叫救護車,且等著他們來,在她臉上蓋上白被單,將她從你身邊帶走的時候。那是你得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在她身上摸來弄去,心裡明白他們絕不相信你會試圖救過她的時候。那是鄰居看見你家門口一閃一閃的紅燈,懷疑你到底是個多麼差勁的兒子,竟然救不了自己的母親的時候。那也是你必須面對自己的一生,而這一生已成為一個接一個你無法救她的藉口的時候。你怎麼辦?我們不知道怎麼辦,所以我爸爸把她抱到椅子上,然後我們就在那兒等著。我們一邊等,一邊看電視。
                 
  就這樣。但就像我說過的,我們現在不怎麼談這件事了。我們怎麼談呢?媽媽總是那個開口說話的人。她過去老是這麼說。她老是說:“男生們,沒有我,你們怎麼辦?”而我們現在正是如此,沒有她。就算你付錢要我們說話,我爸爸和我也不知道如何交談,所以我們連試也不想試。不管怎樣,談的不多就是了。我該說些什麼呢?你過得好嗎?一個人睡覺是什麼滋味?他不希望我那麼說,他根本不希望我那麼做。他希望我離開這間屋子,不過,他也並不真的希望如此,你知道的。那他怎麼辦呢?如果你不注意點,六個房間可能顯得太多。我有時在吃飯時這麼告訴他。我告訴他,他有多需要我,多在乎我。但他不在乎。他在乎廚房,那件袍子,及我為了想救他的太太所做的事。我的手。她的身體。我的脣。她的嘴。
                 
  “告訴我,”他說。
                 
  “那就是你想記得你媽媽的方法嗎?”

 
 



橋邊的老人〔美國〕厄尼斯特。海明威
                  
                 
  一個戴著鋼絲邊眼鏡、衣服上盡是塵土的老人坐在路旁。河上搭著一座浮橋,大車、卡車、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正涌過橋去。騾車從橋邊蹣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幫著推動輪軸。卡車嘎嘎地駛上斜坡就開遠了,把一切拋在後面,而農夫們還在齊到腳踝的塵土中沉重地走著。但那個老人卻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太累,走不動了。我的任務是過橋去偵察對岸的橋頭堡,查明敵人究竟推進到了什麼地點。完成任務後,我又從橋上回到原處。這時車輛已經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個老人還在那裡。
                 
  “你從哪兒來?”我問他。
                 
  “從聖卡洛斯來,”他說著,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鄉,所以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
                 
  “那時我在看管動物。”
                 
  他對我解釋。
                 
  “喔。”
                 
  我說,並沒有完全聽懂。
                 
  “唔,”他又說,“你知道,我待在那兒照顧動物;我是最後一個離開聖卡洛斯的。”
                 
  他看上去既不像牧羊的,也不像管牛的牧人,我瞧著他滿是灰塵的黑衣服,盡是塵土的灰色面孔和那副鋼絲邊眼鏡,於是我問他,“什麼動物?”
                 
  “各式各樣,”他搖著頭說,“唉,只得把它們撇下了。”
                 
  我凝視著浮橋,眺望著充滿非洲色彩的埃布羅河三角洲地區,尋思著究竟要過多久才能看到敵人,同時一直傾聽著,期待著第一陣響聲,它將是一個信號,表示那神秘莫測的遭遇戰的爆發,而老人始終坐在那裡。
                 
  “什麼動物?”我又問道。
                 
  “一共三種,”他說,“兩隻山羊,一隻貓,還有四對鴿子。”
                 
  “你只得撇下它們了?”我問?“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個上尉叫我走,他說炮火不饒人哪。”
                 
  “你沒家?”我一邊問,一邊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那兒最後幾輛大車在匆忙地駛下河邊的斜坡。
                 
  “沒家,”老人說,“只有剛才提過的那些動物。貓當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隻東西怎麼辦呢?我簡直不敢想。”
                 
  “你對政治有什麼看法?”我問?“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說,“我七十六歲了。我已經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動了。”
                 
  “這裡可不是停留的好地方,”我說,“如果你勉強還走得動,那邊通向托爾托薩的岔路上有卡車。”
                 
  “我要待一會,然後再走,”他說,“卡車往哪裡開?”
                 
  “巴塞隆那。”
                 
  我告訴他。
                 
  “那邊我沒有熟人,”他說,“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你。”
                 
  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過了一會又開口,為了要別人分擔他的憂慮,“貓是不要緊的,我拿得穩。不用為它擔心。可是,另外幾隻呢,你說它們會怎麼樣?”
                 
  “喔,它們大概捱得過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
                 
  我邊說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那裡已經看不見大車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們怎麼辦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為要開炮了。”
                 
  “鴿籠沒鎖上吧?”我問道。
                 
  “沒有。”
                 
  “那它們會飛出去的。”
                 
  “嗯,當然會飛。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罷。”
                 
  他說。
                 
  “要是你歇夠了,我得走了。”
                 
  我催他,“站起來,走走看。”
                 
  “謝謝你。”
                 
  他說著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後一仰,終於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
                 
  “那時我在照管動物,”他木然地說,可不再是對著我講了,“我只是在看動物。”
                 
  對他毫無辦法。那天是復活節的禮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羅挺進。可是天色陰沉,烏雲密布,法西斯飛機沒能起飛。這一點,再加上貓會照看自己,大概就是這位老人僅有的幸運吧。




雨中的貓〔美國〕厄尼斯特。海明威
                  
                 
  旅店裡只歇著兩個美國人。他們進出房間上下樓梯時,身邊掠過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房間在二樓,面對著海。也對著小公園與戰爭紀念碑。小公園中有高大的棕櫚樹與綠色的長椅。天氣晴朗時總有個帶著畫架的藝術家。藝術家喜歡棕櫚的模樣與對著小公園與海面的旅店的亮麗色彩。意大利人老遠地前來瞻仰戰爭紀念碑。紀念碑是青銅鑄的,在雨中發亮。天下著雨,雨自棕櫚樹間滴落,雨水積在碎石路上的坑洞裡。海水在雨中涌起一道長線,退回到海灘,衝回來又在雨中涌起一道長線。戰爭紀念碑旁廣場上的車輛都已開走。廣場對面餐館的門口,站著一名侍者朝著空空的廣場探望。美國太太立在窗前往外觀望。外面,就在他們的窗下,有隻貓蹲伏在一張滴水的綠色桌子下頭。貓緊緊縮作一團好不讓雨水滴濕。
                 
  “我下去把那隻貓咪帶上來。”
                 
  美國太太說。
                 
  “我去吧。”
                 
  她丈夫在床上表示。
                 
  “不,還是我去。可憐的貓咪想在外頭一張桌子下頭躲雨。”
                 
  丈夫繼續看他的書,墊了兩個枕頭靠在床頭。
                 
  “別淋濕了。”
                 
  他說。妻子來到樓下,她經過櫃檯時旅店老闆起身向她鞠了一躬。他的辦公桌在櫃檯間的最裡廂。他是個老者,身材很高。
                 
  “下雨了。”
                 
  妻子說。她喜歡這個旅店老闆。
                 
  “是呵,夫人,天氣真夠壞的。”
                 
  他站在昏暗的櫃檯間最裡廂的桌子後面。這美國太太很喜歡他。她喜歡他接受抱怨時那副不苟言笑的認真態度。她喜歡他那份尊嚴。她喜歡他願意為她服務的那番心意。她喜歡他表現的那種做旅店老闆的感覺。她喜歡他那老邁、風霜的臉容與那雙大手。心裡喜歡著他,她開開門往外頭看去。雨下得很大。一個披了橡膠雨衣的男人正自空寂的廣場朝餐館走了過去。那隻貓該就在右邊什麼所在吧,或許她可以沿著屋檐下走過去。她站在店門口時,有隻雨傘在她身後撐了開來。是清理她房間的那名女侍。
                 
  “你可不要淋濕了呵。”
                 
  她微笑著,說的是意大利話。當然,準是旅店老闆叫她送傘來的。女侍為她撐著傘,她沿著碎石路走到他們房間窗戶的下頭。桌子還在,被雨水沖洗得綠得發亮,但是貓已不知去向。她突然感到非常失望。女侍抬頭望著她。
                 
  “丟了什麼東西嗎?夫人?”
                 
  “剛才有隻貓的。”
                 
  美國女郎說。
                 
  “貓?”
                 
  “是呀,一隻貓咪。”
                 
  “一隻貓?”女侍笑出聲來。
                 
  “雨裡有貓?”
                 
  “是的,”她說:“在桌子下頭,”之後她又說:“呵,我好想要呵。我要一隻貓咪。”
                 
  她說英語時,女侍的臉孔了起來。
                 
  “走吧,夫人,”她說:“我們得進去了。你會淋濕的。”
                 
  “我看也是。”
                 
  美國女郎說。她們沿著碎石路折回,進入旅店內。女侍在門外閉起了雨傘。美國女郎走過櫃檯間時,老闆自他桌後向她欠了欠身。女郎心中感到有些什麼很渺小也很緊迫。老闆令她感到渺小而同時卻又的確很顯要。她有一股無比尊耀的短暫感覺。她走上了樓梯,她打開房門。喬治在床上,看書。
                 
  “貓弄來了嗎?”他問,把書放了下來。
                 
  “不見了。”
                 
  “會到哪裡去了呢。”
                 
  他說,暫且將眼睛移開了書本。她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好想要呵,”她說:“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想要。我要那只可憐的貓咪。可憐的貓咪在雨地裡多不好玩。”
                 
  喬治又拿起了書本。她走過去坐在梳妝檯的鏡子前頭,舉起手用鏡子照看自己。她端詳她的側臉,一側看罷又看另一側。之後端詳後腦勺與脖頸。
                 
  “你看我把頭髮留長起來,好不好?”她問,又照看自己的側臉。喬治抬起眼來看到她的頸部,發尾剪得像個男孩子。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
                 
  “我可煩了,”她說:“我討厭死像個男孩子了。”
                 
  喬治在床上翻了個身。自她開始說話,他的目光就不曾移開過她。
                 
  “你看起來好帥呵。”
                 
  他說。她將鏡子放在梳妝檯上,走到窗前往外看。天要黑了。
                 
  “我要把頭髮往後梳,擺得緊緊光滑的,在腦後打個大結我可以撫摸。”
                 
  她說:“我要只貓咪抱在膝上,我摸它,它會咕嚕嚕地叫。”
                 
  “喔?”喬治在床上說。

 
 



外國佬〔美國〕弗朗西斯。斯蒂格穆勒
                  
                 
  如果不是我打電影院出來時正在下雨,我早就走路回家了: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路也很容易走——順著大道一直走,過兩條街,在第三條街右轉就是格倫奈路,往前走一半就到家了。可是,因為下雨,我攔了輛計程車,上去不到半分鐘,我就感覺到這名司機,一個紅光滿面的老頭子,好像有股乖僻與焦躁隨時要發作似的。
                 
  “不對!不對!”看他開始往第一條街聖多明尼可路上轉彎時,我叫了出來:“還有兩條街呢!”他口中咕噥了幾聲,又搖搖晃晃地朝大道駛去,不一會兒又轉入了第二條街凱沙斯路。
                 
  “不是!不對呀!”我又喊道:“下一條,拜託了!下一條才是我住的地方,格倫奈路!”他聽了,轉了回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向前疾駛,根本沒有轉入我住的街路,卻一去不返似的飛速駛上了大道。
                 
  “你看,現在你又開過頭了!”我嚷道:“你應該按我說的,往右轉呀!請掉頭開到格倫奈路三十六號。”
                 
  讓我大吃一驚地,這老頭子一個回轉,車子吱的一聲,駛上了濕滑的人行道,猛地往後一倒,越過大馬路,一個急剎車,停在我住的街角上。
                 
  “下去!”他簡直是吼了起來,滿臉氣得漲紅:“立刻滾出我的汽車!我絕對拒絕再載你一步!三次了,你把我當作白痴!三次你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的汽車是不載外國佬的,我告訴你!立刻給我下去!”
                 
  “這麼大的雨?”我喊道,火氣也上來了:“我才不幹呢。我一次也沒侮辱你,別說三次了,先生。你心裡有數我只是拜託你載我回家,可是顯然是白費功夫了。現在請你好好載我回去,我會給你小費的,”我又低聲下氣地加了一句:“大家好聚好散。”
                 
  我話還沒說完,他又吼了起來:“下去!滾出去,我告訴你!你侮辱我太過分了,你非下去不可!”我瞟了一眼外頭的大雨。
                 
  “我絕不下去。”
                 
  我說。他的態度陰險地平靜了下來。
                 
  “你要嘛走出我的汽車,”他鎮定卻嘶啞著嗓子說道:“要不我把你帶去派出所,要求你賠償對我的羞辱。你自己選擇吧!”
                 
  “在這樣的天氣下,”我答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儘管去派出所吧。”
                 
  他把我載到了派出所。派出所離我住的地方隔了不過幾戶人家,對我並不陌生。我以前去過幾次,為的都不是什麼麻煩事;我與計程車司機並肩進入空洞洞的派出所時,警官孤寂岸然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像熟人般地跟我打了招呼。
                 
  “午安,XX先生,”他稱名道姓地對我說:“可以效勞嗎?有何貴幹?”可是這個老頭子——警官不過對他點了個頭——卻根本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是我有貴幹!”他嚷道:“是我對這個外國佬有所抱怨!他三次把我當作白痴,警官!三次他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要討個公道,警官!”警官瞪了他一眼,臉上並無表情;我覺得他與我一樣正在懷疑這老頭子的神智到底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後,他轉過頭問我,是否不嫌麻煩願意作個筆錄。他取出一隻蘸水鋼筆,打開一本空白的大記事簿,我開始陳述的時候,他行雲流水地疾筆記下了我的陳述:我給了司機我的住址,他兩次轉錯彎,一再地抱怨,錯過我住的街道,他發火,又下最後通牒;這一切警官都以法國人稱之為史賓塞的字體不停地記載下來;一、兩次他打斷我的敘述,訓誡這名計程車司機,他在我作證的不同階段在一旁咕噥不已。我說完之後,警官繼續寫了一會兒,結尾處還特別華麗地揮了一筆,用吸墨紙在最後一行上蘸了一下,謝了我。然後他轉身粗聲地對司機說:“現在該你了。你也說說看,我好對這個煩人的問題下個決定。”
                 
  然而,這個老頭子並沒有什麼可以陳述。
                 
  “三次!”他粗魯、暴怒的嗓門所能喊出的也仍然是這句話,對著警官張牙舞爪的,對我仍是狠狠地瞪著。
                 
  “三次呀!警官!三次,他把我當成個白痴,三次我被這個外國佬毫不留情地羞辱!沒人忍得下的,警官!”警官將他的指控一五一十地記下之後,略略看了一下,抬起頭來對他說:“但是這都是在什麼情況之下發生的呢?把你載這位先生時發生的一切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如果他剛才陳述的有不實在的地方,”他帶著歉意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改正。”
                 
  可是,又來了。
                 
  “三次!”我的指控者能說的還是這句話。警官輕快地將鋼筆放在桌上,語氣十分明確地對我說:“十分明顯,先生,你是這個事件的受害者,我非常願意作個決定,要求這個人不收任何車資將你送回你家門口。如果先生不嫌麻煩大略看看這份筆錄,這是法定手續,然後我立刻把這件事情結案。先生,請拿身份證給我看看。”
                 
  我的心像塊鉛錘般地沉了下去。我在心裡看見家中書桌上放著,我忘了帶出來的,法國法律規定外籍居民必須隨身攜帶的身份證件。
                 
  “由於天下大雨,先生,”急中生智,我認為這是惟一的說詞:“我把身份證件放在家中了,以免會被這種天氣弄濕,說不定還會整個淋爛的。明天一早我就帶給你,先生,我希望這能合乎你們的規定,我知道規定很嚴格也是必要的。”
                 
  但是我已經犯了無可原諒的錯,大勢已去,一切都完了。
                 
  “這不合規定,”警官嚴峻地說,臉色像塊石板:“固然明天早上你可以把身份證件帶來,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別無他策,只有依法改正我對這次事件的裁決。由於現在雨還沒停,我請這位先生載你回家,但是我要求你不僅要付他從頭到尾的全程車資,而且要補償他到派出所來的時間損失。我猜想,先生,”他對老頭子說:“你的車表仍然在跑吧?”司機點了點頭,警官站起來身來。
                 
  “那麼,再會了,先生們,”他不帶笑容地說:“明天早上你不會忘記吧,先生。”
                 
  一如進入派出所時,我們並肩走了出去。當裁決改變時,我注意到我的指控者的眼中閃出了一絲喜光,但除此之外他並未表露任何勝利的痕跡,就連此刻也始終都沒有:他一言不發,開車送我回家。直到車抵家門,我仔細點算將車資如數拿給他時,他才開了口:“先生準是忘了您答應過的,好好給點小費,我們好聚好散吧?”

 
 



比利的馬子〔美國〕戈登。傑克遜
                  
                 
  比利起初在皮筏上,後來不見了。陽光照耀著藍色的水面。卡麥恩到更衣室找他,又到他老是喜歡在那兒和卡蜜兒窮扯蛋的爆米花攤子,然後走到救生站。但是沒有人看見他。要是讓我逮到那小子,卡麥恩在更衣室對我這麼說,可惜我也沒看到他,站在櫃檯後面,除了一片海水,灑在水上白花花的陽光,以及遠處的松樹,我還能看見啥?有時候會有幾個漂亮的妞兒走過,不過我從沒看到過比利。他可能還躲在船下的大浮箱之間,這是他的怪異舉止,稍後,他會冒出水面,手裡拿著耙,幹什麼,唐格裡先生,我一直照你說的,在清理這個地方啊!他就是這個樣子。過了一下子,他們叫來了治安人員,有兩個傢伙走進我背後的更衣室,直闖他們放著拖繩的儲物間,那繩上的鉤子和你的頭差不多大小。這時已接近傍晚了。比利的馬子過來游泳,那幾個傢伙正開著他們的小船,噗噗地在皮筏周圍繞來繞去,船尾拖著拖繩。天色完全暗下來以後,他們架起燈,繼續在那兒找。他只是在開玩笑,他總是那個樣子,比利的馬子告訴我說。她坐在我的櫃檯上,兩腿甩來甩去,看起來很高興而且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樣。此時附近已沒有什麼人了,我們走進一排排網籃的後面,開始親熱。四下無人且一片漆黑,我們倒在一堆濕毛巾上面,她立刻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毛巾散髮出一種酸味。我注意到她泳衣的邊邊還潮潮的。水面上的馬達聲又停止了,他們得不時停下來,察看鉤到了什麼東西,海草或一條老狗。不過這回是比利沒錯,副警長說他像一條完全喪失鬥志的大梭魚,鉤子正好鉤住他的眼睛。而那時,我正很順利地進入比利的馬子,她很滿意。

 
 



進化論〔美國〕賀爾曼。梅森
                  
                 
  奧撒棒球隊一直擁有一個忠實的球迷。他每次看球總是帶著一隻大猴子。一段時日以後,那隻猴子居然變成一個棒球專家了。碰到精彩的比賽,它就興奮地活蹦亂跳,頻頻鼓掌;如果球隊失常了,那畜生便吐舌頭、做鬼臉。偶然,在一次球賽中,奧撒隊的一壘手受了傷,無法繼續比賽。偏偏又找不到替補的選手。這時,竟然有人推薦那隻猴子下場。這真是一個瘋狂的建議;然而,比賽的結果更令人瘋狂——由於猴子精彩的球技使奧撒隊大勝一場。有趣的是,往後他們就靠著一壘的那隻靈長類連續打了九場勝仗。原來的一壘手早就被人拋在腦後了,當他復原要歸隊時,球隊經理在臉上擺了一塊本壘板——眼前的勝利組合不容被拆散。可憐的一壘手,雖然生氣,也只得卷起鋪蓋回老家去了。過了兩個禮拜,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上面這麼寫著——“親愛的湯姆,請回到球隊來吧!我們需要你回來擔任一壘手的守備。猴子注:我現在是經理了。”

 
 



飛行員的抉擇〔美國〕亨特。米勒
                  
                 
  冒險在大海上降落是對的嗎?在兩百尺高的地方,救援機從暴風雨中顛簸地逃出,然後在洶涌的海面上平穩下來。布萊第瞥了一眼他同伴的憂慮的臉,然後想,他又要拿其他機員的命冒險了,就像以往一樣。救援小組還要過一百里以上才能到達出事地點。兩個小時前,一架往檀香山的班機墜機了。只要風向一轉變,只要救援過程出了問題,回到他們在阿第拉的基地的風險就愈高。前面,白色的浪頭不停地翻涌。一里外,另一陣暴風雨正在雲端伺機而動。五分鐘後,水淹上擋風板,雨也打在機翼和機身上。飛機衝出暴風圈,衝向距海面不到三百尺的地方。布萊第覺得有人猛拉他的飛行裝。從走廊看過去,他看到通訊室裡的通訊員正對著他大叫:“收發器壞了,我們沒辦法聯絡基地。”
                 
  布萊第往下看。
                 
  “最好把它修好,我們會用到。”
                 
  在前面的某個地方可能有一艘黃色的救生艇在沉浮,但在他們後方,布萊第知道暴風雨正移向基地阿第拉。海浪開始衝擊那環形小島邊緣的暗礁了。布萊第轉向他的夥伴,泰勒。
                 
  “你想,我們走了多遠了?”布萊第問?泰勒檢查在他膝上的地圖。
                 
  “大約在北邊五十里,我想。”
                 
  位置只是個猜測。現在猜錯五十里,到他們到達出事地點,可能已經差了一百里。而且他還要考慮機上其他人員的生命。有一分鐘的時間,他遲疑不決,但前面的海面似乎較平緩。
                 
  “我們最好重新訂一個方向到出事區域。”
                 
  他說。一小時後,他們到達出事地點。海洋向每個方向平坦地延伸過去。他們搜巡第一個方向花了十分鐘,在救援機上的每個人都緊張地望著浩瀚的灰色海面,想找到一艘十尺長的黃色救生艇。然後他們轉向第二、第三,第四個方向。還有四個小時的燃料——但要飛回基地至少需要三個小時。大概還能再找兩個方向。布萊第重新在他的座位坐好。差不多了,他們已經作了他們的工作——搜巡的工作。他們盡力了。布萊第靠向椅背然後拉一拉他的飛行夾克。他想,外面變冷了。他往下看海面,強風激起了泡沫,他覺得很冷。當泰勒傾斜飛行要向最後一個方向搜巡時,他往前看了一眼。一陣紅色的光射向灰色的天空,然後消失了。布萊第在座位上僵了一僵,他拿過控制器並向那個地點前進。他向下飛到五十尺的地方,感覺到下面凶猛的浪正往上拍打著。飛機飛過救生艇再折回來,直到機艙裡的人看到它為止。有個男人坐在艇上虛弱地向盤旋的飛機揮手,另一個男人臉向下躺著,動也不動。布萊第本來準備下令丟下補給品和另一個救生艇,卻突然停了下來,補給品和救生艇作用不大,布萊第再飛低了些,到十五尺的地方,海浪拍打著飛機的外殼,他感覺到其他人員都在等他下令。只剩下他的決定,他的責任了。任何活著的人都不會怪他丟下補給品然後飛回基地,他只需要報告救生艇的位置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時內一定會有一艘船經過這裡,然後把他們救起來。有五個人在這個救援小組裡,他有什麼權利拿他們的生命冒險,在大海上降落?布萊第覺得他的皮膚拉得很緊,寒氣甚至透進了他的飛行夾克裡。要在下面的怒濤中將飛機安全降落似乎太離譜了。多了兩個人的重量後,要重新起飛似乎更不可能,在這種天氣下……有太多出錯的可能了。他又看了救生艇一眼。在下面的男人不確定地揮了揮手。就在這時,一股浪涌進艇裡,那個男人趕快放下他的手扶住救生艇。然後,布萊第知道他要怎麼做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敢承認罷了。兩個男人在汪洋大海中坐在一艘救生艇裡,他們根本不可能敵得過暴風雨。他必須幫助他們——毫無選擇的。當他作手勢下令要降落時,他感到海里的冷水濺到他身上——冰冷的。飛機降落到海面上時引起一陣顛簸。泰勒鬆開他的安全帶爬到艙尾去。當一股浪掃過駕駛艙時,飛機又晃了幾下。在艙裡,通訊員和兩個技師連腳都伸到水裡了。他們試著要把機身外的洞封好,因為有一排螺絲松了。布萊第看到一條繩子被丟到救生艇上。另一陣大浪又衝上機艙,引擎也開始不穩地搖晃。布萊第敲一敲節流器才讓它穩下來。艙尾幸好一切正常,但水還是愈來愈多。往後看,布萊第看到泰勒把第二個男人也拉上機,然後關上艙門。泰勒爬進駕駛艙,他的衣服都緊緊黏在身體上,他的手伸向節流器。
                 
  “人都上來了嗎?”布萊第問?“是的,長官!”
                 
  “我們走吧!”當泰勒將節流閥往前推時,布萊第發現他們還是在水面上,飛機只穿過一道浪。然後,另一股大浪打在機身旁邊,救援機就動也不動了。現在有七個人漂在水面上而非兩個人了。外面,水幾乎高到布萊第前面的窗口了。布萊第往後看,所有人都盯著他,他看一看泰勒,發現他僵坐在位子上,臉色發白,雙眼盯著灰色的浪打上機首。每有一陣浪過來,機首就沉低一些。布萊第抓緊輪盤。
                 
  “快點,泰勒,節流閥。”
                 
  頭兩個浪很小,然後布萊第看到滾滾大浪正衝向他們而來,他感到一股恐怖的寒意。幾乎是直覺反應,他滑動機身直到它跟大浪平行。大浪開始從機身下面散去,布萊第轉動機身直到機首突出浪頭,機身也脫離洶涌的大浪。當飛機開始有了速度,騎在浪上,局面才算控制下來。機首又抬得更高一些。然後有一股相反方向的急流衝向大浪,飛機就被拋進空中。它重量地掛在水面有好一會兒,直到布萊第把機身穩下,並開始緩慢地爬向安全。在三百尺高的地方,布萊第把控制器交給泰勒。他往椅背一靠,才意識到他的腿很痛,還有他的夾克都濕透了。他發著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腳下那冰冷的水,還有剛才他們差點被淹死的畫面。虛弱地,他走出駕駛艙。等他檢查完生還者後,工作就算完成了——機尾,生還者中的一人正躺在鋪位上,蓋著一條毛毯。另一個人則拿起一杯咖啡湊到顫抖的嘴邊。
                 
  “謝謝,軍官,”他說:“很高興你成功了。”
                 
  “對呀,我很高興我們成功了,你的夥伴還好吧?”
                 
  “他正慢慢清醒過來。”
                 
  “別擔心,我們先前已經救了一個醫護兵回基地,大約三個小時後,我們就會到達阿第拉了。”
                 
  “你說哪裡?”
                 
  “怎麼回事?當然是到我們的基地阿第拉。”
                 
  那個男人盯著布萊第。
                 
  “你沒有收到從基地傳來的消息嗎?”
                 
  “消息?”
                 
  “最後一個小時他們一直呼叫。一個海嘯襲擊了阿第拉——整個基地都淹沒了。你的同僚幾乎差點就沒有及時離開那裡。”
                 
  “我們的收音機壞了。”
                 
  布萊第伸直身子然後看著那個男人。
                 
  “但是,你們怎麼得到消息的呢?”
                 
  “我們在救生艇上的收發器聽到的。”
                 
  布萊第轉身拖著自己回到駕駛艙。
                 
  “把地圖給我,”他告訴泰勒。
                 
  “我們轉嚮往約翰斯頓開。”
                 
  布萊第坐進他的座位然後看著地圖標著阿第拉的黑點。如果他當初取消了搜救,那麼現在安全坐在後面的人還在救生艇裡漂泊,無助地等死。他和他的同伴則很可能飛回基地,繞著那曾經叫阿第拉的地方盤繞迴旋——沒有收音機的信息,一直盤繞在空中。不再有基地的存在——只有像現在一樣灰色的大海在他們腳下。一小時之後,他們會用光所有燃料,無法再飛到其他地方去。他們會不停地找尋阿第拉,直到他們的燃料用完——然後墜入海洋。布萊第想著,不禁發起抖來。現在,他們還有足夠的汽油到約翰斯頓島,只因為他們所救的人碰巧聽到消息。布萊第想到一些他曾經念過的東西。跟飛行無關,卻跟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需求有關。

 
 



三山夾峙的谷地〔美國〕霍桑
                  
                 
  在那怪事迭出的古老年月裡,種種荒誕不經的妄念和瘋子狂人的幻想竟都會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就在那樣的年代裡,有兩個人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見了面。一位是夫人,儀表大方,體態嬌媚,但卻蒼白憔悴,焦慮不安,所以雖然正當盛年,卻已未老先衰;另一個老婦,衣著寒傖,面目可憎,她是這樣地乾癟龍鍾,以致使人感到她進入暮年的歲月必已超越了人生在世的正常時期。她倆相會的地點,是個人跡不到之處。三座小山鼎足夾峙,中間是下陷的谷地,幾乎呈精確的圓形,有兩三百英尺開闊,其深度呢,即使其中有一株高大的雪松也只能到了山頂才瞧得見。三座山上有著數不盡的虯松,有些一直延伸到中間谷地的外緣,而谷內卻別無所有,唯見十月的枯草,隨處能見躺倒多年的樹幹,日趨腐朽,再也沒有綠葉生長出來了。其中有根枯木,昔日曾是枝葉繁茂的橡樹,而今卻緊臥在谷底一池發綠的死水旁邊。這樣的地方(根據老輩們傳說)曾是驅神役鬼的佳處,據說,就在這兒,每當午夜或黃昏,惡魔邪道們圍繞著這個泛起泡沫的池潭,用一陣興妖作怪的洗禮儀式,攪動了這一池臭水。現在嘛,西下的秋陽在山頂留下了一抹夕照,美得凄涼,自山坡到山谷的餘暉愈往下愈晦暗。
                 
  “咱們的這次歡聚馬上就得結束啦,”老婆子說道:“這本是你的願望。你快說吧,你要我幹些什麼,因為咱們可以在這兒逗留的時間不多啦。”
                 
  乾癟老太婆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隱現一絲微笑,恰好墓壁上的幽光。夫人顫顫發抖,舉目望望山谷之巔,似乎在擔心沒有了卻心願就得回去了。然而事情總算並非註定如此。“我對這個地方是陌生的,這你是知道的吧,”她終於開口了。
                 
  “我什麼時候來,那沒關係;不過我把至親骨肉全都拋棄了,永遠撇下了他們。我一直牽腸掛肚,放心不下,所以我到這兒來打聽他們的情況。”
                 
  “在這一潭綠水池邊,誰又能把那如同隔世的消息帶給你呢?”老太婆一邊嚷,一邊覷著夫人的臉色。
                 
  “從我的嘴裡,你是聽不到這些訊息的:不過,你且放寬心,在那山頂全暗下來之前,你就能如願以償的。”
                 
  “我寧死也聽你的,要我怎麼辦就怎麼辦。”
                 
  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道。老太婆往傾倒的樹幹上一坐,把那頂遮住她灰白頭髮的帽兜摘下,招呼對方靠近些。
                 
  “跪下,”她說,“前額伏在我的膝蓋上。”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而長期以來的懸懸焦慮的情感在內心深處猛烈地激盪起來。她跪下去時,大衣的邊緣浸入了池水中,她前額伏在老太婆的膝蓋上,老太婆拉過斗篷把夫人的頭遮了起來,這樣她就蒙在一片漆黑之中了。接著她聽到了喃喃的祈禱聲,聽著聽著,她驀然地一驚,直想蹦起身來。
                 
  “讓我躲開,——讓我躲開藏起來,別讓他們瞧見吧!”她驚呼。但又回想起什麼來了,自行噤聲,像死一般寂靜。就好像還有別的聲音——是兒時熟悉的聲音,任憑經歷多少顛沛流離,多少悲歡和多少人世浮沉,總不會忘卻的聲音——與喃喃的祈禱聲混在一起。最初,那些字句都模糊不清,倒並非像是相隔很遠,而是如同在朦朧熹微的曙光下使勁閱讀那隱約可見的文字。就這樣,隨著祝禱的進行,這些聲音在耳畔逐漸響亮起來,到末了,祝禱結束,跪著的夫人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同樣衰老的婦人的對話。然而這兩位生客似乎並非站在這三山夾峙的谷底。他倆的聲音是在同一間屋子的圍墻內迴盪,屋子的窗欞在微風中格格作響;鐘擺的震動,爐火的劈啪,還有灰堆上余爐的閃爍,都如同眼前親見一般。面朝慘淡的爐火,坐著這一對老人,男的垂頭喪氣,女的嘀嘀咕咕,眼淚汪汪,兩人悲悲切切說著話。他們在談論女兒,不知她流落何處,女兒自己永遠見不得人,又使二老雙親至死也抬不起頭,而且要一直痛苦到死。他們也提到一些其他的近來發生的憾事,可是說著說著,他倆的語音似乎與秋風掃落葉的悲鳴融為一體了;當夫人抬頭時,發現自己依然跪在三山夾峙的谷地之中。
                 
  “那老兩口子正在凄慘寂寞地過日子啊!”老太婆望著夫人的臉,笑著說道。
                 
  “你也聽見他倆的聲音了嗎?”她問道,這時羞愧難當的感覺厭倒了痛苦和恐懼的心情。
                 
  “聽見啦;咱們還能聽到更多的東西呢,”老太婆答道。
                 
  “所以,趕快把你的臉再蒙上。”
                 
  這乾癟的巫婆再次喃喃有辭,念叨一些上不了天庭的咒語,忽然間,在她喘氣的間歇中,怪裡怪氣的嘀咕聲大了起來,愈來愈響,直至淹沒了原來的細聲細氣。從一片喁喁聲中冒出了尖聲極叫,接著又有女性嚦嚦鶯聲的歌唱,一變而為粗獷的狂笑,驀地又被呻吟如抽泣所代替:這一切混合為一片亂糟糟的驚呼、悲啼和歡笑。在鎖鏈鐺中,發出惡言威脅和厲聲恫嚇,伴隨著皮鞭的抽響。所有一切聲音都越來越大,毫不含糊地鑽進聽者的耳鼓,直到後來,她清晰地聽出戀歌中的聲聲柔情和絲絲蜜意全都無緣無故地化入了葬禮曲調之中。就像一陣自發的火焰燃燒起來一樣,沒有來由地爆發出一陣怒罵,聽得她簌簌顫抖,這種失魂落魄的狂歡在她周圍哄鬧個天翻地覆,簡直使她發暈。在這瘋狂的場面中,一切失去羈絆的情緒就像發酒瘋似的牽扯在一起,這時卻出現了一名男子的清醒嚴肅的聲音,這是一個頗有氣概的、聲調優美的男聲。他不斷地來回走動,腳步踩在地板上。他對著如痴似醉的,各有其熾烈心事而忘卻周圍世界的人群,挨個兒地傾訴自己的委屈,並且把他們的笑聲和淚水看作是對他的輕蔑或憐憫。他講述女人的變心,讓一個妻子違背了海誓山盟,拆散了家,撕碎了心。即使在他喋喋不休的時候,喊聲、笑聲、尖叫聲、哭泣聲也是響成一片的,最後這些聲音一變而為起伏不定的、吹拂著三座寂寞小山上的松樹的空谷風聲。夫人抬起頭來,只見乾癟老太婆依然微笑著。
                 
  “你可曾想到瘋人院裡會有這樣的歡樂時刻嗎?”老太婆問道。
                 
  “有過的,有過的,”夫人自言自語,“墻內歡笑,墻外悲傷。”
                 
  “你還想再聽嗎?”老婆子問道。
                 
  “還有一個聲音,我極想再聽到,”夫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那麼,趕快把腦袋擱在我膝蓋上,趁著時間還來得及,讓你了卻心願。”
                 
  山上殘陽還在,但幽谷和池潭已是陰森晦暗,就好像黑夜是由這裡開始籠罩整個世界的。這巫婆又一次吟起她的符咒了。念了半天也沒回響,直到後來,在她咒語的間歇中,驀然一聲擊鐘響,就像從遠處越過高山深谷飄來了的一聲,恰好到此消失。夫人一聽到這不祥的聲音,就在同伴的膝蓋上顫抖了起來。鐘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悲,變成喪鐘的味道,好像是纏滿常春藤的鐘樓正敲出哀聲,把死亡和不幸的訊息通報鄉間農村,傳到公侯門第,也帶給過往行人,讓所有的人都為自己到頭來總也難免的那個結局一哭。這之後,傳來了整齊的步伐,緩緩地走過,就如同是伴隨棺材進行的送葬隊伍,他們的大衣都拖在地上,所以憑耳朵也能計算這些傷心人的隊伍的長度。走在他們前頭的是位牧師,只念下葬禱文,陣陣風來,把經書的書頁吹得簌簌作響。雖然除了他以外,沒有人高聲說話,但仍可聽見男男女女低微而清晰的譏罵和詛咒,罵那個傷透了年邁雙親之心的女兒,——罵那個辜負丈夫一片痴情的妻子。——罵那個喪盡天良、不管孩子死活的母親。送葬行列的聲息就像輕煙似的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剛才吹得猛烈、像要掀翻棺罩的勁風,這時卻圍繞著三山夾峙的谷地低迴嗚咽。老太婆搖搖跪著的夫人,她沒有抬起頭來。
                 
  “這一個鐘頭的玩笑多麼美妙啊!”乾癟老太婆咕噥地自言自語。

 
 



一小時的故事〔美國〕凱特。喬賓
                  
                 
  知道馬勒太太心臟有毛病,將她丈夫的死訊透露給她時,盡量婉轉也相當費了一番心思的。是她姐姐約瑟芬吞吞吐吐告訴她的,遮掩的暗示也不過透露了隱藏的一半真相。她丈夫的朋友理查那時也在她身旁。火車出事慘劇的消息傳到時,他正在報社,他看見“死亡名單”中,布倫特利。馬勒的名字列為首名。他收到第二次電訊之後,心中確信了消息的真實性,並立即阻止不夠謹慎與體恤的友人把噩耗傳出去。她不像許多女人獲知同樣的凶訊時,那樣全身癱瘓無法接受這種事實。她頓時,突發性、毫無顧及地哭倒在姐姐的懷中。當一陣傷慟過去之後,她獨自回到自己房中。不準任何人跟隨。敞開的窗戶前,立著一張舒適、寬大的靠背椅。她將身子沉了進去,陷入一陣拖纏她的身軀且似乎已噬蝕到她心靈的疲憊。她看見家門前廣場上的樹梢無不震顫著新春的聲息,空氣中嗅得到春雨的甜香,窗下街頭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遠處不知誰的歌聲裊裊飄到她的耳際,無數的燕子在屋檐下呢喃。面對她窗戶的西方天邊,相遇又相疊的雲層中這裡、那裡地綻出幾塊青空。她將頭仰靠在椅子的背墊上,一動也不動,偶爾喉頭一陣啜泣,一如孩子在哭泣中入睡仍在夢中飲泣般地驚醒過來。她還年輕,臉容白皙、平靜、帶著壓抑、或者該說強有力的線條。但是此刻她眼中的凝視卻是無神的,盯佇在遠處天邊的一塊青空上。那不是回想的眼神,卻透露著慧心思考的曖昧。有些什麼在向她逼近,而她正怯怯地等待。是什麼?她不知道;太微妙,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但是她感覺得到,自天空中鑽出,經由彌漫在空氣中的聲音、香味與色彩,向她逼近。此刻,她的胸口紊亂地上下起伏。她開始認出了向她逼近且要占有她的是什麼,她奮力地想用如她那白淨、瘦長雙手一般無力的意志,將它擊退。當她不再抗拒的時候,一個渺小、悄然的字眼自她微啟的脣間溜了出來。她屏住氣息一次又一次地說:“自由、自由,自由!”空洞的凝視與恐怖的神色也隨著這個字眼自她眼中流失。她的雙眸變得炯銳而明亮。她的脈搏加快,循流的血液溫暖也松弛了她每一寸的肉體。她並沒有猶豫且思量自己是不是被一種怪誕的歡愉迷惑了。一股清晰、崇高的意念使她斥笑這根本是不屑一顧的想法。她知道,當她看見那雙被死亡合起的仁慈而溫柔的手,那張對她從不具安全感與愛,如今該已凝固、灰冷且死亡的臉孔時,她會再度哭泣。但是她卻看見在那悲憤的一刻過後,決然屬於她自己的長遠年華的到來。她張開並伸出臂膀去迎接它們。在今後那些歲月裡,她不會再為另外一個人活;她要為自己活。今後將不會再有一種強烈的意志迫使她向那種盲目的堅守屈服,那種男人與女人均自認有權將個人的意志強施於另一同類的信念。無論是出於善意或居心冷酷,她要採取的此一行動,在那覺醒的片刻看來,總覺得像是一種罪過。然而,她終歸是愛過他——有的時候。多半的時候,她並不愛他。又怎麼樣呢!當面對自我肯定的執迷,突然認清了這是她生命中最強烈的衝動時,愛情,這無人能探破的神秘,又算得了什麼呢!“自由!肉體與靈魂的解放!”她不停地悄聲念禱。約瑟芬跪在緊閉的房門前,嘴巴貼在鎖匙孔懇求她讓她進去:“露薏絲,開門啊!我求你;把門開開——你這樣會病倒的。你在幹什麼呀,露薏絲?看在老天的面上,開門吧。”
                 
  “走開。我沒有病倒。”
                 
  的確沒有;靠著敞開的窗戶,她正痛飲長生不老的瓊漿。她的幻想如脫韁之馬,在未來的日子裡狂奔。春天的日子,夏天的日子,各式各樣的日子都將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她吐出了一句明快的禱言:但願人生長久。就在昨天當她想到人生可能長久時,她還打了個冷顫呢。她終於立起身來,在姐姐的強求下打開了房門。她的眼中透著熾熱的凱旋光芒,不自覺地擺出了一副勝利女神的姿態。她的手環抱在姐姐的腰間,兩人走下了樓梯。理查在下面等候她們。有人在用鑰匙開啟大門的彈簧鎖。進來的是布倫特利。馬勒,略帶旅途的倦容,手裡卻很從容地提著旅行袋與雨傘。他的旅程離火車出事地點遙不可及,他根本不知道會有車禍發生。他站在那裡,對約瑟芬刺耳的尖叫,對理查飛快地要擋住他,不給他妻子看見,在感到錯愕。然而,理查已經太遲了。醫生到來時,說她死於心臟病——樂極生悲的結果。

 
 



謝謝你,女士〔美國〕蘭斯頓。休斯
                  
                 
  她是個高頭大馬的女人,背著一個大皮包,裡面除了鐵錘和釘子外,什麼都有。皮包的帶子很長,掛在她的肩上。時間差不多是晚上十一點了,她獨自走著,忽然一個男孩從後面跑上來,想搶她的皮包。那帶子被男孩從背後猛然拉了一下,就斷了,而那男孩被自己和袋子加在一起的重量弄得失了平衡,不但未能如願搶走皮包,反而在路邊摔了個四腳朝天。高頭大馬的女人回過身來,準確無比地朝他穿著牛仔褲的屁股上踢了下去,然後彎下身,揪住男孩胸前的襯衫,不停搖晃他,直到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接著那女人說:“把我的皮包撿起來,小子,拿起來交給我。”
                 
  她仍然緊緊抓住他,但再彎下去一些,好讓那男孩蹲下去撿她的皮包。她說:“你不覺得可恥嗎?”胸前襯衫被緊緊扭住的男孩說:“覺得。”
                 
  女人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男孩說:“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你撒謊!”這時,有兩三個人經過,停下腳步,回頭觀望,有的甚至站在那兒看。
                 
  “如果我鬆手,你會不會跑走?”女人問?“會。”
                 
  男孩說。
                 
  “那我就不鬆手。”
                 
  女人說。她沒有放開他。
                 
  “小姐,對不起。”
                 
  男孩小聲說。
                 
  “嗯哼!你的臉很髒。我真想幫你洗洗臉。你家裡沒人告訴你要洗臉嗎?” “沒有。”
                 
  男孩說。
                 
  “那麼,今天晚上得清洗一番。”
                 
  高頭大馬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拖著那個嚇壞了的男孩往前走。他穿著球鞋、牛仔褲,看起來像是十四、五歲,弱不禁風,沒人管的小孩。女人說:“你應該當我兒子,我會教你如何分辨是非。至少我現在能幫你洗臉。你餓不餓?”
                 
  “不餓?”被拖著走的男孩說:“我只希望你放開我。”
                 
  “我剛剛走過那轉角時,礙著你什麼了嗎?”女人問?“沒有。”
                 
  “可是你自己找上我。”
                 
  女人說:“如果你以為我們的接觸就只那麼一下子,那你就錯了。等我把你料理完畢,你一輩子都忘不了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鐘斯太太。”
                 
  汗不斷從那男孩臉上冒出來,他開始掙扎。鐘斯太太停下腳步,把他扯到她前面,架住他的脖子,繼續推著他往前走。到了她家門前,她拉著那男孩進去,走過一條通道,進入房子最後面一間擺設著廚房用具的大房間。她打開燈,讓房門開開的。男孩可以聽見這幢大房子的其他房間裡,有人在談笑,有幾個房間的門也是開著的,所以他知道房子裡並不是只有他和那女人而已。在她的房間中央,那女人仍抓住他的脖子。她說:“叫什麼名字?”
                 
  “羅傑。”
                 
  男孩回答。
                 
  “好,羅傑,到那個水槽邊,把臉洗一洗。”
                 
  女人說,並且放開他——終於。羅傑看著門——看看那女人——看看門——然後走到水槽前面。
                 
  “打開水龍頭等水熱,”她說:“這是乾淨的毛巾。”
                 
  “你會讓我去坐牢嗎?”男孩問,一邊彎向水槽。
                 
  “不會讓你帶著那張髒臉去,我不會帶你去任何地方的。”
                 
  女人說:“我正要回家給自己弄點東西吃,而你卻來搶我的皮包!也許你還沒吃晚飯,雖然這麼晚了。你吃過了嗎?” “我家一個人也沒有。”
                 
  男孩說。
                 
  “那我們一起吃好了,”女人說:“我想你是餓了——或者,剛才就一直是餓著的——才來搶我的皮包。”
                 
  “我想買一雙藍色的麂皮鞋。”
                 
  男孩說。
                 
  “好吧,你不需要搶我的皮包去買麂皮鞋,”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鐘斯太太說:“你可以要求我買給你。”
                 
  “女士?”那男孩看著她,水珠沿著臉龐滴下來。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擦乾了臉,由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就又擦了一次,然後轉過身來,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門是開著的,他可以衝出去,跑過通道,他可以跑,跑,跑,跑!女人坐在靠椅上,過了一下子她說:“假使我再年輕一次;倘若想要我得不到的東西。”
                 
  兩人又靜默了好一會兒。男孩張開了嘴,然後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女人說:“嗯哼!你以為我接著要說'但是',對不對?你以為我要說,'但是我沒有搶人家的皮包'.我並不打算說這句話。”
                 
  暫停。靜默。
                 
  “我也做過一些事情,不過我並不想告訴你,孩子——也不想告訴上帝,如果他還不知道的話。每個人都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所以我弄東西給我們吃的時候,你就坐下吧。你可以用那把梳子梳梳頭,看起來會舒服些。”
                 
  屏風後面的角落裡,有個瓦斯爐和冰箱。鐘斯太太站起來,走到屏風後面。現在,那女人並沒有注意男孩是不是打算跑掉,也沒有看她放在靠椅上的皮包,但是男孩小心地坐在房間的另一邊,離皮包遠遠的,而且是他認為她可以輕易用眼睛余光看見他的地方。他不相信那女人相信他了,而他現在不希望有人不信任他。
                 
  “你需不需要有人替你跑腿,”男孩問:“買點牛奶什麼的?”
                 
  “我不必,”女人說:“除非你想喝甜牛奶。我可以用這裡有的罐裝牛奶衝可可。”
                 
  “那就好了。”
                 
  男孩說。她把從冰箱拿出來的青豆和火腿弄熱,泡了可可,鋪好餐桌。女人並未詢問他有關住處、家人,及其他任何會令他困窘的問題。倒是吃東西時,告訴他她在某個旅館的美容部工作,總是工作到很晚,也告訴他工作的內容,以及那些來來往往,各種各樣的女人——金髮的、紅發的,還有西班牙人。然後把她那塊一角錢的蛋糕切了一半給他。
                 
  “再吃一點,孩子。”
                 
  她說。吃完後,她站起來,說:“現在,這兒,你拿這十塊錢去買那雙藍色麂皮鞋。下次,別再打我的或其他人的皮包的主意——因為用不正當手段弄來的鞋子會燙到你的腳。我要休息了,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好好做人。”
                 
  她領著他穿過通道,走到前門,把門打開。
                 
  “晚安!好好做人,孩子!”她說,他走下台階時,她的眼光順著街道看過去。除了“謝謝你,女士”之外,男孩還想對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鐘斯太太說些什麼,但是一直走到了光禿禿的台階下層,他仰頭看著門內那高頭大馬的女人,他仍只動了動了動嘴脣,連那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她關上了門。

 
 



小精靈〔美國〕勞倫斯。威廉斯
                  
                 
  即使在這麼明顯的麻煩中,讓警察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強尼。達金的眼神依舊是那麼自然、堅持而又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卡斯楚先生以前曾經在那一對黑溜溜的眼睛裡看到這種眼神。他明白它們意謂的是什麼,因此他立刻就做了一個決定。
                 
  “你大概搞錯了吧!卡爾,”卡斯楚微笑著對警察說,“這個男孩並沒有拿我的鎖。”
                 
  卡爾不耐煩地搖著他的大頭,“別耍我,卡斯楚先生,”他說,“我明明看見他從你的架子上拿的!”
                 
  “當然啦,他是從架子上拿的。但,是我叫他去拿的。”
                 
  卡斯楚輕鬆地編造了一個謊話,他一向精於此道。卡爾警官並沒有放開男孩的手。
                 
  “你正在造成大錯,你知道嗎?卡斯楚,”他大聲地說,“這已經不是他的第一次了。如果你現在不提出告訴,只會使他更變本加厲罷了。你應該比其他人更明白的。好了,你願意挺身而出了吧!還有其他的事嗎?”卡斯楚先生回想起過去自己的紀錄——那些曾經被列入檔案的,他瘦削的臉上轉變成一種寬容的微笑。
                 
  “但是,我不想提出任何告訴,卡爾,”他說。
                 
  “你看!”警官突然地打斷他的話,“你以為這麼做是在給小孩子一個機會嗎?因為他只有十四五歲嗎?我告訴你,大錯特錯!你只是讓他再回到法蘭克。佛森的手下,讓那個惡棍再教他更多犯罪的伎倆罷了!我們這一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卡斯楚。小孩們把佛森奉為英雄,而他正把他們聚結成一群不良少年來供他驅使。總歸一句話,還是你自己決定。如果是佛森本人,難道你也要袒護他嗎?”卡斯楚臉上的笑容頓時失去了大半,他透過玻璃櫥窗望著外面的街道。
                 
  “不,”他輕輕地說,“不,我絕不會袒護法蘭克。佛森。”
                 
  “但我們現在討論的並不是佛森,對嗎?我們說的是關於強尼。達金,當我叫他去取鎖匙卻被你誤認為小偷的那個男孩,對嗎?”卡爾不想再做任何爭辯。他冷峻地瞪著卡斯楚那張固執的臉孔,過了幾秒後便放開強尼。達金的手腕,轉過他那肥胖的身子走出店門。他們兩人——一個是六十歲的老人,一個是十四歲的小鬼,仿佛有了無言的默契,一直等到沉重的腳步聲踏出門外。此時卡斯楚攤開手掌。
                 
  “現在,”他用認真的語氣說,“你可以把鎖還給我了吧?!”強尼。達金一語不發地鬆開手腕,把鎖掛回架子上。他閃爍的眼光移動在架子和卡斯楚先生之間。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鎖頭,”卡斯楚把它拿起來,繼續說,“把你的鞋帶借我。”
                 
  一種類似命令的語調使強尼。達金不得不彎下腰,解開那雙又破又髒的鞋子左邊的鞋帶。卡斯楚先生拎起鞋帶,檢查了一下帶有金屬片的一端,把它夾在手指中間,像夾鉛筆那樣。然後他把鞋帶的那一端穿進鑰匙孔裡。他那看起來似乎毫無用處的手指輕輕挑動了三四下,鎖頭“啪”的一聲就開了。強尼。達金驚訝地探過頭來。
                 
  “嘿,你怎麼弄的?”他說。
                 
  “別忘了!我是一個鎖匠。”
                 
  小男孩的表情立刻改變了。
                 
  “嘿,你不只會這樣吧!”他馬上接口說,“我記得法蘭克。佛森提起過你。我本來以為他是哄我的。他說你以前曾是保險箱大盜——最偉大的保險箱大盜!”
                 
  “以前的兄弟是這麼稱呼我的。”
                 
  卡斯楚先生順手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強尼,我們來談個交易如何?剛剛我已經對你略施小惠了。我需要一個孩子來替我看店,一天三小時,放學以後來;星期六則是全天。我每小時付七角五分,你想不想做?”原先在強尼。達金臉上好奇、驚異的表情這時變成不屑一顧的神色。
                 
  “留著吧!”他說,“把機會留給那些呆小子吧!”
                 
  “你太聰明了,是嗎?”
                 
  “如果我要錢的話,我知道該怎麼去弄。才不要整個禮拜為了工作而操勞呢!”
                 
  “而且,如果你找不到門路,”卡斯楚先生接著說,“你的朋友佛森也一定能幫你。對嗎?”那種驕矜、自恃的神色又出現在強尼的臉上。
                 
  “沒錯!”他說,“他很厲害的。”
                 
  卡斯楚露出輕蔑的笑容。
                 
  “厲害?那種偷銀行的小把戲也算本事?我說,不出一年,他就要鋃鐺入獄了。”
                 
  強尼仰著頭說:“不可能!”
                 
  “當然,他在一年之內也還能做一些案子。”
                 
  卡斯楚先生堅持地說。
                 
  “好吧,”他的口氣變得粗暴了,“我不再給你建議了,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吧!”卡斯楚先生從櫃子底下搜出一本泛黃的報紙剪貼簿,他把它攤開在小孩面前。
                 
  “保險櫃大盜之王,”他指給小孩看。卡斯楚先生,現在的表情顯得緩和多了,微微地笑著。
                 
  “強尼,我不會傻到把其中的奧秘告訴你的。連佛森都一無所知。曾經有專家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請我傳授,我都還不答應呢!”
                 
  “我已經把它們寫在回憶錄裡,”卡斯楚繼續說,“我把那本活頁筆記簿放在房間的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裡。我所知道的各種技巧都寫在裡面,等我死了就會出版。那時,一夜之間,每一個人——包括小偷、大盜、鎖匠等等的每一個人都會知道。當然,只要每個人都知道,裡面的秘密就沒有用了。”
                 
  強尼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唉——”他說,“你本來可以大撈一票的,為什麼不……”
                 
  “大撈一票?”卡斯楚先生插嘴說道,“沒錯,別人口袋裡的二十五萬美元。可是,那得花二十年的功夫才偷得到。其中還要扣掉一半的開銷,至少一半,到最後,我每年只能存下二千美元。按照正常的情況,這家五金店的收入比那個好多了。去年我賺了超過三倍的錢。”
                 
  “等一下!我還有話說,”強尼。達金說,“你本來可以賺更多的。”
                 
  “是嗎?”卡斯楚先生向他笑了一下,“也許我忘了告訴你,我當中被關了二十三年,使我的平均收入大大降低了。”
                 
  “二十三……你怎麼會被捉呢?”
                 
  “人算不如天算啊!遲早會有出錯的一天。愈早犯錯就愈容易回頭。沒有人是絕頂聰明的,強尼——你不是,你的好朋友佛森也不是。”
                 
  強尼。達金漸漸又露出自恃、固執的神色。
                 
  “那是你認為的,”他說,“你不知道世上還有許多聰明的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會被抓。”
                 
  卡斯楚先生嘆了一口氣。
                 
  “再見了,強尼。”
                 
  他失望地說,“我要工作了。”
                 
  第二天晚上,大約深夜一點鐘左右,卡爾警官已經在卡斯楚先生的房裡埋伏了兩個晚上了。他手握著左輪槍,輕輕地走上前,在佛森還來不及拿到那本筆記簿之前,將他逮捕了。隔天下午,卡斯楚先生正在看一本活頁筆記簿。強尼。達金放學經過他的店前。
                 
  “進來吧!強尼,”他說,“已經沒什麼事作了。”
                 
  男孩慢慢地走近櫃檯。
                 
  “我聽說法蘭克。佛森搬走了,”卡斯楚先生繼續說,“搬進市立監獄去了。現在,終於逮到這個大傻瓜了。他破門而入就是想偷這本筆記簿。”
                 
  “他大概以為這本小簿子裡有什麼大秘密吧!”卡斯楚先生接著說,“記得我好像跟你說過一個有關回憶錄的笑話。其實啊!現在誰不曉得,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寫回憶錄呢?!如果寫了,便會引起人們邪惡的念頭,不是嗎?強尼,那是不可思議的。偏偏有佛森那種傻瓜。有一天,我會找時間告訴他,我這本筆記簿裡面全是賬單。”
                 
  強尼。達金自始便一語不發。他敏銳的眼睛盯著卡斯楚先生的臉,在他的眼中流露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眼神——一種崇拜、尊敬的眼神。
                 
  “也許,大部分的人並非想像中的那麼聰明吧!”他輕聲地說。

 
 



流行的技術〔美國〕雷蒙德。卡弗
                  
                 
  那天一大早就變天了,雪開始溶化成一攤攤髒水,一條條污痕從面對後院那扇及肩的小窗戶流下來。車子駛過外面街上的爛泥,外面的天色漸漸轉暗,裡面也漸漸暗下來了。她走到臥室門邊時,他正在裡面往箱子裡塞衣服。我真高興你要走了!我真高興你要走了!她說。你聽到了嗎?他繼續把東西放到箱子裡。狗娘養的!我真高興你要走了!她哭了起來。你連看都不看我一下嗎?然後她看見床上那張嬰兒的照片,便拿了起來。他看著她,她擦擦眼睛,瞪著他看,然後轉身走回客廳。拿回來,他說。收拾你的東西,然後滾蛋,她說。他沒有回答。他扣緊箱子,穿上大衣,關燈之前並環視臥室一周,然後走進客廳。他站在小廚房的門口,抱著嬰兒。我要孩子,他說。你瘋啦?沒有,可是我要孩子。我會找人來處理關於小孩的事情。你別想碰這個孩子,她說。小孩開始哭,她掀開蓋在他頭上的毯子。喔,喔,她說,你看他。他朝她走了過去。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說。她向後退了一步,躲進廚房。我要孩子。滾開!她轉身,試圖抱著小孩躲到爐子後面的角落。但是他走上來,手伸過爐子上方,緊緊抓住孩子。放開他,他說。你滾,你滾!她大叫。小孩的臉變得通紅,並且尖聲大哭。兩人搶來奪去時撞掉了爐子後面的花盆。他把她逼到墻邊,企圖掰開她緊握的雙臂,他抓住孩子,用盡力氣推撞。放開他。他說。別這樣,她說。你會傷到孩子,她說。我不會傷到孩子,他說。廚房的窗戶沒有任何光線,在幾近全然的黑暗中,他一手掰開她握得緊緊的手指,另一隻手把哭叫的小孩緊緊挾在脅下。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被迫張開。她覺得孩子離她而去。不!她的手鬆開時尖叫一聲。她要擁有這個小孩。她抓住小孩的一隻手臂,扣住他的手腕並將身體往後傾。但他不放手。他覺得小孩從他手中溜走,於是很用力地向後拉,這件事就用這種方式解決了。

 
 



小偷〔美國〕雷蒙德。卡弗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位年輕女孩時,他正在出售機票的櫃檯邊等候。她光亮的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髻——那男人想像它放下來披散在她小小的背後的樣子——並在穿著皮衣的肩上,掛著一個沉重的黑皮包。他設法一睹她的面貌——她排在他前面——但直到她買好票,轉身離去時,他才見識了她的美貌,她臉色蒼白、雙眸漆黑、嘴脣豐滿,她的美使他心跳加快。她似乎知道他在瞪著她看,所以突然將目光下移。航空公司職員打斷了他。那男人只好不再看——他猜她大概廿五歲吧——買了一張到東部某城市的二等艙來回票。他的飛機一小時後起飛,為了趕時間,他走進機場的一間雞尾酒吧,點了一份加水威士忌,然後一邊啜著酒,一邊看著候機室川流不息的人潮,其中有不少他認為還是待字閨中的美麗少女,穿著流行雜誌上的服飾。後來,他又看見了那個穿皮衣的黑髮少女,正站在服務台附近,和另一名穿著滾灰毛巾邊外套的金髮少女談得很入神。他很想在她搭機飛往她要去的地方之前,吸引她的注意,好請她一起喝杯酒,但他又想到,即使她朝他這邊看,酒吧間的陰影可能也很難讓她看見他。過了一下子,她們兩個分手了,但沒有一個朝他這邊走過來。他叫了第二杯加水威士忌。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正準備買本雜誌在飛機上看,他覺得有人擠著他。起初他很奇怪為什麼有人這麼挨近他,但一看到是誰以後,便露出了笑容。
                 
  “生意真好。”
                 
  他說。她抬頭看看他——她臉紅了嗎?——她嘴角泛上一抹怪異的笑,稍縱即逝。她從他身邊移開,走入候機室的人潮中。那男人拿著雜誌站在櫃檯邊,伸手去掏後面口袋的皮夾時,發現皮夾不見了。我會是在哪兒掉了呢?他想。他腦中開始列出皮夾中的東西:信用卡、現金、會員卡和身份證件;他的胃中翻攪著類似害怕的情緒。那女子那麼靠近我,他這麼想,並且立刻想到了是她扒走了他的皮夾。他該怎麼辦?他的機票還在,安穩地放在西裝裡面的口袋——他伸手進去摸一下那個信封,確定還在。他可以搭這班飛機,抵達目的地後,打個電話叫人來接他——因為他連搭公共汽車的錢都沒有——然後處理完事情,再回家。但是現在,他必須得先處理一下遺失的信用卡——打電話回家,叫他太太從書桌的最上面一個抽屜裡找出電話號碼,再打電話與各個公司聯繫——好麻煩啊,這整件事簡單直令人窒息。他該怎麼辦?首先:找個警察,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描述那名年輕女子的樣子。她真該死,他想,裝出那注意到他的樣子,站得靠他那麼近,還在他說話時,臉紅得那麼漂亮——這一切竟然只是為了扒他的錢。她的臉紅並不是害羞,而是擔心被識破,這點最令他受不了。該死的騙人的動物。他將對警察隱瞞一些細節,只告訴他她做了什麼,皮夾裡有些什麼東西。他咬緊牙根,他可能再也看不到那個皮夾了。那黑髮女子再度出現在他的視線裡時,他嚇了一跳,而又非常高興,考慮著是不是應該就近告訴站在X光機附近的警衛。她背對著候機室前面的窗戶坐著,計程車和私家車在她身後逐漸聚攏的暮色中緩緩移動。她似乎正全神貫注地讀一本書。她旁邊有個空位,於是那男人走過去坐下。
                 
  “我一直在找你。”
                 
  他說。她看著他,一點兒都不認得他的樣子。
                 
  “我不認識你。”
                 
  她說。
                 
  “你當然認識。”
                 
  她嘆了口氣,把書擺到一邊。
                 
  “這就是你們這些人的想法——像撿拾迷途的動物一樣撿女孩子嗎?你以為我是什麼?”
                 
  “你扒走了我的皮夾。”
                 
  他說,並且為他用了“扒走”這個字而沾沾自喜,認為比偷、竊,甚至搶字,更口語化。
                 
  “你說什麼?”那女子說。
                 
  “我知道你做了——在雜誌攤那邊。如果你把它交還給我,這件事就算了,否則,我就把你交給警察。”
                 
  她神色凝重地端詳他。
                 
  “好吧。”
                 
  她說,然後從她腿上的黑包包裡拿出一個皮夾。他接過來。
                 
  “等一下,”他說:“這不是我的。”
                 
  那女子跑了,他在後面追,就像電影裡的畫面一樣——旁觀的人四散躲避,那女孩閃來躲去,以免撞到人,他沉重的呼吸聲提醒他,他已經老了——後來,他忽然聽見後面有個女人在叫:“站住,小偷!抓住那個人!”他前面那個黑髮女子不見了,這時有個穿海軍裝的年輕女子伸腳絆倒他,他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和手肘都重跌在候機室的瓷磚地板上,但還是緊緊抓住那個不是他的皮夾。那是個女用皮夾,裡面塞滿了錢以及各種信用卡,而皮夾的主人是那個穿著滾毛邊外套的金髮女郎——那個稍早前他看見和黑頭髮的女扒手說話的女人。她也是氣喘吁吁的,身邊還有個警察。
                 
  “就是他,”金髮女郎說:“他扒走了我的皮夾。”
                 
  而他卻無法向警察證明身份。兩個星期後——困窘和憤怒已漸平息、家庭律師的錢也付了、家中的混亂也恢復了——早上的一個郵包寄回來了那個皮夾,沒有附帶任何解釋。皮夾原封不動,錢一毛不少,所有的證件也都在。雖然事情過去了,那男人覺得他的後半輩子,看到警察都會不自在,在女人面前都會覺得羞愧。

 
 



恐懼之外〔美國〕魯思。斯特林
                  
                 
  儘管呼吸困難,大偉仍舊奮力地攀上那塊擱著他的衣服的岩塊。他拿了一條大毛巾裹著他細瘦發顫的身軀,並且急速地揉搓著雙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覺得無比地暢快。他一旦下決心要跳下水去,就沒有任何事或物能阻止得了——即使是那叢聳在翻滾的波濤上的危岩,那冷冽的黎明,或是,他父親憤怒的咆哮。
                 
  “把你的南瓜處理乾淨,大偉!”他父親說。
                 
  “你要不是已經十六歲了,我真想好好地揍你一頓。當心些,知道嗎?”大偉依然記得他父親摑在他耳朵上的那記強力的耳光。但無論如何,人已經來了,他想著,一邊從那狀似巨人指頭般指向大海的岩堆上向下俯視——十五尺高。大偉明白這整件事的危險性,而他也害怕。只要狠狠地一縱身,他的頭就可能開裂,像六年前那個瘋狂的孩子一樣。
                 
  “從此以後,村裡的人都離得遠遠的,”大偉的父親朝他吼叫,並且再次掄起拳頭,“除了我這個該死的蠢兒子。”
                 
  就算他真的是個該死的蠢蛋好了,他一邊想,一邊就著大石塊的陰影下穿好衣服,但是現在,說什麼都不能就此打住,他不能。在地平線的那一端,一道白光橫過東方的天空。再過一兩個小時,那些城裡來的人,會將沙灘覆蓋在遮陽傘、海灘椅,以及他們上了油的蒼白的肉體下。當他們不游泳或稍事休息的空檔,他們會開著車,在鄉村四處逛逛,為的是要替他們的房子物色些古董來擺飾。但是對村民而言,不管給的是一隻松木匣子或一張家庭用的搖椅,一樣令他們心痛不已;但是一想到迫切需要的食物,也只好抿著嘴,無奈地收下交易的錢。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大偉和他父親的身上。當時,他們正忙著修理下陷了的門、窗框和地板。來了一個人,開口問道:“小夥子,你們當地人冬季裡都做什麼?”大偉先是加把勁,把釘子用力下,再答道:“我們只求生存而已。”
                 
  然而大偉卻不介意和安德登先生談談天。他是一位來自波士頓的物理教師,幾個星期前才在這兒買下一棟舊農舍。而安德登太太曾經招待過大偉餅乾及牛奶,安德登先生也肯悉心地聆聽大偉談自己一向不願他人知道的秘密——上大學,然後做個飛行員或工程師。大偉自己很納悶:他怎麼會告訴一個陌生人這些事?也許是因為安德登先生正是吉妮的父親。吉妮,那位像火苗一樣機靈、輕快,有著一頭絲般的金髮,以及一張甜甜的、意氣飛揚的臉孔的女孩。大偉嘆了口氣:“我又在胡思亂想了!”他把濕漉漉的身體包在毛巾內,急忙地朝路的另一端走去,然後突然地拔腳飛奔起來,心裡祈禱著父親還未起床。但是,他父親早已在門口守候著——他的眼睛,在布滿線條的臉上,顯得特別深黑;他的雙手也格外的大,是屬於那種能打鐵,能鋸木,還能揍人的那種手。大偉縮了回去,然而父親很快地開口:“進來吧,兒子!把早餐吃了!我不打你,那是沒用的。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為什麼你必須去表演那樣愚笨的特技。”
                 
  大偉走過父親,走進了廚房。
                 
  “爸,別問我。”
                 
  他心裡想著。他如何解釋這一切,是開始在兩個禮拜前的一個下午,當時,他正站在涼亭裡,看著人們跳雙人舞?一個全身穿著白色,發色淡得像月光的女孩,輕脆爽朗地笑著,笑彎了腰。大偉突然覺得顫了一下。隔天早晨,大偉正在安德登家量門廊的尺寸,以便裁些新木板來的時候,紗門“碰!”地一聲打開,一個女孩跑過他身旁,卻突然突停下來。大偉心跳加速:她畢竟是真實的。
                 
  “我的天!”她說,“我沒踩到你的手吧?”她在陽光下看起來是如此耀眼!大偉沒說話,只搖了搖頭。就在那時候,一輛紅色的敞篷車開了進來,一個理了平頭,身穿馬球衣的男孩,扯開喉嚨大喊著,“好了沒,吉妮?”接著,她穿過草坪,迅速地離開了。吉妮和克林頓。亞伯裡,那個擁有一輛紅色敞篷車,並且住在一棟馬蹄形屋頂的夏季別墅(這原是一位船長的房子)的男孩在一塊好一段時間。晚上,當他穿上米白色的夾克,領著吉妮在舞池裡跳舞時,看起來是那麼碩壯、威武;而下午,當他在碼頭表演跳水時,吉妮則會站在岸上大聲喝彩。
                 
  “你一向是個穩重的孩子,”大偉的父親告訴他,“那些岩石很危險的,要跳,到碼頭那邊去吧!”大偉輕蔑地說:“碼頭是給城裡來的男孩用的。”
                 
  他父親微微地露齒笑著:“也許是。好吧!小心點,兒子。”
                 
  “我會小心的,我向你保證。”
                 
  城裡來的男孩們也知道那些岩堆。一個禮拜前的某天傍晚,當大偉正卸下門廊最後一塊地板,而吉妮正在草坪上忙著招待朋友糕點及檸檬汁時,克林頓說,“從那孩子死後,就沒人敢再到那些岩堆上跳水了。”
                 
  “你們誰願意去啊?”吉妮問?大偉站了起來,撥一下額前散亂的棕發,“我才不怕呢!”話剛說完,他忽然警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一粒汗珠沿著前額滴下來。吉妮迅速抬起頭來,而克林頓也盯著他看,“你試過嗎?”他問?“沒有,”大偉說得很慢,“就算要試,也沒什麼。”
                 
  克林頓看了看其他的人,“他說大話了。”
                 
  大偉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冒汗的雙手,然後蹲下來繼續工作。有個東西輕輕地拂過他的臂膀,他抬起頭來,看見吉妮正端著一杯檸檬汁站在他面前,“在太陽底下工作,一定很渴吧!拿著。”
                 
  大偉一口氣把這杯冰涼的飲料喝光,“謝謝你,吉妮。”
                 
  克林頓大聲喊著,“要喝,他自己會到廚房去拿。”
                 
  吉妮笑了笑,看著他,“還要嗎?”她問道。大偉搖搖頭,抓起鐵的柄,奮力地敲打。我要讓他們瞧瞧,他心想,我一定要讓他們瞧瞧……。現在正是七月中旬,所有人的工作進度都慢下來了。只有大偉仍在太陽上升之前,賣力的練習,與鷗鳥分享他的孤獨。他不斷地升高起跳的高度,每升高一次,他就用指甲在石塊上刮一道痕跡。有一次,一不小心,在跳水的過程中擦破了肩膀,嚴重流血。也因此使他更加努力,直到他跳得又直又準,並且能夠精確地判斷出水下岩塊間的距離為止。他變黑,變得肌肉發達,也意味著他終於準備好了。次日,他帶著中餐到海邊等候。當吉妮穿著黃色的游泳衣出現在海灘上,大偉朝她揮手呼喚著,吉妮也回以熱烈的揮手。霎時,大偉失去了理智,他的胸口仿佛有東西重擊著。他朝著最高、最凸出的岩頭爬上去,那裡已沒有練習時做下記號的指甲刮痕,海水四下竄流,三十尺的高度。但他要做到——他必須做到。人們不斷地聚集過來,碼頭上的城裡男孩也向這邊張望。大偉繃緊了肌肉,擺好了架勢。他突然聽到一個女孩的叫聲:“不!不要這樣,大偉!”他朝下一看,吉妮正向他伸出雙臂,乞求他停止。大偉凝望著她。
                 
  “大偉,下來。拜託你,下來好不好?”她吶喊。她焦慮的音調使大偉猶豫了。他退回一步。但是當克頓叫囂著:“怎麼了?沒膽了嗎?”他又緊握住拳頭,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這次他不會再退回來了,也不能再退回來了,他知道他一定辦得到。
                 
  “大偉……”吉妮聲音中透出恐懼,“大偉,我求你別跳!”頓時,他明白吉妮對了,他父親也對了——這只是一次有勇無謀的自我表現——雖然他一定做得到。他坐了下來以抑制想跳下去的衝動,他把頭埋在手裡。下面傳來一陣陣嘲笑的聲浪,其中,克林頓的笑聲格外清晰。他企圖將眼淚擠回去,但無論如何,他的手掌已經濕了。當他抬起頭時,人群已經散盡。只有克林頓和吉妮站在岸邊,看著他緩緩地從岩石上下來,此時,他已是筋疲力盡。他們同時走向大偉,吉妮,慘白欲哭的臉;克林頓,紆尊降貴的笑容。“你在那上頭,看起來真像已經奪得錦標的選手。”
                 
  他訕笑著。大偉握緊拳頭,然而吉妮遞過來輓著他手臂的手,使大偉不由得軟化了。
                 
  “謝謝你沒跳下來。”
                 
  她輕柔地說。大偉多想告訴她,要讓克林頓笑他怯弱比從岩堆上跳下來難多了。但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解釋清楚這兩種不同層次的勇氣。任何一個孩子,都可能有膽量從懸崖上往下跳,但只有一個成熟的人,才具備使自己免於荒謬的膽識。
                 
  “我並不是膽小,”大偉說,“我不怕跳水的。”
                 
  “我知道,”她回答,她的手順勢滑落下來。
                 
  “但是你所做的,卻更需要勇氣!”他們相偕著走離了克林頓,不過大偉絲毫沒有察覺。他一心只想著:她一定知道,她是明白的。大偉以前總是想象著:戀愛,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愛時而脆弱〔美國〕羅伯特。M.羅斯
                  
                 
  再怎麼傷心的人,也不得不吃東西。咒罵了女人、食物及其他人們追之不倦的事物之後十六個小時,丹頓來到街角的一家雜貨店,吞了一份鳳梨聖代,兩份花生醬三明治,一塊摻了麥芽糖的雙層巧克力,外加一袋餅乾。店裡有個女孩。女孩坐下時,他瞥了一眼,站起來時他瞥了一眼;離開時,他瞥了兩眼。付過賬離開了雜貨店,他朝北走去。這可是與他原來打算走的方向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他希望那女孩的步伐別邁得那麼大,要從一街之遙一下子趕上去,他辦不到。
                 
  “嗨!你也走這條路?”他說。他以為這個愚蠢的話引子,讓他有機會再問:“你覺得某某怎麼樣?”或一些相當有意思的話。這一回這個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把頭轉過來,長長的睫毛對著他眨了眨,然後繼續堅定地走下去。
                 
  “假如你迷了路,”他又試了一次,“我可以告訴你你在那裡,這個地方我住了好多年了。”
                 
  女孩仍然不為所動。他開始覺得困窘,不過還不到足以教他打退堂鼓的地步。
                 
  “左邊是菲爾德宅子,”他說。
                 
  “自從菲爾德先生買下它以後,它就一直叫做菲爾德宅子。他們的女兒是一絲不苟型的,但兒子們卻油裡油氣。現在你正經過一塊'荒地',我們管這種地方叫'荒地'直到有人在上面蓋房子為止。不過還是別期待了。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這種地方停留的。”
                 
  女孩是沒有停留。她有著清晰的側輪廓,尖端微翹的俏皮的鼻子。雖然吃了閉門羹,丹頓的耳朵卻癢了起來。每當有愛的鐘聲響起時,他的耳朵一定覺得酥癢。
                 
  “我不知道為什么女孩子們都不喜歡我。”
                 
  他心中吶喊著。
                 
  “我的'五點鐘憂鬱症'已經痊愈了,我敢打賭——”這完全是一次一廂情願的打賭。女孩倏地向左轉,丹頓的話凝在半空中。眼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幢既長且廣的房子裡,他嘆了口氣。不過至少知道她是誰。她八成姓弗烈格,這片老格利斯渥德區是給弗烈格家租去的。這種安慰雖小,畢竟是丹頓需要的。而女孩始終沒有回頭。那天晚餐的時候,他母親說:“丹頓,我很高興你自己覺得好點了,但是你看起來不像。人不可能沒有吃飯而不將饑餓的神情顯示在神色上的。”
                 
  “也許他又戀愛了。”
                 
  他父親猜測著。
                 
  “你和瑪格莉特重修舊好了?”母親問?“瑪格莉特!”丹頓哼著說。
                 
  “那個蠢貨!”
                 
  “丹頓!”母親驚呼起來。
                 
  “青春易逝啊!”老溫特渥斯下了這樣一句評語。
                 
  “我現在交了一個新的女朋友。”
                 
  丹頓魯莽地宣布。
                 
  “真的?”溫特渥斯太太問?“這次是誰?”
                 
  “弗烈格小姐。”
                 
  “還好是位小姐,”溫特渥斯先生說。
                 
  “她叫什麼名字?”
                 
  “她自我介紹時說她是弗烈格小姐。”
                 
  “喔?那你就稱自己是溫特渥斯先生?”父親說。
                 
  “你反正不知道她的名字,”母親說。
                 
  “是不是?”丹頓鄭重地站了起來。
                 
  “當你們在我這個年紀時,大概不會隨便跟剛認識的人深交吧!”他不悅地說。次日,丹頓向父親借了一套白色法蘭絨裝,從閣樓裡挖出一把用舊了網球拍,然後上街閒逛。他步伐踱得慢極了,慢得前後讓五個傢伙對著他大鳴喇叭,其中有三個還鳴了兩次,因為他們不得不繞道而行。終於,他的耐心有了代價。他猛練反手拍,直到她走近。然後丹頓開口:“你好!我相信我們以前見過面。”
                 
  那次邂逅,顯然並沒有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快地她又走了。丹頓一下子坐在消防栓上,一下子坐在街旁鑲路石上,一下子又坐到地上。到那女孩回來為止,他一共等了四十分鐘。丹頓這回換了個姿態。
                 
  “抱歉,”他謙卑地說。
                 
  “我真的很呆,但我只是想見一見你。我的名字是丹頓——丹頓。溫特渥斯。你姓弗烈格,至於其他的我就不曉得了。”
                 
  有那麼一刻美妙的時光,丹頓覺得全身浸潤在她湛藍冷漠的眼神裡。但很快地,這眼神隨著她的後退移開了。丹頓有好幾個禮拜沒跟韋伯。哈斯汀說話,因為他們為了一個女孩子正鬧得不愉快。丹頓收起了自尊,打了電話給韋伯。
                 
  “好嗎?”他說。
                 
  “出來喝杯可樂吧!”直到扯到正題前,韋伯已經喝掉他三杯可樂。
                 
  “你認識住在你家後面的女孩嗎?”他問得漫不經心。
                 
  “哪一個?”
                 
  “搬到格利斯渥德區那個。”
                 
  “認識又怎樣?”丹頓漲紅了臉,雙手緊抓著椅子的扶手,黏下一團口香糖。他努力保持平穩的聲調。
                 
  “假如你認識的話,也許可以幫我引見一下。”
                 
  “你要見她?”韋伯挑釁著說。
                 
  “你是本鎮的大情聖啊?”這個占了地理位置便宜的人,竟然如此不可理喻。尚未在糖果盒邊正式打一回合架,丹頓就被判出局了。然而丹頓並不太憤怒,因為韋伯也曾受過他這種氣。丹頓思索著其他可能幫得上忙的人。他那夥朋友大半都出城度暑假了。於是,他滿心不情願地找上了珍妮。弗瑞斯特——一個有著一口暴牙,動不動就咯咯笑的女孩。
                 
  “珍妮,”他說。
                 
  “我一直滿喜歡你的。”
                 
  珍妮咯咯地笑了。
                 
  “下一次我們開車去兜風時,希望你也來。事實上到時候我們需要有人擔任烹調的工作,所以希望能再找一個女孩來。你有沒有什麼新朋友可以帶來?”珍妮搖了搖頭。丹頓毫不在意她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他接著問:“住在格利斯渥德區的那個女孩怎樣?”
                 
  “梅琳。弗烈格嗎?她不會去的。”
                 
  “為什麼?”
                 
  “她不喜歡你,”珍妮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覺得你乳臭未乾。”
                 
  “聽好,珍妮!”他一臉嚴肅地說。
                 
  “我才不是乳臭未乾。要是在學期期間,我就有辦法證明我不是。她會在足球隊、籃球隊,還有學生集會中看到我。然後她會明白我的生活有多麼嚴謹。”
                 
  這一次,令他寬心的是,珍妮並沒有那樣笑。她反而皺起眉頭,以充滿智慧的口吻說:“人們一旦對他人有了錯誤的印象,想要改變他們的成見是很難的。梅琳覺得你沒有深度,你應該主動有所表示,讓她明白你的誠意和目標。”
                 
  丹頓生平第一次由衷地欣賞珍妮的智慧。早先,他也會相當佩服她計算二次方根及立方根的本事,雖然他看不出這麼做有什麼意義。現在他終於明白思考的用處何在。步行回家的途中,他不斷忖度著各種表明自己的方法。假如他能夠在危急的情況中救出一個嬰兒,或是一條狗也好,梅琳一定會因此對他有進一步的認識。只不過,經驗告訴他,嬰兒與小狗很少處於危險的情況中。想著想著,他來到費茲花店門前。櫥窗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花是一切愛人的語言。”
                 
  這段文字點醒了他。
                 
  “爸,”在晚餐桌旁他說。
                 
  “你可不可以先預支一點錢給我,做為整理草地以及其他雜物之用?我算了一下,大概要十八塊。”
                 
  “等等,兒子,一個月草地只需要整理兩次就行了。”
                 
  “你拿錢到底做什麼?”他母親問?“喔,我得買一份禮物。”
                 
  “給女孩子?”
                 
  “嗯,差不多。”
                 
  “我不答應!”他母親說。
                 
  “再說,這個月以來,你已經拿了不止十八塊了。”
                 
  溫特渥斯先生抿一抿嘴脣。
                 
  “想一想,這個月也許不好過。”
                 
  在結束他銀行的賬戶前,丹頓還有十一塊錢。有了十八塊,還有那十一塊,他威武地朝費茲花店前進。一個新面孔的女孩,站在槿櫃檯裡。她有一雙彎彎的眉毛,和甜美溫馨的笑容。他心裡想著梅琳。
                 
  “買廿九塊錢蘭花!”他喊著。那個女孩不相信地盯著他看。最後,她想:“天哪!”一個充滿意義的字眼。丹頓感覺得出她的驚羡。
                 
  “把花送到多佛路的梅琳。弗烈格小姐。”
                 
  他冷峻地說。
                 
  “天哪!”同樣的話,不同的含意。這一次像是一個愛憐的撫弄。
                 
  “廿九塊!”當錢只是一串冰冷、無人性的數目時,並不怎麼討人喜歡;一旦它經由輕柔的嗓音轉譯出來,聽來仿佛是祝禱之聲。他將一堆鈔票擱在櫃檯上,望著那個女孩,就像望著北天的星星一般,她變得如夢如幻,清澈閃爍。
                 
  “你叫什麼名字?”他啞著聲音問?“黛安娜。”
                 
  她回答。丹頓搔了搔耳朵,它又開始癢了。

 
 



寓言一則〔美國〕羅伯特。福克斯
                  
                 
  那個年輕人下巴刮得很乾淨,穿戴十分整齊。星期一清晨,他搭上地下鐵。他有點兒緊張,因為這是他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天;他還不十分清楚他的工作性質,不過感覺上很好,眼前每個人都變得可愛多了,他喜愛街上的每個人和走進地下鐵的每個人,他愛全世界,因為天氣晴朗舒適,而他就要開始他的第一份工作了。年輕人在往曼哈頓的火車上找到了空位——居然沒坐到別人。車子很快就滿了,他抬頭看看站在他周圍嫉妒他的座位的人。乘客之中有對要去逛街購物的母女,女兒很漂亮,有一頭金髮和柔嫩的皮膚,他立刻就被她吸引了。
                 
  “他盯著你看。”
                 
  母親小聲對女兒說。
                 
  “我知道,媽,我覺得很不自在。我該怎麼辦?”
                 
  “他愛上你了。”
                 
  “愛上我?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你媽媽。”
                 
  “可是,我該怎麼辦?”
                 
  “按兵不動。他會試著來跟你搭訕。如果他跟你說話,你就回答他。對他好一點,他只是個孩子。”
                 
  火車駛進商業區,許多人下車。這對母女在年輕人的對面坐下來。他仍然看著那個女孩,女孩偶爾瞥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還在看她。年輕人藉著讓座給一位老人的機會站了起來,站到女孩和她媽媽的面前。她們不時交頭接耳,又抬頭看他。下一站,女孩旁邊的座位空出來了,年輕人紅著臉,很快坐下去。“我就知道,”母親低聲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年輕人清清喉嚨,拍拍女孩,她跳了起來。
                 
  “對不起,”他說:“你長得很漂亮。”
                 
  “謝謝。”
                 
  她說。
                 
  “別和他說話,”她媽媽說:“別理他。我警告你,相信我。”
                 
  “我愛上你了。”
                 
  他對女孩說。
                 
  “我不信。”
                 
  女孩說。
                 
  “別理他。”
                 
  母親說。
                 
  “真的,”他說:“事實上,我愛你愛得想娶你為妻了。”
                 
  “你有工作嗎?”
                 
  “有,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正要到曼哈頓去上第一天的班。”
                 
  “你的工作是什麼?”她問?“我並不十分清楚,”他說:“你知道,我還沒開始做呢。”
                 
  “聽起來很新鮮。”
                 
  她說。
                 
  “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不過我將會有張自己的辦公桌,處理一大堆文件,並且把文件放在手提箱裡,帶來帶去,薪水也會很高,我一定會發展出自己的事業。”
                 
  “我愛你。”
                 
  她說。
                 
  “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不知道。你得問問我媽媽。”
                 
  年輕人站起來,走到女孩的母親面前,很細心地沉吟了好一段時間。
                 
  “我有這個榮幸娶您的女兒為妻嗎?”他說,但是他的聲音被地下鐵的雜音淹沒了。母親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什麼?”他也聽不見她的話,但是從她嘴脣的動作及皺起臉孔的表情,他知道她說,什麼。火車靠站了。
                 
  “我有這個榮幸娶您的女兒為妻嗎?”他大叫,未曾注意到已經沒有雜音了。車上的人都看著他,微笑,然後鼓起掌來了。
                 
  “你瘋啦?”母親問?車又開動了。
                 
  “什麼?”他說。
                 
  “你為什麼想娶她?”她問?“嗯,她很漂亮——我是說,我愛上她了。”
                 
  “就這樣嗎?”
                 
  “我想是吧。”
                 
  他說:“應該還有別的理由嗎?”
                 
  “沒有,通常沒有。”
                 
  這位母親說:“你有工作嗎?”
                 
  “有的,事實上我這麼早到曼哈頓去,就是要上班。今天是我第一份工作開始的第一天。”
                 
  “恭喜。”
                 
  母親說。
                 
  “謝謝,”他說:“我能娶您的女兒嗎?”
                 
  “你有車嗎?”她問?“還沒有,”他說:“但是我應該很快就能買車,還有房子。”
                 
  “房子?”
                 
  “有很多房間的。”
                 
  “對,這就是我期望聽到你說的。”
                 
  她說,然後轉向她的女兒。
                 
  “你愛他嗎?”
                 
  “是的,媽,我愛他。”
                 
  “為什麼?”
                 
  “因為他很好,彬彬有禮,又和善。”
                 
  “你確定?”
                 
  “是的。”
                 
  “那你真的愛他。”
                 
  “是的。”
                 
  “你確定沒有其他你所愛而且想嫁的人?”
                 
  “確定,媽媽。”
                 
  女孩說。
                 
  “好吧,”母親對年輕人說:“看起來好像我也不能怎麼樣了。再問她一次。”
                 
  車停了。
                 
  “我最親愛的,”他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
                 
  她說。車上所有的乘客都微笑鼓掌。
                 
  “生活不是很美妙嗎?”男孩問那位母親。
                 
  “美極了。”





晚餐時間〔美國〕羅素。愛迪生
                  
                 
  一個老頭坐在桌邊,等著他太太上晚餐。他聽見她拍打燙到她的鍋子。他痛恨鍋子被拍打時發出的聲響,因為鍋子張揚它的苦痛的方式,令他渴望施予更多相同的苦痛。然後他開始擊打自己的臉,他的手指關節發紅了,而他多麼痛恨紅色的指關節,那麼猖狂的顏色,比傷口本身更引人注意。他聽見他太太咒罵一聲,把晚餐一股腦兒摜在廚房的地上,因為她要端進來的時候,晚餐燙到她的拇指。他聽見叉子和湯匙、杯子和盤子降落廚房地板時,同聲齊哭。他多麼痛恨這樣的晚餐,才做好就燙死人,而且好像還不夠,在降落到它一向所屬的地板上時,還要大吼大叫。他又開始打自己,並且摔倒在地板上。再度醒來時,他非常生氣,於是又打了自己一頓,他覺得暈眩。暈眩令他憤怒,所以他開始以頭撞墻,一邊說著,如果你想暈就真的暈吧。他猛然跌落在地。喔,腿不能動了嗎?……他開始捶打自己的雙腿,他已經教訓過他的頭了,現在輪到腿。同時,他聽見他太太摧毀其餘的餐具,那些餐具又是怒吼又是尖叫。他看見墻上鏡子裡的自己。喔,嘲弄我,是嗎。於是抄起一張椅子扔向鏡子,椅子散了。喔,不想再當椅子了,好到不能讓人坐了,是嗎?他開始擊打椅子的碎片。他聽見太太拿著斧頭劈打爐子,他大叫,我們什麼時候才吃飯?一邊把一根蠟燭塞到嘴裡。等我心情好、準備好才吃,她尖叫說。想挨揍,是不是?他尖叫。你敢過來,我就踢掉你一雙眼珠子。我就割掉你的耳朵。我就給你一巴掌。我就把你踢到麵包籃裡去。我就把你劈成兩半。老頭開始吃自己的一雙手。老太婆說,該死的笨蛋,不會先煮一煮啊?你愈來愈像一頭野獸了——你知道,我每個晚上都要征服廚房,否則它會煮掉我,把我盛在我最好的瓷器裡喂老鼠。你知道他們是怎樣的小食客;接著蒼蠅也會來,我多麼痛恨廚房裡的蒼蠅。老頭吞下一把湯匙。好吧,老太婆說,現在我們少了一把湯匙。愈來愈生氣的老頭,一口把自己吞下。好啊,老太婆說,這下你做到了。

 
 



狗的日子〔美國〕馬克。斯特蘭德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躺在他們那張特大號的床上,蓋著填滿絨毛的淺藍色棉被。他們瞪著天鵝絨般溢著芳香的黑暗。後來,葛洛佛翻了個身,看著他的妻子,她金色的頭髮環繞在臉旁,使得臉孔看起來小了些。她的脣微微張開著,他想告訴她一些事情,但他想說的事是那麼駭人,以致他有點猶豫。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現在他覺得必須說出來,不管冒什麼險。
                 
  “親愛的,”他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翠西憂鬱地瞪大雙眼。
                 
  “葛洛佛,拜託,如果是會讓我生氣的事,我寧可不聽……”
                 
  “我只想說,在我遇見你之前,我不是這個樣子。”
                 
  “'不是這個樣子'是什麼意思?”翠西注視著他,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親愛的,我以前是一隻狗。”
                 
  “你騙我。”
                 
  翠西說。
                 
  “不,我沒有。”
                 
  葛洛佛說。翠西驚恐無比地看著她的丈夫。因寂寥而益形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個房間。表達親密的時間到了;翠西的目光軟化成關懷的注視。
                 
  “一隻狗?”
                 
  “是的,一隻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說。
                 
  “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裡,那兒有一片片草地,屋後還有一座樹林。所有的鄰居也都養狗,那是段快樂時光。”
                 
  翠西的眼睛不再瞪那麼大。
                 
  “你說'一段快樂時光'是什麼意思?那怎麼可能是段'快樂時光'?” “確實是,尤其是秋天。我們在黃昏的夕陽下跳躍,樹枝斷裂的聲音和陣陣香味令我們興奮不已,那陣陣氣味使得每一道空氣都像夢幻一般。而燒樹葉、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凍前的最後一絲氣息,都叫我們發狂。秋天的夜晚更是迷人:月色下石頭的藍色光澤、幽靈般的樹叢、閃閃發光的草地。我們的眼睛閃著不同的色澤。我們吼叫、咆哮、低嗥,一次又一次試著找出那個正確的音階,一個能追溯至我們數千年前的源頭的音階。一旦準確地抓住這個音階,即是我們犬類淬煉出來的號聲,會為我們全體的命運帶來勝利。我們的尾巴豎立在迫人的氣氛之中,為我們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親愛的,我懷念那些夜晚的一些事情。”
                 
  “你是在告訴我,我們的婚姻有問題了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說,那些日子裡,我的生命有極悲慘的一面。你必須想像,我和一兩個朋友站在颳風的小山丘上,為我們已失落的機敏與驕傲而哭泣乞求,這些特質在我們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馴養的期間內,全失去了。那時我曾經從最粗獷的吠吼聲中,覺察出一絲我所不知道的徒然。我想到我的朋友小花;它的頭昂得高高的,脖子脹得粗粗的。它的聲音具有歌劇的味道,並夾著一點悲傷,它叫的時候,令人不寒而慄,嗥著嗥著,它一身的黑色便溶入夜色之中。”
                 
  “你愛它嗎?”翠西問?“不,不是愛,我崇拜它。”
                 
  “不過,總有你愛的狗吧?”
                 
  “很難說狗是相愛的。”
                 
  葛洛佛說。
                 
  “你懂我的意思。”
                 
  翠西說。洛葛佛轉身平躺,看著天花板。
                 
  “好吧,有個弗蘿拉,它有一頭蓬鬆可愛的頭髮,遺傳自它那丹迪丁蒙小獵犬的母親。當然啦,它很嬌小,我覺得自己很笨,不過還是……。還有個茉莉兒,是隻憂鬱的愛爾蘭撒特獵犬。還有伽麗,它媽媽是長毛的吉娃娃,它爸爸則是小型和雪特蘭牧羊犬的混種。它很聰明,但它的主人給它穿上一件格子呢背心,它覺得很丟臉。它和一隻蠻聰明的雜種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臘腸狗——逃走。後來我又看見它和一隻黑白花的巴比隆玩賞狗在一起。然後它走了,我就再沒看過它。”
                 
  “還有嗎?”翠西問?“還有佩姬。蘇,是隻德國的短毛獵犬,它的主人常在電唱機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們聽到它的名字時的那種興奮勁兒,簡直難以形容。我們會立刻衝到門邊,低聲地叫,好讓主人放我們出去。在滿天星光燦爛下快步疾走的我們,多麼得意洋洋!在蛋白的月光下,我們是那麼放肆!在四處洋溢的光亮下,不斷地騰躍奔跑。”
                 
  “你說得那麼好,總該有些不愉快的時候吧!”
                 
  “最糟的時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時候,一下子,他們全都成了陌生人了。他們輕軟的談話聲調、嚴厲的命令,動不動就會弄得我們嗥嚎、低嗚或尖叫。好像有某些東西從他們體內釋放出來,一些專制邪惡的東西。而且他們一旦開始,就很難停下來。你無法想像看著我的主人失去控制,是多麼令人害怕和不知所措。他們發出來的聲音既不是表達什麼,也不是交談,也不知道那代表的是快樂還是痛苦,可能是兩者可怕的混合吧!那是種模糊不清的聲音,我完全不了解。不說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感覺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經是一隻狗,為什麼不可能再變成一隻狗?”
                 
  “因為發生那種事的跡象並未再度出現。當我還是隻狗的時候,曾有些跡象顯示我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我從不喜歡將自己暴露在外,而必須在公共場合做些極為隱私的動作,令我十分痛苦。看見母狗發情招搖以及我那些弟兄迫不及待、垂涎三尺的樣子,我覺得很尷尬。我漸漸變得離群索居,每天鬱郁寡歡。實際上我是得了犬類的某種恐懼症。這些現象只說明一件事。”
                 
  葛洛佛說完後,等著翠西開口。他後悔告訴她這麼多,他覺得很羞愧。他希望她能了解,他曾是一隻狗這個事實,並不是他的選擇,這樣的錯亂乃是生來如此,不必悲歡的。有時候,我們對於預期的事物會產生驚人的改變,而在這些改變之中,最能彰顯出人性的狂亂不定。因為人只有極少時候是自己。葛洛佛在剛入夜的時候,沉進了懺悔的痛苦中,現在則覺得有種正義的驕傲。他看見翠西的眼睛已經閉上,她睡著了。真相已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個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遠比真相來得重要。他們將在一大早醒來,像往常以一樣看著對方,他們永遠不會再提他告訴她的這些事,不是基於禮貌,也不是彼此體貼,而是因為每個人的一生,都無可避免會發生這樣的過失,這樣抒情的錯誤。

 
 



心臟病〔美國〕馬克斯。阿普爾
                  
                 
  我的病讓我很煩惱,雖然我堅持不肯承認。我猜想可能是消化不良,所以不吃洋蔥;又以為是痛風,就不再沾肝或鵝肉。神經衰竭的可能性讓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一直深呼吸。我也做瑜伽,以消除焦慮。但最後,我光著上身,靜脈插著針,在舞會上守著一堆雜誌,等著咳嗽。在我患濾過性肺炎的那段日子,我仍記得他的薛佛斯辦公用品,及那個十四K的筆尖。它清晰流利地寫下處方。被太陽曬傷的日子裡,我受傷的眼睛省視墻上顯示的溫度,並且嫉妒那個好看的女人、那三個男孩,及後院低垂的楊柳。我可以選擇看體育書刊、時代週刊、男孩的世界,或其他雜誌。但儼然胸有成竹一般,我挑了墻上免費供應的小冊子。弗雷希曼的“人造奶油”,提供我一些關於膽固醇的平實報導。我想起年輕時吃的一萬個蛋,蛋白質的奇跡可能已使我的身體能自動消除某種物質。早上兩面煎的蛋,每個晚上再來一個老一點的荷包蛋,有時其中的蛋黃已被拿去做蛋黃醬了。就許多方面而言,我一直是個和蛋一樣笨的人。那本小冊子登出心臟的圖片,像我的拳頭一般大小的小泵。我將手握成拳頭,然後看著指關節,白得和蛋殼一樣,我真希望我吃掉的是這個。我不知道在哪兒看到過這種說法,你的陰莖的長度等於你的中指長度,加上該指彎下來觸及到手的那點的距離,我的手指彎下來觸不到手腕。我的心臟必然也像豆子一般,藏在我薄弱無毛的胸腔裡。一位穿著白衣的護士從一扇寫著“私人用”的門走出來,到我跟前。她在長椅子上坐下,很靠近我,而且眼光瞄向我的小冊子。她握住我濕潤的手,在我手心搔癢。她柔軟的雙脣貼近我的耳朵,音樂般的輕聲說道:“每一片雲都有銀色的內裡……”
                 
  “但是動脈,”我回答說:“我的動脈中凝結了我年輕的錯誤。”
                 
  她指著小冊子,“動脈中應該只排列著潮濕的自身。善待你的動脈,善待你的心臟。這是你惟一能擁有的一個。”
                 
  她把舌頭伸進我的耳朵,一隻手探進我的襯衫,她唱道:“男人需要女人……”
                 
  “我需要醫生……我的動脈。”
                 
  她再次指著那本小冊子,讀出來:“動脈雖然類似女孩子,在某些方面卻比女人重要。看看這個,像一條史貝得帶子般粉紅有彈性。那邊是可怕的膽固醇,黑得像機油,厚得和生日蛋糕一樣。膽固醇是身體的土霸,它挑上了血液,誠實無欺的血液不煩擾任何人,快快樂樂地往來於種族、主義、膚色之間。”
                 
  “我會痛,”我告訴她。
                 
  “我胸口痛,舌頭髮燙,關節長了苔蘚。”
                 
  她慢慢解開我襯衫的扣子。她長而冷的手指捏扯我,好像我全身都是乳房。她靈巧的右手在我背上數著我的脊椎。她摘下硬邦邦的護士帽,用鼻子撫弄我的太陽神經叢,觸及我的腰部時,她低哼著:“我如同八月的堪薩斯一般狂野……”振動加深了,她也有所反應。
                 
  “那裡,”我喘息地說:“就是那裡。”
                 
  我仿佛被瓦林征服一般。我呻吟之際,她讓我躺到搖搖欲墜的塑膠長椅上,她的脣、齒及舌頭在我的肋骨間點火。她低喊著莫札克,而房間正在旋轉,直到我瞥見那本小冊子掛在一根髮夾上。當我心醉神迷之際,我看見膽固醇的線圖,有起有落,全憑如同英雄般行過狹窄管道的血液來決定。她讓我站起來後,我全身淤青,但覺得舒服極了。她的嘴脣因為用力壓在我身上而變得蒼白無色。我開始脫掉褲子,她把我的手按在皮帶扣上,給我一個長吻。
                 
  “那個誓約。”
                 
  她輕聲地說。
                 
  “我好了,”我說。
                 
  “忘了他,忘了小便和血液,看著。”
                 
  我像泰山一樣捶打自己的胸部,並將口水吐到房間另一頭的銅質小煙灰缸裡。
                 
  “我去收東西。”
                 
  她說,然後走進“私人用”那扇門內,而我則挑了幾本讀者文摘好在路上看,以及今日健康,以便上廁所時看。她回來時帶了一部離心分離機和一架試管。互相擁抱後,我彎下身去幫她提東西。
                 
  “別對一顆真誠的心殘忍……”她輕輕地說。我們走出去時朝藥劑師拋了一個吻,我的血液悄悄地流暢了起來。

 
 



綠色的秘密〔美國〕瑪麗。迪拉姆
                  
                 
  自從收到那張情人卡之後,一切全都改觀了。對她而言,以前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的作用。她的爸媽都曾絞盡自己的腦汁,一試再試。爸爸搬出他待人接物的那一套,苦口婆心地勸她:“女兒啊,你老爸的十六歲還沒有列入歷史呢!還不至於把自己的女兒看走眼吧!請你把頭抬高,綁起那一頭俏麗的紅發,不管你有沒有自信心,我保證你會替自己驕傲的。”
                 
  而她慈祥和藹的母親,則滿懷希望地說服她擱下書本和一身孤傲的怪脾氣:“蒲,下個週末邀一些同學到家裡來玩嘛!讓我做些拿手的好菜來招待他們;你只要把客廳的地毯卷起來,不就可以跳舞了嗎?……就這麼說定了!好嗎?”然而在情人節以前,不管爸媽嚼爛了舌頭,薄丹絲說什麼也不點一下頭,按照雙親的指示去進行她的“社交生活”。不錯,爸媽全是為了你好,可是他們怎麼曉得現在年輕人“社交”的那一套呢?蒲丹絲快十六歲了,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學生怎麼會不了解時下的那些“社交條件”呢?你要嘛就得長得標緻——像金髮碧眼的蘇珊,至少也要像小美人潔西;不然嘛就得像柏絲那樣聰明伶俐。你一定得要有交男朋友的手腕——你知道那些女孩們是怎麼做的。而蒲丹絲——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雀斑臉和那一頭又紅又乾的頭髮,不是面紅耳赤便張口結舌,連男孩子普通的一聲“嗨”她都不知要如何招呼呢!她想,反正我天生就沒人要了。終於,在二月十二日那天早上,信箱裡竟然出現了一張情人卡。
                 
  “給你的,蒲!”媽媽把那張情人卡遞到她手裡,信封上面寫著綠色而乾淨的字跡。她瞪著信封上的地址,幾乎不太情願去拆穿裡面的秘密。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拆了。好大一張情人卡!她曾經在學校附近文具店看過很貴的那種。上面印著一顆紅心,一支銀色的箭穿心而過,用紙作的彩帶裝飾著。可是卡片裡面卻沒有簽名,只寫了一個問句,用信封上同樣的綠色墨水寫著:“身為聯合中學的一分子,你不能給我們一些機會嗎?蒲!”是誰寄的呢?傑克?那個曾經住在附近,也是和她相處的比較自在的男孩子?不可能!別傻了!傑克雖然向來對她友善,可是他怎麼會想到男女之間的那種關係呢?而且人家在學校裡人緣那麼好,好多女孩子都把他當作心裡的“白馬王子”呢!在他眼中,蒲只不過是小時候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那個小娃娃罷了!可是——說不定,也不能說絕對不是他喔!蒲開始陶醉在眼前的猜疑之中,誰說不可能呢!只要是聯合中學的男孩子,每個人都有可能。她突然對這封信感到無限的歡喜。
                 
  “是一張情人卡,”她對媽媽說,“匿名的。”
                 
  母親對著她興奮的小臉蛋微笑著說:“嗯,一定是很棒的!”然後很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上學之前,蒲特地在穿衣鏡前檢查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不再討厭鏡子裡面的那個人。她的頭髮,看起來似乎還不壞,真的。也許,把它削成現在流行的那種短發,會變得更迷人呢!轉過身,她又讀了一遍卡片上的字。是誰用過綠墨水呢?以前曾看過類似的筆跡嗎?蒲始終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甚至到了學校以後也找不到答案。她幾乎察遍了學校裡所有的男孩子,卻沒有一個用綠墨水的。早上在禮堂開朝會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坐在對面的傑克,注視著看他的手指有無綠色的墨漬,或者是報告、筆記上,有沒有用過綠色的墨水?傑克發現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便開始注視著她。這時,她不但不覺得害羞,反而綻開了表情,向他回了一笑。她突然忘掉了自己一向的靦腆,心裡暗自度量著傑克。果真是他?!如果真的是他,他的眼神應該會流露出什麼來。看到對方再一次投來驚鴻一瞥,她不禁又笑了。
                 
  “滿面春風喔,蒲!”踏出教室的時候,傑克調侃著她。
                 
  “沒有啦——嗯,也許有一點吧!”她讓傑克替她抱著書,然後二人很自然地一起走過走廊。
                 
  “不管你葫蘆裡賣什麼藥,它一定是個好消息,”傑克說,“我看到你的綠眼睛裡面有兩隻調皮的小精靈在跳舞呢!”綠眼睛?蒲回家以後特別費心地檢查那雙眸子。她以前老是認為自己的眼睛灰的。綠眼睛——綠墨水——她又笑了,沉醉於一整天奇妙的喜悅裡面。
                 
  “而你仍然還是溜冰池裡的旋風腿嗎?傑克。”
                 
  她問道。
                 
  “嘿!”他停下腳步,以一種深獲賞識的眼神注視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哦,學校裡大家都這麼說啊!”蒲輕聲地回答;好像她對其他的消息也一樣靈通似的。事實上,剛好是昨天不小心聽來的新聞。她到櫥櫃去取書的時候,一堆女孩子恰好在談論著傑克是如何如何在一個星期之內,贏得三次溜冰賽跑等等。蒲雖然也喜歡溜冰,自己卻從來沒有到過溜冰場。經常會有一大票的同學在那兒,而且是成雙成對的,她不想一個人落單。走到她的教室前面,傑克把書還給她,一副好像還不想走的樣子,“你最近溜得怎麼樣?蒲。”
                 
  他問,“小時候,你一直很棒,可是現在我似乎從來沒在溜冰場看過你。”
                 
  “哦,我啊——馬馬虎虎,還算可以啦!”她說。上課的鈴聲響起了,傑克緊張地盯著手錶。
                 
  “聽好,”他說,“我快遲到了——但我可以請你放學以後一起去溜冰嗎?然後再一起去吃熱巧克力,你會來嗎?蒲。”
                 
  “嗯——好,我會去!”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像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呢?她擔心著。他會不會看穿我的心事呢?“太棒了!”傑克說,“我三點半到你家去接你,就這樣說定了!”鈴聲停止了,他一溜煙地飛奔去上課。蒲回到家已經三點鐘了。她的母親剛好要喚她的時候,她已經一下子衝到樓上了。
                 
  “來啊!乖女兒,跟爸媽打聲招呼。爸爸今天提早下班了。”
                 
  蒲又匆忙跑下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客廳跟父母打聲招呼:“嗨,我不能坐下來,因為——我要趕快,傑克快要來接我了——我們要一起去溜冰。”
                 
  “很好啊!親愛的!”她的母親高興地說:“那我們就不耽擱你了!”拉開大衣櫥,正在找著她的溜冰夾克的時候,蒲聽到母親對父親說:“不知道我們女兒今天是怎麼搞的,自從早上收到那張情人卡以後就眉飛色舞的,現在又要和傑克去約會!我在猜,那張卡片會不會是傑克寄的?”蒲偷偷笑了一下,她的溜冰夾克披在肩上,準備上樓去打扮。當然是傑克了,媽!她對自己說。不然他怎麼會又接著約我去溜冰呢?一定是他了……客廳裡,父親正緩緩走近書桌,“也許是傑克吧!”他對太太說,“不過,就像我以前所說的,最重要的是女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信心,那正是她最需要的。”
                 
  此時,蒲的父親正站在書桌前,把一瓶綠色的墨水偷偷地藏在最上面的抽屜裡。

 
 



月光女士〔美國〕瑪麗。諾爾絲
                  
                 
  芭比與佛洛斯特在康樂室裡翩翩起舞,但她的心卻同時沉重而刺痛地跳著。
                 
  “我的表現還可以吧?”瘦高的佛洛特低下頭來望著她,微笑地詢問?他十七歲,人很不錯。難怪卡蘿。泰勒喜歡他。
                 
  “你跳得棒極了,佛洛斯特!”佛洛斯特的舞技,曾經被宣告無藥可救,如今他卻跳得比誰都出色。至於其他的男孩——,她難過地回憶起他們如何在卡蘿。泰勒搬到城裡後,一個個跑來找她:“嗨!芭比,你能不能在鄉村俱樂部的舞會舉行前,教會我如何跳舞?”其實,她才不在乎其他男孩中意卡蘿。唯有佛洛斯特不同。他們曾經一同提著手電筒和網子,在南福克沼澤區採集毛蟲和蝴蝶,然後將它們分類,製成標本。直到那天佛洛斯特告訴她:“卡蘿將跟我一起參加舞會!”芭比突然想哭。音樂結束了,芭比走過去關掉唱機。她褐色的發辮不時晃動著。
                 
  “好了!”她說。佛洛斯特似乎沒有聽見,他大步走到電唱機旁:“明天將是一個偉大的夜晚,芭比!”明天晚上。黑色星期五。她沒有任何約會。她砰地一聲把唱機的蓋子合上。
                 
  “我們不跳了嗎?”佛洛斯特問?“不跳了!你已經跳得夠好了!”她走到康樂室尾端的工作間,凝望著擱置在桌上的橢圓形匣子。蝴蝶及毛蟲,在黑色天鵝絨的襯托下,排成一個閃亮的圓圈。佛洛斯特讚嘆地說:“好美的標本!”芭比指著中間的一個空位說:“這兒,我要留著擺'月蛾'.”
                 
  佛洛斯特說:“我把我的月蛾給卡蘿了。”
                 
  芭比了解蟲子的頭被浸在麻醉劑裡的感受。她還記得他抓到那隻月蛾的夜晚。她大膽地想拿她十二塊錢買的棒球手套跟他換他的月蛾。他說:“開玩笑!我才不會讓它離開我呢!”如今,他卻想將月蛾“送給”卡蘿!這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作法了。她嘶啞地說:“你該走了。”
                 
  佛洛斯特輓著她的手臂:“生我的氣啊?”
                 
  “當然沒有。”
                 
  她說每一個字時,都不停地顫抖著。
                 
  “去洗個澡吧!”芭比跑回樓上的臥室,她很高興母親有個牌局,夢娜也上街去打點嫁妝了。聽到佛洛斯特的老爺車呼嘯而去後,芭比整個人跌在床上嚎哭起來。
                 
  “芭比,怎麼回事?”是夢娜的聲音。
                 
  “你還在家?”芭比邊啜泣邊說。
                 
  “約翰待會兒要過來。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芭比啜泣著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那個佛洛斯特!”她嚷道。
                 
  “他開車從來不替你開車門的樣子,就看得出來!”
                 
  “為什麼要他開?我又不是殘廢!”
                 
  “男孩子替女孩子開車門,是天經地義的事。男孩子氣也要有個限度,親愛的,十六歲的女孩已經不能再隨隨便便了。”
                 
  “我才不要像卡蘿。泰勒那樣做作。”
                 
  “她可是個聰明人,”夢娜擺出一副精明的模樣。
                 
  “她看起來又嬌氣又無助,男孩子當然喜歡她!”
                 
  “我又能怎樣呢?”芭比呻吟著。
                 
  “你也可以裝扮得很有女人味。'古茲'服裝店裡有一件漂亮的粉紅色禮服。假如佛洛斯特看見你穿上那件——” “算了!夢娜!他不會找我去跳舞的。”
                 
  “約翰的大學同學,藍。海斯,會跟你一塊兒去跳舞的。雖然他對你而言是有點老,二十歲,不過只好將就一點了。你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著男朋友被搶走吧!”第二天晚上,芭比滿懷信心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穿上這件粉紅色禮服,她好像一隻剛破繭而出的蝴蝶。爸爸得意地拉長聲音喊著:“有位男士在客廳裡等候芭芭拉。候藍小姐。”
                 
  藍。海斯捧著一個胸花盒子,坐在躺椅上。他臉上的表情和在候診室等著看牙齒的人沒兩樣。夢娜說:“藍,這位就是芭比。”
                 
  藍站了起來,露齒而笑地說:“嗨!芭比。”
                 
  高興的樣子仿佛醫生剛宣布:“沒有蛀牙!”他把胸花盒子遞過去。是一朵淡紫色的幼蘭。
                 
  “謝謝你!”
                 
  “也謝謝你!”他說。他們一塊兒走出去。一個月圓且清的夜晚,一個捕蟲的最好時機,芭比心裡想著。藍繞了一圈,走到車旁替芭比打開車門。她頓時生出了一種成熟而驕傲的感覺。至少發動時就遠勝過佛洛斯特的車。她往後一靠,也沒有露出的彈簧刺著她的背。這種感覺,有時還真比到南福克沼澤區采標本來得美妙。跳舞的時候,她愉快極了,當佛洛斯特與卡蘿跳近時,他以采標本的聲音跟芭比打了聲招呼,“嗨!芭比。”
                 
  稍後芭比聽見卡蘿對莎莉說:“明晚佛洛斯特要來參加我的烤肉餐會。”
                 
  芭比恨不得自己趕快死去。次日芭比垂頭喪氣地在屋裡踱步。她試著去整理那些毛蟲標本時,電話響了。是佛洛斯特打來的。
                 
  “你今晚打算留在家裡嗎?”
                 
  “當然。”
                 
  看來他不去卡蘿那兒了!“好,我八點左右過去。”
                 
  夢娜沒錯。佛洛斯特就要來約她出去了。也許他們會去大跳一場舞,也許是去看場電影。芭比曉得今天晚上,她穿著那件白洋裝,再加上一雙高跟鞋,看起來一定十分出色。一聽見佛洛斯特按門鈴的聲音,她飛奔地去開門,門開時,還不停地喘著氣。他竟穿了一件最舊的衣服來。佛洛斯特突然對她吼道:“你不能穿這樣去采標本啊!”
                 
  “采標本?”
                 
  “不然你以為這種天氣還能做什麼?”當芭比在房間換衣服時,她總覺得自己有些地方不對勁。這不是她想要的嗎?但是她現在卻覺得好像胃裡裝滿了冰塊一般。佛洛斯特正等在康樂室裡的標本匣子旁。
                 
  “這樣子如何?”他問道。芭比覺得仿佛有一隻大毛蟲在敲打著她的心。佛洛斯特的月蛾,正在她的標本匣中央位置上,閃出綠色燦爛的光芒。
                 
  “佛洛斯特!”她驚呼著。
                 
  “卡蘿的腦子實在太遲鈍了。”
                 
  他拉長了臉說。
                 
  “她竟然說:'好漂亮的甲蟲!'甲蟲!我的天啊!芭比,我決定把它送給一個懂得欣賞他的人。”
                 
  “謝謝你,佛洛斯特!”芭比覺得心正在溶化。佛洛斯特接著粗魯地說:“好了,走吧!”佛洛斯特拿著手電筒及網子,芭比跟在後面。果然是一個捕毛蟲的最佳天候,芭比本可以樂瘋了,但是她沒有。她寧願像昨夜一樣,穿著紗質禮服,被一個把她當女孩看的男士注視著。但佛洛斯特絕不會那樣做。她將永遠只是他的夥伴。她走向車身,但她卻莊嚴、驕傲地停下來。佛洛斯特幫她開了車門!她沉著地豎起衣領,鑽入車內。當車子蹦蹦跳跳地駛向前去時,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椅背上的彈簧令她不舒服。

 
 



冤家〔美國〕毛姆
                  
                 
  現在,他們兄弟倆終於都過世了。一個畫家和一個醫生。畫家一直自以為有繪畫的天才。他自大、驕傲而且易怒,向來看不起他兄弟那副庸俗、多愁善感的德性。然而,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才氣,如果不是他兄弟的接濟,他早就要三餐不濟了。奇怪的是,儘管他的畫從技巧、內涵各方面看來都是極粗俗、拙劣的作品,他還是持續地畫著。偶爾舉辦幾次畫展,總是剛好賣出兩幅畫,每次都是如此,一幅不多一幅不少。終於,醫生也絕望地認清他兄弟的“天分”了。在不斷地接濟和支持之後,醫生發現自己的兄弟天生就只能當個二流的畫家,心裡著實十分難過。可是他一直隱埋在心裡。醫生去世的時候留下所有的遺產給他的兄弟。畫家在醫生的房子裡發現了二十五年來他賣給那個匿名者的所有作品。起初他疑惑不解,最後他給自己找到了解釋——這狡猾的傢伙終於做了一次正確的投資。

 
 

                 
  母親說。車再發動時,列車長從車廂之間爬上來,整整他的黑領結,手裡拿著一本嚴肅的黑本子,朝他們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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