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1-35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001.txt 前言
002.txt 賓叔叔的抉擇〔阿爾及利亞〕奇努阿。阿切貝
003.txt 一個黑夜〔愛爾蘭〕薩繆爾。貝克特★
004.txt 小園中〔奧地利〕裡爾克
005.txt 二草原〔波蘭〕顯克微支★
006.txt 大理石鴿子〔丹麥〕凱爾德。阿貝爾★
007.txt 不值一文的老奶奶〔德國〕布萊希特★
008.txt 笑者〔德國〕海恩裡克。波爾
009.txt 輕蔑的一瞥〔德國〕庫森別格爾
010.txt 夜裡老鼠是睡覺的〔德國〕沃爾夫岡。波爾契特
011.txt 快樂〔俄羅斯〕庫普林
012.txt 變色龍〔俄羅斯〕契訶夫
013.txt 在郵局裡〔俄羅斯〕契訶夫
014.txt 幻想曲〔俄羅斯〕高爾基
015.txt 路過〔俄羅斯〕赫爾岑
016.txt 門檻〔俄羅斯〕屠格涅夫
017.txt 一個東方的傳說〔俄羅斯〕屠格涅夫
018.txt 退休的女人〔法國〕安妮。索蒙
019.txt 窮人的眼〔法國〕波特萊爾
020.txt 兩所客店〔法國〕都德
021.txt 知事下鄉〔法國〕都德
022.txt 魯賓遜。克魯索補遺〔法國〕米歇爾。杜尼葉
023.txt 夏爾爵士和電報〔法國〕米歇爾。葛利索裡亞
024.txt 逗樂〔法國〕莫泊桑
025.txt 花園別墅〔法國〕莫洛亞
026.txt 沙葬〔法國〕雨果
027.txt 林中貓的故事〔芬蘭〕彭蒂。哈恩帕
028.txt 森林藝人帕齊〔芬蘭〕彭蒂。哈恩帕
029.txt 豬胎〔芬蘭〕馬蒂。喬恩波爾維
030.txt 港口和大海〔芬蘭〕托伊沃。佩卡寧
031.txt 康乃馨〔加拿大〕L.M.弗西亞
032.txt 煤桶騎士〔捷克〕卡夫卡
033.txt 火水燈下〔馬來西亞〕柏一
034.txt 跨欄高手〔馬來西亞〕張依蘋
035.txt 坐〔美國〕H.E.弗朗西斯



前言
                  
                 
  極短篇小說,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微型小說”、“小小說”、“一分鐘小說”,其名雖然各異,其實卻無二致,指的是同一種文學形式,是小說家族中那種最能以一滴水反映汪洋大海、用一粒沙展現昊莽乾刊的絕妙尤物。小小說,字數一般不會多於千把字,然而,其創作難度卻未必比那些數十萬言的長篇巨作來得輕鬆。因為要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把故事敘說得有頭有尾、把人物刻劃得有血有肉,少了那種點石成金的手段、功力是斷乎不行的。這就像只給魯班幾塊磚、幾片瓦、幾根木料,卻要他搭出一座阿房宮一樣!難不難?難。可魯班畢竟是魯班,就這點材料,他把阿房宮裡最精彩的部分搭給你看了,剩下的,你不是有腦子呢嗎?極短篇小說的作者們,一個個也都像極了魯班,他們在這極短的篇幅裡給我們的,也正是生活中最精彩的那一塊兒。置身於當今社會,你會感到,工作、學習、生活,一切的節奏都加快了,說句笑話,人們的空閒都要用“納米”來計算了。在這個背景下,本來就堪稱“小說快餐”的極短篇成為讀者的新寵,也就不足為奇了。各種版式的選集紛紛問世,車站裡、地鐵內、茶飯後、臨睡前,人們手把一卷各得其樂的場景屢見不鮮。但是,選本的瑕瑜互見、水平的參差不齊,不僅模糊了極短篇小說的本來面目,也令讀者難於取捨。
                 
  正是有鑒於此,我們特地從極短篇小說的汪洋大海之中,擷取了近二百年來國外作者那些最經典、最具特色同時也是最引人入勝的精品,匯編成這部《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以饗讀者。這個選本,精選了世界各國著名文學大師契訶夫、高爾基、赫爾岑、屠格涅夫、海明威、霍桑、歐。亨利、愛倫。坡、毛姆、齊福、沙奇、王爾德、莫泊桑、雨果、都德、川端康成、島崎藤樹、都築道夫、星新一、志賀直哉等創作的極短篇小說佳作百餘篇,所選作品不僅具有思想性、藝術性,同時也具有可讀性和代表性。可說是向讀者展示了一座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的經典的世界小小說寶庫。
                 
  編者2002年6月。

 
 



賓叔叔的抉擇〔阿爾及利亞〕奇努阿。阿切貝
                      

  公元一千九百十九年,我在烏木魯的尼日公司是個年輕的職員。在那年頭當個職員有如今天的部長,我的薪水是二鎊十先令。你們也許會笑這二鎊十先令的小錢,可是這在如今要值五十鎊呢。那時候買頭大山羊才四先令。我還記得公司裡資歷最深的非洲職員是個來自薩洛的人,他支薪十鎊十三先令四便士。在我們眼中,他簡直像位總督。像所有有志向上的青年一樣,我也加入了非洲俱樂部。我們打網球,玩撞球。每年我們與歐洲俱樂部舉行一場錦標賽。不過我對這並不怎麼熱衷,我喜歡的是周六晚間的舞會,女人如過江之鯽。不是那些今天在鎮上滿街跑的三八女人,而是像這個那樣的標緻妞兒們。我有輛來禮牌自行車,全新的,每個人都喊我叫快樂賓。我可真是剛出爐的麵包,炙手可熱。可只有一樣——我們可以大笑,開玩笑,喝酒,什麼都行,但是得時刻保持頭腦清醒。我父親教訓我說,真正的本鄉子弟必須得能夠睜著一隻眼睛睡覺。這我永遠忘不了。所以說,儘管我與大傢伙兒有玩有笑的,他們也衝著我喊:“快樂賓!快樂賓!”的,可是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裡有數。烏木魯的女人都很精明;你還沒數一,她們就數得出二。因此我得格外小心。我從來沒有告訴她們任何人去我家朝哪條路走,我也從來不吃她們燒的飯,因為怕她們下了迷藥。那年頭我見過好多年輕人為女人喪了命,因此我牢記父親的教誨:永遠不要讓跟你握手的人摸過了肘子。我可以說惟一的例外,是個高挑、黃皮膚的打魚人家的女郎,叫瑪格麗特。一個禮拜六的上午,我正在聽留聲機,全新的HMV一世。(我從不買二手貨。要是沒錢買新的,我一聲也不吭;這是我的座右銘。)我放了一張唱片,站在窗前,嘴裡嚼著口香糖。人們穿著體面地打我窗前走過到附近一座教堂去。這個瑪格麗特跟他們一塊兒走的時候,看見了我。也真是運氣,我看見她時已經太晚,來不及躲藏。就在當天——她沒等到第二天或第三天——教堂一關了門,她就走回來了。據她說她是來勸我皈依天主教的。天下真有這等怪事!瑪格麗特真有她一套!這麼標緻的一個女子。不過我現在要跟你說的,並不是瑪格麗特。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是怎麼才不那麼胡鬧的了。那是個新年除夕。你們是知道的,對我們“月底”的人而言,新年可比聖誕節還要瘋玩兒。聖誕節之前,這個月可說已到了山窮水盡,但是新年那天口袋可是沉甸甸的。因此,那天我就到俱樂部去了。我看見今天你們年輕人說能喝酒,我直想笑。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喝酒。你們一瓶啤酒或一杯威士忌下肚,就又吵又嚷地像發了神經似的。那天晚上我只是小飲白馬牌。記得嗎:“從愛丁堡到倫敦或任何地方途中都不必下馬,就在白馬酒窖歇歇腳吧……”萬能上蒼!我有個習慣,就是從不喝混酒。我去喝威士忌時,我知道那天是威士忌日;要是我明天想喝啤酒,明天必是啤酒日;我不會再碰別的酒。那天我喝的是白馬。我吃了一隻烤鵝,還買了一罐幾內亞黃金煙草。不錯,那年頭我也抽煙。是位德國大夫說我的肺已經像鍋底一般黑了,我才戒掉的。那幫德國大夫真鬼怪。你們是曉得的,他們常在你頭上,肚子上或任何所在打針。你只要指出哪兒疼,他們就往哪兒打針——絕不浪費時間。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喔,對了,我喝了一瓶白馬,又啃了一隻烤鵝……喝醉?我的字典裡沒有這個字眼兒。我一輩子也沒醉過。我父親常說,治療嗜酒的方法就是不喝。我是想喝就喝,要停就停。那天深夜三點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你喝得已經夠多了。於是我跳上我的來禮牌自行車,悄悄地回家睡覺去了。那段時候,我們公司的那位資深職員,因為一捆一捆地偷白洋布被發覺而坐了牢,我正代理他的職務,所以住在公司的一幢小房子裡。你們知道現在的奧立文大樓在哪兒吧?……對了,就在尼日河畔,我那時住的房子就在那裡。房子一邊的兩間屋子我住,管店的住另一邊的兩間。也是該當我運氣,那個人正休假,所以他住的那邊空著。我開開前門進到裡邊。然後又把門鎖上了。我把自行車放在頭一間屋子裡,進入了臥房。我太倦了,連燈都懶得去點。我把衣服脫下,掛在椅背上,像塊木頭似的倒頭往大鐵床上躺了下去。我的上蒼老天,有個女人在我床上!我心裡立刻想到該是瑪格麗特。因此我開始傻笑,還摸摸她這兒呵那兒的。她一身脫得精光。我繼續傻笑,還問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沒吭聲,我猜她是因為那天要我帶她去俱樂部我不肯,在生我的氣。我對她說過:我可以在那裡跟你碰面,可是我是不帶任何人去俱樂部的。我猜想她是為了這個在跟我慪氣。我叫她不要鬧彆扭,可是她仍是不開腔。我問她是不是睡著了——沒話找話嘛。她還是不說話。雖然我告訴過你們我不喜歡女人來我家,不過任何規矩都有例外。所以說,要是我說那天夜裡發現瑪格麗特在我很生氣,那我真是在扯漫天大謊了。我還在笑個不停的時候,注意到她的乳房像十六歲少女的那樣挺直——或者,頂多十七歲。我心想那大概是因為她平躺在床上的關係吧。可是,當我摸到她的毛的時候卻像歐洲人的那麼細軟,我的笑聲驟然間冷住了。我摸她的頭髮,也是一樣。我一下子從床上飛跳下來,口裡嚷道:“你是誰?”我的頭頓時腫得像個木桶,我開始發抖。那女人坐了起來,伸出手招我回去,她又用手摸我。我一下子又跳了回來,對她大聲叫罵。這時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你怎麼能這麼怕女人?管她是白女人、黑女人,反正都是十仙令十便士。於是我說:“好吧,我會立刻叫你開口。”
                 
  說著,我開始在桌子上找火柴。那女人大概知道我在找什麼,她說:“畢可,阿帕可瓦納,歐可。”
                 
  我說:“喔,你不是白女人啊。那你是誰?要是不告訴我,我就要劃亮火柴了。”
                 
  我搖了搖火柴盒,告訴她我不是說著玩兒的。我的膽子壯起來了,我也在拼命想那個聲音,因為很耳熟。
                 
  “回到床上來我就告訴你。”
                 
  這是我聽到的第二句話。不管是誰說那聲音很耳熟,他是在騙人。那聲音比糖還甜,可是絕不耳熟。於是我把火柴劃亮了。
                 
  “求你別,……”這是她說的最後半句話。要是我能告訴你們後來我怎麼樣,又是如何逃出那間屋子的,那可純粹是臆想,我只記得後來我像發了瘋似的直朝馬休家狂奔而去。我掄著雙手猛捶他家房門。
                 
  “是誰?”他在裡頭問?“開門呵,”我喊道:“看在上蒼老天的面上,快開門。”
                 
  我大聲喊叫自己的名字,可是我的聲音早已走了樣了。門只開了一條小縫,我看見我這個親戚右手裡握著一把彎刀。我栽倒在地上,他說:“老天爺原諒他。”
                 
  那天夜裡是老天爺引導我到馬休。歐比的家,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邊跑的。我當時不知道自己還在世上或是早就死了。馬休往我頭上潑了冷水,過了一會兒我才算喘過氣來告訴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我想我一定說顛倒了,不然他不會一直問我她長得什麼樣子,長得什麼樣子。
                 
  “我剛才跟你說了我沒看見她。”
                 
  我說。
                 
  “喔,這樣呵,可是你聽到她的聲音了吧?”
                 
  “我是聽見了她的聲音,我也摸過她,她也摸了我。”
                 
  “我不知道你是否盡了力把她嚇走,”馬休這麼說。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不過馬休這句話卻使我睜開了眼睛。我立刻知道了,去拜訪我的是尼日河神女媽咪。烏塔。馬休又說了:“得看你的人生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如果要的是財富,那你今天晚上可犯了大錯,不過如果你真是你爸爸的兒子,可以跟我拉拉手。”
                 
  我們握了手,他說:“我們的老爹從沒說過一個男人應當貪財而不要妻子兒女。”
                 
  如今我的妻子們每一跟我慪氣,我就告訴她們:“我也不怪你們。我當年要是聰明的話,我早該娶媽咪。烏塔的。”
                 
  她們齊聲大笑,問我為什麼沒娶她。最小的一個說:“別著急,老爹,她還會來的;她明天就會來的。”
                 
  說著惹得她們又笑了起來。當然我們都是在說笑。天下哪有不要子女要錢財的男人呢?除非像那個發神經的白人史都華。楊博士。噢,對了,我沒告訴你們。那天晚上,我把媽咪。烏塔趕走之後,她跑去找史都華。楊博士去了,他是個白種商人,作了她的入幕之賓。喔,你們聽過他的大名呵?……嗯,不錯,他後來成了全國最富的男人。可是她不準他結婚。他過世之後,又怎麼樣了?他所有的財產都落入外人手裡了。那算好命嗎?我問你,老天有眼。

 
 



一個黑夜〔愛爾蘭〕薩繆爾。貝克特★
                  
                 
  發現他伏地趴著;沒有誰惦記他,沒有誰尋找他。一位老婦人發現了他。大概說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漫無目標地尋找野花,僅僅是黃顏色的。一心盼著野花卻意外碰見他伏在那兒,他面孔朝地兩臂伸展,身穿大衣儘管不合時宜;挨著屍體隱約露出一長排紐扣從頭到尾緊扣著他。各種紐扣形狀相異大小不一。裙子穿得略高但仍然拖地拖曳。乍看也吻合。頭顱近旁斜躺著一頂帽子,從帽邊帽頂便看得出來他身著略呈綠色衣服趴著並不太顯眼。從遠處再瞅上一眼只見得那個白色頭顱。她是否以往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在他腳的某個部位見過。她全身衣著烏黑,長長的裙邊在草地裡拖曳著。天色已暗,現在她是否該離去走進東方。這是她的影子過去常走的方向。一條漫長的黑影。這是出生羊羔的時節,可並不見羊羔。她望不到一頭;假設碰巧有第三者路過他只能見到軀體。起初一眼是那位老婦人站立的軀體,走近再一瞧軀體就地趴著。乍看也吻合。荒野,老婦人一身黑服一動也不動。身軀在地上文風不動。黑色臂上端是黃顏色的;白髮在草地間;東方在夜晚動彈不得。天氣,天空晝夜陰雲密布,西北偏西的邊角終於露出了太陽。要雨水嗎?要使你願意下幾顆雨滴,要使你願意清晨下幾顆雨滴。就此說定。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整天關閉在屋內,她現在和太陽一起出來了。她加緊步子想拿下整個荒野。奇怪路途杳無人跡。她漫無邊際地瞎走,狂熱地尋找著野花,狂熱地眼巴巴看著夜幕降臨的危急。她驚愕地說每年這個年頭怎不見有一大群羊羔。早年喪夫那會兒她還年輕,穿著一身黑衣,為了讓墳上的花兒再度開放,她浪跡四處尋覓他昔日鍾愛的花朵。為了給他的黑色臂端上配上黃花,她費盡心機最後還落得兩手空空。這是她出門第三樁吃驚的事情,因為這該是野花遍地的時節。她的故友的身影使她厭惡。受不了,因此她把面孔轉向太陽。她渴望夕陽西落,渴望在漫長的夕照中再次毫無顧忌地遊蕩。更為凄傷的是她的長黑裙在草地拖曳時發出熟悉的聲。她走著,兩眼半睜半閉像似朝著光亮走去。她可能會自言自語說對於簡簡單單的三月或四月的夜晚這一切顯得過分奇怪了。終不見人煙,終不見羊羔,終不見野花。身影和聲令人厭惡。行走途中腳震動了一具屍體。意外。沒有誰惦記他,沒有誰尋找他。黑色綠色的服裝現在看來激動人心;白色頭髮顱彎依稀可見幾片拔落的野花。一張陽光曬焦陳舊的面容。一幅生動的場景如果你願那麼說的話。現在開始萬籟俱寂,只要她不再走動。終於太陽西下,太陽不見了,陰影籠罩萬物。這兒四周只有陰影一片。餘暉漸漸隱退。黑夜無星無月。一切顯得吻合。不過僅此而已。

 
 



小園中〔奧地利〕裡爾克
                  
                 
  一個人有時會產生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譬如說昨天吧。當時我又和露西夫人並排坐在她家別墅前的小花園裡。年輕的金髮夫人沉默無言,一雙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著黃昏時錦緞般絢麗的天空,手裡把一塊布魯塞爾花邊手絹當作扇子輕輕搖著。我聞到陣陣沁人肺腑的芳香,但不知是來自她這搖動的手絹呢,還是來自那株丁香樹?“這株美麗的丁香可真叫……”我說——純粹是無話找話。須知沉默是一條神秘的林間小道啊;在這條小道上,常會有種種見不得人的念頭竄來竄去的。所以萬萬沉默不得!這當兒,夫人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著椅背,讓夕照靜靜地躺臥在她那線條細膩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顫動,宛如一隻在鮮嫩的玫瑰上吮吸著花露的小小蝶兒的翅膀。她的手不經意間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緊挨在我的手邊。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不,不僅僅是手指尖。這種感覺流貫了我全身,一直涌進了我的腦子裡,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只除去惟一一個……這個惟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區暴風雨前驟然凝聚起來的烏雲一般:“她是別人的妻子哩……”見鬼!這不是我早知道的麼;而且這個別人甚至還是我的朋友吶。——然而,今天這個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乞兒,眼睜睜盯著面前點心店櫥窗中的精美糕點,可望而不可及……“您在想什麼呢,夫人?”——我硬把自己從非非之想中拖出來。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誰?”她轉過臉來望著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時年輕嗎?”她嘆了口氣:“很年輕呵。他飲彈自盡了。可憐的人!他生得多麼英俊可愛啊。等一等,我這就給您相片看。”
                 
  “您哥哥多大?”我岔開話題。她卻似乎沒有聽見,一對明亮的眸子靜靜地盯在我臉上,叫人心慌意亂。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個天空。
                 
  “瞧這眼睛周圍的線條,瞧這嘴……”她夢也似的說。我努力冷靜地望著她的臉,可是做起來非常困難。她細細地看了我很久,然後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用親切感人的語調講起她的哥哥來。她聲音很低,頭幾乎挨著我的頭,使我聞到了她金髮的幽香。對昔日的幸福與痛苦的生動回憶,使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表情更加活潑。在激情的火光輝映下,她的容顏變得使我覺得是那麼熟悉,我仿佛真的成了她所懷念的親人了。這雙眼睛……這張嘴……我想著——這就是我自己的臉呀;只不過更加高貴,更加細膩一些……終於,她講不下去了,開始啜泣起來,把小巧玲瓏的腦袋埋在布魯塞爾花旁邊;而我呢,便幾乎喊出來: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喲,還在生前就有這樣一位女子為我痛哭流涕……不知不覺間,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那被晚霞映紅了的頭。她毫不表示反對。後來,她抬起淚光晶瑩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說:“他要還活著,我倆就會永遠生活在一起,我一輩子也不肯嫁人的……”我聽得出了神。這時候,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了。我望著西下的夕陽,心裡嘀咕:“她是別人的妻子哩……”可是這想法經她一哭,就給哭跑了。還沒等落日完全隱沒在紫色的山崗背後,她那嬌小的腦袋已經貼在我胸前,蓬鬆的金髮弄得我的下巴怪癢的。接著,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臉頰上露珠兒般瑩潔的淚水。隨著頭幾顆蒼白的星星在黃昏的天空中顯現,她的紅脣也綻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時後,我在園門邊碰上了她歸來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來的當兒,我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上粘著一粒香粉。這該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在急忙伸出一隻手去與我朋友相握的同時,另一隻手卻努力想把它彈掉。

 
 



二草原〔波蘭〕顯克微支★
                  
                 
  有兩片土地相併的排著,正如兩個極大的草原,中間只有一條明麗的小河將他們分開。這河的兩邊,在某一地點漸漸的分離,便造成一個淺的渡口——一個盛著安靜清澈的水的小河。
                 
  “人們可以看見清澈河流下的黃金色的底,從那里長出荷花的梗,在光輝的水面上開花;紅色的蝴蝶繞著紅白的花飛舞;在水邊的棕櫚樹和光明的空氣中間,鳥類叫著,仿佛銀鈴一樣。這是從這邊到那邊去——從生之原往死之原去的渡口。這兩面都是那至高全能的梵天所創造,他命令善的毗濕奴主宰生之國,智的濕縛主宰死之國。他又說道,”你們各自隨意去做。“
                 
  在屬於毗濕奴的國內,生命便沸涌出來。太陽開始出沒,晝夜也出現了,大海也漲落起來;天上有雲走著,滿含著雨;在地上生出樹林,許多的人、獸和鳥也都出來了。那善神創造愛,使一切生物能夠繁衍子孫,他又命令愛,叫他同時便是幸福。這時候梵天叫毗濕奴去,對他說道:“在地上你不能想出比這更好的了,天上又已經由我造成,你可以暫且休息,讓那所創造的,便是你所稱為人的,獨自去紡生命的紗吧。”
                 
  毗濕奴依了梵天的命令,於是人們開始照管自己了。從他們善的思想裡,生出了喜悅;從惡的思想裡,又生出了悲哀。他們很驚異的看到這生活並不是無間的喜宴,而且梵天所說的生命之紗,也有兩個紡女紡織著:一個有微笑的面貌,一個有淚在她的眼中。人們走到毗濕奴的座前,訴說道:“主啊,悲哀裡的生活是不幸啊。”
                 
  他答道:“讓愛來安慰你們。”
                 
  他們聽了這話,便安靜了,一齊走去。愛果然將悲哀趕走,因為將他和愛所給予的幸福比較起來,便覺得很輕了。但是愛卻同時又是生命之產生者。雖然毗濕奴的國土是極大,但人類所需要的草果蜂蜜樹實都缺乏了。於是最聰明的人們舉起手來砍去樹木,開闢林地,耕種田野,播種收穫。這樣工作便來到世間。不久大家須得一律分工;工作不但成為生活的基本,而且便是生活的本身了。但是工作生勞苦,勞苦生睏倦。人們又來到毗濕奴的座前,伸著兩手,說道:“主呵,勞苦使我們衰弱,睏倦住在我們的骨裡了;我們希求休息,但是生命要索我們不停地工作。”
                 
  毗濕奴答道,“大梵天不許我改變生活,但我可以創造一點東西,使他成為生活的間歇,這樣便是休息。”
                 
  於是他創造了睡眠。人們很喜悅地受了這新的賜品,大家都說從神的手裡接受來的一切物事之中,這是最大的恩惠了。在睡眠裡,他們忘記了他們的勞苦與悲哀;在睡眠裡,那睏倦的人恢復了他們的力氣,那睡眠揩乾了他們的眼淚,正如慈母一般,又用了忘卻的雲圍繞著睡者的頭。人們讚美睡眠,說道:“你祝福了,因為你比醒時的生活更好。”
                 
  他們只責備他,不肯永久的留著;醒又來了,以後又是工作——新的勞苦與睏倦。這思想苦迫著他們,於是他們第三次走到毗濕奴那裡說道:“主啊,你賜給我們大善,極大而且不可言說,但是還未完全。請你使那睡眠成為永久的。”
                 
  毗濕奴皺了他的額,因為他們的多事,所以發怒了,回答道:“這個我不能給你們,但在河的那邊,你們可以尋到現在所要的東西。”
                 
  人們依了神的話,大家走向小湖;到了岸邊,他們觀看對岸的情狀。在那安靜而且清澈、點綴著花朵的水面之後,橫著死之原,濕縛的國土。那裡沒有日出,也沒有日落,沒有畫,也沒有夜。只有白百合色的單調的光,融浸著全空間。沒有一物投出陰影,因為這光到處貫徹,——仿佛它充滿了宇宙。這土地也並非不毛,凡目力所能到的地方,看見許多山谷,滿生美麗的大小樹木;樹上纏著常春藤;在岩石上垂下葡萄的枝蔓。但是岩石和樹幹幾乎全是透明。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常春藤的葉有一種微妙清明的光輝,有如朝霞;這很是神異,安靜,清淨,似乎在睡眠裡做著幸福而且無間的好夢。在清明的空氣中,沒有一點微風,花也不動,葉也不顫。人們走向河邊來,本來大聲談講著,晃了那白百合色的不動的空間,忽然靜默了。過了一刻,他們低聲說道:“怎樣的寂靜與光明呵!”
                 
  “是啊,安靜與永久的睡眠……”那最睏倦的人說道:“讓我們去尋永久的睡眠罷。”
                 
  於是他們便走進水裡去。藍色的深水在他們面前自然分開,使過渡更為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覺得惋惜,便叫喚他們,但沒有一個人回過頭來,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潑的前行,被那神異的國土的奇美所牽引。大眾站在生的岸上,這時看見去的人們的身體變成光明透徹,漸漸的輕了,有光輝了,仿佛與充滿死之原的一般的光相合一了。渡過以後,他們便睡在那邊的花樹中間,或在岩石的旁邊。他們的眼睛合著,但他們的面貌是不可言說的安靜而且幸福。在生之原這裡,便是愛也不能給與這樣的幸福。——一切留在生這一面的人,見了這情形,互相說道:“濕縛的國更甜美而且更好……”於是他們開始渡到那邊去,更加多了。老人,少年,夫婦,領著小孩的母親,少女,都走過去,像莊嚴的行道一般;以後幾千幾百萬的人,互相推擠著,過那沉默的渡口。直到後來生之原幾乎全空了。這時毗濕奴——他的職務是看守生命——記起當初是他自己將這辦法告訴人們,不禁顫抖起來。也不知道怎樣才好,便走到最高的梵天那裡。他說道:“造物主啊,請你救助生命。你將死之國造得那樣美麗,光明而且幸福,所以一切的人都捨棄了我的國土去了。”
                 
  梵天問道,“沒有一個人留在你那裡麼?”
                 
  “只有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他們這樣的互相戀愛,所以情願失卻那永久的安靜,不肯閉了眼睛,使彼此不能相見。”
                 
  “那麼你要求什麼呢?”
                 
  “請你將死之國造得更不美麗,更不幸福,否則就是那一對的人也怕要舍我而去,在他們的愛之春天一旦過去之後。”
                 
  梵天想了一會,說道:“不,我不去減少死之國的美麗與幸福,但我將另造一點東西去救存生命。自此以後,人們當被規定渡到那邊去,但他們將不復自願地去做。”
                 
  他說了這話,便用黑暗織了一張厚實的幕,造了兩個生物,苦痛與恐怖,命令他們將這幕掛在路口。生命又充滿了生之原了,因為死之國雖然仍是那樣的光明而且幸福,人們都怕這入口的路。

 
 



大理石鴿子〔丹麥〕凱爾德。阿貝爾★
                  
                 
  祖母做油煎餅的訣竅是:兩磅麵粉、一磅砂糖、八個……八個雞蛋?……不,六個就差不多了,一百二十五克黃油,兩調羹奶油、一點氨粉和一些碎檸檬皮,然後只消這麼一弄,再放到清油裡,放到豬油裡也成,現在它們變成淡褐色了,瞧,這就是油煎餅。油煎餅、猶太餅、褐色的點心以及小蛋糕和大糕點,美味得讓人倒胃口的,所有食物上都放滿了杏仁,地板上到處是白砂糖和罐頭盒蓋子。日曆告訴人們,聖誕節即將來臨了。我的天哪,還有八天就是聖誕節了!喔,對了,您知道嗎,等您盼來了聖誕前夜,也就精疲力盡了。聖誕節那天您就會吃膩了鵝肉,聖誕節第二天,聖誕樹的松針撒落一地,聖誕節第三天簡直就令人詛咒了。
                 
  “哼,您倒說得輕巧。”
                 
  一位愁眉苦臉的姑娘邊嘟囔邊跨上她的自行車。她小名叫安娜,至於姓什麼,那是無關緊要的。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她對人生的一切都敬而遠之,每天坐在商店的收款機前悶悶不樂地工作。下午五時,她騎自行車回家,次日九點,她又準時開始重複前一天的工作,如此日復一日,心如死灰。商店裡顧客如潮,人們擁進擁出,采購最後一批聖誕禮品。對了,您一定知道,那些禮品並非特別值錢,並也不能夠顯得太寒磣了。您送給弟媳什麼禮物呀?喔,這您放心,她肯定會欣喜若狂的。那麼別人會不會也歡天喜地呢?誰……?喔,您指的是孩子,當然,當然,這也是他們的節日嘛。不錯,這確實也是孩子們的節日。有豬肝醬和醃肉吃,醃肉再加上讚美詩,我們還要給聖誕樹披上節日的盛裝,把一顆星星掛在樹頂。紙做的天使圍著閃閃發光的金屬彩帶,插著錫紙的翅膀,飛來飛去,紙板做的星星在眨眼,紅色和白色的天梯在松樹的芳馨中交叉橫陳在玻璃球之間——好一派聖誕良辰的熱鬧氣氛。可是,如果無處享受這聖誕節氣氛,那麼它來臨不來臨又有什麼兩樣呢?安娜,那位心情憂鬱的姑娘,邊騎自行車邊這樣想。她在車燈裡放上一支聖誕蠟燭,朝著教堂墓地蹬去,她要讓那些長眠地下的人也知道,現在正是節日。在墓地的門口,她買了一束聖誕節時才開放的鬱金香,這束花雖然枝細葉瘦,卻頑強地用它那熾烈的顏色引人注目。安娜要把這幾朵插在枝條拂地的松樹上,剩下的要點綴大理石白鴿子底座四周圍著的鍍鎳欄桿。當她走上墓地的小徑時,其他掃墓人正陸續離去。他們毫不悲戚,愉快而迅速地履行了對故人與往事的義務。這些人掩飾不住臉上迫不及待的神情。那些笑眯眯的眼神已開始幻想著如何改變這世界,聖誕節的鐘聲和棉花似的雪片會使它面目一新。嘴是談論美好的事情的,此時幾乎忍不住要去議論鵝肉和紫菜頭的美味了,但他們還是克制住,因為事情要一樣一樣辦,先要準備聖誕鈴,再采購紫菜頭,而後是聖誕樹,再置辦聖誕禮物,最後還是免不了出漏洞,比方說有個朋友寄來了恭賀節日的明信片,而自己卻恰恰忘掉給這個朋友寄去一張。安娜肅立在墓前。墳墓維護得很好,四周有一圈黃楊灌木叢,一道鎖鏈圍欄阻止閒人進入那塊通向墓碑的小花園。這塊在寒冬中由石礫和玫瑰花組成的方寸之地是她的財產,是她在大地臉上一星星私產。在這塊土地下面安葬著催人回首往事的故人,而高懸於大地之上的蒼穹卻對安娜此時莊重肅穆的儀式無動於衷。安娜懷著悲痛的心情掃了墓,然後坐在一張羅馬風格的長鐵椅上陷入沉思。她的臉龐已有些憔悴,人們把她忘了,因為人們對她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從來沒有人想到她,沒有人贈給她禮品。聖誕節並不見得是孩子們的節日,不然也會有她的份的,她向來是一個乖孩子。墓碑之間的空地黑的,只有那隻大理石小鴿子散髮出潔白的光彩。它真可愛啊!它總是守候在故人與鮮花中間。除了這裡,它又何處能去呢!“你不要緊吧?”那隻鴿子揚了揚頭說,“我心裡好難受啊,我獨自一個陪伴著這墓地,那碑文我能橫著、豎著、正著、倒著背誦如流了。你認為這有什麼樂趣嗎?絕對沒有!”安娜一下子目瞪口呆。
                 
  “是的,你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難受!我這隻緊閉雙喙的鴿子越來越像一隻漫畫上的禿鷹了。而你跑到這兒來,拔拔草,松松土,把所有幹枯的樹葉掃到人家的墓地裡,這對你來說只不過是一種樂趣罷了!”
                 
  “鴿子啊,你怎麼冤枉人呢!”這是安娜惟一能講的話。
                 
  “哼,別把我與你的鴿子混為一談!我是大理石之身。即使不是大理石鴿子,我也會成為石碑的。我奉勸你趕快回家,你簡直令人討厭。我憎恨那些靠著往事而生存的人,尤其是那些一無所有的人!”
                 
  “你這只可惡的鴿子,心眼兒太壞了!”
                 
  “是的,你說得不錯。可你到底是何等人呢?你只不過是人口普查表上的一張照片,近況:未婚,特徵:接受不起別人的禮物。”
                 
  “可是從來沒有人給過我什麼呀。”
                 
  安娜用戴著手套的手指邊擦鼻子邊抽泣著說。
                 
  “沒有嗎?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想向別人誇誇口。”
                 
  “喔,這樣可不好。”
                 
  安娜說著抬起眼睛。
                 
  “不好?……好吧,隨你去說吧。我要說的東西的的確確是值得誇耀的,很值得誇口的。它不是別的,而是這大地,整個地球!”鴿子邊說邊高傲地展開翅膀,它立足不穩,險些栽進後面的扁柏叢裡。
                 
  “可是我要大地有什麼用呢?”她說,這時候一泓淚水已含在她的眼裡,她幾乎哭起來,因為那鴿子在逗弄她。
                 
  “瞧,你自己瞧!”那鴿子暴躁地叫著。
                 
  “你既不知道人家送你什麼,也不情願接受人家給你的禮物。實際上,早在許多年前你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就得到了它。但是你的父母當時說,對你來說嘛,還是等一等更好。這樣一來,地球殷切地等了你多年,它以為你總有一天會想到它的。然而你卻沒有,直到現在我再次慷慨大方地把它送給你時,你還是不願笑納。它太大了,是不是?放不進抽屜裡。你要大地究竟有什麼用呢?當然是在它的懷抱裡生活,生活——我說的是生活!過聖誕節的不是有一大批娃娃嗎?他們來日方長,生長繁衍,子孫相傳,但我可不願同你談論這些。我的禮物太妙了,簡直太美了。好了,他們要關門了,你還是快走吧。你以為我願意守在這裡看著你一整夜嗎?”那鴿子再也不吭聲,又去聚精會神地默讀墓碑上死者的生卒年月和姓名了。在公墓外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人間充滿了音樂和油煎餅,還有用粉紅紙包裝、彩帶纏繞、插著松枝的禮物。所有松樹都好像要去參加化裝舞會的人們一樣,被打扮得異常美麗。安娜,那位鬱郁寡歡的姑娘站在那裡,雙手撫摩著自行車。突然之間,空氣變得清新宜人,點心和炒杏仁的氣味被淨化掉了,那姑娘彎下身去,把手放在大地上說:“謝謝,謝謝,我願意要你。”
                 
  當她騎著自行車順著街道駛去時,那馬路說道:“祝你聖誕節快樂!”

 
 



不值一文的老奶奶〔德國〕布萊希特★
                  
                 
  我爺爺去世時,奶奶已七十二歲了。爺爺在巴登的一個小城裡開一家小小印刷廠,專營石版印刷,死前和兩三個助手一起在廠裡工作。奶奶操勞家務,不雇女傭,照管著荒涼破落的老屋,為大人和孩子們煮飯燒菜。她是一個瘦小的婦人,蜥蜴般的眼睛炯炯有神,但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她含辛茹苦把五個孩子撫養成人——她本來養了七個。為了孩子們,她年復一年地消瘦下去。孩子中有兩個姑娘到美國去了,兩個兒子也離了家。只有最小的一個因為體弱多病,在小城裡。他是印刷工人,已成了家,家裡人口很多。因此爺爺去世時,老家只有她一個人。孩子們寫信來時,問起她今後打算怎樣生活。有的請她去住,做印刷工人的小兒子則希望帶著家人一起搬到她屋子裡去。可是老奶奶一一拒絕了他們的建議,只希望每個孩子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稍稍捎些錢來。這家印刷廠早已過時,幾乎沒有什麼生意,甚至負了債。孩子們來信說,她不能獨個兒住著。但她硬是不同意,他們只好屈服,每月寄給她一小筆款子。她想,反正做印刷工人的小兒子還住在這個小城裡呢。印刷工人有時也寫信給哥哥和姐姐,向他們談談母親的情況。從他給我爹的信中以及奶奶安葬後兩年我爹一次訪問所獲悉的情況中,才使我對這兩年內發生的事有一個粗略的印象。看來,奶奶拒絕印刷工人搬到她那寬敞而現在卻是空盪蕩的屋子裡去住,一開始就使他十分失望。他和四個孩子住在三間房間裡。奶奶跟他們的關係並不怎麼密切,只是每星期日下午帶孩子們去喝咖啡,別的什麼都談不上。她每季去看望她的兒子一二次,幫助兒媳做做家事。年輕的媳婦嘀咕了幾句,說住在印刷工人的屋子裡實在太擠啦。印刷工人沉不住氣,在信裡大發牢騷。有一次我爹寫信問他,奶奶現在乾些什麼,他的回答只是寥寥數語,說她常去看電影。咱個應當理解,看電影在當時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在她子女的心目中尤其如此。三十年前的電影同今天的不一樣。它總是在設備簡陋、通風不良的場所放映,往往在玩九柱戲的球道上演出,入場處前面貼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上面畫著凶殺和戀愛悲劇的慘相。到那邊去的只是少年,或者是一對對貪圖那邊光線黑暗的情侶。孤零零的一個老太婆去那兒,必然引人十分注目。去看這種電影,還有一方面要考慮。入場券肯定很便宜,但這種娛樂在等級上跟吃甜食相差無幾,這就等於“瞎花錢”,瞎花錢是不光彩的。還得說一句,我奶奶不但不經常跟本地她的那個兒子來往,而且也沒有任何熟人去看她或邀請她。她從來不赴小城的咖啡茶會,卻常常到一個補鞋匠的工場裡去,工場坐落在一條聲名狼藉的小巷裡,特別在下午,總有各式各樣不大正派的人閒坐著,其中有地位低微的女侍者和青年工匠。補鞋匠是個中年人,曾遊歷世界各地,但結果一無所得。據說他也喝酒。跟這種人交往,對老奶奶來說無論如何是有失身份的。印刷工人在一封信中說,他曾同他母親談過這件事,但得到的卻是冷冷的回答。
                 
  “他看到些什麼了?”這就是她的答覆,談話就此中斷。和我奶奶商談她不願意聽從的事,可不是那麼簡單哪。在爺爺死後半年左右,印刷工人寫信給我爹說,他母親現在隔天就要在飯店裡吃飯。這消息多麼令人震驚!奶奶一生本來為一家十餘口煮飯燒菜,吃的一直只是一些殘羹,如今卻上飯店吃喝起來了!她究竟怎麼啦?不久我爹出差到家鄉附近一帶,於是去探望他的母親。他去看奶奶時,奶奶正想出去。她重新把帽子放下,給他斟一杯紅葡萄酒,並給他吃乾麵包片。她看去鎮定自若,既沒有特別興奮,也並非默不作聲。她問起我們大家的情況,當然沒有問得特別詳細;她主要想知道孩子們有沒有櫻桃吃。她還跟過去一模一樣。房間自然一塵不染,她看去也挺健康。她的新生活方面,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她不想跟我爹一起到墓地去掃丈夫的墓。
                 
  “你一個人去吧,”她漫不經心地說,“他的墓在第十一排左面第三座。我還得去別的地方呢。”
                 
  印刷工人事後又說,她諒必是到補鞋匠那裡去了。他大發牢騷。
                 
  “我和家裡人蹲在這幾間小房裡,只能幹五小時的活,掙的錢又少,我的氣喘病又發作了。可大街裡那間屋子卻空著不住人。”
                 
  我爹在旅館裡租一間房間,等著邀奶奶去住,至少形式上表了一下態;但她置之不理。哪怕整屋子都是家裡人,她還是提出一些反對的理由,說他不該和家人一起來住,把旅館房錢白白花費了。看來她要和家庭生活一刀兩斷,現在想走一條適合自己脾胃的新路。我爹的脾氣很好,既然看到奶奶十分愉快,就對我叔父說,一切聽老太太自便吧?可她究竟想幹什麼呢!根據下一步報導,她已訂了一輛“布雷克”,想在某一個星期四到什麼地方去遠足。
                 
  “布雷克”是一種大型高輪馬車,坐得下整整一家人。過去有幾次,當我們做孫子孫女的去看爺爺時,爺爺曾租了這種“布雷克”馬車。當時奶奶一直待在家裡。她不屑地把手一揮,拒絕一起去。乘了“布雷克”馬車後,她又去K城旅行。這是一個大城市,乘火車約兩小時才到。那邊正在賽馬,奶奶就是乘車去看馬的。印刷工人現在簡直驚惶失措了,他真想請一位醫師。我爹看信時搖著頭,但不主張請醫師。我奶奶不是獨個兒去K城的,有一個姑娘伴她同行。印刷工人信裡說,姑娘是個傻裡傻氣的人,是老奶奶隔天吃飯的那家飯店裡的廚師助手。從這時起,這位“怪姑娘”就牽著奶奶的鼻子走。看來,奶奶把她當作寶貝似的寵著她。她帶奶奶去看電影,到那個補皮鞋的鋪子裡去,那鞋匠還是社會民主黨人呢。傳說這兩個女人在廚房裡一面玩牌,一面喝紅葡萄酒。
                 
  “現在她替那個'怪姑娘'買一頂帽子,上面還有玫瑰花,”印刷工人灰心絕望地說。
                 
  “而咱們的安娜連聖餐時穿的衣服都沒有!”叔父的信寫得歇斯底裡氣十足,信裡一個勁兒數落著我們親愛的奶奶,而且絲毫不肯讓步。別的情況,我是從爹那兒獲悉的。旅館老闆向他眨巴著眼睛,悄悄說:“B太太像大夥兒說開的那樣,現在正在尋歡作樂呢。”
                 
  實際上,我奶奶在最後幾年,生活上一點也不寬裕。不上飯店時,她一般吃少許蛋製品,喝些咖啡,主要吃的是她喜愛的乾麵包片。為此,她破費買些便宜的紅葡萄酒,每餐總要喝上一小杯。她屋子收拾得很乾淨——不僅僅收拾她所住的臥室和所用的廚房。但她瞞著兒孫偷偷在抵押。大家始終不知道她的錢究竟花到哪兒去了,看來她都給那個補鞋匠了。奶奶死後,他搬到另一個城裡,據說在那兒開了一家規模很大的鞋店。嚴格地說,她一生前後經歷了兩個階段的生活。第一階段的生活是她做女兒、妻子和母親時代的;第二階段則純粹以B太太的面目出現。這時她孑然一身,不盡任何義務,經濟情況雖不十分好,但比較寬裕。第一階段的生活前後長達六十年,第二階段卻不到兩年。我爹後來得悉,她在最後半年對一般人乾脆置之不理。夏天,她清晨三點鐘就起床,在小城空盪蕩的街上漫步,因為她只有一個人。她有時去看望牧師,據大夥兒說,那位跟老太太作伴的牧師,竟也邀她一起去看電影!她一點也不孤獨。在補鞋匠那兒顯然有一群興高采烈的人們,他們在高談闊論。她在那兒經常帶著自己一瓶紅葡酒站著,只顧喝自己杯裡的酒,而別人卻誇誇其談,對可敬的當局大肆攻擊。這瓶紅酒她是專留給自己的,有時也帶些烈性的酒給大夥兒喝。某一個秋日早晨,她突然在臥室裡去世了。她不是死在床上,而是死在窗口的一把木椅裡。她本來請那位“怪姑娘”在晚上看電影,因而死時姑娘在她身邊。她活到七十四歲。我看到過她的一張照片,掛在死時睡的那張床上。這照片是專為她兒孫們攝的。我們看到的,是一張滿是皺紋的小小的臉,嘴脣狹而嘴巴闊。她的臉很小,但並不渺小。她長年累月奴僕般地勞動,只有短短幾年才飽享清福,終於油盡燈枯,了卻一生。

 
 



笑者〔德國〕海恩裡克。波爾
                  
                 
  每當有人問起我幹哪一行時,我就窘態畢露、滿面通紅,口結不已,而原本人家都覺得我是個挺鎮定的人的。我很羡慕那些能說“我是個泥水匠”的人。我羡慕理髮師、記賬員與作家這些可以直截了當有所招認的人,因為他們的職業不言自明,無需冗言解釋,而叫我回答這類問題,卻感到十分侷促:我是個笑者。一旦招認了,我在回答第二個問題:“你是這樣謀生的嗎?”時,又得老老實實地再招認一次:“是的。”
                 
  我的確靠發笑維生,而且笑得很好,因為套句商業用語來說,我的笑聲是供不應求的。我是個優秀的笑者,沒人笑得跟我一樣好,也沒有人能如此發揚我這行藝術的精粹。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避免沒完沒了的解釋,我會稱自己為演員,但是我的才華在滑稽劇與朗誦術的領域中實在顯得過於貧弱,我覺得用這個名稱是太離譜了;我喜愛真理,而真相是:我是個笑者。我既非小丑,又不是滑稽演員。我並不使人們開心,我表演開心;我像羅馬帝王一樣地笑,或者笑得像個敏感的小男生,我發出十七世紀的笑聲,與發出十九世紀的同樣自在,如果場合需要,我一路笑盡所有的世紀,所有的社會階層,所有不同的年齡,就像修皮鞋的,這不過是我練出的一種技能。在我的心胸中,懷抱了美洲的笑聲,非洲的笑聲,白種、紅種與黃種的笑聲——只要報酬合宜,在導演的要求之下,我的笑聲就能轟然而出。我已經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唱片裡笑,在錄音帶中笑,電視導播對我也蠻尊重的。我凄慘地笑,適度地笑,神經地笑;我笑得像個電車上的剪票員或像雜貨店裡的幫工;清晨的笑聲,晚間的笑聲,子夜的笑聲與黎明的笑聲。簡言之,無論何時需要何種笑聲——我都得笑。這樣一種行業,不必我說,自然是十分令人厭煩的了,特別是我還有一項專長——擅發傳染性的笑聲,這對三四流的滑稽演員而言,我更是不可缺少的幫手了,這級演員很怕——也難怪他們——觀眾會錯過他們說的關鍵性笑話,因此多半的晚上我都在夜總會裡充當不露聲色的捧場者,我的職責就是在表演節目嫌弱的當兒,發出傳染性的笑聲。這種笑聲必須小心地在時機上扣得很準;我的放聲縱笑不能來得太早,也不可來得過遲,必須恰是時候;在事先排練好的節骨眼兒上,我放聲一笑,整個觀眾的轟笑也會響徹全場,台上說的笑話也才給救了起來。至於我呢,則拖著疲憊的身心來到衣帽間,穿上大衣,慶幸自己總算下班了。回到家中,總會發現有電報在等著我:“即刻需要你的笑聲。星期二錄音。”
                 
  數小時之後,我已經坐在暖氣過強的特別快車上悲嘆我的命運了。簡直不必說,當我下了班或休假的時候,我是一點也不想笑的;牛仔巴不得能忘卻牛群,泥水匠能忘掉灰泥也是一樁樂事,木匠家中的門常常是壞的,要不然就是抽屜開不開。賣糖果的喜歡吃酸黃瓜,肉販子喜歡杏仁餅,烤麵包的寧可嚼香腸;也不要啃麵包;鬥牛士養鴿子消遣,賽拳的看見自己的孩子流鼻血,臉都嚇白了;我覺得這都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我自己工作之餘就從來不笑。我是個嚴肅的人,很多人認為-或許十分正確——我是個悲觀厭世的人。在我們婚姻生活的頭幾年中,我妻子常會對我說:“笑幾聲嘛!”但後來她就認清了我是無法滿足她這個願望的。我能在全然的肅穆中放鬆臉部緊繃的肌肉與磨損的精力,我就會覺得快樂。是真的,連別人的笑聲我都受不了,因為那太令我想到自己的職業。所以說,我們的婚姻是十分靜寂、安詳的,因為連我妻子也忘了怎麼笑了;偶爾我見她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我也回她一個淺笑。我們談話聲調很低,因為我痛恨夜總會裡的喧囂,還有錄音間中不時充斥的鬧聲。不清楚我的人認為我沉默寡言。或許我是這樣,因為我得常常張開口大笑。我一生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偶爾讓自己也擠出一絲溫柔的淺笑,我常懷疑自己可會真正笑過。我想沒有。我的兄弟姊妹始終認為我是個老氣橫秋的孩子。不錯,我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笑,但我卻從沒聽過自己的笑聲。

 
 



輕蔑的一瞥〔德國〕庫森別格爾
                  
                 
  電話鈴響了,警察局長拿起聽筒——“喂!”
                 
  “我是克爾齊警長。剛才有一位過路人輕蔑地瞧我。”
                 
  “或許你弄錯了吧,”警察局長要他考慮一下,“幾乎每個碰上警察的人都感到心虛,不敢正視。這看起來就像是輕蔑。”
                 
  “不,”警長說,“不是這麼回事。他輕蔑地打量我,從制服、帽一直到皮靴。”
                 
  “你為什麼沒有把他抓起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想到這是侮辱的時候,那人已經不見了。”
                 
  “你還認得出他來嗎?”
                 
  “肯定,他蓄的是紅鬍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相當難受。”
                 
  “堅持一下,我叫人來換班。”
                 
  警察局長打開了話筒。他派出一輛救護車到克爾齊那個區去,同時命令把所有蓄紅鬍子的公民抓起來。配備有無線電話器的巡警隊接到命令的時候,正在值勤。兩個人正在試驗哪一輛車跑得快,另外兩個人在酒館裡慶賀店主的生日,三個人幫著一個同事搬家,其餘的人在街上買東西。但一聽到事情的經過,他們就急忙驅車直奔市中心區。他們封鎖了一條又一條街道,逐戶搜查。他們跑進商店、飯館、住宅,凡找到一個紅鬍子,就把他拖走。到處交通停頓。警報的鳴叫聲使居民驚惶不安,謠言風傳:這次搜捕的目標是一個大殺人犯。圍捕剛開始了幾小時,虜獲可觀:五十八個紅鬍子給帶到警察總局來了。克爾齊警長,由兩名護理人員攙扶著,在這批嫌疑犯面前省視而過,但他卻沒有指認出作案人。警察局長歸因於克爾齊的健康狀況,命令審訊拘留犯。他說:“就算他們在這件案子裡清白無辜,他們肯定也犯過別的錯誤,審訊總是會有收穫的。”
                 
  對,審訊誠然會有收穫,特別是在這個城市裡,但不要以為受審的人受到了虐待;還不至於到如此粗暴的地步,所採用的方法是比較微妙的。長期以來,秘密警察不聲不響地訊問了每個公民的親屬和仇人,從而建立了一套卡片,從這裡面可以查到他特別憎惡什麼:風鑽的嘎嘎聲,刺目的強光,石碳酸氣味,北歐民歌,剝皮老鼠的樣子,狗叫,等等。如果運用得徹底,這些辦法大多可以奏效:它能從受審者嘴巴裡逼出供詞來,有真有假,視情況而定,而警察總是高興的;這五十八個人現在所面臨的就是這類辦法。要搜捕的那個人早已回到了他的寓所;警察按他的門鈴的時候,他沒有聽見,因為他正往浴盆裡放水。洗澡水準備好了之後,他倒是聽見門鈴聲了,但那是郵遞員送來一份電報。消息是可喜的,有人給他在國外準備了一個好職位,——不過,條件是:他得立即啟程。
                 
  “好,”這人說,“好,現在要做兩件事:鬍子要剃掉,因為我討厭它了,要弄到一份護照,因為我沒有。”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重又穿好衣服。為了慶賀這個大喜日子,他選了一條特別漂亮的領帶系上。他打電話詢問幾點鐘能指望搭上一架飛機。他離開寓所,跨過幾條恢復了寧靜的街道,走進一間理髮店。這件事辦完後,他到警察總局去,因為他知道只有在那裡才能在很短時間內領到一份護照。說到這裡,得補充一點:這個人事實上是輕蔑地瞧過那個警察的,原因是克爾齊的樣子極像他的表兄艾貢。對這個不中用而且欠著他錢的表兄,這人感到輕蔑,這種感情在他見到克爾齊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傾注於目光中了。所以,克爾齊的觀察是正確的,他的報告是無可指摘的。事有湊巧,這人走進警察局的時候,又碰上那位使他想起他表兄艾貢的警察了。但這一次,為了不得罪對方,他把目光迅速移開了。而且,那可憐的人顯然健康狀況不佳,兩個護理人員正陪著他走向一輛救護車。申請護照的事並不如這人想像的那麼簡單。他身邊帶有一些證明文件,也出示了電報,這都無濟於事,他申請出國的計劃,匆促得沒有分寸,嚇壞了經管護照的警官。
                 
  “一份護照是一份重要文件,”他解釋說,“辦這麼一份證明文件是需要時間的。”
                 
  這人點點頭。
                 
  “按規章制度可能是這樣。但每種規章制度都有例外。”
                 
  “這種情況我決定不了,”警官說。
                 
  “只有警察局長才能決定。”
                 
  “那就交給他決定。”
                 
  警官把文件找到一塊兒來,站起身來。
                 
  “您跟我來,”他說。
                 
  “我們抄近路——穿過辦公室。”
                 
  他們穿過三四個房間,那裡面坐的盡是蓄紅鬍子的人。
                 
  “真滑稽,”這人想。
                 
  “我原先不知道他們有這麼多人。我現在不歸他們那一夥了。”
                 
  像一些獨裁者一樣,警察局長也愛擺出社交場上老手的樣子。他聽取了報告就把那警官打發走了,然後請客人就座。但客人要勉強裝出笑臉卻不容易,因為這位警察局長的模樣長得像他同樣厭惡的堂弟阿突爾。但是,掌管微笑機能的肌肉卻盡忠職守——這可是關係到護照的大事啊。
                 
  “小官兒們膽小,”警察局長說,“他們避免作任何決定。不在話下,您馬上而且就在這兒可以領到護照。您到伊士坦布爾上任,是我們城市的榮譽。我祝賀您。”
                 
  他在護照上蓋了個印,簽上了名。他大大方方地把護照遞給客人,好像那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什麼小本兒。
                 
  “您系了一條特別漂亮的領帶,”他說。
                 
  “一幅市區圖,是嗎?”
                 
  “不錯,”這人回答說,“是伊士坦布爾的市區圖。”
                 
  “妙極了的主意。好吧,”警察局長站起身來,把手伸向那人,“我祝您一路平安。”
                 
  他把客人送到門口,向他親切地揮手致意,然後走進審訊拘留犯的房間裡。為了縮短自己受折磨的時間,那些可憐人已經承認一些違法行為,但就沒有承認指控的那一條罪行。
                 
  “繼續審訊!”警察局長命令道,然後去吃午飯。他回來時,見那裡擺著一份報告。一個理髮師報告:他上午按照一個顧客的意願,給他剃掉了蓄著的紅鬍子。這人本身他描寫不出,但他記得衣著上的一個顯眼之處:一條印有市區圖的領帶。
                 
  “我這匹蠢驢!”警察局長叫了一聲。他一步跳兩級,奔下樓梯。院子裡,他的車停著備用。
                 
  “到飛機場!”他朝著司機喊道,順勢一靠,坐在後排位子上。司機施展出全身本事。他輾死了兩隻狗、兩隻鴿子和一隻貓,擦壞了一輛電車,軋壞了一輛裝著廢紙的手推車,嚇壞了成千上百的過路人。在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在外邊老遠的地方,只見飛往伊士坦布爾的飛機從跑道上分秒不差地起飛了。

 
 



夜裡老鼠是睡覺的〔德國〕沃爾夫岡。波爾契特
                  
                 
  在孤零零的墻上開著一個窗洞,那張開的大口像是在打呵欠,被夕陽的餘暉照射,呈現出一片又藍又紅的色彩。一團團塵雲在東斜西歪的煙囪殘臂之間閃閃發光。瓦礫片堆成的荒野發著楞。他閉著眼睛。突然眼前更暗了,他覺得有人走了過來,正站在他面前,黑,躡手躡腳。這下他們發現我了!他想。但是他眯起雙眼只看到兩條套著破舊褲子的腿,彎曲得相當厲害,以致於他的目光能從它們中間穿過去。他壯著膽子順著褲腿往上瞄了一眼,認出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把小刀和一隻籃子,指尖上沾著些土。你在這兒睡覺啊?那人邊問邊俯視著他亂蓬蓬的頭髮。於爾根眯起眼睛,他的眼光從這人的兩腿當中穿過,瞧著太陽,說:不,我沒睡,我要守在這兒。那人點點頭:是這樣,為了這個,你帶著大棍子對嗎?對。於爾根勇敢地回答,同時握緊了棍子。你在守著什麼吶?這我不能說。他雙手緊緊攥著那根棍子。是守著錢,對嗎?那人放下籃子,在褲子臀部上來回擦著小刀。不,根本就不是為了錢,於爾根輕蔑地說,完全是另外一樣東西。哦,那是什麼呢?我不能講,反正是別的東西。好,不說,那我也就不告訴你籃子裡裝的什麼?那人用腳踢了一下籃子,啪地合上小刀。哼,籃子裡裝的什麼我會猜,於爾根一臉鄙夷,兔子草。好傢伙,真準!那人十分驚訝地說,你真是個機靈鬼。多大了?九歲。啊哈,瞧瞧,九歲了。那麼你也知道三乘九等於幾,是吧?那還用說,於爾根答著,為了爭取時間,他還補了一句:這很容易。他的目光從那人的兩條腿中間穿過。三乘九是嗎?他又問了一遍,二十七。我一下就算出來了。一點不錯,我就有這麼多兔子,那人說。於爾根不由得張大嘴巴:二十七隻?你可以去瞧嘛,不少還是仔兔呢。你不想去看看嗎?我可不能,我得守在這兒,於爾根猶豫著。老這樣?夜裡也這樣,那人問?夜裡也一樣,天天這樣,一直是這樣。於爾根抬頭看著羅圈腿。打星期六起就這樣了,他悄聲說。你難道就沒回過家?餓了總該吃吧。於爾根拿起一塊石頭。下面放著半個麵包,還有一個白鐵盒。你抽煙吧?那人問道,用煙斗嗎?於爾根抓緊棍子,畏縮地說:我抽自己卷的煙,我不喜歡煙斗。多可惜,那人朝著他的籃子彎下腰,你滿可以安安靜靜地瞧瞧那些兔子,特別是那幾隻小的,或許你還能挑一隻,可你卻不能離開這裡。不,於爾根傷心地說,不不。那人拿起籃子,直起身子。那好吧,如果你非得呆在這兒的話——多可惜。他轉過身去。要是你能替我保密,這時於爾根急忙說是因為那些老鼠。羅圈腿縮回了一步:因為老鼠?是呀,它們吃死人,吃人,它們靠這活命。誰說的?我們老師。那你就留神起老鼠來了?那人問?才不是呢!接著他用很低的聲音講道:我的弟弟,他就躺在下面,就在這兒,於爾根用棍子指著倒塌的墻垣。我們的房子遭到了轟炸,地下室裡的亮光一下子沒有了,他也不見了,我們還大聲叫過他。他比我小好多,才四歲。肯定他還在這兒。他比我小好多。那人俯看著他亂蓬蓬的頭髮,突然說道:那,你們老師就沒有告訴你們,夜裡老鼠要睡覺嗎?沒有,於爾根輕聲說,一下子顯得很不耐煩,這個他沒有說過。喲,如果他連這個也不知道,還算什麼老師,那人說,夜裡老鼠是睡覺的,夜裡你可以放心回家,夜裡它們總睡覺,天一黑就睡下了。於爾根用棍子在瓦礫堆裡戳出一個個小窟窿。這兒全是它們的小床,他想,全是小床。現在你明白了吧?那人又說(他的羅圈腿顯得很不安靜),我現在趕緊去喂我的兔子,等天一黑我就來接你。或許我還能帶一隻來,一隻小的,還是,你說呢?於爾根在瓦礫堆裡戳出一個個小窟窿。全是小兔子,白的,灰的,灰白的。我不知道,它們夜裡是不是真的睡覺,他輕聲說著,看著羅圈腿。那人翻過一堵堵斷墻到了街上。當然,他在那裡說,你們老師應該卷鋪蓋滾蛋,要是他連這個都不知道。於爾根站了起來,問:我真能有一隻兔子嗎?一隻白的成嗎?我找找看,那人邊走邊喊,可你一定要等著我,我帶你回家,懂嗎?我得告訴你父親怎樣做兔子籠,這事你們可得懂。好,於爾根喊道,我等著。天黑前我還得留意老鼠。我一定等著,他又喊:我們家裡還剩有些木板。箱子板,他叫道。可是那人已經聽不到這些了,他圈著雨條彎腿朝太陽跑去。黃昏把太陽染得血紅,於爾根還能看見陽光從那兩條腿當中照射過來,兩條彎彎的腿。還有那隻籃子興奮地搖晃著,裡面是兔子草。青青的兔子草,因為瓦礫片而變得有些發灰。

 
 



快樂〔俄羅斯〕庫普林
                  
                 
  一個大皇帝召他國中的許多詩人和哲人到他的面前。他用這個難題問他們:“怎樣才是快樂了?”第一個人慌忙答道:“是這樣,要常常能看見上帝般的臉上的光輝,還要永遠感覺。”
                 
  大皇帝冷冷地說道:“挖去他的眼睛。換一個上來。”
                 
  第二個上前高聲奏道:“有權力才是快樂。您大皇帝陛下,是快樂的。”
                 
  但是皇帝答了他一個苦笑說:“不相干,我身子害病,可沒有權力去醫好他。拔去他的鼻子,這個光棍。換一個。”
                 
  接著上來的害怕地說道:“快樂就是財產。”
                 
  但是皇帝答他說:“我很富有,卻偏是我問這句話。給你一塊黃金和你的頭一樣重好不好?”
                 
  “啊呀,陛下!”
                 
  “你應該得的。替他在頭上縛一塊黃金和他的頭一樣重,把這個叫花子拋在海里。”
                 
  皇帝焦躁著喊道:“第四個。”
                 
  於是有一個人穿著襤褸的衣服、火紅著眼睛匍匐上前,吃吃的說道:“唉!至聰明的陛下!我盼望得很少。我很餓,給了我滿足,我就可以快樂了,要跑遍天下的去傳揚陛下的仁德。”
                 
  皇帝很嫌惡的說:“喂他,他若飽死了的時候,報給我知道。”
                 
  又另外上來了兩個,一個是壯健的運動家,玫瑰紅的肌膚,低平的額頭。他嘆息一聲說道:“快樂是在詩的中間哩。”
                 
  還有一個是枯瘦憔悴的詩人,兩頰正在發燒,他說:“快樂是在健康中間。”
                 
  但是皇帝慘然微笑告訴他們說:“我若有本領交換了你們兩個人的命運,那麼,詩人啊,你不到一個月就會哀求要才思。而你,海格爾士(古勇士)的化身,就要到醫生那邊去討丸藥請他減輕你的體重了。都安安穩穩的去吧。還有什麼人?”第七個身上佩著水仙花傲然的喊道:“還有一個浮生在此。快樂是在太虛之中的。”
                 
  皇帝懶懶的傳諭道:“割去他的頭。”
                 
  那蒙罪的人立刻變得比他的水仙花更灰白了。他哆嗦的說道:“皇帝,皇帝陛下,饒恕我吧!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啊。”
                 
  但是皇帝很厭倦地搖他的手,呵欠著柔聲說道“帶他下去,割去他的頭。皇帝的話是和瑪瑙一般硬的。”
                 
  又來了許多旁的人。有一個人只說了幾個字:“女人的戀愛。”
                 
  皇帝準了他,說道:“很好。把我國境內最美麗的婦人和女郎挑一百個給他。但是再給他一杯毒藥酒。等那時候到了來報給我知道,我要看看他的屍體。”
                 
  另一個說:“我所有的慾望若能立刻辦到,那就快樂了。”
                 
  皇帝很狡猾的問他:“那麼你現在有什麼慾望呢?”
                 
  “我麼?”
                 
  “是啊你。”
                 
  “陛下……這問題太出我意料之外了。”
                 
  “活埋了他。唉,還有聰明的人麼?好,好,走近些,你恐怕知道快樂在那裡吧?”這聰明的人——因為他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答道:“快樂是在人類思想的可愛。”
                 
  皇帝的眉毛皺鎖了,他怒聲喊道:“喝!人類思想!什麼是人類思想?”但是這聰明的人——因為他真是一個聰明的人——只溫然的微笑,並不回答。於是皇帝命令他到地下的監獄裡,那邊只有永遠的黑暗,並且沒有一些外邊的聲音可以給他聽見。一年之後,他變了聾盲的人,並且不能站立了,他們帶他去見皇帝,他回答皇帝:“哦,你現在還快樂麼?”那個問題,用下面這幾句話:“是的,我快樂。在牢獄的時候,我是一個皇帝,是一個富人,是在戀愛之中,我飽食,我饑餓——凡這些都是我的思想給我的。”
                 
  皇帝很不耐煩地喊道:“那麼,思想到底是什麼東西呢?你好生記著,再延長五分鐘我就要絞死你,把唾沫唾在你那張狗臉上。到那時你的思想還能夠安慰你麼?到那時你在地面上浪費的思想還能夠存在麼。”
                 
  這聰明的人坦然回答,因為他是一個真聰明的人,說:“蠢材,思想是不朽的。”

 
 



變色龍〔俄羅斯〕契訶夫
                  
                 
  巡官奧楚蔑夫洛?穿著新的軍大衣,手裡提著一個小包,穿過市場的廣場。他身後跟著一個火紅頭髮的巡警,端著一個篩子,那上面盛滿了沒收來的醋慄。四下裡一片寂靜……廣揚上一個人也沒有……商店和飯館的敞開的門口無精打采地面對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張開,就跟許多饑餓的嘴巴一樣;在那些門口附近,就連一個乞丐也沒有。
                 
  “好哇,你咬人,該死的東西!”奧楚蔑夫洛忽然聽見了喊叫聲。
                 
  “夥伴們,別放走它!這年月咬人可不行!逮住它!哎喲……哎喲!”傳來了狗的尖叫聲。奧楚蔑夫洛往那邊一瞧,看見商人彼楚金的木柴場裡跑出來一條狗,用三條腿一顛一顛地跑著,不住地回頭瞧。它身後跟著追來一個人,穿著漿硬的花布襯衫和敞著懷的坎肩。他追它,身子往前一探,撲倒在地上,抓住了狗的後腿,於是又傳來狗的尖叫聲和人的吶喊聲:“別放走它!”帶著睡意的臉從商店裡探出來,木柴場四周很快地聚了一群人,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
                 
  “仿佛出亂子了,長官!……”巡警說。奧楚蔑夫洛把身子微微向左一轉,往人群那邊走去。在木柴場門口,他看見前面已經提到的那個敞開了坎肩前襟的人舉起右手,把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伸給那群人看。在他那半醉的臉上好像出現這樣的神氣:“我要揭你的皮,壞蛋!”就連手指頭本身也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奧楚蔑夫洛說出這人是金銀匠赫留金?。鬧出這場亂子的罪犯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開,渾身發抖——原來是一條白毛的小獵狗,臉尖尖的,背上有塊黃斑。它那含淚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
                 
  “這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奧楚蔑夫洛擠進人群中去,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究竟為什麼舉起那根手指頭?……誰在嚷?”
                 
  “長官,我好好地走我的路,沒招誰沒惹誰……”赫留金開口了,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
                 
  “我正跟密特裡。密特裡奇談木柴的事兒,忽然,這個賤畜生無緣無故把這個手指頭咬了一口……您得原諒我,我是做工的人……我做的是細緻的活兒。這得叫他們賠我一筆錢才成,因為也許我要有一個禮拜不能用這個手指頭啦……長官,就連法律上也沒有那麼一條,說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該忍著……要是人人都這麼給畜生亂咬一陣,那在這世界上也沒個活頭兒了……”
                 
  “嗯!……不錯”奧楚蔑夫洛嚴厲地說,咳了一聲,皺起眉頭,“不錯……這是誰家的狗?我絕不輕易放過這件事。我要拿點顏色出來給那些放出狗來到處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爺既是不願意遵守法令,現在也該管管他們了!等到他,那個混蛋,受了罰,拿出錢來,他才會知道放出這種狗來,放出種種的野畜生來,看有什麼下場!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葉爾德林,”巡官對巡警說,“去調查一下,這是誰的狗,打個報告上來!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馬上去辦,別拖!這多半是隻瘋狗……請問,這到底是誰家的狗?”
                 
  “這好像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狗!”人群裡有人說。
                 
  “席加洛夫將軍?哦……葉爾德林,替我把大衣脫下來,……真要命,天這麼熱!看樣子多半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還不懂:它怎麼咬著你的?”奧楚蔑夫洛對赫留金說,“難道它夠得到你的手指頭嗎?它是那麼小!你呢,說實在的,卻長得這麼魁梧!你那手指頭一定是給小釘子弄破的,後來卻異想天開,想得到一筆什麼賠償損失費了。你這種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們這些東西是什麼玩意兒!”
                 
  “長官,他本來是開玩笑,把煙卷戳到它臉上去:它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個荒唐的傢伙,長官!” “胡說,獨眼鬼!你什麼也沒看見,那你為什麼胡說?他老人家是明白人,看得出到底誰胡說,誰像當著上帝的面一樣憑良心說話……要是我說了謊,那就讓調解法官?審問我好了。他的法律上說得明白,……現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瞞您說,……我的兄弟就在當憲兵。”
                 
  “少說廢話!”
                 
  “不過,這不是將軍家裡的狗,”……巡警深思地說,“將軍家裡沒有這樣的狗。他家的狗,全是大獵狗……”
                 
  “你拿得準嗎?”
                 
  “拿得準,長官……”
                 
  “我自己也知道嘛。將軍家裡都是些名貴的純種狗;這隻狗呢,鬼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毛色既不好,模樣也不中看……完全是個下賤胚子。誰會養這種狗?!這人的腦子上哪去啦?要是這樣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讓人碰見,你們猜猜看,結果會怎麼樣?那兒的人可不來管什麼法律不法律,一眨巴眼的功夫——就叫它斷了氣!你呢,赫留金,受了害,那我們絕不能不管……得懲戒他們一下!是時候了……”不過也說不定就是將軍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說出來,”它的臉上又沒寫著……前幾天我在他家院子裡看見過這樣的一隻狗。“
                 
  “沒錯兒,將軍家的!”人群裡有人說。
                 
  “哦!……葉爾德林老弟,給我穿上大衣……好像起風了……挺冷……你把這隻狗帶到將軍家裡去,問問清楚。就說這隻狗是我找著,派人送上的……告訴他們別再把狗放到街上來了……說不定這是隻名貴的狗;要是每個豬玀都拿煙卷戳到它的鼻子上去,那它早就毀了。狗是嬌貴的動物……你這混蛋,把手放下來!不用把自己的蠢手指頭伸出來!怪你自己不好!……”
                 
  “將軍家的廚師來了,問他好了……喂,普洛訶爾!過來吧,老兄,上這兒來!瞧瞧這隻狗……是你們家的嗎?”
                 
  “瞎猜!我們那兒從來沒有這樣的狗!” “那就用不著白費工夫去問了,”奧楚蔑夫洛說,“這是隻野狗!用不著白費工夫說空話了……既然他說這是野狗,那它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這不是我們的狗,”普洛訶爾接著說,“這是將軍哥哥的狗,他是前幾天才到這兒來的。我們的將軍不喜歡這種獵狗。他哥哥卻喜歡……”
                 
  “難道他哥哥來啦!是烏拉吉米爾。伊凡尼奇嗎?”奧楚蔑夫洛問,整個臉上洋溢著感動的微笑,“哎呀,天!我還不知道呢!他是上這兒來住一陣就走的嗎?”
                 
  “是來住一陣的……”
                 
  “哎呀,天!……他是惦記他的兄弟了……可我還不知道呢?這麼一說,就是他老人家的狗?高興得很……把它帶走吧……這小狗還不壞……怪伶俐的……一口就咬破了這傢伙的手指頭!哈哈哈……得了,你幹什麼發抖呀?嗚嗚……嗚嗚……這壞蛋生氣了……好一隻小狗…”普洛訶爾喊一聲那隻狗的名字,就帶著它從木柴場走了……那群人就對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奧楚蔑夫洛向他恐嚇說,裹緊大衣,接著穿過市場的廣場,徑自走了。注:?這個姓的意思是“瘋癲的”。?這個姓的意思是“豬叫聲”。?保安的法官,只管審理小案子。

 
 



在郵局裡〔俄羅斯〕契訶夫
                  
                 
  前幾天我們去給我們的老郵政局長斯拉德科別爾喬夫的年輕妻子送殯。那個美人下葬以後,我們按照祖輩和父輩的風俗回到郵局裡去“追悼”。臨到薄餅端上來,那個老鰥夫可就哀哀地哭了,說道:“這些薄餅跟去世的人一樣的紅噴噴。一樣的漂亮!一模一樣喲!”
                 
  “是的,”追悼的人同意道。
                 
  “您那位太太的的確確是美人兒……頭一號的女人!”就是啊。……大家一瞧見她就暗暗吃驚。……可是,諸位先生,我愛她,倒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性子溫和。這兩點都是女人天生來的東西,在下層社會裡也常常容易碰到。我愛她是因為她有另外一種精神品質。真是這樣的,那個亡人,求主讓她升天堂吧——我愛她是因為她儘管生性活潑、輕浮,可是對自己的丈夫卻忠心,雖然她剛二十歲,我快要滿六十了,她卻忠心得很!她對我這個老頭子真忠心!“教堂執事正在跟我們一塊兒吃飯,這時候把他的懷疑用響亮的哼哼聲和咳嗽聲表現出來了。
                 
  “這是說您不相信吧?”鰥夫對他說。
                 
  “倒不是我不相信,”教堂執事慌了,“是這樣的。……如今年輕的女人可能是非常那個的……什麼幽會啦、用橄欖油加雞蛋拌點辣作料啦……”
                 
  “您疑心,那我來給您證明就是!我是使用種種方法來維繫她的忠心的,那就是說,使用戰略性的手段,使用跟堡壘一類的東西。在我的擺布和我的精明性格下,我妻子對我不可能不忠心。我使出精明手段來保護我們婚姻的床。我知道一種像咒語似的話。只要一念這種話——得,我就可以踏踏實實睡覺,在忠心方面放心了。”
                 
  “這是什麼話呢?”
                 
  “簡單極了。我在城裡散布不好的謠言。這謠言你們一定知道。我見了人就說:'我妻子阿遼娜跟警察局長伊凡。阿歷克塞伊奇。沙裡赫瓦特斯基姘上了。'這句話就夠了。誰也不敢勾搭阿遼娜,因為生怕得罪警察局長。誰看見了她,都趕緊撒腿就跑,免得沙裡赫瓦特斯基生氣。嘻嘻嘻。要知道,跟那個一臉大鬍子的蠢材一打上交道,包你倒霉,他就會打五個報告上去,說你家的衛生狀況不行。比方說,要是他看見你家的貓跑到街上,他就打報告上去,說得那貓仿佛是一條撒了韁的牛似的。”
                 
  “這樣說起來,您的太太沒有跟伊凡。阿歷克塞伊奇同居過?”我們驚奇得拖著長音問?“當然沒有,那是我使壞。……嘻嘻嘻。小夥子,我挺巧妙地誆了你們吧?就是這麼回事兒。”
                 
  在沉默中過了三分鐘。我們坐著,一聲不響;我們想到這個胖胖的紅鼻子老頭兒那麼狡猾地矇住我們,覺著受了侮辱,很慚愧。
                 
  “嗯,求上帝保佑您再結一回婚吧!”教堂執事嘟囔道。

 
 



幻想曲〔俄羅斯〕高爾基
                  
                 
  在我房間窗外面的花園裡,一群麻雀在洋槐和白樺的光禿的樹枝上跳來跳去和熱鬧的交談著,而且鄰家房頂的馬頭形木雕上,蹲著一隻令人尊敬的烏鴉,他一面傾聽這些灰涂涂的小鳥兒的談話,一面妄自尊大地搖晃著頭。充滿陽光和暖的空氣,把每一種聲音都送進我的房間:我聽見溪水急急的潺潺的奔流聲,我聽見樹枝輕輕的簌簌聲,我能聽懂,那對鴿子在我的窗檐上正在咕咕地絮語著什麼,——於是隨著空氣的吹蕩,春天的音樂就流進我的心房。
                 
  “唧唧——唧!”一隻老麻雀在對他的同伴說。
                 
  “我們終於又等到了春天的來臨……難道不是嗎?唧唧——唧唧!”
                 
  “烏哇——是事實,烏哇——是事實!”烏鴉優雅地伸長脖子,表示了意見。我很熟悉這個持重的鳥兒,她講話一向簡短扼要,而且都不外是肯定的意思。她像大多數烏鴉一樣,天生愚蠢,而又膽小得很。然而,她在社會上占有一個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她都要為那些可憐的寒鴉和老鴿子舉行某些“慈善”活動。我也熟悉麻雀,雖然就外表來說,他好像是輕浮的,甚至是個自由主義者,但在本質上,他卻是種頗為精明的鳥兒。他在烏鴉旁邊跳來跳去,裝出尊敬的樣子,但在內心的深處,他很知道烏鴉的身份,並且在任何時候都免不了要講上兩段關於她的不大體面的歷史。這時,在窗檐上的一隻年輕愛打扮的公鴿,正熱情地說服那隻靦腆的母鴿:“假如你不和我分享我的愛情,那我就要因為絕望而苦苦地死——死掉,苦苦地死——死掉……”
                 
  “您知道嗎,夫人,金翅雀們飛來啦!”麻雀稟報說。
                 
  “烏哇——事實!”烏鴉回答道。
                 
  “他們飛來啦,吵吵嚷嚷,飛來飛去,唧唧喳喳……這是一群怎樣也不能安靜下來的鳥兒!山雀們也跟他們一起來啦……正像往常一樣……嘿-嘿-嘿!昨天,您曉得,我開玩笑地問過其中一隻金翅雀:'怎麼,親愛的,你們飛出來啦?'他毫無禮貌地回答……這些鳥兒,對交談完全不尊敬他的官銜、稱號和社會地位……我呢,不過是一隻七等文官麻雀?……”就在這時候,從房頂的煙囪後面,突然出現了一隻年輕的大公鴉,他壓低嗓門報告說:“我本著職份所在,細聽息於空中、水裡和地下的一切生物的談話,並且嚴密注意他們的行動,我榮幸地報告諸位,即上述金翅雀們,正在大聲地談論春天,而且他們膽敢希望整個大自然似乎很快就要甦醒。”
                 
  “唧-唧唧”麻雀叫了一聲,忐忑不安地望著這個告密者。而烏鴉善意地搖晃著頭。
                 
  “春天已經來過,而且來過不只一次……”老麻雀說。
                 
  “至於講到整個大自然的甦醒——這……當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假如這能得到那些負責主管部門的許可的話……”烏哇——是事實!烏鴉說道,用賞識的眼光瞄了交談者一眼。
                 
  “對於以上所述,必須補充的是,”大公鴉又繼續說,“上述那些金翅雀,對他們要飲水止渴的溪流,據說——有些混濁,因而表示不滿,其中有幾個甚至膽敢夢想自由……”
                 
  “啊,他們一向如此!”老麻雀叫喊道。
                 
  “這是由於他們年輕無知,這一點也不危險!我也有過年輕的時代,也曾經夢想過……它……”
                 
  “夢想過——什麼?”
                 
  “夢想過憲——憲——憲——憲——憲——”
                 
  “憲法?”
                 
  “只是夢想過!只不過是夢想而已,先生!不用說——曾經有所夢想過……但是後來-這一切都過去了,出現了另外一個'它'、更為現實的'它'……嘿——嘿——嘿!您知道,對不起,對麻雀來說,這是更合適的、更為必要的……嘿——嘿……”
                 
  “哼!”突然響起了一陣有威力的哼叫聲。在菩提樹的樹枝上,出現了一隻四等文官灰雀,他體諒下情地向烏兒們點頭行了個禮,就嘰嘰喳喳地叫道:“哎,先生們,你們沒——沒有注——注意到,空氣裡有股氣味嗎,哎……?”
                 
  “春天的空氣,大人閣下!”麻雀說,而烏鴉鬱悶不樂地把頭一歪,用溫柔的聲音嘎叫了一聲,好像綿羊在哞叫“烏哇——是事實!”
                 
  “嗯——是的……昨天在打牌的時候,一隻世襲的可敬的鴟鶚也對我講過同樣的話……'他說,哎,好像有股什麼氣味……'我就回答說:'讓我們看一看,聞一聞,弄個明白!'有道理吧,啊?”
                 
  “對,大人閣下!完全有道理!”老麻雀畢恭畢敬地表示意見。
                 
  “大人閣下,任何時候都必須等一等……持重的鳥兒,都是在等待……”這時,一隻雲雀從天空飛下來,落在花園裡融雪的地面上,他憂心忡忡地在地上跑來跑去,喃喃地說道:“曙光用溫柔的微笑,把夜空的星星熄掉,……黑夜發白了,黑夜顫抖了,於是沉重的夜幕,如同陽光下的冰塊,漸漸消失。充滿希望的心兒,透吸得多麼輕快,多麼甜美,我要迎接朝陽,迎接清晨,迎接光明和自由!……”
                 
  “這——這是一隻什麼鳥兒!”灰雀眯縫起眼睛問道。
                 
  “是雲雀,大人閣下!”大公鴉從煙囪後面嚴峻地說。
                 
  “是詩人,大人閣下!”麻雀又寬容地補充道。灰雀斜眼看了看這位詩人,嘰嘰喳喳地叫道:“哼……是一隻多麼灰色的……下流貨!他在那兒好像胡講了一通什麼太陽?自由吧?啊?”
                 
  “對,大人閣下”大公鴉肯定了一句。
                 
  “他是想在年輕的小鳥兒心中,喚起那些毫無根據的希望,大人閣下!”
                 
  “即可恥,復又……愚蠢!”
                 
  “完全對,大人閣下,”老麻雀應和著。
                 
  “愚蠢之極!自由,大人閣下,是某種不明確的,應該說,是種不可捉摸的東西……”
                 
  “可是,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好像,你自己也曾經號召大家嚮往過它?”
                 
  “烏哇——是事實!”烏鴉突然叫道。麻雀感到有些狼狽不堪。
                 
  “是的,大人閣下,我確實有一次號召過……但那是在可以使罪名減輕的情況之下……”
                 
  “啊……那是怎麼回事?”
                 
  “那是在吃了中飯以後,大人閣下!那是在葡萄酒熱氣的影響……也就是說,在它的壓力之下……而且是有限制地號召的,大人閣下!”
                 
  “那是怎麼說的?”
                 
  “輕輕地說的:'自由萬歲!'然後立即大聲地補充了一句:'在法律限制的範圍以內!'”灰雀看了烏鴉一眼。
                 
  “對,大人閣下!”烏鴉回答道。
                 
  “我,大人閣下,作為一隻七等文官老麻雀,絕不能允許自己對自由的問題採取認真的態度,因為這個問題,並沒有列入我榮幸任職的那個部門的研究範圍之內。”
                 
  “烏哇——是事實!”烏鴉又叫了一聲,要知道,不管她肯定什麼,對她反正都是一樣。這時,一條條溪水正沿著街道在滾流,它們輕聲唱著關於大河的歌曲,說它們在不遠的將來,在旅程的終點,將合流到大海里去:“浩蕩的、奔騰的波浪會迎接我們,擁抱我們,把我們帶進大海里去,也許,太陽的炎熱的光線,又會把我們重新送上天空,而從天空裡,我們又會重新在夜裡化成寒冷的露水,變成片片的雪花或者是傾盆大雨落到地上……”太陽啊,春天燦爛的、溫暖的太陽,在明亮的天空裡,用充滿愛的和熾燃著創造熱情的上帝的微笑,在微笑著。在花園的角落裡,在老菩提樹的樹枝上,坐著一群金翅雀,其中有一隻帶有鼓舞力地、正向同伴們唱著他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一首關於海燕的歌。注:?俄文“HaABuPHSIN”一詞有兩種含意,既是“家裡的”、“院裡的”(如“家雀”),又是“七等文官”。

 
 



路過〔俄羅斯〕赫爾岑
                  
                 
  ……有一次我從鄉下去莫斯科,在某個省城裡待了兩天。第二天早晨一個農民的妻子來見我,那農民是從我們家領地上到這裡來經商的。她著急得不得了:丈夫已經坐了六個月的牢,她聽到風聲,說快要判刑了。我把案情詢問了一遍;他所犯的罪並不嚴重。
                 
  我曾經認識法院的一個副院長,他是一個世界上最正直的人,同時又是個大怪物;我徑自出發到刑庭去找他;當時還沒有開庭;我那小老頭,面目慈祥,戴著藍眼鏡,獨個兒坐著在看厚得嚇人的卷宗。我跟他已經三年不見,他看到我很高興,這倒也不是因為我們彼此特別相愛,而是因為在闊別之後,看到熟識的面孔總是很高興的。我把我的來由告訴了他,他命令把卷宗調來;判決書已經準備好,但是我請他注意到某些“減輕案情的情節”,他同意有可能從輕量刑。向他表示過感謝以後,我禁不住友好地抓著他的手說道:“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要是我沒有來,沒有請您把卷宗重新看一遍,那農民不是會受到過重的懲罰了嗎?”
                 
  “有什麼辦法呢,老兄,”那老頭把藍眼鏡推到額頭上,回答道,“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看過全部卷宗,從來不在定罪書上簽字,但是我得承認,我怕去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由,就像怕火一樣。”
                 
  “嗯,倒是既無法責備您寬大無邊,又無法說您過分熱心於為被告人開脫呢。”
                 
  “完全相反。我在這法院裡服務了近二十年,可是隨便哪一次要我在嚴厲的判決上簽名,我總禁不住要毛骨悚然。”
                 
  “那麼您為什麼不喜歡減輕案情的情節呢?”
                 
  “這樣會牽涉太多;你們新派人自然就管抓個尖兒——就說您吧,想來就在哪個部裡當過差,可是案子大概沒有經辦過;您在這上頭是一竅不通。您是否願意在我們檔案庫裡鑽研一番,哪怕把最近兩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以後會有用處的,您不僅會了解訴訟法而且還會了解人。您將會懂得尋找開脫的理由是怎麼回事,它會牽涉到些什麼。”
                 
  “我感謝您的善意建議,然而在我搬到你們的檔案庫中來住上幾個月之前——要看完兩架子的檔案再快是辦不到的——請您現在就解釋一下那個使我愈來愈不理解的問題,那就是您為什麼要討厭減輕案情的情節。是太麻煩呢,還是每樁案子都要詳細推敲,時間不夠?”
                 
  “上帝啊,饒恕我的罪過吧,可是老兄,我在您眼裡到底是土耳其人還是雅各賓黨人,竟然會因為偷懶(請注意,先前人們曾經把一切都歸罪於雅各賓黨人,可是指責他們偷懶的榮譽卻全盤屬於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而加深一個可憐人的不幸;我跟您說的是——會牽涉太多。”
                 
  “這麼說悉聽尊便,我願意承認我是魯鈍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但是我還是不懂得您的意思。”
                 
  “啊……啊……啊……,我這些彼得堡的官兒們,胳肢窩裡挾著金黃小鎖的山羊皮公事包,可是辦起事來都是草包。您真是的,隨便拿起哪一件案子來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節,那就從一樁到另一樁,從另一樁到第三樁,結果是根本沒有一個有罪的人。這算怎麼回事?”
                 
  “這就更好啦。”
                 
  “那麼照您說來,無論什麼事情摸摸頭就都算了。這在費拉特爾費亞?這類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可是在秩序井然的社會裡,怎麼能聽任有罪過的人不受懲罰呢?” “不過既然您自己能為他找到開脫的理由,那他還算得是個什麼有罪的人呢?”
                 
  “嗯,可是如果自作聰明的話,不論誰都可以宣告無罪。難道把我安插在這裡是為了這個?我是老式人,我的工作是一板一眼地執行,而且就算不管這些,也不好——怎麼辦呢?明明有人偷東西,是個賊,可是這就來啦……什麼他是因為饑餓才偷的呀,什麼母親病了呀,什麼三歲就死了父親,從此討飯過日子,流浪慣了呀……反正沒個完;這麼說來就讓小偷不受懲罰嗎?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證——請別生氣,法典十五卷第幾款有明文規定。就因為這樣,所以這些減輕案情的情節對我說來是把鋒利的刀,它們妨礙我清楚地了解案情。
                 
  “您知道,現在我已經有經驗並且習慣了,可是開頭的時候,說實在的,真夠叫人受罪,生來一副壞脾氣。夜晚腦筋裡想起案件,就琢磨一通、推敲一番——再沒別的可說:沒有罪。好像故意刁難似的,總是睡不著覺;按理講,幹嘛要操心呢——既不是親戚,又不是朋友,而是那麼一個流浪漢、壞蛋、逃亡者……說來奇怪,心裡可真痛得緊。宣告這個無罪,宣告那個無罪,可是那兒還有第三個……這還成什麼話,我在職務上還沒有玷辱過我自己,我要把我的純潔名聲一直保持到進填墓。況且上司會怎麼說呢——老是判無罪,好像一個傻瓜,而且自己也過意不去。我考慮來考慮去,終於不再去尋找減輕案情的情由。我們的職務是艱難複雜的,不比民庭——證明了委託書,寫好了契據,驗過了遺囑,認定了農奴贖身證,回頭就能安心睡覺。可是這兒,一想到有一個叫葉裡美的兩星期前還站在這兒,說過話,可是現在已經走上去弗拉基米爾的道路?;有一個叫阿古麗娜的也是一樣,而且,您知道,這一個……是走著去的……心裡覺得怪可憐的。您現在懂了嗎?”
                 
  “懂了,懂了,最善良最可敬的符拉基米爾。雅科夫列維奇。再會吧,這次談話我永遠忘不了。”
                 
  “老兄,請您在彼得堡別講這些廢話,部長或者某個大人物會怎麼說呢——'是娘們,不是副院長。'” “啊,不,不,您放心——我跟大人物們根本是什麼話都不說的。”
                 
  注:?美國東部的一個城市。?系指流放之意。沙俄時代放逐者由莫斯科經弗拉基米爾城而至西伯利亞。

 
 



門檻〔俄羅斯〕屠格涅夫
                  
                 
  我看見一所大的建築。正面的一道窄門大大的開著。門裡是濃密的暗霧。高高的門檻前面站著一個女郎……一個俄羅斯的女郎。深暗的濃霧裡吹著雪風,從建築的深處透出來一股冷氣,同時還有一個緩慢的,重濁的聲音。
                 
  “呵,你想跨進門檻來做什麼?你知道裡面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你?”
                 
  “我知道,”女郎這樣回答。
                 
  “寒冷,饑餓,憎恨,嘲笑,輕視,侮辱,監獄,疾病,甚至於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遠,完全的孤獨?”
                 
  “我知道,我準備好了。我願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擊。”
                 
  “不僅是你的敵人,而且你的親戚,你的朋友都給你這些痛苦,這引起打擊。”
                 
  “是……便是他們給我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準備犧牲嗎?”
                 
  “是。”
                 
  “這是無名的犧牲!你會滅亡,甚至沒有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尊崇地紀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憐憫。我也不要聲名。”
                 
  “你還準備去犯罪?”女郎低下了她的頭。“我也準備去犯罪……”裡面的聲音暫時停住了。過後又說出這樣的話語:“你知道將來在困苦中你會否認你現在有的這信仰,你會以為你是白白地浪費了你的年輕的生命?”
                 
  “這一層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進去。”
                 
  “進來吧。”
                 
  女郎跨進了門檻。一幅厚的簾子立刻放了下來。
                 
  “傻瓜!”有人在後面這樣嘲罵。
                 
  “一個怪人,”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這個回答。

 
 



一個東方的傳說〔俄羅斯〕屠格涅夫
                  
                 
  巴格達?的人,誰不知道宇宙的太陽,伽法爾?呢?許多年以前,伽法爾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巴格達郊外散步。他忽然聽見一聲嘶聲叫喚;有人在哀呼救命。伽法爾在一般他這樣年紀的年輕人中間是以聰慧多智出名的;不過他有惻隱心;而且他自恃他有氣力。他朝那叫聲的方向跑去,他看見一個衰弱的老人,被兩個強盜縛在城墻上,他們正在搶他的東西。伽法爾抽出他的劍,向那兩個惡漢衝去。他殺死一個,另一個被他趕走了。得救了的老人便跪在恩人的面前,吻他的衣角,叫道:“豪俠的年輕人,我應當報答你的慷慨行為。我外貌是一個可憐的乞丐;不過只是外貌而已,我並不是一個平常人。你明天大清早到總商場來;我在噴水池旁邊等你,那時你會相信我說的是真話。”
                 
  伽法爾想道:“這個人看外貌的確是一個乞丐;可是什麼樣的事情都會有的,為什麼不去試一試呢?”他便回答道:“很好,老伯伯;我要來的。”
                 
  老人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臉,便走了。第二天早晨,太陽剛起來,伽法爾趕到商場去。老人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一隻肘拐靠在噴水池的大理石盤上。他默默地牽著伽法爾的手,把他帶進一個四面圍著高墻的小花園裡去。花園的正中,一塊綠色草坪上長著一棵很奇特的大樹。這樹像是扁柏,只是它的葉子是天藍色。朝上彎的細枝上懸著三個果子——三個蘋果:第一個是長的,不大不小,像牛奶一樣地白;第二個大而圓,鮮紅色;第三個帶黃色,小而起縐紋。雖然沒有風,整棵樹都在微微打顫。它發出一聲尖脆響亮的哀叫:它好像知道伽法爾來了似的。
                 
  “年輕人,”老人說:“你可以在這三個蘋果中隨便摘一個,不過你要知道,你要是摘白的來吃,你會變成人中最聰明的;你要是摘紅的來吃,你會像猶太人洛齊斯爾特?那樣的有錢;你要是摘黃的來吃,你會得到一般老婦人的歡心。你打定主意吧!不要遲疑了。一點鐘裡面,蘋果就會枯萎的,連這棵樹也要沉到地底下去!”
                 
  伽法爾垂下眼睛,沉思著。
                 
  “我應當怎麼辦呢?”他低聲自語道,好像在同他自己辯論似的。
                 
  “要是你太聰明了,也許你就不肯好好地過活了;要是你比什麼人都有錢,大家都會妒忌你;我不如摘第三個,就是乾的那個,來吃!”他就這樣做了;老人張開他沒有牙齒的嘴大笑說:“啊,聰明的年輕人!你選得很好!白蘋果對你有什麼用?你其實比所羅門?還聰明。你也用不著紅蘋果……你就是沒有它,也會有錢的。而且只有你的財富不會遭人妒忌。”
                 
  “告訴我,老人家,”伽法爾興奮地說,“上天所保護的,我們喀立甫?的尊貴的母親,她住在哪兒?”老人鞠躬到地,向這年輕人指示了路。巴格達的人誰不知道宇宙的太陽,偉大的著名的伽法爾呢?注:?亞洲土耳其的一州,今屬伊拉克。?回教的太陽神。?猶太人,世界有名的大富豪。?以色列王,以賢、智出名。?回教國王的稱呼。

 
 



退休的女人〔法國〕安妮。索蒙
                  
                 
  阿爾貝特。普呂沃小姐剛剛榮獲一枚鍍金的銀質勛章,這是為了表彰她三十年如一日,在經濟學校教學上表現出的勤勤懇懇、盡心盡力的工作態度。隔著手提皮包柔軟的羊皮(這提包是在重大的日子裡才用的),她又一次撫摩著裝著珍寶的小方匣子。她輕輕拍著已經松弛起皺的雙頰(為了這種場合,她臉上厚厚涂了一層粉),舌頭猛地向上一抬就把戴歪的假牙舔正了。
                 
  這個星期一是個節日,也是阿爾貝特。普呂沃頭一個自由的星期一。她剛剛到了退休的年齡。那些辛苦操勞的日子對她來說不久就將成為甜蜜的回憶:備課、批改作業、天天上七小時的課。課堂上,她常常要維持秩序,斥責那些不服管的學生。(白費勁!)她們用一個手指頭亂敲打打字機的按鍵。
                 
  “加爾班小姐,不要傻笑,如果你認為你的學習好壞並不重要,那你去彈鋼琴好了!”她對這些事並不感到遺憾。
                 
  從今以後,埃利亞娜。加爾班可以在做速記練習時放聲大笑了,阿爾貝特。普呂沃不會再看見她了,也不會再見到畢業班的其他同學和六年級的小同學(她們剛剛進入會計系學習),不會再見到傻裡傻氣,但又不使人感到討厭的女校長和其他老師們了,那是些傲慢的、裝腔作勢的女人。這是在星期一下午,上算術課的時候,為阿爾貝特。普呂沃授勛的儀式極為隆重。市長先生顯得很激動,校長太太也是如此,她不善交際但感情豐富。最後一杯酒、最後一個講話完了,同學們熱烈鼓掌:她們是因為這一天能從分數和百分比中解放出來而欣喜異常。普呂沃小姐卻是永遠從中解脫出來了。儘管如此,阿爾貝特還是說:“我覺得她們很喜歡我。”
                 
  突如其來的一陣激動使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氣。三十年的勞役結束了,她現在一點也不感到惋惜!今天,十月四日星期一,一個晴朗而溫暖的下午,她站在寧靜的市中心廣場上金色的樹木之下,她自由啦!今後她的生活將充滿樂趣。她可以早早地上床睡覺。她終於有了織毛衣的時間。
                 
  在製作毛織品的工作中她覓到了無限的樂趣,她的床頭櫃上總是放著織針和絨線,一件開衫的前片或是一隻套頭衫的袖子,她躺在床上織,吃飯的時候也織。有時,她甚至會中斷梳洗打扮去織上幾針,隨即織完一行,然後用米針法又起一行。以前,她只能偷偷摸摸、急急忙忙地從事她醉心的嗜好,她的樂趣被某種內疚給攪和了。寫字檯上厚厚的教案就是對她的指責。現在,她可以潛心盡力、無所顧忌地織毛衣了,就像是去吸食一種被允許的、有益無害的麻醉品。救濟所中的窮人今年冬天可以穿得暖和。她滿意地松了一口氣,腳步也更加輕快。天氣真好,這秋天真像是第二個夏天。她深深地呼吸著,突然感到有點暈眩。激動使她感到饑餓。在這樁嚴隆重的日子,她難道不能破費一下,去光顧“大街”咖啡館嗎?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思想狹隘、陰郁的女教師,她們認為一個女人不應該在公共場所露面。饑腸轆轆使她鼓起了勇氣,她堅定地推開咖啡館的門,並用手臂夾緊羊皮提包;隔著皮子,她感到匣子在那兒,硬硬的、扁扁的,用綢紙精心包裹的勛章就在匣子裡。
                 
  咖啡館裡很安靜,幾位顧客在看報,一個女人在寫信。有好幾張桌子空著。普呂沃小姐坐在角落一根柱子旁邊,面對著墻上掛著的一面大鏡子。她是從鏡子裡看到那個男人走過來的。她要了咖啡和一份麵包夾火腿。她吃著夾肉麵包,把包著三塊糖的紙包打開,將糖一塊一塊丟進已經涼了的咖啡中,用小勺攪動,把杯子端到脣邊。
                 
  她抬起頭來,在對面鏡子裡發現一個臉色蒼白的高個子男人,就在她近旁。他穿一大套做工精細的西裝,顯得十分高雅。他面目清秀,兩鬢灰白,身材瘦削:他領帶的花色證明他確信自己的審美觀。阿爾貝特。普呂沃認為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美男子,她惟一的一段戀愛史立刻在腦際再現出來,那是一個煙草專賣局的職員,因體格虛弱免服兵役,後來得猩紅熱死了。
                 
  世界大戰期間,才三十二歲就死於發疹熱,這未免有些可笑。她哭了好久。然後就埋頭為上了前線的姐夫們織毛衣。她不想再戀愛了。
                 
  打那以後,沒有一個男人愛過她。她在想,我太老成持重了。或許只有輕佻的女人才能博得男人的青睞。又想引人注目又當會計教師,這二者兼顧大概是不可能的,她一絲不苟、兢兢業業地盡職效力,從中得到了嚴肅的歡樂。多年的克己奉公使她贏得了鍍金銀質勛章和一心一意織毛衣的權利。慈悲的上蒼使她走進這家咖啡館,正巧這時,她的眼睛在鏡中看到一個男人朝她的桌子走來。是的,他走近了;是的,他背靠鏡子坐在皮面長凳上,正好和阿爾貝特面對面。他一言不發,這不大禮貌。可是現在男人抬起眼睛望著她,她只得做些禮貌性的表示。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溫柔而莊重。普呂沃小姐臉紅了,下脣開始顫抖,哆哆嗦嗦的雙手在尋找一個支撐點,一個像救生圈一樣能夠抓住,像護身符一樣可以摸到的熟悉的東西:一雙織針,或者可能是手提包薄羊皮下的鍍金銀質勛章。男人轉過臉來。她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他很快就要說話了。
                 
  那麼多桌子都空著,他單單坐在這張桌旁,目的不只是為了喝咖啡吧。他選擇了普呂沃小姐,想博得她的好感。他將要向她吐露心情憂鬱的原因,她可能會安慰他。她感到她那顆充滿憐憫和愛慕之情的心在激烈跳動,這是一位獲得勛章的老處女的心,她失去了未婚夫,她為窮人織過毛衣,她為三十個年級的學生上過支付差額課,她桃李滿天下。
                 
  男人再次抬起頭來,阿爾貝特焦灼的目光直射那雙明亮抑鬱的眼睛。這眼睛比語言說得更明白。這時,普呂沃小姐感到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像是一種不斷增長的、無法忍受的痛苦。淚水流進臉上的皺紋,一個哽咽使她猛然顫抖,她抓起滑向腰際的羊皮提包,喃喃地說:“請原諒,先生……再見,先生……”她向門口快步走去,向著她舒適的套間、退休的生活、成行成行的毛衣活走去。男人做了個吃驚的動作。然後,他輕輕地敲著桌子。
                 
  “先生,”侍者說,“您還像往常一樣來半升啤酒吧?您放心,一會兒我扶您過馬路。剛五點鐘,車就這麼多了……就是眼睛好的人也難免給撞上。喲,那位女士走啦?您坐在她桌上,人家可能以為您是故意的。”
                 
  臉色蒼白的男人若有所思。
                 
  “她的聲音好聽極了。這位女士人怎麼樣?”
                 
  “又年輕,又漂亮。”
                 
  侍者答道。

 
 



窮人的眼〔法國〕波特萊爾
                  
                 
  唉!你要知道我今天何以恨你。在你要理解這,或者比我說給你聽,更不容易了;因為你是,我想,在世界上所能尋到的女性的隔閡的最美的標本。我們一同過了一個長日子,——而在我卻還是覺得很短!我們互相應許,我們當想同一的思想,我們的兩個靈魂當成為一個靈魂;——一個夢,並沒有什麼新奇,不過人人都夢見,卻沒有人實驗過。在晚間你有點倦了;你在一條街角上的新咖啡店外邊坐下,雖然還在石灰涂飾,已經顯示它的未曾完成的華美了。那咖啡店輝煌了。那煤氣燈自己便發出新開張的所有熱力,用了它的全力照著墻壁的炫目的白鏡上的閃樂的玻璃片,檐下與柱上窪形裝飾的貼金,肥面頰的侍者用力拉住了帶索的狗,貴婦人們笑那屈著站在腕上的鷹,仙女與女神頭上頂著果物包子與野味,許多赫貝與伽尼美台?伸長臂膊,拿甜酒的小瓶與雜色的冰塔;歷史與神話的全體合併起來,造成一個饕餮者的樂園。正對著我們,在街道中間,站著一個人,大約四十歲年紀,有著睏倦的臉與灰色的須,一手攙著一個孩子,另一隻手抱著一個還不能走的孱弱的小孩。他是替代保姆職務,帶了他的小孩們,受用夜間的空氣。他們都穿著破衣,三個臉都非常嚴肅,六隻眼睛注視著新咖啡店,一樣的驚奇,但應了年紀顯出不同的印象。那父親的眼睛說道:“這多麼美,這多麼美呵!人家幾乎要想,所有窮人們的金子都走到這屋裡去了。”
                 
  小孩的眼睛說道:“這多麼美,這多麼美呵!但這屋裡,只有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才能進去的。”
                 
  至於那最小的小孩的眼睛,它們是太入迷了,除了蠢笨而深厚的喜悅外,沒有別的表示了。詩人說,快樂使魂美善,使心柔和。這詩人是對的,總之這晚上在我正是這樣的。我不但被這眼的家族所感動,我還覺得慚愧了,對於我的許多的酒杯和酒瓶,多於我們的渴。我回過來看你,可愛的,我希望能夠在你裡面講出我自己的思想:我深深地看進你的眼睛去,這樣的美而且異樣的甜的,你的碧眼,在那裡是浮動所主宰而且醉於月光者;你對我說:“這些人真有點討厭,張著那麼瞪視的大眼睛!你不能叫侍者吩咐他們走開去麼?”互相理解是這樣的難,我的愛人,而且思想是這樣的不能傳送,——即使在互相愛戀的人們之間。注:?神話中司酒的男女。

 
 



兩所客店〔法國〕都德
                  
                 
  在七月中某一天的午後我從納劍歸來。酷熱低低地壓罩著大地,白熱的大道向前延伸,直伸至目力不及的地處,那是一條塵埃滿布的道路,臥在橄欖林和槲樹林的園地間,臥在金輝四射的太陽下,沒有一塊樹蔭,沒有一絲風息。只覺得燥熱的空氣在振盪著,遠處揚起草蟲尖銳的鳴聲,一種急迫的、瘋狂的音樂,好像就是那無際的振盪的回響。我已經在這沙漠中走了兩個小時了;突然有一片白色的房子在我面前浮現出來,和道塵土的顏色相襯而更顯。這就是所謂聖維桑的換馬處;五六家農舍,紅屋脊的長倉房,和一條乾了的水槽;在枯憔的無花果的矮林中,那小村落的邊界上有兩所大客店,靜立在街的兩旁彼此對望著。這兩所客店極貼近,但其中卻有一種奇怪的反襯。大道的那一邊,是一所高大的新建築,盡是熱鬧、生動的氣象,門都敞著,門前停著驛車,汗氣蒸騰的馬已卸下了轡頭,遠客們在短狹的墻蔭覆著大道旁酣飲。庭院裡擠滿了騾馬和車輛;車夫在棚下躺著,候那夜間的涼氣;屋裡溢出狂暴的呼號,詛咒。酒杯在叮地相碰,拳頭在亂擊著桌子,瓶塞不息地砰發,台球在滾著。還有一種愉快的,清脆的歌聲超出一切雜喧之上,唱得窗戶都顫動:美麗的小瑪葛汀和明媚的清晨同醒了,手提燦爛的銀瓶輕盈地走向井邊去了。
                 
  對面的客店呢,靜悄悄地好像是沒有人住。大門前亂草叢生,百葉窗扇都已破碎,一株脫皮的冬青樹橫懸在門上,猶如一束用舊了的帽羽,門階上鋪著大道旁挪來的石塊。它已是這樣的衰殘,這樣的可憐了,如還有人在此停留,索飲一杯,只是一種慈善的舉動罷了。進門來一看,是一間狹長的房子,荒涼而慘淡,從三個沒有簾子的窗口中透入些微光,使得屋子越顯得荒涼難堪,幾張顛簸的桌子,上面放著積滿灰塵的破玻璃杯,一張荒廢的球台,四隻小袋張著口像是想乞求一點恩施。一張黃色小榻和一張書桌,似乎都在那裡打瞌睡,帶著難堪的有病的神氣。呵,蒼蠅!好多的蒼蠅,無處不是,我從沒有見過這麼許多,一團團地集在天花板上,爬在窗戶上,藏在杯子裡。我推開門時,只聽見一陣嚶嚶嗡嗡的翅子聲,好像是進了一個蜂房。在這房子盡頭,窗戶的凹處,有一個婦人緊靠窗子站著,眼睛茫然地向外邊張望,我叫了她兩聲:“喂!女店主呵!”她才慢慢地轉過身來,於是我眼前現出一個衰老的農婦,皺痕滿面,容色灰暗,她戴著破的花邊縫的長帽緣,和我們鄰家的婦人所戴的一個樣子。雖然她並不是一個老婦,但重重的悲哀使她完全萎敗下來了。
                 
  “你要什麼?”她擦了一擦眼睛說道。
                 
  “想在這裡休息,還想喝一杯酒。”
                 
  她驚愕地注視著我,還是立著不動,像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這不是一所客店麼?”婦人長嘆了一聲。
                 
  “如果你以為不錯,就算是一所店客罷。但是為什麼你不和大家一樣到對面去呢?那裡才熱鬧呵。”
                 
  “我受不了這樣的熱鬧,我願意到這邊來靜憩一回。”
                 
  也不等她的答覆,我就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看出了我說的是實話,於是這女店主才顯出忙碌的樣子。她來回走動,打開門,搬過酒瓶,擦淨杯子,一面竭力想驅散那成群的蒼蠅。今天來了一位客人,顯然是一件鄭重的事情。這憂傷的老女人不時停步,手摸著頭,像是為難於供應周全,而覺得很失望的樣子。她走進後面的屋裡去,我聽到她的大鑰匙在搖動作響,聽到她在摸索鎖孔,在開麵包箱,在洗拭盤子,時時傳來沉痛的悲嘆和掩抑的抽咽。這樣經過了一刻鐘,我面前有了一盤葡萄乾,一塊坡喀爾的乾麵包,和石塊一般地硬,還有一瓶新制出來的酸酒。
                 
  “替你預備好了。”
                 
  這古怪的老婦說,她立刻又回到窗口去了。我一面喝酒,一面就想些話來和她攀談。
                 
  “可憐的女店主呵,不常有人到你這裡來罷?”
                 
  “呵,不,從沒有一個客人,先生,現在只有你我兩個人在此相對,比起從前真差得遠了。我們這裡本是換馬的處所,野鴨季裡還要替打獵的人們預備晚餐,終年有牛馬在這裡停留往來。但是,自從我們鄰人的鋪子開張以後,就什麼都完了。客人都跑到對面去,覺得這裡太無趣味。實在呢,這屋子裡確乎沒有一點兒快樂處。我既長得不好看,一向又害著熱病,我的兩個小女孩也都死了。對麵店裡可大不同,他們終日地歡笑。有一個從阿萊那裡來的女人——一個美貌的女人,衣上鑲著好看的花邊,三串金珠環掛在項上——在看管店房。驛車上的車夫就是她的情人;所以把車子趕到那邊去。她又雇了幾個輕賤的女孩做使女,怎能不得顧客的歡心?她把從彼酥斯,萊特桑,和約葛勒等處來的少年都勾引了去。車夫們不惜繞著遠道在她的門前經過,但是我呢,終日看不見一個靈魂,只凄涼地在此在守著,心兒一片片地破碎。”
                 
  她迷惘地,冷冷地把這番情形述說,她的前額還緊緊地壓著玻璃,顯然是由於對麵店裡的事情能引她的注意。突然間,大道的那邊起了一陣騷動,驛馬車軋著塵灰向前移動了。我聽得鞭聲在空中爆裂,御者的角聲鳴鳴,跑到門外的女孩們都喊道:“再會呵!再會!”那裡又發出一種洪亮的歌聲,壓下了別的聲音,就是我剛才所聽見過的,她手提燦爛的銀瓶,輕盈地來向井邊,遠處有三個兵士走近,這時她還沒有看見。這歌聲飄來,使女店主聽了渾身顫抖。她回過身來對我說道:“你聽見沒有?那就是我的丈夫,唱得好麼?”我茫然望著她。
                 
  “什麼?你的丈夫?你說他也上那邊去了麼?”她臉上現出傷心的神情,但又柔聲答道:“你怎能猜得著呢?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不願看人對他悲苦;我自從兩個女孩死後朝夕只是悲泣。這所屋裡充滿了憂鬱和苦痛,自然更沒有人肯來了。他受不了這樣的煩悶,我可憐的約瑟就跑過大道去喝酒了。為他有一口好嗓子,那阿萊的女人就教他唱歌,聽啊!他又在那邊唱了。”
                 
  她僵直地站著,神魂恍惚,抖著,兩手伸張,淚珠顆顆地從頰上滾下,她越顯得難看了。她在靜聽她的丈夫和阿萊的女人合唱:“第一個人問她說道:'好呵,我美貌的客人?'”

 
 



知事下鄉〔法國〕都德
                  
                 
  知事先生出巡去了。馭者導前,僕從隨後,一輛知事衙門的四輪輕車,威風凜凜地,一直奔向共阿非的地方巡視去。因為這一天,是個重要的紀念日,不比等閒,所以知事先生,打扮得分外莊嚴。你看他身披繡花的禮服,頭頂摺疊的小冠,褲子兩旁,貼著銀色的徽帶,連著一把嵌螺細柄的指揮刀,閃閃地在那裡發光,……在他的膝上,還安著一個皮面印花的大護書。知事先生端坐四輪車內,面上堆著些愁容,只管向那皮面印花的大護書出神;他一路想,幾時他到了那共阿非,見了那共阿非的百姓們,總免不了要有一番漂亮而動聽的演說:“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知事先生,把這兩句話,周而復始地,足足念了二十餘次:“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可是總生不出下文。這兩句話的下文,差不多斷絕了……四輪車內的空氣,熱不可當!……那共阿非道上的灰塵,在正午的陽光下,興奮奔騰地跳舞,甚至於對面的人,都被他障了……那道旁的樹林,一齊遮著白灰,只聽得整千整萬的蟬聲,遙遙地在那裡問答……知事先生,正在納悶的當兒,忽然之間,抬頭一望,瞥見了一叢小的櫧樹林,在那山坡的腳下,招展著樹枝,笑嘻嘻地歡迎他。一叢小的櫧樹林,招展著樹枝,在那裡歡迎他,好像說:“快來,快來,知事先生,你不是要籌備演說嗎?那麼何不請到我們這樹林下來,包管你要強得多……”知事先生,居然中了他的誘惑了。他一面把他的意思,吩咐給僕人們;一面就從四輪車裡,跳了下來,逕自走進那小的櫧樹林裡,去籌備他的演說。在那小的櫧樹林裡,有成群的鳥兒,在頭上唱歌;有紫堇花,在旁邊發香;還有那無數的清泉在草地上流……他們瞧見知事先生,和他一條這樣體面的褲子,一個皮面的印花的護書,登時大起恐慌。那些鳥兒們,一齊停止了歌唱;那泉兒,也不敢再作聲了;那紫堇花們,更是急得低著頭,向地下亂躲……這些小東西們,自從出世以來,從沒有見過一個縣知事,在這光景裡,大家都私下地互通猜度:這樣體面的褲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麼人物?在一叢茂盛的葉子底下,聚集了一種極細微的聲音,大家都在那裡互相猜度,這樣體面的褲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麼人物……知事先生,對於如此寂靜而清涼的樹林,心裡著實賞識。他撩起了衣掌,摘下了帽子,在一塊小櫧腳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隨手把他的皮面印花的護書,張開了放在膝上,又向那護書裡面,抽出一張四六開的大紙。
                 
  “這竟是一位美術家呀!”那秀眼鳥先開口說。
                 
  “否,否,”接著說的是一隻鶯鳥,“這那裡會是美術家,你不看見他褲子上的徽帶嗎?照我來看,十之八九,還是一位貴族哩。”
                 
  “十之八九,是一位貴族哩。”
                 
  那鶯鳥把自己的主張,重新複述了一遍。
                 
  “也不是美術家,也不是貴族,”一隻老黃鶯搶著來打斷他們倆的辯論,他曾經在那知事衙門的花園裡,足足唱了一個春天的歌……“只有我知道,這是一個縣知事呀。”
                 
  這時那些細微的語聲,不知不覺地漸漸地放縱起來了。
                 
  “這原來是一個縣知事!這原來是一個縣知事!”一會兒,那紫堇花發問道:“他可含有什麼惡意?”
                 
  “一點兒也沒有。”
                 
  那老黃鶯兒接著答覆。於是那些鳥兒們,重新一個個地,去恢復他的唱歌;那些泉兒們,照常在草地上,汩汩地流,那些紫堇花們,也依舊放著膽去發他們的香氣;好像那知事先生們沒有在那裡一般……在這喧嘩而又恬靜的中間,知事先生,又起了念頭,要繼續去籌備他的演說了:“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
                 
  “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知事先生,用一種極有禮貌的聲音,發出這幾個字……不料霎時之間,從背後傳來了一陣笑聲,把他的文思又打斷了。知事先生回頭看時,只見一隻黃綠色的啄木鳥,歇在他的帽子頂上,嬉皮賴臉地,向著他笑。知事先生,把肩胛一聳,露出不屑睬他的意思,剛想回轉頭來,繼續去籌劃他的大演說;哪知道那啄木鳥很不知趣,他笑的不算數,索性地大聲喊將起來:“這又何苦來!”
                 
  “怎麼!這又何苦來!”知事先生,氣噓噓地漲紅了臉,一面隨手做個手勢趕開那頑皮的畜生;一面加上些氣力,回頭來重新幹他的本行:“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
                 
  “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知事先生,加了些氣力,回頭來重新幹他的本行。但是事有不巧,那啄木鳥方面的交涉,剛才結束,這裡一叢小弱的紫堇花們,覷著知事先生意思繚亂的當兒,也一起翹起了他們的梗兒枝兒,和著一種甜而且軟的語氣,到他的面前來獻殷勤了:
                 
  “知事先生,你可覺得香嗎?”於是一唱百和,那些泉兒們,登時就在他的腳下,潺潺地奏起一種文雅的音樂;那些秀眼鳥兒,也在他頭頂的樹枝上,使盡畢生的本領,唱出一闋怪美麗的調子來給他聽;其餘樹林周圍、上下左右一切的東西,沒有一個不是效尤著,全體一致地來阻止知事先生演說的起草。那樹林周圍的東西,全體一致地,來阻止知事先生演說的起草……知事先生,鼻孔裡熏醉了香味;耳朵裡充滿了歌聲;他未始沒有意思,想擺脫這些妖媚的蠱惑,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偃仰在草地上,徐徐解去他華美的裝飾,把他已成的演說,艾艾……艾艾地,從頭又述了兩三回:“諸位先生、諸位同事……諸位先生,諸位同事……”

 
 



魯賓遜。克魯索補遺〔法國〕米歇爾。杜尼葉
                  
                 
  “它原來就在那兒!那兒,你們看見了嗎?就在特立尼達島上的洋面上,北緯九點二二度。不可能弄錯!”醉漢用又髒又黑的指著敲頭一張到處浸染著油漬、殘破不堪的地圖,他每一聲急切的肯定都引得圍在我們桌邊的漁民和碼頭工人的一陣哄堂大笑。大家都認識他,對他刮目相看。他是本地民間傳說的一部分。我們請他來一起喝上幾盅,聽他扯著嘶啞的嗓子敘述幾段自己的故事,至於他的冒險經歷,就像許多冒險一樣,驚險出奇而又令人傷感。四十年前,像許多人一樣,他在大海中消失了。人們將他的名字和其他船員的名字一起刻在教堂裡;爾後,大家就忘卻了。但還不至於認不出他來。二十二年以後,他和一個黑人一起又重新出現了。毛髮蓬亂,粗野剛烈。他信口道來的故事就足以使人目瞪口呆。他的船在海上遇難後,他是惟一的倖存者,孤身漂落到一個只有山羊和鸚鵡的荒島上;據他說,他從吃人的蠻族那裡救出這個黑人則是後來的事了。終於,一艘英國雙桅桿帆船收留了他們,他重歸故里。在這之前,他還靠各種買賣積攢了一小筆資財,這在當時的加勒比海群島真是舉手之勞。所有的人都為他的歸來而慶賀。他娶了一位足以當他女兒的年輕姑娘,此後,從表面上看,正常的生活便好像覆蓋了反覆無常的命運女神在他昔日生活中所加入的這段令人瞠目、不可思議、充滿了繁茂的綠茵和悅耳的鳥鳴的插曲。是的,從表面上看,因為實際上,年復一年,似乎有某種隱約的基因像黴菌一樣從內部侵蝕著魯賓遜的家庭生活。首先,黑僕人星期五屈服了。他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地過了幾個月,而後便喝上酒了——開始是偷偷地喝,接著便越來越不拘形跡,吆三喝四地喝起來了。後來,又出了一件事:兩個姑娘未婚先孕,被聖靈修女院收留,並幾乎是同時生下了兩個相貌酷似的混血嬰兒。這雙重罪孽的禍首豈不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嗎?而魯賓遜卻奇怪而激烈地為星期五爭辯。他為什麼不把他辭退?是什麼隱秘將他和黑人聯繫在一起?也許是不可告人的隱秘。終於,他們鄰居的幾筆巨款失盜了,人家還沒有懷疑任何人,星期五卻先失蹤了。
                 
  “蠢東西!”魯賓遜評論道,“他如果需要路費,向我要就是了嘛!”接著,他又大大咧咧地加了一句:“而且,他要去哪兒我一清二楚!”於是,失主便抓住了這句話,逼魯賓遜要麼還錢,要麼交出小偷。魯賓遜無力地爭辯了一番,但理屈詞窮,還是賠償了損失。但從此以後,人們總看到他在港口的小酒店裡或在碼頭上盤桓,一次比一次陰郁,有時嘴裡反覆念叨:“他回那兒去了,是的,我敢肯定,他此時就在那兒,這個流氓!”原來,的確有一個不可磨滅的隱秘把他和星期五聯繫在一起,而這一隱秘,便是他歸來後立即讓港口的地圖繪製員在加勒比那湛藍的海域增添的某個小綠點。不管怎樣,這個小島便是他的青春、他奇妙的歷險、他明媚而孤獨的花園!在這多雨的天空下,在這座粘糊糊的城市裡,在這些批發商和退休者之中,他有什麼可希冀的?他年輕聰慧的妻子第一個猜出了他那奇怪而又致命的抑鬱的癥結。
                 
  “你很苦惱,我看得一清二楚。得了,承認你仍然留戀它吧!”
                 
  “我?你瘋了!我留戀誰,留戀什麼?” “當然是你那個荒島啦!我還知道是什麼阻止你明天就走,我知道!是我!”他大喊大叫地抗議,但他叫得越凶,她就越明白自己言中要害。她溫情脈脈地愛著他,從來也不知道怎樣拒絕他的要求。她死去了。於是,他立刻賣掉他的房屋田地,租了一艘帆船,駛向了加勒比海。又過了許多年,人們又漸漸把他遺忘了。但當他再次歸來時,顯得比他第一次旅行回來時變化還大。他是在一艘破舊的貨輪上充當廚師的助手才得以漂洋還鄉的。這已是一個蒼老、衰竭的人,一半已被酒精淹死了。他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找——不——到!儘管他毫不氣餒地苦苦尋找了好幾個月,他的小島居然就是找不到。他被這絕望的狂怒和徒勞的搜尋耗盡了精力,把他的錢財和氣力都花在了找回這塊幸福、自由的,但似乎永遠被泯沒了的土地。
                 
  “可它原來就在那兒!”今晚他又一次重複道,並用指頭敲打著他的地圖。這時,眾人中走出一位老舵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魯賓遜,你想要我告訴你嗎?你那荒島呀,它肯定一直就在那兒。甚至我可以肯定你曾完完全全地找到過它!”
                 
  “找到過?”魯賓遜喘不上氣來了。
                 
  “可我跟你說過……”
                 
  “你找到了!也許你曾在它面前經過了十次。但你沒認出它來。”
                 
  “沒認出來?”
                 
  “沒有,因為你那孤島也跟你一樣:老了,可不是嗎,你瞧,花兒變成了果子,果子又變成樹木,而綠樹又變成枯枝。在熱帶一切都變得很快。你自己呢?到鏡子裡照照自己吧,笨蛋!你倒是告訴我,你從它面前經過的時候,你那孤島認出你來了沒有?”魯賓遜沒有去照鏡子,這建議是多餘的,他轉過臉來,環視著四周的人們,這張臉是那樣苦澀,那樣恐慌,使得比原來更響亮的哄笑聲戛然而止,小酒店裡一片深深的沉默。

 
 



夏爾爵士和電報〔法國〕米歇爾。葛利索裡亞
                  
                 
  自從開始偷竊住戶的來信至今,夏爾爵士得到的只有失望。銀行的支出通知書、訃告、明信片、交友俱樂部都密封著。在這四十年裡,所有這一切從郵局職員的雙手上經過,如今一旦被他打開,也並沒有增加任何價值。於是,夏爾爵士和拆開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把信封重新粘好。晚上,他走下樓去,把這些毫無趣味的郵件還給收件人。在夏爾爵士居住的地方有兩個院子,他獨自一人住在第二個院子最裡面的一座幾乎煥然一新的小房子裡,這是一套兩間的住房。
                 
  “夏爾爵士”,這個綽號是他樓上並無壞心的青年們給他起的。一天,他們把這個稱呼暗中告訴了女門房的女兒,結果一個傳一個,最後傳到他的耳朵裡。夏爾。魏勞對這個沒有惡意的綽號付之一笑。這個綽號是由他一身相當華貴的服飾所引起的:英國太子式的西裝、蘇格蘭羊毛圍巾、粗花呢長褲、再配上他的夏朗德產的拖鞋。他把一綹殘留的白髮耷拉到前額上,儼然有些藝術家的氣質。可惜,夏爾。魏勞既不是藝術家也並非出生於聯合王國。他的職業?在第八十郵局的一個窗口而已。在長達近四十年的時間裡,夏爾爵士總覺得那每天從他戴著手套的手指間經過的上千封信體裡大概隱藏著愛情或詩情畫意般的奇跡。可是儘管他的慾望一年比一年強烈,他卻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封信,甚至沒有像檢驗雞蛋那樣把信放在燈光底下去偷看裡面的內容。對這種慾望,他只好推辭到以後來滿足了。它反映了一個人無法和任何人保持正常的交往,而不是人類的仇恨心理。現在他的慾望得到了滿足,然而像所有慾望一樣欲壑難填。不過,夏爾爵士並不因此半途而廢,特別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當他偷信的時候,只有一只有些耳聾的大灰貓在注視著他。有時,從一扇窗子裡傳出一首鋼琴曲,伴隨著他的探索。他一天三次窺伺著郵差的到來,經常來的是一位女郵差。
                 
  “您什麼也沒有。”
                 
  她對他說道,那語氣裡沒有嘲諷,更多的是替他難過。
                 
  “我知道。”
                 
  他才不在乎自己的來信呢!他收到的不過是房租收據、退休金,或者一個女友從比阿里茨寄來的一封簡簡單單的信,還能有什麼呢?為了躲過那可能觀察他的眼睛,夏爾爵士在女郵差走後先出來在人行道上走幾步,回來的時候再動手腳。第一個院子裡沒有人,只有那隻灰貓;第二個院子裡也沒有人。一輛蘋果綠的女式自行車靠在生了鏽的棚架上,仿佛為了給他壯膽似的。夏爾爵士有時不禁興致勃勃地猜想:這輛車究竟是誰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事先弄彎了的鉤子,開始撬第一個信箱,如果它是空的,他便轉向另一個信箱。他是個好手,這用不了五分鐘。夏爾爵士像他過去在郵局窗口後面那樣:迅速,熱情,沉著,但這些長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他得到的只是同行們的嘲笑,因為他永遠不會明白郵政工作中,最壞不過的是在兩小時內就完成一天的工作。夏爾爵士早起早睡,他的覺睡得不錯,但吃得很少,不喝酒,讀司湯達的書。他和他的姐姐約色法如出一轍,只有死才能把他們的獨身生活區別開來,我不知道這種差異還能持續多久。她死於敗血症。約色法的貓因為心情憂鬱,沒有比她多活三個星期。夏爾爵士從此孤獨了,他也有了了卻此生的想法。但歸根結底,搬一次家對他來說才是上策,於是他住到了聖羅曼街。正在他對住戶的郵件感到失望的時候,一天下午,他看到了這幾個字:這次,我絕不再回,永別了。這是夏爾爵士六個月裡第一次截獲到一封電報。自從他在這裡往下之後,還從未在任何一個信箱上看到過“急件”的字樣。電報是打給阿歷克斯。馬茹若爾的,他對這個人,正像對其他人一樣;並不認識,他面對這個名字感到困惑,因為他無法確切地知道這個人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他拿著電報,偷偷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人。假如電報是打給他的呢?他還未失去知覺吧?他一生中從未收到過一封電報,甚至連他姐姐的死也無須通知他,因為她幾乎死在他的胳膊裡,正是他從廚房裡端來點心和茶的時候。還有一件事讓他感到吃驚:電報上沒有署名。當然他不能從中得到任何結論,但他卻想起了他的職業生涯所給予他的知識:痛苦再大也無法戰勝人們的斤斤計較和吝嗇。人們不是見過這樣的事嗎?發出唁電的人非要人家從內容上除去兩個字不可,或者問修飾成分“誠摯的”和“悼念”這個詞連在一起的時候是否可以不算錢。最後一件事是電報到達的時間,因為現在是中午,電報剛剛到,而上午他曾兩次去看郵件都沒有發現電報。鋼琴聲停止了。於是夏爾爵士決定一反常態,他無法說出這一決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在他的孤獨中的任何哪一天,任何哪一時刻,事情就是這樣。他把他的羊毛圍巾比平時圍得更緊,穿好他的夏朗德拖鞋,扣好他英國太子西裝的每一個紐扣。他把電報拿在手裡,走了回來,穿過兩個院子,一直來到信箱前。他看見了那隻貓,它仿佛正在那蘋果綠的自行車車座上窺伺著他。阿歷克斯。馬茹若爾。五樓左側,樓梯A.他或她住在臨街的房子裡,那座房子幾乎可以說是一座樓梯上惟一有地毯的大樓。夏爾爵士開始上樓,貓也跟著上樓,但在他的前面,與他相隔一兩個台階。老先生透過照亮樓梯的一扇高大的窗子,向第一個院子看了一眼,他眷戀的目光仿佛在說,他奮力跨越的每一級台階都成了他向過去告別的標誌。他終於來到了阿歷克斯。馬茹若爾的門前,貓已經在那兒等著他了。夏爾爵士按了兩次門鈴,卻沒有任何動靜。他正想去推門,貓卻立起身抬起前爪,替他推開了門,夏爾爵士走了進去。一條剛重新油漆過的走廊,墻上掛著巴提克掛毯。夏爾爵士在貓的引導下,走進了起居室,他在那裡看見了她。她躺在一張覆蓋著帶穗子的毛毯的長椅上,呼吸微弱而短促。這個棕發的年輕女人,他有時在晚上的信件來過之後能碰到她。在兩扇窗子之間,立著一架黑色鋼琴。他心神不安地走了過去。
                 
  “小姐……”他把一隻老人的手伸向她。這隻手除了替約色法合上眼睛之外沒有為她幹過任何事情。地毯上有一個小空瓶,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小姐……”他搖她,打她的臉,強拉她坐起來。她沒有睜開眼睛。他強迫她嘔吐,過了一會兒,她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她沒有那些因絕望而尋死的人那樣把別人伸過來的手使勁推開的粗暴動作。她微微一笑,似乎同意要活下去,而夏爾爵士卻永遠忘不了她的話。
                 
  “我很高興,”她輕聲說道,“高興的是您……”由於他已經到了如果有人看他一眼都會令他喜出望外的年齡,他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可是她則要求他離開了。
                 
  “這是一次沒什麼了不起的自殺。”
                 
  她說。也許是這樣,但夏爾爵士在推門進來的時候並不知道。他不敢就這樣離開,她幾乎把他推了出去,但邀請他晚上來和她待一會兒。
                 
  “我向您保證沒事了。”
                 
  她不得不這樣連連地說。夏爾爵士可受不了這種折磨,一直到晚上他都提心吊膽。二十點的時候,他拿著玫瑰花去按她的門鈴。個子不高的年輕女人仿佛已經康復,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健康已經沒有問題上。她給他端來了黃豆沙拉枯茗乾酪。他對這些食物過去吃得很少,感到很喜歡。他心裡暗想,享受新的快樂現在還為時不晚。
                 
  “您不應該為一封電報難過……”她垂下眼睛。
                 
  “這封電報是我發的。”
                 
  她承認道。他大吃一驚,但沒有任何流露。他救了一個希望被救的人,這使他感到失望嗎?“我知道兩小時以後它會送來,有人會給我……”
                 
  “您冒的風險可太小了,”夏爾爵士說,“人家沒有給您送上來,如果不是我看見了,它還留在信箱裡,那……”
                 
  “我就死了,是這樣。人生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他凝視著兩扇窗子之間的鋼琴。他早晨或晚上聽見的琴聲就是她彈奏的。由於她對他說了實話,他也對她產生了信任。他對她講述他自己的綽號,這她也知道。他告訴她他偷竊信件的怪癖,這在目前情況下,她是無法責備他的。她覺得此事無害而有趣,但她沒有問起他是否偷看過她的信件。
                 
  “所有的孤獨都大同小異。”
                 
  她說。
                 
  “今天上午您為什麼說'我很高興,高興的是您……'”
                 
  “我經常看見您,您很威嚴,很孤獨,”阿歷克斯。馬茹若爾說,“我們雖然年齡不同,但我們是命運相同的人。”
                 
  他們是命運相同的人。在後來的幾個星期裡,阿歷克斯和夏爾爵士相互邀請。他拿出了漂亮的餐具,她負責餐後點心和酒。像大多數沉默寡言的人一樣,他們倆都顯得話很多。阿歷克斯在巴黎沒有家,她母親在馬賽開著一個藥店,就在那裡,一個星期天,她父親上了船,前往安地列斯群島。阿歷克斯的母親候他不歸,浪費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不可阻擋的事情發生了。阿歷克斯因為是音樂家,終於在一個樂隊裡取得了一個她所希望的位置。她走了,去英國、美國,把那隻再也聽不見音樂的貓和蘋果綠自行車託付給了夏爾爵士,那輛自行車原來是她的。她寫信來,他卻無法回信,因為她沒有固定的地址。他去取阿歷克斯的信件,但不再偷鄰居的信了,他過去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證實所有的人是否都和他一樣。現在他知道了。很快,他的體力就衰退了,與此相關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走路稍許慢了些,氣有些短,一天只出去一次,不敢再買重東西了。等著瞧吧,夏爾爵士將採取阿歷克斯的辦法。他要打一封電報,交到手腳乾淨的人手裡。他應該讓門半掩著,仔細地計算他的行動時間,以免人家來得太晚。可是,即使人家來得晚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夏爾爵士將最後一次對人們有用,至於他的生命能否得救則是次要的了。這次,我絕不再回,永別了。也許是這幾個字,也許是另外幾個字,但要像阿歷克斯那樣不署名。夏爾爵士將幸福地死去,這並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際遇;他到死始終沒有離開過郵政業務,這也並非所有人都能有的際遇。

 
 



逗樂〔法國〕莫泊桑
                  
                 
  世界上有什麼比開玩笑更有趣、更好玩?有什麼事情比戲弄別人更有意思?啊!我的一生裡,我開過玩笑。人們呢,也開過我的玩笑,很有趣的玩笑!對啦,我可開過令人受不了的玩笑。今天我想講一個我經歷過的玩笑。秋天的時候,我到朋友家裡去打獵。當然嘍,我的朋友是一些愛開玩笑的人。我不願結交其他人。我到達的時候,他們像迎接王子那樣接待我。這引起了我的懷疑。他們朝天打槍;他們擁抱我,好像等著從我身上得到極大的樂趣。我對自己說:“小心,他們在策劃著什麼。”
                 
  吃晚飯的時候,歡樂是高度的,過頭了。我想,“瞧,這些人沒有明顯的理由卻那麼高興,他們腦子裡一定想好了開一個什麼玩笑。肯定這個玩笑是針對我的。小心。”
                 
  整個晚上人們在笑,但笑得誇張。我嗅到空氣裡有一個玩笑,正像豹子嗅到獵物一樣。我既不放過一個字,也不放過一個語調、一個手勢。在我看來一切都值得懷疑。時鐘響了,是睡覺的時候了,他們把我送到臥室。他們大聲衝我喊晚安。我進去,關上門,並且一直站著,一步也沒有邁,手裡拿著蠟燭。我聽見廊裡有笑聲和竊竊私語聲。毫無疑問,他們在窺伺我。我用目光檢查了墻壁、傢具、天花板、地板。我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我聽見門外有人走動,一定是有人來從鑰匙孔朝裡看。我忽然想起,“也許我的蠟燭會突然熄滅,使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於是,我把壁爐上所有的蠟燭都點著了。然後我再一次打量周圍,但還是沒有發現什麼。我邁著大步繞房間走了一圈——沒有什麼。我走近窗戶,百葉窗還開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關上,然後放下窗簾,我並且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這就不用害怕有任何東西來自外面了。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扶手椅是結實的,然而時間在向前走,我終於承認自己是可笑的。我決定睡覺,但這張床在我看來特別可疑。於是我採取了自認是絕妙的預防措施。我輕輕地抓住床墊的邊緣,然後慢慢地朝我的面前拉。床墊過來了,後面跟著床單和被子。我把所有的這些東西拽到房間的正中央,對著房門。在房間正中央,我重新鋪了床,盡可能地把它鋪好,遠離這張可疑的床。然後,我把所有的燭火都吹滅,摸著黑回來,鑽進被窩裡。有一個小時我保持清醒著,一聽到那可怕最小的聲音也打哆嗦。一切似乎是平靜的。我睡著了。我睡了很久,而且睡得很熟;但突然之間我驚醒了,因為一個沉甸甸的軀體落到了我的身上。與此同時,我的臉上、脖子上、胸前被澆上一種滾燙的液體,痛得我嚎叫起來。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大團東西一動也不動,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伸出雙手,想辨明物體的性質。我摸到一張臉,一個鼻子。於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朝這張臉上打了一拳。但我立即挨了一陣耳光,使我從濕漉漉的被窩裡一躍而起,穿著睡衣跳到走廊裡,因為我看見通向走廊的門開著。啊,真令人驚訝!天已經大亮了。人們聞聲趕來,發現男僕人躺在我的床上,神情激動。原來,他在給我端早茶來的路上,碰到了我臨時搭的床鋪,摔倒在我的肚子上,把我的早點澆在我的臉上。我擔心會發生一場笑話,而造成這場笑話的,恰恰正是關上百葉窗和到房間中央睡覺這些預防措施。那一天,人們笑夠了!

 
 



花園別墅〔法國〕莫洛亞
                  
                 
  兩年前我患了一場大病,她說道,在生病期間,我發現自己天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我漫步在鄉間,老遠看見一座長方形的白色矮房,房子四周是一簇簇蔥郁的椴樹叢。左側,有塊草地,雖說草地上生長的參天白楊破壞了對稱的布局,可是,並沒有給人以不適之感。站在遠處就能看見白楊樹冠在椴樓上空隨風搖曳,婆娑起舞。夢中,我被這座房子所吸引,便移步朝它走去。入口處擋著一道漆成白色的柵欄,進入柵欄之後,要走一段幽深的曲徑小道。道旁的林蔭叢中,繁花似錦:有報春花、長春花、銀蓮花等春天吐放的花朵。當我伸手去摘的時候,花兒就立即枯萎了。走到小徑盡頭,離那座房子就只有幾步路了。房子的正前方有塊寬闊的草地,草兒修剪得宛如英國草坪一樣,幾乎只有齊地面那麼高。草坪裡唯有一行紫羅蘭向遠處延伸。房子是由清一色的白石建造的,房頂上覆蓋著板岩。不大的平台上面就是一扇櫟木製造的淺色大門,門上面雕著花紋。我很想進去參觀一下,可是沒有人出來開門。我異常沮喪,我又按門鈴,又叫喊,最後把自己從夢中叫醒了。這就是那幾個月常做的夢,夢夢如此,毫無差異,久而久之,我就認為,在我童年時,肯定見過這個花園別墅。然而,在我清醒的時候,我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我想尋找這所房子,這個念頭時刻縈繞在我腦際,它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有一年夏天,我剛學會駕汽車,就決定利用假期到全國的公路幹線上去尋找我夢境中的那座房子。我不想向你們敘述我的旅途見聞。我找遍了諾曼第、都蘭和普瓦圖,結果一無所獲,對此我並不感到驚訝。十月我驅車返回巴黎。到了冬天,我又夜夜夢見那座房子。去年開春後,我恢復了在巴黎近效散步的習慣,一天,正當我穿越伊斯勒當附近的一條河谷時,驟然感到喜出望外,這是一種闊別多年後重見心愛的故園舊友時的喜悅。儘管我從來沒有到這裡來過,可是我對展現在我右側的景色卻非常熟悉。白楊樹的樹梢在椴木叢的上空搖曳。透過枝葉初生的楊樹,一座房子依稀可見。於是,我明白了,我找到了夢中的別墅。我知道,在百步之外,有條小道和公路呈十字交叉。果然小道就在那兒,我沿著小道一直走到白木柵欄跟前。柵欄後邊就是那條我經常走過的小徑。當我從濃密的椴樹叢中走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了綠色的草坪和不大的平台,平台上面就是那扇櫟木製的淺色大門。我下了車,快步登上石階,伸手按了門鈴。我非常擔心吃閉門羹。然而,過不多久,一位僕人出來開門了。這是一個年逾古稀、神色悒郁、身穿一件黑色上衣的男子。一見到我,他顯得很詫異。他凝神注視著我,一聲不吭。
                 
  “我冒昧地請您行個方便。”
                 
  我說道,“我不認識房主,不過,倘若他們能允許我進去參觀,我將不勝榮幸。”
                 
  “太太,這是一幢待租的別墅,”他神色勉強地說,“我留在這兒就是為了帶領參觀。”
                 
  “待出租?”我說,“這真是難得的機會!……房主為什麼不願居住在這所漂亮的別墅裡呢?”
                 
  “太太,他們以前就住在這兒;自從房子裡鬧鬼,他們便搬走了。”
                 
  “鬧鬼?”我說,“哦,這絕不會使我就此卻步的。沒想到,在法國鄉下竟然還有人信鬼……”
                 
  “太太,我本來也是不信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假若不是我本人在夜間經常在花園裡碰見這個把我東家嚇跑的幽靈的話。”
                 
  “這可真太離奇啦!”我一面說,一面試圖報之以一笑。
                 
  “太太,”老人以嗔怪的語氣說道,“對這事至少您是不應當一笑置之的,因為這個幽靈就是您。”
                 
  注:?諾曼第位於法國西北部,都蘭位於法國西南部,普瓦圖位於法國西部。

 
 



沙葬〔法國〕雨果
                  
                 
  勃爾登的海岸邊,時常有個人——旅行或是捕魚的人——乘潮落的時候,在離岸很遠的沙灘上走。但他走了幾分鐘,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腳底下的海灘,好似膠水一般;鞋底上粘著的沙,也簡直像糨糊一樣。海灘上十分乾燥,但是人走在上面,等到腳一提起,所印的腳跡,卻已被水裝滿了。眼睛裡也看不出什麼變動,只見一片冷僻的平平的海灘;四周的沙都是一般樣子,也分不出哪塊沙土是堅實的,哪一塊是不堅的。一簇海蟲,在旅客的腳邊飛舞著。旅客向前走去——向著岸邊走——想走近岸邊。他一點也不掛念。有什麼掛念呢?他只覺有些不妥當,好像他腳下重量一步加重一步了。忽地裡陷了下去,有二三寸深。他一想這不是一條可走的路,便站住腳想辨一辨方向。低下頭去看他的腳,已經看不出了,埋沒在沙中了。他把腳拔出,想旋轉身子向原路上回去,但陷得更深,沙到脛上了,想極力掙扎脫出,才向左邊一竄,沙反涌到小腿;向右邊一跳,沙齊了膝。於是他臉上現出說不出的恐懼,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中。他的底下,便是人不能走的,魚也不能游的可怕去處。他把肩上負的東西拿下來,好像遇險的船隻想減去些重量。快得很,沙到膝上面了。他高聲喊救,揚著帽子、手帕,但是沙把他愈拖愈深了。沙灘這般荒涼,陸地離開這般遠,灘又是著名危險的,近邊又沒有勇敢的人來救他,完了,他遭罰葬在沙中了。他受罰這可怕的、逃不掉的、殘酷的、慢吞吞地不快不遲的埋葬。幾點鐘裡,倒也不就結果他。也不妨礙他的自由,也不害他生病,只使他立著,把他的腳向下抽去。隨著他的掙扎叫喊,一步一步地引他下去。這正好像他要抵抗,反受加倍的刑罰。一邊慢慢地拖他下去,一邊卻任他欣賞四周的風景,鄉野裡的樹木、青草、村莊上的煙囪、海船上的帆、飛鳴的鳥和太陽、藍天。沙葬的一個坑,好比潮水,從地下涌上來的。漸漸地加高,一分鐘也不停。那個可憐的人,想坐一下子,想橫下去,想爬起來,一舉一動,都使他反埋得更深了。立了起來,卻又深入了好多。他知道是不好了,屈了兩隻手,高聲向著老天求救,但卻沒有希望了。他看沙齊了他的肚子,快到胸前,只剩下半個身子在外面了。他就放聲哭起來,伸起兩隻手,狠命地向上掙,指爪向沙上亂抓。想拔出來。兩隻臂膊撐住了,想脫離這兒。沙上來了,齊了肩了,到頸上了,只剩了面孔還可以看得出。張開口大喊,沙塞滿了,靜默了。眼睛還睜著,沙遮蓋了,烏黑了。後來額頭漸漸下去了,只有幾根頭髮在沙面上飄著。一隻手露在外面,在沙面上亂挖,哆嗦著,顫動著,隱滅了。唉,這是一個人不幸的結果!

 
 



林中貓的故事〔芬蘭〕彭蒂。哈恩帕
                  
                 
  它是一隻灰白色的公貓,它的毛色已失去瓷瓶般的亮光,因為它已不再年輕了,又愛睡在暖和的地方,皮毛上沾滿了爐灰和煤煙。每天,老農婦用沒牙的嘴為它嚼麵包准備好飯食,還倒給他兩食缽熱牛奶。它一看見牛奶就喵喵地發出心滿意足的叫聲,就像家裡的老爺爺得到了上等的烈性煙絲那樣。然而幾天來,它的舉動使老婆婆感到憂傷。它幾乎對熱乎乎的牛奶舔也不舔,而且還豎起長長的尾巴示威,簡直是故意鬧彆扭。到底它在想些什麼,恐怕永遠也不會為人們所知。春天到了,它乾脆走進了森林,再不回到老婆婆身邊了。春天,林子不愁沒有獵物,如傻乎乎的、嘰嘰喳喳叫著的小鳥,吱吱叫的土撥鼠和兔崽子……它每天吃的是新鮮的肉,身體得到了滋補,污穢的皮毛又重新放出了光亮。從此,它就以森林為家了。如果有時候遇到人,它就很快逃走,並且以一種輕蔑的神氣,豎起它那長長的尾巴;或者飛快地爬上樹,像精靈似的瞪眼看人,圓圓的眼珠閃著綠光。它曾經溫順地生活,又懶又髒地等待施捨——一種有害的施捨……這種日子已很快成為睡夢般的過去。現在它是一隻林中貓,一隻自由,獨立的野貓。它行走著,捕捉著獵物,生活得很幸福。然而北國的夏天不很長。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秋雨綿綿,枯葉凋零。森林變得荒涼起來。無數的候鳥飛走了——這些幸福的、把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的候鳥總想生活在永恆的夏天。可是,林中貓卻沒有長翅膀……一群非常失意的山雀驚慌失措地吱吱叫喚著;啄木鳥啄著樹皮,發出低沉的響聲——這個“林木工人”在濕漉漉的林中,一邊尋找隱蔽的昆蟲,一邊重重地抖動翅膀。存活下來的幼兔已經長大了,變得強壯、機智、敏捷。除此之外,林中還可以聽到馬鹿在狗吠聲中逃竄時的喘息聲以及“”的槍聲。人可不是什麼恩賜者,而是對少量獵物的掠奪者。以森林為家的貓,若不是機智、謹慎和無聲無息地潛伏著。現在,也會遭到人的無情捕殺的。無論如何它總還能獲得一份熱乎乎的肉。剛得到的獵物,是用自己的利爪捕捉的。在林中貓的路上總有一個個小小的生命奉獻給它,以便使它得以生活下去……然而冬天完全降臨了。嚴寒使大地凍結起來,接著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雪中行走非常艱難,而且還討厭地留下了足跡。森林變得更加荒涼。雀群也已消失,可能是去尋求人的幫助了。啄木鳥沮喪地啄食著乾果——松子。松雞和雉鳩很機靈,會飛,能隱藏在雪地裡。貓嚼動著下巴,亂瞪著他們,全然白費功夫。饑餓和寒冷襲擊著林中貓。但有時它總還能獲得一丁點熱乎乎的肉,於是還能繼續生活和忍受下去。當它睡在牧場的乾草堆里幾乎凍僵了的時候,爐火旁沾滿煤煙的熱板凳和香氣撲鼻的熱牛奶時時浮現在它的腦海里。這時它怨恨地哀叫了一聲,伸了伸凍得發疼的爪子。冬天的森林特別荒涼和嚴峻,到了隆冬季節,待在林中簡直有生命危險。唯有人,林中貓從前的主人,能在森林裡自由自在地活動。在嚴寒的天氣裡,遠遠傳來了沉沉的斧子聲和別的嘈雜聲,接著是大樹倒地的可怕的轟隆聲。人——這個強有力的生靈似乎是特地來徹底毀滅貓的遼闊家園的……它憤怒地豎起了尾巴,眼裡射出一道道閃光。它走了很久才尋到比較安靜的一隅,作為新的家園。在這個國度裡,有著廣袤的森林……貓很幸運,它不時地撲滅某個生命的火花,以苟延自己的生命。但兩餐之間的間隔越來越長,寒冷無情地襲擊著它。在冬天一望無垠的雪地裡,看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連土撥鼠也沒有;然而在林中貓卻有上帝的恩賜。為了躲避倒樹的轟隆聲,它越過了一條凍結的林間小溪,冰層底下潺潺的流水似乎預示著好運。那裡也有一垛乾草堆,一股股熱氣從裡面往外冒,貓立即匍匐在地,擺好了捕獵的架勢。原來,兩頭被人飼養過的牲畜都成了在森林裡過冬的冒險家,這時,碰巧在這裡相遇了。草垛裡住著一頭公山羊。夏天,這頭羊的腦子裡也產生了貓在春天裡有過的同樣想法。它離開了羊群,走得很遠很遠,在森林裡定居下來,幸運地避過了潛在的危險,並且解決了冬天帶來的一系列難題。它開始時在小溪旁的草垛邊啃草,最後啃出了一個洞穴,在草垛中形成一個可以避寒的獨特住所。它的處境比貓好得多,洞穴的四壁可供食用,渴了可以吃雪。乾草洞裡相當暖和,而且它的絨毛長得很厚,因為逃過了人工剪毛。可是現在一個不速之客正在接近它的寧靜住所。貓已弄明白冒氣草垛的謎,它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尾巴凶狠地豎了起來。獵物!……原來僅滿足於捕捉老鼠的它,現在竟毫無顧忌地想幹掉這個大傢伙。它慢慢地向前移動著。山羊已經從洞口發現了它,並且搖晃著頭角,踢著蹄子以示警告。貓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弓起身,突然撲過去,咬住山羊的脖子。但它僅僅咬了滿嘴絨毛,進攻的利爪同樣也陷入濃密的絨毛裡。然而山羊向前衝撞脖頸的力量在這裡沒有用武之地。它僅僅把來犯者摔倒在其住所的壁邊。接著,發生了一場可怕的、長時間的生死搏鬥。羊毛和乾草滿處飛舞。山羊咩咩地哀叫;林中貓凶狠地露出了一副殺機。不一會兒,其利齒和爪子漸漸透過絨毛層,發揮了作用。鬥爭以山羊的垂死掙扎而告終。它奄奄一息地躺在乾草洞穴的地上抽搐著身子。但是溫熱的鮮血卻給予精疲力竭的貓以新的力量。它勝利地叫了一聲,看著它的獵物漸漸死去。對於捕食老鼠的小小動物來說,這可真是個特大收穫!天天食肉的日子開始了。乾草洞不久也結凍了,因為洞穴的主人已經死去,屍體已凍得硬綁綁,而且越來越小。對貓來說,寒冷和凍肉都無所謂,只要不挨餓,什麼都行……於是它在自己的獵物旁生活著,打盹,睡覺。豐富的營養使它變得強壯,足以抵禦寒冷。而且天氣也似乎變得溫和起來,厚厚的雲層撒著雪花,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雪中。林中貓在自己的獵物旁睡著了,森林在大風雪的壓迫下呼嘯著。突然某個重物跌落下來的響聲使貓驚醒過來。有個東西跌在雪地裡,正在走近它的住所,而且是個大獵物……正在打盹的貓這時立刻精神抖擻起來,作好了跳躍的準備。它的眼睛發出黃綠色的光芒。來者已到了門口,是隻大鳥——鷹,捕食母雞的蒼鷹。它跟貓一樣有著相同的生活憂慮:漫長的冬天,缺乏食物,忍饑挨餓。為了擺脫困境,它離開了遙遠的北方,進行長途飛行。剛才,它遭到暴風雪的襲擊,昏頭昏腦地跌了下來。這個尋找新的生活空間的傢伙已筋疲力盡。在那草垛旁看來有個庇護所一個洞,可以爬進去休息一下,但洞裡已有了主人及其大獵獲物。那個眼睛放光的東西立刻像一團球似的撲了上來。蒼鷹及時地展開了翅膀和可怕的利爪進行反擊,搏鬥和送上門的獵物對它來說,真是求之不得……幸虧它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撲來的貓的腦袋,用力插進去,但貓翻轉身,背靠地,拚命地用它的利爪撕著鷹的胸部和翅膀。兩個拼鬥者在大風雪中滾成一團。有時,這個嘶叫著的一團,被鷹的翅膀帶上天空。滴滴鮮血撒在雪地上,因為利爪一刻也不放鬆地發揮著作用。蒼鷹遭到了厄運,但它死死抓住貓的腦袋。畢竟是個獵物!要是從空中一下抓住它的脖子有多好啊……它用厲害的喙子不停地啄著對手,簡直是使出了最後的力氣。貓的眼珠終於被啄了出來,貓爪子的廝殺力在變弱,後來全部放鬆下來,就像松了弦的弓似的。它躺在雪地裡,死了;蒼鷹看了看,轉過身去,拉下一泡屎,以示蔑視。可是,這是蒼鷹最後一個有意識的動作,它流著血,它的一隻翅膀已被撕裂,全然動彈不得。對它來說,這也是最後一場搏鬥……它開始在雪地裡痛苦地爬行,奇特地、無定向地轉著小圈。它使勁地爬呀爬,似乎急於要到某個地方,但卻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緩慢。它終於停了下來,被飄落的雪花漸漸蓋住。開始時,雪花在鷹的棕褐色羽毛上融成水珠,但後來開始堆積起來,雪地裡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雪堆,成為它的安息場所。貓也如此。但它躺在草垛邊受庇護的地方,它那被挖空了的眼窩依然望著世界,它咧著嘴,露出拼殺的利齒獰笑著……在乾草裡有它的巨大獵物,撕剩一半的山羊屍體,雪花偶爾也飄到山羊的絨毛上。這時,凍成冰塊的林中貓似乎在聳動著肩膀,得意地發笑……當暴風雪開始平息下來的時候,一陣陣野獸的嚎叫聲在荒原上空回響。在森林某隱蔽地方,狐狸仰起了咀嚼的嘴巴……如果生命之火在某個物體中熄滅了,那麼,它僅僅是為了滋養尚未熄滅的生命。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已。

 
 



森林藝人帕齊〔芬蘭〕彭蒂。哈恩帕
                  
                 
  荒山野嶺,杳無人跡,只有原始森林發出悲哀的嘆息。在這個遠離塵世之地,人們很容易產生厭倦、憂鬱,乃至虛度年華的念頭。真正的生活不在這裡,而在那人煙稠密、充滿陽光笑語的遠方……莽莽叢林,像一架巨型樂器,伐倒一棵樹,如同切斷了它的一根琴弦。伐樹、剝皮、修整原木;伐木工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周而復始,枯燥無味。有時,碰上連日陰雨,樹梢上掛滿了晶瑩的雨珠,森林裡充溢著潮濕的寒氣;你也只好躲進伐木場的小屋棲身。坐落在密林深處的這些低矮的小屋,陰森恐怖;在這裡,你看到的是熟悉、呆滯的面孔,聽到的是粗野無聊的對話。無須對方開口,你就能猜到他要說些什麼了。玉米粥是伐木工人一日三餐充饑度日的食糧,又黑又髒的煮飯鍋倒人胃口,裡面的食物可想而知。那些用來消磨時光的紙牌也沾滿了污垢,令人作嘔!看到伐木工人的這種生活,你會感覺到自己也被玷污了……然而就在這時,帕齊來了。人稱“瘋子”的帕齊,經過數日徒步跋涉,穿過密林,從人煙稠密的地方來到這裡。當然,我們當中的一些人很了解這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從來也沒有人把他當作傻瓜……“想吃點什麼嗎?”有人會問他。
                 
  “如果有的話……”各個小屋之間相隔甚遠,伐木工人的糧食來源有限,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是帕齊是不會忘記那句老話的:民以食為天。當你親眼目睹了帕齊是怎樣飲海吞山的話,你很快就會知道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大肚漢。麵包、黃油、烤肉,頃刻之間就會被他掃蕩無余,如果還有湯和菜,帕齊也不會放過。等到他吃飽喝足,在褲腿上擦淨佩刀,插回鞘裡,再打上幾個飽嗝兒才開口說道:“現在,輪到我給你們逗逗樂了。”
                 
  帕齊是一位藝術家,一個真正的喜劇大師;尤其是他的面部表演,堪稱一絕。他的面皮和頭皮靈活得似乎與整個骨頭互不粘結。兩耳能自由地動;鼻子可以朝任何一個方向隨意變形;嘴巴既撅得出,又收得進,忽而斜扭,忽而前伸,好像一個旋轉的陀螺。帕齊驚人的演技尤令初次領略的人們驚服。當你睜大眼睛,坐在那裡目睹他的表演時,往往會感覺到眼前的奇景令人難以置信……帕齊帶著他的“絕技”從一個小屋來到另一個小屋。你或許要問,他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呢?對一個孤苦伶仃的伐木工人來說,在這片與世界隔絕的原始森林裡,遭受艱苦生活的煎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這張能隨意扭動的臉,這些奇形怪狀的面部表演,有時,的的確確能給他寂寞的心靈帶來一絲安慰:是啊,這就是人,人生即此——十足的傻瓜。
                 
  “瘋子帕齊”是一位藝術家,像那些周遊世界的傳教士一樣,憑藉自己的一技之長餬口謀生。伐木工人都心甘情願將自己的口糧同他一起分享,有時還給他一兩個銅板。於是,帕齊馬上就會報答他們:“現在,輪到我給你們逗逗樂啦。”
                 
  帕齊在他的旅途中可謂飽經風霜了。一次,他和另外兩個人同行來到一個偏遠的林區。他們是第一次到這兒來,所以,這裡的伐木工人從未聽說過“瘋子帕齊”——鼎鼎大名的森林藝人。抵達時,天已黑了,人們都進入了夢鄉。那兩個同伴點燃爐火,打開背包,取出豐盛的晚餐。帕齊躺在一旁,一邊凝視著吃得正香的同伴,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和往常一樣,他從不預備乾糧。不過,他也絕無乞討的習慣,而是躺在那裡發牢騷:“你們現在不要往爐子裡添柴了,要不,等會兒可有你們好看的!”飯後,兩個同伴倒頭酣然入睡。第二天清晨,其中一人醒來,發現他的背包軟癟癟地吊在樹枝上,已經空了。他困惑地望著那隻背包,大聲喊道:“這是怎麼搞的,昨天晚上這隻背包還是滿滿的,裝著足夠我吃上一個星期的食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是不是有人拿錯了?難道還會有賊嗎?”聽了這話,倚在一旁的帕齊打著飽嗝兒走過來,懶洋洋地對他說:“這是什麼話,什麼賊不賊的,你背包裡的東西是我吃的,和你開個玩笑,這可不能怪我,誰叫你們昨晚不聽我的話,把火爐燒得那麼熱。我整整一夜連眼皮都沒合,真的!”經過協商,伐木工人們決定,由他們每人捐出一些食物,彌補那個“倒霉蛋”的損失。不過,也要對帕齊進行處罰,讓他為這個林區不討人喜歡的工頭表演他的“絕技”。帕齊上路了,那個新來的工頭對帕齊一無所知。當這個從來也沒有人把他當成傻瓜的矮小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時,工頭冷冷的望了他一眼。
                 
  “你是來找活兒乾的?”工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帕齊問道。
                 
  “不,”帕齊說,“我是來給您逗樂的。”
                 
  說著,他開始表演自己的絕技。兩耳前後飛動,鼻子擰作一團,嘴巴由左耳咧到右耳,然後轉了一圈,又從下頦咧到前額,工頭看呆了,瞪圓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遭受愚弄,而且是被這麼一個流浪漢愚弄——好大的膽子呀!
                 
  工頭暴跳如雷,一陣拳打腳踢,把帕齊趕了出去。受到如此虐待,帕齊十分痛心,這樣的“絕技”竟然得不到工頭的賞識,他感到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帕齊沒有向任何人辭行,獨自一人,憤憤離去,重新開始他的流浪生活,去尋找知音,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那些孤獨的伐木工人,在與世隔絕的原始森林裡,遭受艱苦生活的煎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當他們看到帕齊那驚人的面孔,絕妙的表演,也許有人會突然從內心深處萌發出一聲驚呼:唉,的的確確,這就是人的生活——十足的傻瓜!

 
 



豬胎〔芬蘭〕馬蒂。喬恩波爾維
                  
                 
  當列車駛出車站向前奔去,對面坐著的一個男子有意地動著身體,他的表情和舉動表示他有一種與人交談的願望。他大約有四十來歲,衣冠齊整而且是經過精心裝束的。不難看出他飲過少量的酒。他就是那種如同被人生的雙環牌砂紙磨得毫無稜角的人。這類人對發式都是十分講究的,頭髮幾十年來都向後梳著,被頭油弄得平平整整。
                 
  “看見海灣後邊那排樓房了嗎?”他開口說道,“中間那個長長的木屋,還有那幢閣樓。”
                 
  我告訴他說,我看到了。
                 
  “那裡曾經是一所駐軍醫院。”
                 
  他說。除了一位坐在通道對面靠窗的少女外,旁邊再沒有別的人了。行李架上,放著她那隻貼著航空標籤的手提箱。她看上去很疲倦,也許是連續飛行了好幾個小時,也許她在飛機上擔驚受怕,直到現在坐到火車上,她的緊張情緒才完全顯露出來。
                 
  “軍隊在和平時期也殺人,我想你也許不懷疑這種說法吧?”那男子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殺人了。”
                 
  這種腔調使我產生一種不想再和他交談的感覺。我朝窗外望去,房屋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孤零零幾幢錯落在田野上,看到這情景,不覺使人感到有些著急。除此之外,就是樹林、草地和起伏嶙峋的岩石。
                 
  “吃過豬胎嗎?”那男子突然問道。我說曾經聽說過那種東西。他叼上一支煙,但是卻沒有馬上點燃。
                 
  “我失去了五個兒子。”
                 
  他說。
                 
  “死了?”那男子點點頭,“為國捐軀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說,“像你這樣的年紀,怎麼可能會是五個孩子的父親?”
                 
  “為什麼不能,事情發生在五三年一月。”
                 
  他是其中的一個,我想。失常了。在當今世界上,生命根本沒有保障的。一天晚上,你在某個拐角裡站著,也許並沒有什麼特殊事情,只不過在那兒思考著什麼問題。這時跑來個傢伙不由分說地捅你腹部一刀,還認為這是他的權利。然後又像剛才鬼鬼祟祟地跑來一樣溜走了。這樣一個身影,在你身邊短暫地現出了形體。我想這是一個受到創傷的人。父親在前方被殺,對他來講父親僅僅是一個稱呼,而從來不是一個人,最後,只有想像中的父親,同真人一樣大小。終於,這傢伙承當了他的角色,他的兒子和他的一切。
                 
  “我失掉了五個兒子,”那人又重複說,“也許還有一個女兒,全是平民百姓。”
                 
  坐在通道對面的那個少女站起身,帶著她的手提包離開了車廂,盥洗室門上表示有人的紅燈亮了。
                 
  “儘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人說著伸手拿過提包,打開拉鏈,取出一個扁瓶,“怎麼樣,喝點白蘭地?”我看看窗外,五十年代中期那次嚴重的火車車禍一定是發生在這一帶。
                 
  “這就叫生活嗎?”他喝了一大口酒,把瓶子放回他的提包,接著說道:“你想想看,對於一個失掉了五個兒子的人來說,生活該是個什麼樣的?”
                 
  “可能還失掉了個女兒,對嗎?”
                 
  “也許是吧,不過我對她不敢完全肯定。”
                 
  現在那種事情不會重演了,至少像上次那樣的事故在這條路線上不會重演了,因為現在這裡已經鋪上了雙軌。那次的撞車事故一定非常恐怖。
                 
  “當然,你可以變得習以為常了,”那人說,“不過有時也會產生一種可怕的願望。近幾年來,生活從指縫中悄悄溜走,看看手,上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髒東西。就是這樣,不毛之地。聽我說,”那人傾過身來,眼睛裡閃耀著越來越強的醉意。
                 
  “一天,我把汽車停在超級商場的停車場上,坐在車裡,觀察著每一位忙著采購的母親。她們都是成年婦女,同她們的丈夫、孩子住在附近的居民區裡。她們身上具有一種肉慾的、輕浮的浪蕩。那意味著一個女人的成熟。你甚至不敢看一眼她們過於成熟的耳朵,惟恐眨一眨眼睛都會把它們碰掉。做母親的任務開始完結,婚姻失去了它的光彩,但這些太太們內心卻蘊藏著全部的溫存與柔情。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像一堆篝火,她的火焰,悶塞成一種熾熱,不需要任何東西助燃就可以燒得更旺。她們感到未來從她們身邊吹過,這是一股未來的凄冷的風。她們的身後是和平、安寧、青春,像夢一樣的生活。孩子們天天都在長大,他們的相貌越來越像他們的父母。女兒成長為母親,兒子成長為父親。我看到少婦們背著尿布口袋正第一次匆匆忙忙地走向拂亂她們頭髮的寒風之中,現在該她們變得溫柔了。有人不斷地給她們吹風,於是她們就燃燒起來。但是不長,像那樣的火焰是不能永遠燒下去的,即使是燦爛奪目。走近看它的確極為壯觀,不過許多個像這樣點起火的人,必然在烈火中耗盡自身。聽我說,你尚年輕,我要告訴你的是:當一個輕佻的女人的心焰行將燒盡的時候,千萬不要過於接近她。”
                 
  少女回到她的座位上,看起來她現在的精神好多了。那男子久久地盯著她的臀部,又點燃一支煙,縷縷青煙鑽進他的雙眼,不一會兒,他就像哭過的一樣。
                 
  “哦,這麼說你失去了五個兒子。”
                 
  我說。
                 
  “五個,很可能還失去了一個女兒。不過這只是一種臆想。”
                 
  這時,從車廂後邊什麼地方走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穿著一身滑雪服,在少女對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少女馬上扭過身去,臉轉向車窗。穿滑雪服的人帶著醉意,滿不在乎地睹了他的旅伴一眼,突然他站起來,流露出一種仿佛要去做一件再清楚不過,但又很平常的事情的神態。他走到緊急擎動閘旁的車廂壁邊,動手拆夾在上面的一把塑料柄榔頭的對封鉛。我扭頭一看,其他幾位旅客也被他這一舉動驚呆了。坐在我對面的那男子也在注視著他的舉動,那位少女恐慌地對我們使著眼色。那傢伙極其鎮定地扳開封鉛,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試圖阻止他這麼做。他從夾子上扭下那柄在緊急情況下用來敲碎玻璃救生的小型輕便武器。穿滑雪服的人朝我們走過來,在那位失去了五個兒子的旅客身邊停下,用他那碩大的拳頭,比試了一下榔頭的大小,然後又把它放在托盤一樣的手心中掂了掂,似乎在估計它的重量或效力。這時我終於領悟到。在我們身邊之所以層出不窮地發生各種事件,也許就是為了社會穩定而沒有人管的原因。那人用一種莫名其妙的不滿或者說是一種相當厭惡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兩眼瞪著我身邊座位上一張展開的報紙。突然他揮起榔頭,狠狠地在報紙上敲了四、五下,這份《星期日報》上被打破了好幾個洞。隨後他又轉回到通道對過那位箱子上貼有航空標籤的少女那裡。
                 
  “難道這不是該死的導火索嗎?娘兒們竟然把他們從直升機上扔下來。”
                 
  穿滑雪服的人一邊說著一邊把榔頭揣進懷裡,離開了車廂。當時,我立刻產生這樣一種想法,也許我不會再見到他了,也許有一天我會在報上看到有關他們的消息,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會知道那就是他。
                 
  “把他們從直升機上扔下來?”對面那男子說,“他講的是些什麼?”
                 
  “他在說智利軍政府。”
                 
  我答道,“最近他們經常把社會主義分子的腿捆起來,像吊屍體一樣倒吊在直升機上,在村莊上空示眾,然後把他們從空中扔下去。”
                 
  “就像掛晾鹹肉,”那男子若有所思地說,但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見。
                 
  “但我對此並不感到吃驚,因為整個大陸的形狀就像一個手槍套。”
                 
  “不過,你那五個兒子是怎麼回事?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麼死的呢?”
                 
  “因為什麼?當然是芬蘭軍隊乾的!”那男子猛地轉過頭來對我說道。
                 
  “五三年一月份,就在方才我指給你看的那一長溜低矮的木房子裡,當時我和我們連隊其他的十一個人一樣,正患腮腺炎。那叫什麼連隊啊!”

 
 



港口和大海〔芬蘭〕托伊沃。佩卡寧
                  
                 
  港口總是港口,它吞噬了許多人的性命,每年,每周,幾乎每天那裡都發生悲劇。我們有時從報上看到港口的新聞,慘絕人寰的受傷事故、自殺和死亡,但這一切並非最糟糕的。那最可怕的是看不見的,尤其那些被港口活活吞沒,終身被禁錮在樊籠裡的則更可怕。這一切也許並不能歸咎於港口,而是因為陸地和海洋上的一切污泥濁水都流到港口,把那裡的空氣污染了。我指的是人,充斥各個港口的社會渣滓。但這也許不能歸咎於人,因為他們之中好人畢竟多於壞人。港口只是港口,骯髒,陰暗,不可思議……然而港口也有吸引人的有趣東西。那兒有從南美來的遊艇,有在希臘船上跳舞的孟加拉黑小子,有滿嘴鑲金牙的中國廚師,他們給人帶來了冒險精神和異國風情,給陸地帶來了浩瀚的海洋氣息和友好的問候。纜索在風中呼叫,蒸氣噗噗噴出白氣,卷揚機和吊車發出轟隆隆的吼鳴,火車和卡車穿梭來往不息。在陽光下,碼頭工人哼著小曲,罵罵咧咧,大聲喊叫或埋頭幹活,而流浪漢吊兒郎當地在碼頭上逛來逛去,流露出一副懶散的樣子。他們吃喝,手中托著幾個銅板,在空中上下拋動,兜找買主。這就是港口,它給人帶來麵包,也奪走許多人的人性。五月初的一天,海倫。盧斯號駛進了港口。這是一艘漢堡巨輪,從船舷走下一個名叫里斯托。朗達拉的人,他準備同輪船和海洋永遠告別了。他出生在這個城市,但已沒有活著的親人。他離開這兒已八年了。正如人們常說的,海洋曾經“燃燒”過他,然而尚未把他“燒透”。他的心地也許比一般人好。他見過海上能見到的一切,經歷了海上能經歷的一切,但在他的心靈深處還有一點純潔的地方——還留有一個美好的記憶。許多人一出海便什麼都忘了,但里斯托。朗達拉沒忘,儘管他並未許下任何諾言,也沒承當任何義務。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覺得大海鬆開了大手,他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隱隱覺得還有個人在等待他,雖然他已見過海上能見到的一切,經歷過海上能經歷的一切。當大海猛地鬆開大手,一個徙居異域的人心裡自然會勾起許多奇異的聯想,陷入回憶的漩渦。他感到一切恍如發生在昨天,今天還要繼續下去一般。漫長的八年和大海恍如黎明前的一場噩夢,一去不復返了。只有家鄉留下的那個記憶是真實的。不過生活是不允許人們忘卻的,何況八年的海洋生活將懲罰,報復……現在里斯托。朗達拉踏上了故鄉城市的碼頭,心想今天自己終於回來了,可以見到埃倫啦!他很高興,往事又從記憶中涌現出來。埃倫只是個一般姑娘,他們之間沒有山盟海誓,彼此都沒承擔什麼義務。但里斯托感到,仿佛有個人在等待他。然而他腳下的碼頭完全是陌生的,他看到前面的城市是陌生的,他迎面碰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切對他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熟人,城市變了,他所見到四周的一切都變了。但他絲毫也不懷疑,這是他的故鄉,因為他太高興了,儘管一切是陌生的,他仍了解這個城市,因為在這裡有縈繞不斷的過去記憶。八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艘挪威輪船把他帶走了……三小時以前,他拉著一位姑娘的手,這個姑娘就是埃倫。
                 
  “有一天你會回來嗎?”姑娘問道。
                 
  “我就跑這一次,”小夥子回答說……就這樣,他們誰也沒有作出許諾,誰也沒有承擔什麼義務。他現在不知埃倫在哪裡,也不知她現在怎樣了。他印象中的姑娘還是八年前的,但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今天還能繼續下去。在倉庫墻根前清掃垃圾的一個老頭見他走過來,心裡琢磨這個人好像朗達拉家的里斯托,難道天下有相貌如此相同的人嗎?老頭將笤帚往墻根一放,走上去仔細地瞧了一眼,老天爺,真是里斯托!“喂,你好呀!”里斯托止住腳步,望著面前老態龍鍾的老人。他根本沒想到,上了年紀的人老得這樣快。儘管臉很熟悉,但並不認識。老頭親切的問候弄得里斯托有點侷促不安。老頭也猶豫起來,他們相互打量了很長時間。
                 
  “你不是朗達拉家的里斯托嗎?”老頭終於開口問道。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你不認識羅登貝格老人啦。”
                 
  “你就是羅登貝格,你可變老!”里斯托不好意思地、驚訝地道。
                 
  “老啦!”老頭嘴裡嚼著煙,會心地承認說。
                 
  “你一去有多年了吧?”
                 
  “八年啦,不過我現在不再走了。”
                 
  “你真不走了嗎?有些人嘴上說不走,最後還是走了。這都是那海洋!……”他們又陷入沉默,面面相覷。里斯托感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衝擊著他的心靈,仿佛現在他才豁然明白,原來他離開這兒已很久,整整八個年頭了!當他在遙遠的地方突然勾起鄉思的時候,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歲月像噩夢被遺忘了。輪船從一個港口開到另一個港口,他目睹了海上的一切,經歷了海上能經歷的一切。有兩個女人,兩個被港口吞噬了的女人,兩個塗脂抹粉、紅顏已衰的女人打他們前面走了過去。這種女人是社會為碼頭工人和水手尋歡作樂而製造的。里斯托沒有注意,但老頭注意到了:“方才走過去的就是埃伊諾拉家的那個埃倫。”
                 
  里斯托轉過身去,一眼就看見了她,並認出了她。上帝!他看到的埃倫竟和他在各個港口遇見的女人一模一樣。他驀地感到自己還在大海上,他是屬於大海的,埃倫只是個幻象。他模模糊糊聽著老頭慢條斯理地說:“人真沒出息!”
                 
  “是的,是沒出息。”
                 
  里斯託心中惟一的希望破滅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這裡的親人都死了,一個美好的記憶,他心靈中惟一純潔的、曾經促使他來到這裡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他的行囊還在輪船上,現在已沒有取下來的必要了。
                 
  “港口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老頭繼續說,“簡直沒有辦法!姑娘的父親過世後,她開始到這兒來找點活幹。她說她在等你。活兒挺累,而你的船始終不見影子,而許多別的船來了,許多別的人來了,來了又走了……”來了又走了。大海把里斯托又帶走了,就像帶走許多其他人一樣,終有一天,大海將把他扔在某個港口——充斥著污泥濁水的港口,不再理睬他。

 
 



康乃馨〔加拿大〕L.M.弗西亞
                  
                 
  每到月底,老婦人的兒子都會在賬戶裡多加些錢,好讓羅傑保證他總會對這位顛倒了時代的顧客表現最謙恭的歡迎,這位顧客雖然吃得不比鳥多,卻要求坐在餐館後頭專供三人用餐的最佳席位上。每當正午十二點鐘響,老闆拉開餐館大門時,阿奈斯夫人總會準時出現,從不缺席;晚間六時三十分,她又會偕同賣花女咪咪到來,咪咪職責是:只要綻放在每一張餐桌上的美麗紅色康乃馨顯露些微的凋萎,她就須將它換掉。親吻了阿奈斯的手之後,羅傑接過了她的手杖,若是在冬天,還得接過把她包得像頭洋蔥,一層又一層的毛皮服飾。像個被帆篷環抱的船夫,他小心翼翼地護送她來到她訂的餐桌前,扶著她擠入座椅之後,把小燈籠點亮,挪挪康乃馨,把它襯托出來,然後把菜單擺在她面前。差不多全盲,差不多全聾,又刻意地作啞,這老婦人點點頭表示滿意,頭上的羽飾誇張地顫了顫,上仰的下巴晃了一下落在一大疊多出的下巴上,形成一個褶邊。阿奈斯已瀕臨她人生的終點,不再有什麼食慾了,但是她並未喪失屬於她歲月中特有的風格;再怎麼說她也不至於婉拒如此高雅侍奉的餐飲,即令她親愛的、惟一的,永遠在旅行的單身兒子竟然把烹調的重任委託給了陌生人。不過,千真萬確,那天晚間阿奈斯的確一點胃口也沒有!每一羹匙的湯剛一流到她的喉口就停滯了下來,費了好大的勁兒她總算把那一小灣液體傾入下面的流域中。阿奈斯很快就覺悟到她實在不該再勉強自己了。其實,她發覺這是上天賜給她很大的福分,突然她又掙脫了另一種枷鎖。幾乎全然擺脫了聲音與色彩的需求,她終於可以不要食物了!只是,為了不惹人嫌,哪怕是她兒子,她仍然點了牛排與馬鈴薯;不過往四周偷瞄了一下之後,她鬼鬼祟祟地把每一口食物輕吐在膝上的餐巾上,然後褶起一角蓋上。麵包與甜點覆盆子果醬也如法炮製,之後,她將濕巴巴的小包塞入手提包裡,繼續假裝進食……她正在藏起的東西。苦惱困惑,羅傑一本正經地訓斥女侍,要求找回遺失的餐巾,並為阿奈斯夫人點她要的草藥茶。就在那時刻,老婦人感到一股莫名的衝動……就像好久以前,她懷孕時有的那份渴望……在那種日子裡她所欲求的對象從來無法尋獲,可是現在……現在……婷立在花瓶裡,搖曳在燈光中,一層層的花瓣晶瑩剔透,紅色康乃馨……阿奈斯伸出了手,將花朵湊在鼻尖,深深地嗅了一陣;之後,很高雅地,臉上透著紅光,啟開牙齒,像吃朝鮮薊般地,開始自外層花瓣著口……待她將花心放在桌面時,這才有些感覺到羅傑躬身立在她後面……這時,以一種聾人開口如死亡般驚人,為了禮貌極少加害於人的語調,阿奈斯對他說:“明天得給我白色康乃馨……你交待咪咪好嗎?……白的康乃馨……紅的味道太重……你懂嗎?羅傑?我改吃雛菊之前,想先好好嘗嘗白色康乃馨!”就在這一刻,驚愕的店員與欣然的顧客眾目凝視之下,阿奈斯決定風風光光地離開這個世界,那一聲令她閉氣的朗笑自她一層層的下巴直瀉而下,頭頂上的羽飾也跟著作了最後一次的振翅搖動。

 
 



煤桶騎士〔捷克〕卡夫卡
                  
                 
  煤光了,桶空了,煤鏟無精打采,爐子吐著涼氣,房裡滴水成冰;窗外掛霜的樹葉枯乾僵硬,天空儼然是一枚銀盾,擋住所有乞求幫助的人。我必須搞到煤,我不能就這樣背對冷漠無情的爐子,面向冷漠無情的天空被活活凍死,我必須衝出這重重包圍,踏上向煤店老闆求援的路程。煤店老闆對普通人的呼求充耳不聞,我必須不容辯駁地向他證實,我這裡連一丁點煤也沒剩下;使他明白,對我來說他便是天上的太陽。我要像一個乞丐那樣去乞求他的幫助。這種乞丐,喉嚨裡發出瀕臨死亡的哮喘聲,大有非死在人家的門台上不可之勢,於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廚子便把咖啡壺裡的殘渣剩湯施捨於他。煤店老闆大概和大戶人家的廚子相差甚少,儘管他內心充滿惱怒,終究能品味到我的要求,說一聲:“你死不了。”
                 
  然後把一鐵鍬煤扔到我的煤桶裡。我到達的方式將決定我的成敗。因此,我騎煤桶飛去。我騎在煤桶上,手握桶把——這韁繩再便當不過,艱難地拾級而下,到了樓下,我的桶卻奇妙地騰空而起,飛了起來。即使是跪在地上恭順的駱駝,起身時也沒有我的煤桶這般尊嚴。那種畜生總愛在騎士的木棍下瑟瑟發抖,我騎著煤桶在僵硬冰冷的街道上慢跑。有時我們飛到一層樓房那麼高,低飛時也不矮於房門,最後我異乎尋常地飛到煤店,在拱形屋頂上盤旋。我俯視下面,看到老闆正伏案疾書。他打開房門,放出室內多餘的熱氣。
                 
  “老闆,”我喊了起來,我的呼喚本已讓冰霜凍得沒有氣息,又被我口中呼出的冷霧吞噬下去。
                 
  “求求您!老闆,給我點兒煤吧!我的桶空空如也,我騎在上面都飛了起來。行行好吧!我有了錢一定還賬。”
                 
  老闆用手罩在耳朵上。
                 
  “我沒有聽錯吧?”他猛地向身後的老闆娘問道,“我沒聽錯?有主顧了。”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老闆娘說道。她的呼吸仍是不緊不慢,手中的織活也沒停下。身後的爐火把她的後背烤得暖洋洋的。
                 
  “聽見了。你一定聽見了!是我啊,老主顧了,忠實的老主顧;只是目前我一無所有。”
                 
  我大聲喊著。
                 
  “老婆子,”老闆說,“是有人。我的耳朵還不會這麼背。一定是位老主顧,常來買煤的老主顧。要不我怎麼會聽得這麼清楚。”
                 
  “你怎麼了,老頭子?”他的妻子停了一下手中的織活,就勢拉到胸前。
                 
  “沒人,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咱們的主顧都不缺煤燒。可以關上店門,歇幾天了。”
                 
  “我就在這兒,坐在煤桶上呢,往上看看吧,只消瞥上一眼,就能看見我。我求求,你們一鍬煤就行。要是給多了,我會高興得忘其所以的。其他主顧都有煤,啊,但願我也能聽到煤嘩啦啦地鏟進我的桶裡的聲音。”
                 
  我呼喊著,並沒感覺到眼淚已凍成冰,使得兩隻眼睛變得模糊起來。
                 
  “來了。”
                 
  老闆應著。他晃動著一雙短腿,走出屋來。誰知這時老闆娘已站到了老闆身旁,她伸出手擋住老闆,說:“你待在這兒。你這麼疑神疑鬼的,還是我去吧。別忘了昨兒夜裡你那陣咳嗽。就這麼一樁買賣,還沒準兒是你憑空想像出來的,為這麼點事,你就想豁上你的肺,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你回屋,我去。”
                 
  “別忘了告訴他我們這兒各式各樣的煤都有,我給你唱價。”
                 
  “好。”
                 
  老闆娘說著從房內走到了街上,她一眼就看見了我,我喊道:“老闆娘,鄙人向你致以最恭順的問候。給我一鍬煤吧,桶就在這兒,我會自己弄回家的。給一鍬最不好的也行。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給的,只是眼下一文沒有。”
                 
  “眼下一文沒有”這個字實屬不祥之詞,和附近教堂尖塔上的鐘聲混成一體,真不對味。
                 
  “哎!他要買什麼?”老闆喊著。
                 
  “什麼也不買,”老闆娘回答,“這裡沒人,連個鬼影也沒有。我只聽到鐘敲了六下,我們該打烊了,天冷得要命,明天咱們還有好些買賣等著呢!”她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不過,她還是解開圍裙帶子,想用圍裙把我扇走。不幸的事到處都是,看看如今大獲全勝的恰恰是老闆娘。我的煤桶具有駿馬的各種神功奇力,卻偏偏缺少抵禦能力。煤桶太輕了,一個女人的圍裙就把它扇在空中飛旋起來。
                 
  “臭老婆子!”我回頭叫著。老闆娘這會兒正轉身回店,那神情,幾分輕蔑,幾分欣慰。她朝空中揮舞著拳頭。
                 
  “臭老婆子,我只求你給我一鍬最差的煤,你連這麼點忙都不幫。”
                 
  說著我便升到了冰山高處,永遠地消失了。

 
 



火水燈下〔馬來西亞〕柏一
                  
                 
  夜幕低罩,霓虹燈光著亮。鬧市街頭,一盞火水燈在艷夜裡微弱閃爍。它本不應引起多少注意,偏周遭圍了一堵人墻。火水燈的主人坐在小凳上。他有張馬臉,正圓睜著金魚凸眼,伸長頸脖說:“先生小姐,圍觀不收錢,把戲免費看。哪有此便宜?呵呵!儘管此處討。”
                 
  “免費?你怎找吃啊?”人堆裡的小鶴說。
                 
  “別多事嘛!看就好。”
                 
  身旁女友悄悄道,說著捏了捏他翹翹的臀肉。
                 
  “這位先生,別著急,看過就知曉。我老來妙說了必算數,乾看不收錢,交易慢慢談。”
                 
  瘦男人抬眼眨幾貶,再低頭指著一幀照片,傲然自我介紹:“我老來妙數十年來受大酒店重金禮聘,三餐不愁、手頭闊。各位瞧瞧相片,西裝筆挺男子漢,豈是亂走江湖光棍蛋?此番北上擺地攤,只為發揚魔術來把師恩還……”
                 
  “去!擺著世界魔術大師大衛考柏菲的巨型照片,旁邊又放自己的小照片,就可靠魔術混飯吃了嗎?以為是什麼了不起,原來又是江湖賣膏藥的,走啦走啦!”小鶴又插嘴。
                 
  “走吧!走了走寶。”
                 
  老來妙一招激將法,小鶴鼓著腮,果然又留下了。老來妙淡笑,掏出紙牌,左翻右疊揚幾揚,數個閃電花式引來一陣喝彩。表演一番後,他即請身旁婦人切牌,囑她舉起讓所有在場者看,自己則別轉臉。然後,他把一疊牌交給自願洗牌的人。洗完了,牌放回他手中,他立即隨意一抽,“紅心K”就出來了,正是方才婦人高舉那張,大家“咦”的一聲,紛紛交頭接耳稱絕。老來妙意猶未盡,又叫面前胖小子,在他以拇指迅速翻牌隨時喊停。胖小子一點頭,老來妙即快捷翻掀,胖小子驟然大喊Stop,老來妙馬上停下動作,慢條斯理在Stop聲中靜止的牌面翻開第一張,竟然又是“紅心K”!眾人目瞪口呆片刻,再度嘩然。
                 
  “去!騙人的,紙牌做手腳。”
                 
  小鶴又咕噥。
                 
  “小聲點,別讓他聽見。”
                 
  女友說。
                 
  “騙人還怕人笑?正老千!”小鶴反更大聲。
                 
  “兄弟且莫怒。賭神周潤發威風八面,難道果有真功夫嗎?銀幕下不也靠'做手腳'紙牌一面?我老來妙實不相瞞,手法一點不靈光,全靠紙牌內有乾坤。當中奧妙本我自知,待會揭曉。小兄弟可願繼續瞧、莫干擾?”老來妙搖頭晃腦,瞟小鶴一眼。小鶴本感索然無味,一聽賭神英名,卻精神百倍。周潤發正是心目第一偶像,拍《賭神》一片更顯其凜然正義、非凡神氣。這老來妙既提起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且忍他一忍。老來妙見小鶴乖乖住了嘴,眾人又一副陶醉於賭神風采的神情,忙乘勝追擊,說:“除了賭神周潤發,還有賭聖周星馳,風靡馬星港台。我老來妙口服心服、甘拜下風,於是努力鑽研,創出獨門秘牌,今與諸位分享、發揚光大,但不多賣,只選有緣人售給。一副牌才區區十塊錢,當請我老人家吃頓飯抽根煙,既花不了多少,又一償賭俠夙願,真化算!”一講到錢,大家本熱切的臉卻又冷淡下來,沒啥反應。老來妙見情勢不對,連忙接說:“說到賭俠劉德華,又英俊又瀟灑,他手掌輕輕在牌面一掠,底下的字樣都改變了,說多神奇就多神奇!我老來妙現也為大家變變看。”
                 
  圍觀者一聽劉德華,又不由目光炯炯,尤其女的,芳心怦然暗動。老來妙打鐵趁熱,把紙牌遞給小鶴道:“替我抽出一張讓大家看,牌放回去後再插兩插。我會像剛才般找出來。千萬別教我窺見。”
                 
  小鶴比前興趣大增。老來妙口中連說三位賭片巨星,全是他的英雄。想上雲頂撈個盤滿缽滿,就得洞悉賭星通過電影傳授的招呀!賭片魅力,簡直迷倒眾生。小鶴急急接過老來妙的“神牌”,隨意抽起一張,看是“階磚四”,再舉起讓大家見證。然後插回那疊牌裡,交給老來妙。老來妙神神秘秘,遮掩下找出一張牌叫大家瞧。但這回,一張張臉中有些蹙眉有些嘴角往下牽,都輕輕搖頭。老來妙裝出失望神情,把錯牌朝下放腳邊,又小心翼翼翻出另一張。眾人目不轉睛,其待眼神瞬息間又再顯現困惑,訝異老來妙為何兩度失手。老來妙又把錯牌朝下與先前那張並排,清清喉嚨說:“失手不要緊,'補鑊'最重要。你們要的牌,不是地上這兩張,那一定還在此副牌中?”周遭廿余人不約而同點點頭,老來妙滿意地環視一圈,神色凝重說:“瞧我以賭俠奇招,把錯牌和尚在一疊牌中的'真命天子'對調,相信不相信?”眾人不禁再“哦”一聲低呼,難以置信地像在呻吟,又不由自主像中了邪般好奇,緊盯老來妙一雙手。只是他裝勢作腔微眯老眼、口中喃喃,手掌陡地掃掠牌面。之後,他緩緩拈起其中一張翻開,菱形標誌的“階磚四”果神跡般,出現眾前。
                 
  “好一個偷龍轉鳳,天衣無縫呀!”小鶴女友神智尚清,低語。而小鶴卻已滿眸迷離,幾沒佩服得跪拜下來。他嘴脣嗡動,似說:“嘿!發達!這回我窮小鶴可做得成賭神、賭聖、賭俠、賭王、賭鬼,甚至變性做賭霸、賭後了哩!今晚真是千王群英會,老來妙真是千王之王羅四海真傳徒弟,這副牌裡必藏有千術奇譚啊!”老來妙打蛇隨棍上,見眾人滿臉驚奇,即倒出皮袋裡所有紙牌,朗聲叫:“一切奧秘盡在其中,十塊錢買個秘密買門學識,值得值得!否則回去通宵失眠,想爆腦袋也想不透個中原由呀!”說著特地選一盒遞給小鶴。小鶴想也沒有,忙取出十元大鈔,其他人也紛紛掏腰包,滿袋子紙牌一下子售光了。人群漸散,賭風吹過,火水燈也熄滅。小鶴回家,躲入房間關上門,不敢著亮電燈驚醒家人,悄悄從抽屜拿出小小火水燈點燃。如獲至寶捧著紙牌,伸到火水燈下看……第一張是“紅心K”,第二張是隻小烏龜!那隻小烏龜下面有行小字:十塊錢想買千王之王商業秘密?想錯你的龜心!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都一樣。

 
 



跨欄高手〔馬來西亞〕張依蘋
                  
                 
  小時候隨母親上街,母子倆總會比同時出門的鄰居早到菜市場。我們從不順著大路走,更不愛用斑馬線和天橋。母親最是會打算。
                 
  “喏,從這邊到那邊,至少得走一分鐘。阿弟呀!你手腳靈巧,從欄桿爬過去得了!”她自己也應聲跨了過去。母親每天總忙得漏吃一二頓飯,也就比一般中年婦女輕盈,加上“訓練有素”,手一撐,跳過及腰的圍欄,根本易如等閒。孩子們漸漸長大,父親的生意開始賺得多,家裡生活水準大大提高,也就買起汽車來。母親不再走路上街,當然也沒再表演“跨欄”。我念小學,一直到初中,年幼時過馬路的習慣還保留著。就在中四那年,同學廣生被車撞得腳骨碎裂,聽說是從街上的圍欄跳下來時給貨車碰到。結果,鋸了一邊腳,每天倚著拐杖。自此,我對“跨欄”敬而遠之。近年,自己加入有車階級行列,不知不覺對街上的“爬欄”、“跨欄”高手起了惡感。在高速公路上駕駛,忽地竄出一個人影,來個緊急煞車,不禁憋了一肚子氣,不停下來麼,難不成搞出第二個廣生來!街上永遠不乏此道中人。朝氣蓬勃的青少年,略笨重的中年人,初出茅廬的兒童,老當益壯的老年人,圍欄周遭一直都是熱鬧的。母親已屆不惑之數,身子日形瘦小,簡直皮肉見骨,精神更是一年比一年差,醫生說,必須做些輕便的運動。那天,帶母親上街散步,她見到圍欄對面一間藥鋪,嘴裡念著:“阿弟,我去前面買些參。”
                 
  說罷手已扶住欄桿。我忙阻止:“阿媽,走那邊吧!”到底人老了,沒能翻過去,我倒松了一口氣。不經意地眼光飄到遠處的圍欄。一個殘廢者正靠著圍欄休息,然後緩緩把拐杖放到另一面欄,吃力地壓著圍欄的橫柱,把身體一彈,過去了,重新拿起拐杖,支在腋下,一跛一跛地橫過馬路。我轉回頭,母親正小心地鑽過圍欄的空隙。啊!清瘦了的母親竟能穿過半尺寬的欄格。何時,方才越欄的跛子已走至我們旁邊。我下意識地看他一下,他的眼睛居然也盯著我。我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腦海忽地閃出一個名字……“廣生!”

 
 



坐〔美國〕H.E.弗朗西斯
                  
                 
  早晨,那男人和女人坐在他們前的台階上,坐了一整天,一動也不動。他每隔一陣子就從前門的玻璃偷看他們一下。天黑了,他們還不走,他懷疑他們什麼時候吃東西、睡覺、做其他的事情。黎明時,他們還坐在那兒,坐在那兒任憑日曬雨淋。起初,只有附近的鄰居打電話來問:他們是誰?在那兒幹什麼?他不知道。後來,街那頭的鄰居也打電話來問?經過那兒看見他們的人都打電話來。他從未聽過那對男女交談。接著他開始接到來自市內各個角落的電話,有陌生人和市中的長輩、有專業人員和職員、收垃圾及其他社會工作的人,還有郵差,他每天都得繞過他們來送信,這時,他覺得必須採取一些行動了。他要求他們離開。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坐著,看著,一派漠然。他說他要叫警察來。警察罵了他們一頓,向他們解釋他們的權利範圍,然後用警車把他們帶走。早上,他們又回來了。這回警察說,如果不是監牢太擠了,就要把他們關起來,其實如果他堅持的話,警察仍得找個地方關他們。那是你們的問題,他說。不,實際上是你的問題,警察這麼對他說,但仍然將二人帶走。隔天早上他向外一看,那個男人和女人又坐在台階上了。他們在那兒坐了好幾年。冬天時,他希望他們凍死。但是,他自己卻死了。他沒有親戚,所以房子收歸該市所有。那男人和女人繼續坐在那裡。該市威脅要將那男人和女人弄走時,鄰居和市民控訴該市並提出:那男人和女人在那兒坐了那麼久,房子該歸他們所有。請願者勝訴。男人和女人接管那幢房子。翌日早晨,全市每一家的門前台階上,都坐了一對陌生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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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老師 ......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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