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141-175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141.txt 美麗的謊言〔新加坡〕希尼爾
142.txt 退刀記〔新加坡〕希尼爾
143.txt 花色品種〔匈牙利〕厄爾凱尼
144.txt 汽車司機〔匈牙利〕厄爾凱尼
145.txt 有誰知道〔匈牙利〕厄爾凱尼
146.txt 匿名信〔意大利〕莫拉維亞
147.txt 以弗所的寡婦〔意大利〕彼脫羅尼亞
148.txt 紅寶石〔意大利〕柯拉多。阿爾瓦洛
149.txt 鞋〔意大利〕馬西莫。邦騰佩利
150.txt 一對夫婦的故事〔意大利〕意大洛。卡爾維諾
151.txt 占星師的一天〔印度〕R.K.納拉揚
152.txt 搬家〔印度尼西亞〕阿蕉
153.txt 應戰〔印度尼西亞〕阿里安
154.txt 窗裡窗外〔印度尼西亞〕白放情
155.txt 他只有一百盾〔印度尼西亞〕北雁
156.txt 懺悔〔印度尼西亞〕竹櫻
157.txt 斜陽〔印度尼西亞〕冰湖
158.txt 願為連理枝〔印度尼西亞〕高鷹
159.txt 大慈善家的父親〔印度尼西亞〕歌林
160.txt 橫禍〔印度尼西亞〕立鋒
161.txt 扒手〔印度尼西亞〕立鋒
162.txt 大小通吃〔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163.txt 智擒偷情賊〔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164.txt 墳前〔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165.txt 廟內,廟外〔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166.txt 高境界〔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167.txt 舊瓶〔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168.txt 是你教我的〔印度尼西亞〕雯飛
169.txt 關心別人〔印度尼西亞〕意如香
170.txt 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英國〕曼斯費爾德
171.txt 瑞金諾的唱詩班怪招〔英國〕沙奇
172.txt 裁判所〔英國〕王爾德
173.txt 行善者〔英國〕王爾德
174.txt 鬼屋〔英國〕維琴妮亞。沃爾芙
175.txt 當玫瑰開花的時候〔智利〕佩德羅。普拉多




 



美麗的謊言〔新加坡〕希尼爾
                  
                 
  伸長脖子,我眯著雙眼,仔細向前方望去,沒錯,確實是30號,我從衣袋取出乘車證,另一隻手向巴士揮擺。糟了!都十月了,我的乘車證仍舊貼著九月份的月票。那麼,十月份的月票呢?我連忙從衣袋裡掏出皮包,三翻四覆的,再往褲袋、後袋及暗袋裡東掏西摸,什麼也找不到!抬頭一望,巴士也走得無影無蹤啦。不可能啊?十月份的月票早在兩個星期前就買好了,還好好收藏起來。一張郵票般大小的精美圖案,價值四十大元,對一個小職員來說,也算是一個心痛的數目。那怎麼不在皮包裡呢?我想,一定是昨夜拿錢給妻充家用時掉了。趕忙搖個電話給老妻,吩咐她四處找尋去。等了老半天,傳回來的答案是沒有找到!趕到公司後,再三吩咐老妻及未上學的小女一同找找看。依然徒勞無功。那算啦,就當著吃一頓大餐花掉好了。不行,吃大餐是色香味俱全,我現在心裡的滋味是十分酸澀。整個上午過得十分不快。忽然接到老妻打來的電話:“找到了,放心做你的事吧!”
                 
  “是嗎?在哪兒找到的?”
                 
  “是——餐櫃下……”
                 
  “告訴你偏僻的地方多摸摸看。不是嗎?差點給miss過去了……”
                 
  回家時晚餐開遲了。
                 
  “怎麼!又去串門子忘了時間?”
                 
  “哦!沒有,是手指扭到,做起事來不順手。”
                 
  “為啥會這樣?”
                 
  “早上到郵政局還電視執照費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是的!這把年紀還這麼粗心。”
                 
  我帶著責怪的口氣說道,再回身添飯去。
                 
  “對了,電視執照費不是剛交過了嗎?”站在廚房的老妻好象沒聽到似的,我沒追問什麼,坐下來大口地扒飯吃。飯後,我把那張失而復得的月票,端端正正地貼在乘車證上。幾天后,一個無聊的下午,在辦公室收拾抽屜的當兒,某樣東西令我耳根發熱。一張月票,一張十月份的乘車月票,靜靜地躺在抽屜裡,向我發笑。頓時,月票、皮包、電話、餐櫃、老妻、郵局、摔跤等種種畫面,在我腦海里一一掠過。我站起身來,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決定朝自己的頭猛敲幾下……

 
 



退刀記〔新加坡〕希尼爾
                  
                 
  乾了多年的店員,遇到的怪事可真不少。就說前些時候吧!一位老婦來到櫃檯前,硬說要把東西退回。
                 
  “老太太,這把刀您已經用了一個時期,退不得呀!”
                 
  “可是——可是這把刀太陰冷,用了令人厭噁心寒!”
                 
  “哼哈,老太太,您看看,這種牌子與款式,市面上流行得很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不過,以前被用來殺了不少人呢!”
                 
  “不可能吧?這是最新設計的。”
                 
  “有,有,殺了人………”
                 
  “您看見了?”
                 
  “哦,這——倒沒有,我若看見,我也沒命了。”
                 
  “那可別亂說,小心警察找您問話。”
                 
  “但是,我老伴,還有幼弟全家是被殺了!”
                 
  “全家!真的?報警了沒有?”
                 
  “沒有!不可能的………凶手還歪曲了真相………”
                 
  “哦——”我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老婦看到我的態度堅硬,沒有意思接納她的退貨,也就悵然離開了。臨走時,我想,不可能吧!這麼一把小刀,殺不了這麼多人的。我拉開喉嚨問道:“老太太,是在哪兒發生的啊?”
                 
  “南京。”
                 
  “什麼?南京街?”我蹲下櫃檯,把那種款式的刀子取出,研究了好一陣子,沒什麼特別,只是刀鋒較光亮了些吧!還有一排小小橫行的字樣:日本製造。

 
 



花色品種〔匈牙利〕厄爾凱尼
                  
                 
  “您好!”
                 
  “親愛的顧客,您需要什麼?”
                 
  “我想買一頂褐色帽子。”
                 
  “什麼樣式的?運動帽、寬邊帽還是普通帽子?”
                 
  “您看我戴哪種帽子好?”
                 
  “試試這一頂吧……喔,這頂帽子,顏色不算深,也不算淺,質地輕柔,您戴正合適。這兒有鏡子,您照照看。”
                 
  “行,我看不錯。”
                 
  “那還用說,就像是為您——親愛的顧客設計的。”
                 
  “麻煩您拿一頂別的帽子給我看看。”
                 
  “好的。我看這一頂不錯。”
                 
  “不錯,挺合適。可我不知道挑哪一頂好。”
                 
  “依我看,這兩種都不好,我再給您拿一種,不少顧客都誇這種帽子呢,說它比前兩種帽子都好。”
                 
  “您說得對。請問,這三種帽子的價格有什麼差別。”
                 
  “價錢都一樣。”
                 
  “質料有什麼不同?”
                 
  “我敢說,哪一個都不差。”
                 
  “那麼,我試的三頂帽子究竟有什麼差別?”
                 
  “什麼差別也沒有,先生,我這裡根本沒有三頂褐色男帽。”
                 
  “那麼有幾頂?”
                 
  “只有這一頂。”
                 
  “可是我剛才試了三次呀!” “是的,先生。請問您到底要哪一頂?”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要頭一頂吧!”
                 
  “我認為這一頂最好,當然其他兩頂也不錯。”
                 
  “不,不……現在我堅持要第一頂。”
                 
  “聽候您的吩咐,先生。再見!”

 
 



汽車司機〔匈牙利〕厄爾凱尼
                  
                 
  彼萊斯雷尼。尤若夫是個運輸工人,他駕駛的車牌為“CO-75-14”的汽車停在一個角落的售報亭旁。
                 
  “我要一份《布達佩斯新聞報》。”
                 
  “對不起,售完了。”
                 
  “那麼來一份昨天的也行。”
                 
  “昨天的也賣完了,不過我這兒碰巧有一張明天的報紙。”
                 
  “那上面刊登電影院的節目嗎?”
                 
  “電影院每天放映的電影都登在上面。”
                 
  彼萊斯雷尼坐在車上翻閱起報紙來,不一會兒,他看到了一條放映捷克斯洛伐克電影的預告——“金髮姑娘的愛情”,別人也在誇耀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在斯塔奇大街的“藍色山洞”電影院放映,五點半開始。正巧,離開映還有一段時間,他繼續往下翻報紙。他的眼睛一下子停在一條關於彼萊斯雷尼。尤若夫的報導上,上面寫著,彼萊斯雷尼駕駛一輛牌為CO-75-14的小轎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迎面開來的一輛卡車相撞,運輸工人彼萊斯雷尼當場喪命。
                 
  “竟然有這樣的事!”彼萊斯雷尼自言自語道。他看看表,馬上就到五點半了。他把報紙往口袋裡一塞,開著車就走了。汽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一輛卡車相撞。彼萊斯雷尼悲慘地死去了,他的口袋裡還裝著一份明天的報紙。

 
 



有誰知道〔匈牙利〕厄爾凱尼
                  
                 
  在春光明媚的一天上午,三十八歲的銀行出納員巴爾德。埃萊克偕同比他小十歲的妻子(名叫烏爾莉克。諾拉,是位柔軟體操藝術家)和兩個上中學的兒子,漫步來到動物園。動物園門口圍著一大群人,還有警車、消防車、救護車,他們一家人根本進不去。他們從圍觀的人那裡知道,從爬蟲館裡逃出來一條十五米長的大蛇正盤在售票處前。
                 
  “對不起。”
                 
  巴爾德的妻子烏爾利克說。她邊說邊鑽進人群,徑直往這怪物走去。她輕聲地、委婉動聽地哼唱起來,然後輕柔地撫摸著這嗜血動物的頭,接著就走進了動物園的大門。說來也怪,這條蛇乖乖地跟著她游進大門,爬過草坪,經過獅虎山,回到了它原來的籠子裡。烏爾莉克小心翼翼地把籠子門關好,鎖上,然後信步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她丈夫驚愕地在人群中問?“對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
                 
  烏爾莉克謙虛地說,“我還是一個經過考試,有文憑的弄蛇者呢。”
                 
  “那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說起這事?”她丈夫問道。
                 
  “因為你從來也沒有問過這事呀!”說著,烏爾莉克拉著兒子,在丈夫的陪伴下朝動物園大門走去。

 
 



匿名信〔意大利〕莫拉維亞
                  
                 
  那年冬天,我在B城求學,與一個名叫托裡西的人交上朋友,他是市鎮所的職員。一家寡婦有幾間房子出租,我們兩人都住在那兒。寡婦的房子懸跨在街道小巷陡斜的階梯上,托裡西整天就穿梭在他窄小的住所和市鎮辦公大樓掛有壁畫的大房間之間。他是一位臉孔白淨、頭髮金黃色的青年;矮胖個子,好激動。他總是不斷地把自己如何貧寒、謙遜、無知,掛在嘴邊,這使他顯得過分矜持。由此我了解到他是個十分自負的人,自負到情願謙卑地貶低自己,而不讓別人侮辱自己。說實在的,他這種虛偽的自我謙卑倒也合乎現實:托裡西時刻宣稱自己是文化不高的平庸的人,殊不知他實際上是那種粗俗而又缺乏教養的人。他的狡黠和機敏使他在那堂堂的外表下隱匿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心靈。我在工作之餘,總跟他在一起,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這樣一個省城裡,交通往來和人間的關係,只侷限在一條不到百步長的街道之中,在那條街上僅有一、二家咖啡館,要引人注目並非難事。為此當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時,我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在一張摺成信封狀的方形的破紙片上,我被告知不該與托裡西先生交朋友。信裡說他是個用心險惡、詭計多端、妒忌成性、專門惹弄是非的壞傢伙,並警告我得留神他等等,等等。落款處寫的是常見的“朋友”兩字。我把信扔了,還是與托裡西來往。過了沒幾天,我又接到兩封匿名信,信中繼續對托裡西的品格惡意中傷,最後警告我說很快我自己會吃他的苦頭的。又過了好幾天,第四封匿名信說得更明確了,但我發現有拼寫的錯誤,信上說托裡西賭錢輸了,他將向我借錢,叫我不要借給他,因為他是個眾人皆知的大騙子。我等待著事情的發生。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門,進來的是托裡西,他神情尷尬,說要求我幫個忙。我身不由主地叫喊說:“我打賭,你是來向我借錢的。”
                 
  我的話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很快否認,說他不需要錢,而是要向我借一條晚禮服上系的領帶,他要去參加一次晚宴。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想他是害怕了,在最後一刻把要借錢的事突然縮回去了。但第五封匿名信寫得更厲害了,我被告知說托裡西想跟我們房東寡婦的十八歲的女兒裡維亞私奔,還講了許多細節。信裡又說裡維亞糊裡糊塗地同意了,她是被托裡西的花言巧語所誘惑,我應該阻止她,因為托裡西處事輕率,其實他並不想與裡維亞結婚。信裡說他們約定了十一月七日晚上私奔,還特別提到托裡西有一個同謀,是他的一個朋友,他將用車在那邊教堂的角落裡等著他和姑娘,然後就把他們送到附近的一個城市裡去。這一次我得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了,搞清究竟誰是匿名信的作者。我也想阻攔他們。但說實在的,他們私奔與我不相干。那麼多的錯字、歪歪扭扭的粗獷筆體,一時使我懷疑上了女傭人,但我搞錯了,可憐的姑娘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十一月七日的晚上到了,寡婦、女兒、托裡西和我四個人都在,坐在已收好碗筷的飯桌旁。你看,在餐室裡,大家專心致志地玩開了牌。我儘管在玩牌,眼睛卻瞧著裡維亞,她褐色的臉龐顯得十分平靜而又溫和,我不禁懷疑私奔的事情的真實來。托裡西也很平靜,但我覺得他顯得過分的平靜,簡直是有點裝腔作勢了。真的,他所有的姿態都帶著一種矯揉造作,像是個蹩腳的演員。打完了牌,我們相互道別,各自回寢室了。托裡西又與我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後來,他也告辭了。我回到自己房裡,坐在床上,臉朝著半開著的門。過了兩、三小時,客廳裡沒有任何動靜,聽到的只是那座大掛鐘發出不倦的響亮的敲擊聲。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懶洋洋地想躺下睡覺,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使我跳將起來。我衝出房門外,一頭就撞見了托裡西,他已穿好了衣服,帽子壓在眼睛上,朝門口走去。他對我說他睡不著覺,想上街散散步,問我是否與他作伴?我同意了。我們來到大街上,那時候街上是黑漆漆的一片,空無一人。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托裡西似乎心不在焉,我卻想著私奔的事。我對他說:“您在這座城市裡,或許就在您住的家裡,有一個敵人吧?”
                 
  “難道只有一個?”他帶著譏諷的口吻反問道。
                 
  “有個勢不兩立的敵人。”
                 
  我回答說。我扼要地向他講了匿名信的事,尤其是最後一封信,那封談到私奔的信。我們來到廣場上。我似乎在雨夜的黑幕之下,隱約看見了教堂角落裡停放著一輛汽車的黑色輪廓。托裡西簡單地說:“那些信都是我寫的。”
                 
  對他的坦率,我感到吃驚,但我更驚訝的是自己為何事先沒有想到過是他呢?儘管他這樣做的動機我摸不透。我詢問他:“為什麼?”他聳聳肩說:“就是為了取樂。”
                 
  汽車熄了車燈從教堂的角落裡開了出來,在我們身邊緩緩駛過。托裡西做了簡單的手勢,好像趕一隻蒼蠅似的,這也許是一個拒絕的手勢。他又解釋道:“您看,我們在省城裡都住膩煩了……”現在,汽車在光亮的柏油馬路上緩慢地行駛,在兩排陰暗的大廈之間逐漸走遠了。我感到托裡西幾乎是用傷感的眼神看了汽車一眼,我問道:“這汽車原來是……”
                 
  “我哪來的汽車!”他馬上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一輛平常的汽車。”
                 
  “你揭發的只是你臆造出來的缺點和罪行,但我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何樂趣?”
                 
  “反正為了消磨時間。”
                 
  他回答說。
                 
  “裡維亞呢?”
                 
  “別提這個傻姑娘了。”
                 
  托裡西從口袋裡掏出一封我收到過的那種信,把它遞給我說:“這是最後一封……我正要去投寄呢,我把它交給你,省得我再貼郵票。在這封信裡我告知你,裡維亞不願與我一起逃跑,因為她實際上愛上了你。”
                 
  “我?” “是的,愛上了你……當然,這不是真的……只是為了找個理由。”
                 
  “是為了尋個開心……但她究竟愛上了誰,難道你知道?”
                 
  “她誰也不愛……”他漫不經心地說,“……反正她不愛我們兩個人,也許她愛上了一個大學生的表兄……或者是另一個人……這與我們不相干。”
                 
  我們到了寡婦的家門口。
                 
  “那拼寫的錯誤是怎麼回事?”我問道。這回,他真的傻眼了,反問說:“哪些錯誤?”
                 
  “'大騙子'一字少了一個'C','事件'的冠詞後面多了一個鼻音,'姑娘'一字中的'Z'字母寫成'C'了,我一時曾以為是女傭人寫的信呢……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吧?”我見他馬上沉下了臉,很生氣。
                 
  “我沒有故意這樣做……”他說話的聲調使我很反感,“……寫字是沒有錯字的……晚安。”
                 
  幾天后我離開了B城,我經常自問,為何托裡西要寫那些匿名信。我得出的結論是:他是個懦夫,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沒有勇氣行動,就只好寫信。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的行動壯膽。但在一年以後,我得知裡維亞真的從家裡出走了,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不是跟托裡西走的。

 
 



以弗所的寡婦〔意大利〕彼脫羅尼亞
                  
                 
  從前在以弗所城有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對丈夫的忠貞遠近聞名。鄰近村鎮的婦女常常成群結隊到以弗所去,只為了瞻仰這神跡。有一天,以弗所的婦人她的丈夫死了。發現依照普通習俗跟在出殯行列後面披髮捶胸不足以表達她的哀思,這女人堅持跟進希臘式的地下墓穴裡去,守望她丈夫的屍首,夜以繼日地啼哭著。雖然她在極度的哀傷下,她很可能會餓死,她的父母卻沒有辦法勸她離開。連法官,在作了最後一次的勸解之後,也被趕走。總之,整個以弗所為這奇特的女人而憂傷著,而事實上,這女人已有五天涓滴不入了。在這衰弱的女人身傍坐著她忠心的婢女,分擔她女主人的悲哀,同時在燈火熄滅時把燈重新點起。整個城市都在討論這件事:這裡終於有了——所有階層都同意——一個夫婦間忠貞與愛情的典範!在這同時,總督下令把幾個盜賊釘死在十字架上,就在這女人哀悼她死去丈夫的屍首不遠的地方。所以,在下一個晚上,一個受命看守十字架以免盜賊的屍首被偷去下葬的士兵,突然注意到墳墓中間有燈光透出並且聽到呻吟的聲音。由於人類好奇的天性所驅使,他走下墓穴去查看,究竟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在發出那些聲音的。但一眼看到一個美極了的女人,他嚇得差一點叫了出來,以為是見到地獄裡出來的幽靈。然後,注意到屍首及女人臉上的淚水,還有指甲在她臉上的抓痕,他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寡婦,在無可安慰的悲傷裡。他馬上去拿了他微薄的晚餐回到墓穴裡,苦求女人節哀,別為無益的悲悼心碎。所有的人,他提醒她,都有同樣的結局;同樣的安息處在等著我們每一個人。總之,他用了所有那些我們用來安慰受難者使他們回到生活裡來的陳腔濫調。他的不受歡迎的慰語,只有更加深這寡婦的痛苦;她把胸捶得更響,把頭髮連根拔起,撒在死人的身上。不折不撓,這士兵重複著他的辯辭,強迫她吃點東西,直到那小婢女,受酒味的刺激,向她的誘惑者伸出了屈服的手。在酒與食物恢復了她的精力之後,她自己也開始攻擊起她的女主人的頑固來。
                 
  “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問她的女主人,“如果你餓昏了。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命運之神召喚你之前死去?威吉爾說過什麼來著?——你以為死人的鬼魂與骨灰會被悲傷感動?不,把生活重新來過。拋棄這些女人的愚見,在你還能夠的時候享受光明。看你可憐丈夫的屍首,它不就是比所有言辭更動人地告訴你該活下去嗎?”當然,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真的不喜歡人家告訴我們必須吃東西,活下去。而這女人也不例外,因長久的絕食而衰弱,她的抵抗力終於崩潰了。她貪饞地,像婢女早先一般,吃下士兵帶來的食物。哦,你知道飽暖思淫欲這句老話吧?所以這士兵把他勸這女人吃東西的那套本領又使了出來,決定要謀取她的貞操。貞節如她,這女人發現他非凡的吸引力,而且他的辯辭也令人心服。至於那婢女,則盡其所能幫士兵的忙,像重疊句般適時地重複著威吉爾的詩句:要是愛情使你歡悅,夫人,便請向愛情投降。長話短說,這女人的身體不久便放棄了掙扎;她屈服了,而我們快活的戰士再度得到了全勝。當天晚上他們結了婚,而他們第二天晚上及第三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小心地把墓穴的門關起,這樣過往的朋友或路人會以為這貞節出名的女人終於在她丈夫的屍體上斷了氣。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們的士兵是個多麼快樂的人,為他女人的美貌及秘密愛情的特殊魔力而感到無邊的歡悅。每天晚上,太陽一下山,他便盡他微薄的薪水所能,買些食物走私到墓穴裡去。有一夜,一個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盜賊的父母注意到看守的松懈,便趁我們的英雄不在的時候把他們兒子的屍體偷去埋葬。第二天早上,當然,士兵因發現十字架上少了個屍體而嚇得魂不附體。他跑去告訴他的情人,因他的疏於職守而等著他的可怕的刑罰。在那種情形下,他告訴她,與其等著被審判處刑,他寧可用自己的刀當時當地處罰自己。他對她所有的要求只是要她空出地方來給另一個屍體,讓同一座陰森的墳墓容納丈夫與情人。然而,我們夫人的心,溫柔不下於純潔。
                 
  “上帝不容我。”
                 
  她哭叫,“在同一個時候看到我平生愛過的僅有的兩個男人的屍體。不,我說,把死的吊起遠比把活的殺死要好得多。”
                 
  說了這些,她便下令把她丈夫的屍體從屍架上取下,吊上空十字架。這士兵聽從這好主意,第二天早上全城都在奇怪是什麼奇跡使死人爬上了十字架。

 
 



紅寶石〔意大利〕柯拉多。阿爾瓦洛
                  
                 
  日報刊載了一則新聞,令鎮上興奮、熱鬧了一整天,最後終於傳遍全世界。一顆榛子核般大小、名氣響亮、價值連城的紅寶石失蹤了。一位訪問北美城市的印度王子曾經佩戴這枚寶飾。在一次避開隨身護衛與警察護駕的微行出遊時,一輛計程車將他載至郊區一所旅館之後,他突然發覺了自己的這項遺失。警方動員了特別機動小組,整個城鎮第二天早上醒來也獲知了這項失落,到了中午,數百市民都滿懷熱望,但願能在他們的街頭尋獲這顆名震遐邇的寶石。一股欣喜且令人振奮的浪潮洶涌著整個城鎮;一種驟然致富的希望在每個人心中點燃。王子對警方所作的說明雖不甚清楚,卻也排除了隨他同行的女伴應對遺失負責的可能。因而警方並未費心尋訪她的下落。計程車司機主動出面證實他載這位纏著名貴頭巾的印度王子與那位女士到郊區一家旅館前下車。那位女士是歐洲人,她最顯著的特徵是,仿傚印度某一階層的富貴仕女,在左鼻孔上方戴了一枚豌豆大小的華貴鑽石。此一細節一時搶走了廣受注意的失蹤寶石的鋒頭,卻也更增強了大眾的好奇。司機在車廂內仔細翻找之後,也追溯了一番出事深夜他所搭載過的乘客:有個生意人,是外國人,他載他前往港口,顯然是搭船前往歐洲的;另外還有一名婦人。那名外籍乘客——認得出來應該是意大利人,來自一所僑民聚居的房子;他穿了一條一般移民喜歡穿的寬鬆長褲,一雙如今只有他們那個階層才穿的粗製、厚底皮鞋,瘦削的臉,刮得青亮卻滿布了皺紋,頭上戴著一頂硬帽子。他帶的行李包括一隻用粗繩子綁得緊緊的笨重箱子,以及一個看起來像鋼製的重盒子。那天他雖然也搭乘了這輛計程車,但任何與他扯上的嫌疑,立即就被排除了,因為司機說他一副平生第一次坐計程車的模樣。他沒把車門關好,一路上緊抓著前窗不放,大概怕路上突然煞車自己會往後仰倒;他往街頭四下張望,像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樣子。計程車司機比較注意的,倒是那個在王子下車之後,在郊區旅館上車命令他開往意大利工人區的男人,這名男子下車之後,那個外國人才上的車。司機所描述的那名可能有疑問的人必定是當地居民,經警方遍尋不著。此外,那人對報紙刊登的重金懸賞廣告並無反應,應是相當合理的證明這顆名貴寶石並沒有落在他的手中。好在,這類失蹤的寶石世界知名,容易辨認,一般期望總有一天會查個水落石出的。這時,那名移民海外五年的人,正在返回意大利南部故鄉小鎮的途中,對於這場騷動一無所知。就以一名返鄉的移民而言,他所帶回的雜七雜八的物件也實在太不尋常了。一隻人造皮制的,他卻誤以為是真皮作的箱子裡,裝有一條清洗過熨好的工作褲;一打自來水筆,他打算賣給家鄉的人,卻忘了他們多半是牧場工人,沒幾個懂得怎麼用筆。此外,還有一些鑲有紋飾的餐具,一對曾給工廠同事理過發的剪刀,一個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用途的金屬物件——形狀像把手槍,卻不能發射;十二平方的美國布以及一些帶回去炫耀並取悅妻子、兒女及親友的新奇玩意兒。他行李中最重的一件是一隻破爛的鋼製保管箱;鎖是用Annina英文名字的六個字母來開啟的。他帶了一千美元的現金,其中包括向人借貸、日後要還的三百元返鄉旅費。在背心口袋裡他帶著一塊紅色的水晶;是多面體的,有核桃那麼大。他是搭計程車趕往港口時偶然發現的,但是他不曉得那是幹什麼用的。他的手指在座墊後頭摸到的。他留起來將來作倖運符用;也許可以配在表鏈上作垂飾。可是很奇怪,那上頭並沒有鑽孔。因此,該不屬於城裡貴婦人項鏈上鑲的那種大寶石吧。一個人在離開異鄉前夕撿到的一些東西,似乎特別具有紀念價值;尤其是像他這樣千山萬水、懷鄉情切的人。我們這位返鄉移民對這塊摸起來沁涼、透明晶瑩像塊冰糖的水晶,所懷的正是這份感情。他用帶回去的這些東西做了一個小買賣。那隻保管箱靠墻擺著,計算機用來算賬,自來水筆擺在盒子裡,鑲飾的餐具,還有那好幾碼的美國布料:上頭有自由女神的圖案,四角繪著美國獨立時的國家元首肖像,每塊布上繡滿了白、藍兩色的星星——這一切都是五年來為了最終返回故鄉而收集的;凡是在他家鄉那帶父老們可能感到新奇的東西他都選了存起來,當然,他本可以自移民區中流傳,天曉得自何處冒出來的二手破爛貨中挑選的。因此,他這個本來靠幫工謀生的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賣各類貨品的老闆了。他這些念頭全都是由那隻保管箱所勾起的;他立意開店,並沒有任何其他理由。他感覺自己幾乎是發了大財,因為他口袋裡的錢全是外國貨幣,兌換了之後,會有一大筆硬幣的。有了這般的盤算,隨時隨地都會使他墜入沉思。每次用手指摸弄口袋裡那塊紅色的水晶都會讓他感到一陣孩子氣的喜悅。他開始視它為護身符了。它成了那種我們珍藏了一輩子的無用的物件,從來狠不下心來將它捨棄,最後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或傳家之寶。一心保管或珍藏的重要物品可能失蹤,但是我們前面說的這種東西卻從不會遺失,我們的心會不時回去查看的。比方說,沒過幾天,那塊水晶就讓我們這個移民想起了他啟程返國的那天,那輛計程車的內部裝飾,那些街道,就像劇終時背景垂幕慢慢卷起,留下遙遠的記憶。他將店鋪開設在鎮裡上流地區,住家都是農人與牧人。他返家兩周之後,他租下一家農舍的樓下,起了一個長櫃檯,也擺了一些架子,上頭放著藍袋子裝的麵團以及主婦用的藍棉布;店鋪一邊兩隻腳架上放了一桶葡萄酒跟一陶缸的食油。保管箱牢牢地靠墻擺定,每次當著客人打開時,他都感到一份莫名的驕傲。裡頭放著他的分類賬簿與一本筆記簿,簿上列著所有賒賬賣出的貨物,都是等到農收時際或牲口展售之後才付款的。漸漸地,他的買賣有了模樣,也有了本身獨特的風味,墻上畫了他太太用粉筆作的記號,記錄了尚未付款的進貨,她不會寫字。不過,他剛進學校的年幼兒子,已經開始能在記事本上寫下顧客的名字了,有時也能照顧一下店鋪,特別是炎熱的午後,一切買賣都暫歇下來,就剩下賣冰鎮的冷飲給午睡初醒的男士們了。漸漸地,他妻子穿的那雙窄窄的美國式拖鞋引起愈來愈多的艷羡,她自己也培養了一股得意而矜持的老闆娘架勢。她丈夫帶回來的那些新奇物件,最後都擺出來出售了,只有那頂看起來仍然嶄新的硬帽子仍然放在衣櫥裡。美國布料則分贈給顯要的主顧作禮品;至於那些自來水筆,則始終沒有人要。有些已經被顧客把玩壞了,斷枝殘節還留在盒子裡。童心未泯的老闆,常常想像筆尖是純金造的,他像小孩不肯捨棄包裝巧克力的錫箔一般珍藏了起來。他也保存了一份英文舊報紙。就連店裡缺少紙張包貨了,他也不肯讓出來。有時,他拿出來仔細觀賞,廣告上的圓片讓他回想起抽金紙濾嘴香煙的人、街頭的孩童、留聲機,以及他在美國中部那個城鎮寄居時,偶爾看到的人們生活情景。至於那塊水晶,有一天他記起來了,正好是兒子的生日,來了一些小朋友,他就送給了兒子作生日禮物。那年頭,男孩子正流行玩一種遊戲:他們用榛子核堆成城堡,然後用一顆重的核往上丟,表示征服城堡;作重榛子核的方法是,選一顆大粒的,在上頭鑽個洞,一點一點耐心地把核仁挖出來之後,再往核裡頭塞一些小小的鉛粒。那塊水晶正好派上用場,因為夠重,打城堡容易打得準。有個孩子用汽水瓶裡的玻璃彈珠打。老闆的兒子誇說他的最美,因為來自美國,而且是紅的。他非常珍惜這顆紅彈珠,這種玩意兒,孩子們是絕不肯弄丟的。他的父親搓磨這個成了他兒子玩具的奇異物品時,他的思緒停佇在他跑遍世界時所懷抱的幻想:世界上好像遍地都是遺失的寶貴東西,只有幸運人找得到。這就是為什麼在船上他總會用手指摸索睡鋪床墊底下,或是公車或火車座位皮墊下方,這得看他當時身在何處。可惜,他從沒撿到什麼。呵,有的;有一次。他在街上撿到五塊美金。那天在下雨,他記得。

 
 



鞋〔意大利〕馬西莫。邦騰佩利
                  
                 
  我曾在塞爾彭蒂街×號三樓的一戶人家裡做過鋼琴教員。有必要說明那時節我沒有其他的主顧。每周授課三次,每次走進鋼琴室後,一般要等上三四分鐘的光景,然後我的學生才露面。我通常喜歡在窗前消磨這三、四分鐘。三月初的一個下午,我憑窗向上望去,目光正好和四樓窗前一位金髮女郎的兩隻蔚藍色眼睛對視。以後上課的日子裡,這種四目相互顧盼的情景又出現過幾次,大約有四五次之多吧。後來我得知四樓住著一戶有錢人。我的守護神——或許就是現今向我啟示用虛構的小說來捉弄《阿爾迪塔》刊物?讀者的這位神靈,當時向我提示了一個活生生的故事以解決我生活中的物質問題;它使我預見到自己將成為一個生活舒適、幸福的丈夫;經過一段神速的、傳奇式的愛情浪漫史後,與那位金髮藍眼女郎結為夫婦。她大概是四樓那位腰纏萬貫主人的千金或胞妹吧。除了窗前以外,我在別處不曾見過她。我等待,希望有機會和她相遇,尾隨於後,把她喚住,跟她攀談。於是,我就在這種期待、盼望的心情中過了四月,而後五月來臨了。在愛情之月的初旬,我和她終於相遇了。那天,我到主顧家去,剛登上一段台階,突然,在我身後,下面作響,或許是一種心聲在作怪,我回過頭去。是她,她正在上樓梯。我放慢了腳步。我的腳每登上一級台階,心就怦怦跳上十下。我不再回轉頭,不過,我的心感覺到她與我的距離在逐漸縮短。猛地,我像觸了電似的,閃電穿過我的全身,我從髮際到腳跟被撕得粉碎;閃電打在了我的鞋上。我們撇下故事暫且不表;我不曉得我的讀者中是否有人註定要變成億萬富翁,如煤灰大王、鬃毛大王、鞋油大王或其他什麼大王。我現在就解釋我提這個問題的原因。我曾經拜讀過美國所有諸如某某大王之類的億萬富翁的發跡史:在他們剛剛起步開始自己的生涯時,都是穿“一雙破鞋”到達某座城市的。這是一條必不可少的新聞,所以我的腦子裡總覺得這絕非一個偶然的、意外的特徵,而是命中註定要成為億萬富翁的基本前提。事情就是這樣,即使什麼人故意把鞋子弄破也無濟於事,成不了億萬富翁,這是有經驗的人告訴我的。因此我問我的讀者之中是否有人命定為億萬富翁,我的意思是想了解他們是否穿過破鞋。倘若沒有這種經歷,那麼,有些至關緊要的事情他們是無從知曉的,那就是:鞋可以破在前面,也可以破在後面;而破在後面,那就頂頂糟糕了,因為:第一、那就無可救藥,整個一雙鞋很快就要完蛋了;第二、走起路來特別彆扭;第三、令人感到非常丟人和不自在,因為觀察到你鞋後面破的人,你自己是看不見他們的,你無法用你的眼光正視或轉移人家的注意力,你甚至可以想像你後面跟著一群數不清的人在譏笑你,然而在你前面的人,你盡可以看到他們為數多少,這樣就可以制止你的幻想和惡作劇。另外,還有極為重要的一點:當你上樓時,在你背後的人最容易觀察到你的破鞋。我不曉得自己有朝一日是否應該成為億萬富翁,更不知道現在或過去自己雖非億萬富翁,可是否是某某大王;我這樣說是因為一個人可以身為大王,而自己卻渾然不知,就像莫諾莫塔帕國傳說中善良的里斯米馬吉王?一樣。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的——聰明絕頂的讀者一定早已心中有數——那就是我的一雙鞋是破的,並且是破在了後面;正當我和她初次交談的神聖時刻即將來臨,我的心幾百倍地跳動時,我驀地想起這檔事兒。這個閃念霎時間把我釘在了台階上。緊接著,另一個閃念提示我要趕快擺脫這一困境,不然它一下子就會毀了我的現在和將來,誤了我的愛情和幸福。但是,我又不能加快步伐,因為,直到目前為止,我的步伐是非常緩慢的:她會怎麼看待我的出人意外的逃離呢?於是,我掏出一支香煙,止住腳步,靠墻而立,開始摸索口袋,好像在尋找火柴。我估計這番動作可以給予她時間,讓她打我面前經過,使我有機會向她投去決定性的偉大一瞥,而我的鞋後跟又能緊緊貼著墻,避開她那蔚藍色的眼睛。但是,她見我停下來,似乎有點躊躇不決;沒錯,她怕我使用暴力去親近她。怎樣才能叫她明白我不至於如此不慎和下流,而是情願小心翼翼地、畢恭畢敬地跟在她後面,直到她明確暗示我在什麼地方可以和她講話呢?不,她不懂這一切。我站在墻邊,在口袋裡摸索著,尋找火柴。她吶,在距離我二十級台階上也停了下來。她在摸索皮包,找尋手帕。然而,一個男人可以有多到十一個口袋,而一個女人卻僅有一個皮包:結果是她擤完了鼻涕,而我卻還在襯衣左下面的口袋裡繼續尋找我的火柴。於是,姑娘只好鼓起勇氣,應付想像中的危險,重又開始上樓。她愈向我走近,我愈戰地望著她,她的臉蛋兒就愈加緋紅,在金光閃閃的秀髮襯托下,活像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她登上我所站的台階,身子竟然簌簌發抖,好像又要停下來,又像是要昏厥過去的樣子。難道在樓梯上愛我竟愛到如此地步了嗎?不過,她很快就神智清醒了,強打起精神,明顯地加快了步伐,向上跑去。我手裡拿著熄滅了的香煙,幾乎是立刻就跟在她後面繼續上樓。她明白了我的意圖嗎?我用愛憐的目光望著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軀,從一頭金髮開始,順勢看到她那百合花般潔白的脖頸,往下是細弱的肩膀;我的目光莊重地掃視著她那纖細的腰肢,慢慢落到她那輕柔的襯裙,戰地溜到她的踝骨,又卑微地向下看到她那小巧的雙腳……天上的雲,蒼穹上的星啊!那對小巧的腳上穿著一雙破鞋,一雙破在後面的鞋!她自己明白這點。是的,她明白,所以倉惶逃去。那位穿著破在後面的鞋的金髮藍眼女郎跑了,消失了,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過她。可以肯定,她並不是四樓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只不過是魔鬼創造出來的美女,安排了一個粗俗的插曲,來考驗我的德行,賜予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個時刻,僅有的一次機會,讓我看到在一個女人的財富上建造我的幸福大廈的可能性。我憎恨自己,厭惡這個世界。於是,我轉身向後,下樓,走到街上,狼狽逃去,再也不到我最後的那位主顧家去了。從那時起,我和家庭鋼琴老師這個職業絕了緣,也無心再去追逐有錢人家的女子了。注:?為一文學雜誌名稱,“Ardita”是“勇敢”的意思。?莫諾莫塔帕處於贊比西河流域,現在莫桑比克境內。從十三世紀開始,土著建立了莫諾莫塔帕國。十六世紀葡萄牙人侵入,建立了殖民據點,傳說葡萄牙人立當地人里斯米馬吉為國王,而里斯米馬吉自己卻全然不知。

 
 



一對夫婦的故事〔意大利〕意大洛。卡爾維諾
                  
                 
  阿爾圖羅。馬索拉裡是上夜班的工人,早晨六點下工。回家要走很長的路,天氣好的時候,他也騎自行車,雨天和冬季改乘電車。六點三刻和七點之間回到家裡,正好趕上妻子艾莉黛的鬧鐘剛剛響過,或差一點就要響的時候。經常是兩種聲響:鬧鐘的鈴聲和他邁入家門的腳步聲同時闖入艾利黛的腦海里,把她從睡夢中喚醒。清晨的覺是最香的時候,她總要把臉埋在枕頭裡,在床上再賴上幾秒鐘。然後,她倏地坐起身來,匆匆忙忙把胳臂伸進晨衣,頭髮耷拉到眼睛上。她就這副模樣出現在廚房裡,阿爾圖羅正在那裡,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裡取出空空如也的飯盒和暖水瓶,把它們放在水池裡。在這之前,他已經點好了爐子,煮上了咖啡。艾莉黛一看見他瞅著自己,就趕忙用手攏攏頭髮,使勁睜大眼睛,似乎因為丈夫回到家中,第一眼就看到她衣冠不整、睡容滿面而感到不好意思。如果兩人同床共枕,那是另一碼事,清晨從同一睡夢中醒來,雙方的尊容彼此彼此。有時,還差一分鐘鬧鐘就該響了,是阿爾圖羅端著咖啡走進房間,將她喚醒。那麼,一切顯得更自然些,剛醒來時的嬌媚還具有一種懶散的柔情。她舉起赤裸裸的雙臂,伸伸懶腰,然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他們抱在一起了。阿爾圖羅還穿著風雨衣;她摟著他,根據他外衣的濕度和涼意就滿可以知道外面是什麼天氣:下雨、有霧、抑或降雪;不過,她仍然要問:“天氣怎麼樣?”而他吶,也總是半帶譏諷地嘟囔一番,把一天的不快從後到前倒著數落一遍:騎自行車的歸途,出廠時的天氣,頭天晚上進廠時截然不同的氣候,幹活時遇到的麻煩,車間的傳聞等等,等等。這個時辰,屋裡總是不太暖和,但是,艾莉黛還是脫了衣服,有點哆哆嗦嗦地在浴室裡洗澡。阿爾圖羅隨後跟了進來,他慢騰騰地脫了衣服,也慢條斯理地洗起來,從身上衝掉車間的塵土和油污。他們兩人就這樣站在洗臉池周圍,半裸著身子,瑟瑟發抖,有時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從對方手裡拿過牙膏、肥皂,嘴裡還繼續講著話,這是推心置腹的時刻。有時他們互相幫著擦背,一下愛撫,兩人又擁抱在一起,然而,艾莉黛忽然喊道:“上帝!什麼時候啦!”她連忙跑去戴上吊襪帶,穿上裙子,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她站著穿好衣服,把臉湊近梳妝檯的鏡子,嘴上噙著髮夾,用刷子梳通頭髮。阿爾圖羅走過來,站在她的背後,他已經點燃了香煙,吸著煙瞅著艾莉黛。他待在那兒也幫不上忙,顯得侷促不安。艾莉黛收拾妥當,在走廊裡穿上大衣,吻了一下阿爾圖羅,打開門,匆匆往樓下跑去。家裡就剩下阿爾圖羅一個人了。他聽見艾莉黛的鞋後跟踏著台階的聲音,當這種聲音消失後,他的思想又隨著她疾步走在庭院裡,來到大門口,行進在人行道上,然後,一直隨她走到電車站。連電車叮叮的響聲他似乎也聽得見。車停下來,每個乘客上車時腳登踏板的聲音他也聽得見。他想:“好了,這會兒她乘上車了。”
                 
  他仿佛瞧見妻子擠在十一路電車上男男女女勞動者中間,十一路電車像以往每天一樣,把他的妻子帶到工廠裡。阿爾圖羅滅掉煙蒂,關上窗戶,屋子裡頓時暗了下來,他上了床。艾莉黛起來後沒整理床,阿爾圖羅睡覺的那邊幾乎沒動,跟剛鋪好的一樣。他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那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把一條腿伸到艾莉黛睡的那邊,那裡還有妻子的餘溫,接著,他又把另一條腿也伸了過去,就這樣他一點一點把身子都移到艾莉黛睡的那邊去了。那裡有著妻子的體溫,並且還保留著她的身體的形狀。他把頭枕在妻子的枕頭上,臉緊緊貼住枕頭,嗅著妻子的體香睡著了。艾莉黛晚上回家時,阿爾圖羅已經在房間裡轉了半天了:他點上了爐子,把東西放在爐子上燒,在晚飯前幾個小時裡,他也做些事情,譬如鋪床、掃地、把該洗的衣服浸在水裡。然而,艾莉黛總覺得他幹得很糟糕。說實在的,他根本沒心思去做這些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種形式,只是為了等她。他待在家裡,手上在做這些事,可精神上早就去迎候她了。外面華燈初上,艾莉黛擠在熙來攘往的婦女群中,從這個商店跑到那個商店忙著采購物品。阿爾圖羅終於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跟早晨的那種聲音全然不同。艾莉黛乾了一天的活,又拎著買回來的東西,她累了。阿爾圖羅走出房門,來到樓道,從妻子手裡接過購物包。兩人邊說話邊走進家門。艾莉黛連大衣也沒脫,一屁股就坐在了廚房的椅子上,與此同時,阿爾圖羅把東西一件件從包裹裡取出來。
                 
  “趕緊乾吧!”說著,艾莉黛站起身,脫下大衣,換上家常便服。夫妻倆開始做飯;兩人的一頓晚餐,他帶到工廠為夜間一點鐘準備的宵夜,她明天帶到工廠裡去的午餐,還有他明天下班醒來吃的東西。她忙著幹活,有時在繩椅上坐下來,支使他幹活。他吶,已經休息過來了,忙得團團轉,總想一個人把活兒都包下來,可又總是有點不知所以,心不在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兩人幾乎鬧起衝突,說出一些不中聽的話兒來,因為她想叫他更用點心思幹活,更專心致志一些,或者希望他對自己更親熱些,離她更近些,給予她更多的安慰。而他吶,在她剛回來時表現出那股熱乎勁以後,腦子已經不在家了,一味地惦著快點乾,好走人。桌子擺好了,吃的東西也已經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免得吃半截還要站起來去拿。這時節,兩人都有點悵然若失,感到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誰也提不起勺子,把它放在嘴裡去,只是想手拉手呆一會兒。咖啡還沒喝完,阿爾圖羅已經跑去檢查自行車是否一切正常。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依偎著,只有這時,阿爾圖羅才感到妻子的身體是那麼嬌柔、溫暖。然後,他扛起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艾莉黛洗刷盤子,把家從頭到尾巡視了一遍,看著丈夫乾的活兒,禁不住直搖頭。他眼下正穿行在路燈稀少的黑暗的街道上,或許這時他已經過了加油站。艾莉黛上床,熄了燈。她躺在自己睡的一邊,又慢慢把腳挪到阿爾圖羅那邊,尋找丈夫的溫暖,可是每次她都發現自己這邊更暖和,於是她明白了,阿爾圖羅是在她這邊睡的覺,頓時,一股暖流和柔情涌上心頭。

 
 



占星師的一天〔印度〕R.K.納拉揚
                  
                 
  正午準時,他打開布袋,擺出他的謀生器具,包括一打瑪瑙貝殼,一塊繪著神秘難解圖表的方布,一本簿子,外加一捆古敘利亞文字軸。他的額頭上顯著地點著香灰與硃砂,眸子裡射出敏銳、異樣的光芒,這雖無非是不停搜求主顧上門的結果,看在頭腦簡單的顧客眼裡,卻被認作是可以獲得慰藉的先知炯光。他雙眼的威力也因長的部位而大有增強——好像正好安置在涂了彩的額頭與沿著雙頰直流而下的漆黑絡腮鬍的中間:在這樣的架構之下,就算是痴呆人的眼睛也會顯得炯炯有神的。他又錦上添花地在頭上纏了一條蕃紅色的頭巾。他施展的這個色彩絕招,可說萬無一失。人們像蜜蜂簇趨大波斯菊或大利花莖般地被他吸引。他坐在一棵環繞著通過鄉鎮公園曲徑的巨大答滿林樹的繁枝下。這個地點占了幾項優勢:從早到晚人潮不斷地在這條窄徑上涌過。路兩旁排滿了各行各業的攤販:賣藥的,賣藏品與舊貨的,變戲法的,尤其是一名拍賣廉價布料的,他一整天的喧嚷幾乎將整個鎮上的人都招徠了過來。在他旁邊吆喝不停的,是個賣炒落花生的,每天他都給自己叫賣的貨品起個新名堂,今天叫什麼“孟買冰淇淋”,第二天又叫“德裡杏仁”,過一天又叫“皇家珍果”等等的,花樣一再翻新,人們竟也趨之若鶩。其中也有不少人在這位占星師跟前閒逛。占星師就在身旁花生攤上不時冒出濃煙的火把光亮中,作他的生意。這個所在的迷人,大半也應歸功於鎮公所沒有提供電源。這裡的電源來自四鄰店鋪的光亮。一、兩個攤販用嘶嘶作響的煤氣燈,有的在光禿禿的桿子上點個火把,有的則掛了老式的旋轉燈籠,還有的,就像我們這位占星師,借用別人的光亮。他的,是種十字光道與燈影交錯的怪異光亮。這對這位占星師來說,卻是求之不得的,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以占星維生;他對別人的運氣不見得比自己下一分鐘的命運更了解多少。他對星相,一如他天真的主顧,是同樣的陌生。然而自他口中說出的,卻能取悅且令每一個人吃驚:其實這也只是鑽研、勤練與猜測的功力。不過,無論如何,與其他行業一樣,這也算是一份自食其力的正當職業,他每天收攤後帶回家的一日所得,也是辛苦賺取的。他是在事先並無任何思考與計劃的情況下,離開家鄉的。如果現在仍留在家鄉,他將會繼承祖先的人生,也就是在祖先的農莊與自己的玉米田裡耕作、過活,結婚與生子。然而情況並非如此。他必須離鄉背井,且不能讓任何人知曉,而且離開二百多里遠之後,才感到些心安。這對鄉下人而言是非同小可的事,就像自己與家鄉之間隔著一道海洋。
                 
  他對人類的煩惱諸如婚姻、財富與人際關係,都作了十分實際的分析。長期的磨煉,養成了他敏銳的透視力。不出五分鐘,他就看得清問題出在哪裡。每回答一個問題,他索取三個銅板的費用,在對方至少說上十分鐘的話以前,他絕不開口,這可以使他獲得足夠回答十來個問題與解除疑難的資料。每當他注視眼前人伸出的手掌說道:“從各方面說來,你的努力都不曾得到報償。”
                 
  時,十人中有九個準會同意他的看法。要不他就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家中有個女人,哪怕是個遠親,大概對你沒有好感吧?”有時候,他也分析對方的個性:“你的煩惱多半來自你的本性。這就難怪命中與土星犯克,你本性衝動,而外表過於剛烈。”
                 
  這點,最能贏得人心,因為即令我們最溫順的人,也喜歡自己有副懾人的外表。賣落花生的吹熄了火把,立起身來準備回家了。這給了占星師一個信號,他也該收攤了;因為除了不知自何處射到他前頭的一小道綠光之外,他四周一片漆黑。他撿起瑪瑙貝殼與其他的算命道具裝回布袋裡時,前頭那道綠光被擋住了;抬頭一望,見有個男人站在他面前。他覺察可能生意上了門,就說:“看你一副積勞成疾的神情,最好坐下來跟我談談。”
                 
  那人不甚聽得清地咕嚕了幾聲。占星師適時殷勤地招呼他,對方這才伸手摸了摸鼻子對他說:“你稱自己為占星師嗎?”占星師感到受了些挑戰,將對方的手湊到綠光中說:“你的本性……”
                 
  “唉,少來這套,”那人說:“告訴我點有用的……”我們這位仁兄心裡是老大的不高興:“一個問題我才算你三個銅板,談了之後,你一定覺得花得值得的……”那人一聽,抽回了手臂,取出一枚安那,扔在占星師面前說:“我倒是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你要是唬人的話,可得連本帶利把那枚安那還給我。”
                 
  “如果對我的答案滿意的話,願意給我五個盧比嗎?”
                 
  “不行。”
                 
  “那麼給八個安那(注)吧?”
                 
  “好吧。可是要是算錯了的話,你可得加倍退錢。”
                 
  那陌生人說。兩人又爭論片刻之後,生意總算成交。占星師對天禱告時,對方點上了一根方頭雪茄。藉著火柴的光亮,占星師瞄了那人的臉一眼。這時路上有汽車開動的聲響,趕馬車的咒罵著馬匹,人們的喋喋不休在半黑的公園內挑起一陣騷動。那人坐了下來,猛吸一口雪茄,噴出濃煙,一臉凶狠地坐在那裡。占星師感到非常地不自在。
                 
  “喏,把你的安那拿回去。我不習慣你這種挑釁的態度。再說,今天天也已經晚了……”他準備打點回家了。對方抓住他的手腕子,說:“你現在可不能打退堂鼓呵。是我打這兒路過,你把我攔下來的。”
                 
  占星師被他揪得打了個冷顫,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了:“今天免了吧。我明天跟你談。”
                 
  對方將手心推到他臉上說:“挑戰就是挑戰。來,給我算算。”
                 
  占星師喉頭髮乾地開始說:“有個女人……”
                 
  “免了,”那人說:“我不要聽這套。算算看我目前的搜尋到底會不會成功?答覆了我你才能走。不然的話,不把你的銅板都吐出來,不準你走。”
                 
  占星師念了幾句符咒之後回答說:“好吧。我說。不過要是我說的你信得過,你可得給我一個盧比?不然我就不開口,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兩人又討價還價地好一陣子,那人才答應了。占星師說:“你被人扔下,差點死掉。我說對了吧?”
                 
  “呵,說下去。”
                 
  “你曾經挨過刀?”占星師說。
                 
  “你蠻有一套嘛!”他露出胸膛,展示了他的刀疤。
                 
  “還有呢?”
                 
  “後來你被推入田野附近的一口井裡,有人要你死。”
                 
  “若不是有人路過,往井裡瞧了瞧,我早就死了,”那人興致大發地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報這個仇?”他握緊了拳頭問道。
                 
  “來世,”占星師答道:“他四個月之前死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那人聽了呻吟了一聲。占星師又說:“那雅法師——”
                 
  “你知道我的姓名!”那人抽了口冷氣說。
                 
  “我知道的還不止於此。那雅法師,仔細聽好我要對你說的。你的家鄉自本鎮往北有兩天的路程。搭下班火車回家吧。我認為如果你離開家鄉的話,會再遇上更大的生命危險。”
                 
  他取出一撮香灰拿給他說:“抹在額頭上之後,回家鄉吧。如果不再往南遠行,你必定長命百歲。”
                 
  “我幹嘛要離開家鄉?”那人深思地說:“我偶爾離開家鄉不過是為了找尋他,找到他我必定要他的命。”
                 
  他心有不甘地搖著頭說:“竟然給他溜掉了。但願他死有應得。”
                 
  “不錯,”占星師說:“他是被一輛貨車壓死的。”
                 
  那人聽了臉上浮出滿足的笑容。占星師把他的物件一一放入布袋之後,公園已經空無一人。那道綠光也消失了,四下剩一片黑暗與寂靜。那陌生人給了占星師一把銅板之後,也踱入了黑夜中。占星師回到家裡已近午夜。他的妻子在門口等候,要求解釋。他把銅板都丟給了她,說:“去數吧,全是一個人給的。”
                 
  “十二個半安那,”她數著說。她喜出望外:“明天我可以去買些糖塊與椰子,孩子吵著要買糖果有好幾天了,我要買些好吃的給她。”
                 
  “那個豬玀騙了我,他答應給個盧比的。”
                 
  占星師說。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你好像心裡有什麼事。怎麼了?” “沒事。”
                 
  晚飯後,坐在炕頭上,他告訴她說:“你可知道我今天了結了一樁很重的心事,我以為這些年來永遠也洗不掉手上染的那個人的血跡。這也是我遠離家鄉,在這裡落戶又娶了你的原因。他還活著。”
                 
  她抽了一口冷氣:“你殺過人!”
                 
  “是的,在老家的村子裡,那時我年少,不懂事。我們喝酒,賭博,有一天爭吵得很厲害——現在還提它幹嘛?該睡了。”
                 
  他說著打了哈欠,在炕上躺了下去。注:安那是以前巴基斯坦及印度之硬幣,等於一盧比的十六分之一。

 
 



搬家〔印度尼西亞〕阿蕉
                  
                 
  馬先生十年內搬了五次家。每次搬家總要忙上幾個星期,很覺得是件苦事。租金年年上漲,一家人只好從大街搬到小巷,從磚屋搬到木屋。房子越搬越遠,越搬越小。一家五口省吃儉用,期望有朝一日有個自己的家。後來馬先生終於買了一幢房子,十年分期付款。為了應付首期,馬太太變賣了所有首飾,馬先生約了一份人情會,外加東湊西借,算是度過了這一難關。
                 
  “這該是最後一次搬家了。”
                 
  馬太太說:“不用的舊物統統扔了吧。搬來搬去,塞得家裡滿滿的,最後還不是成了廢物。”
                 
  馬先生覺得有理。兩口子便把要搬走的物件集中在右邊,把準備丟棄的雜物堆積在左邊。才半日時光,兩邊越積越高。每次搬家總會覺得,人實在是可笑的動物,該用的東西長年塵封舍不得用,沒用的廢物長期保存著舍不得拋棄,寧願一生背著兩個大包袱。一些破椅子、爛褥子,漏水的廚房用具全部集中在左邊,準備丟棄了。
                 
  “這裡有一箱媽生前的衣服,怎麼處理?”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說道。那是馬老太太八年前去世的時候留下的。
                 
  “扔了!”馬太太說,“我媽說呢,先人的遺物,別再搬到新家去。什麼事都要圖個吉利。你在公司乾了這麼多年沒升職,誰知道跟這些物事有關呢。”
                 
  “瞧,還有一盒舊照片和信件,也是媽留下的。保存著吧?”馬先生又問道。
                 
  “都扔了!我們又不是名人顯貴,那種東西越舊越賣錢。”
                 
  馬先生於是把手裡的東西拋到左邊去。
                 
  “這箱子裡還有媽生前用的假牙。”
                 
  馬先生從箱子裡撿出一副假牙來。
                 
  “扔了!”馬太太氣憤地說。馬先生正想往左邊一丟,但見金光一閃,便咦了一聲道:“是金牙呢。”
                 
  “什麼?”馬太太直起身來,從馬先生手裡搶過金牙,在手裡掂了一下。
                 
  “扔了麼?”馬先生又問道。
                 
  “不知道是全金還是鍍金的。”
                 
  馬太太答非所問,接著把它擱在身旁的桌面上。忙了一陣,馬太太用眼角瞟了馬先生一眼,然後伸了個懶腰,說道:“累死了,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說著走進房間,順手將桌面上的金牙塞進衣袋裡。

 
 



應戰〔印度尼西亞〕阿里安
                  
                 
  自從一個月前他搬進這巷子裡後,巷裡人就對他敬而遠之。他皮膚黝黑,年紀四十左右,高大魁梧;右臂上紋刺著一條盤著身子、栩栩如生的蟒蛇,像要擇人而噬。他對巷裡人說:“朋友們叫我神蟒。”
                 
  可是看他滿面橫肉,對人不那麼友善,巷裡人背地給他一個不雅的綽號“黑毒蛇”。他在一間妓院當打手。其實,他也不是如何無惡不作,只在口袋羞澀時,會向巷裡人討幾個錢或幾包香煙。人人見他一副凶神惡煞模樣,不得不依從。惟一對他不賣賬的是老唐。老唐年紀和黑毒蛇相若,在這裡住了近十年,用手推車販賣綠豆粥。有次,黑毒蛇向他討兩千盾,他硬是不給,倆人之間就這樣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老唐年輕住在么村時,曾向鄰居一個老伯學了幾年功夫。他習武,純是為了強身。多年來,為祛病健身,每天依然會在小院裡揮拳踢腳。黑毒蛇看在眼裡,心中老大不舒服,就對巷裡人傳言:“那小子竟敢向我炫耀,看,有一天,我神蟒把他截成兩段!”唐太太懦弱怕事,規勸丈夫:“你怎麼要跟這種人鬥,他是爛命一條。”
                 
  “我不是跟他鬥,我只是不想受他任意欺負。”
                 
  “算啦!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
                 
  唐太太依然提醒了一句。一個星期天,老唐那輛手推車,輪軸出了毛病,就在院側一堵墻邊修理。唐太太回了娘家。正午的炎陽曬得他滿身是汗,他歇了歇,望向院子外。無巧不巧,黑毒蛇剛巧路過,見他把視線投來,立刻站住了。
                 
  “你這小子敢瞪我?我把你一雙眼睛挖出來!”黑毒蛇氣勢洶洶。
                 
  “我不是看你。”
                 
  老唐回答。低下頭繼續修理輪軸。
                 
  “強辯!你出來,我教訓你!”黑毒蛇大聲喊。老唐不理睬。
                 
  “出來啊,我們見個高低!”黑毒蛇踏上一步。老唐依然不作聲。
                 
  “割掉你腿間那根吧!你不是男人,以後你改穿裙子!”黑毒蛇不肯罷休,冷笑著。如此污辱的話也說出口?!老唐忍無可忍,忘記了太太的吩咐,霍地站起身來。
                 
  “好哇!要打,是嗎?”黑毒蛇招著手,瞅著他。推開籬笆門,老唐一腳踏出院外。就在這時,突然周圍仿佛響起一陣呼嘯聲,接著他覺得身體猛烈地晃了晃,然後他看到四周的景物在搖動……。霎時,人聲沸騰,巷裡男女老幼,爭先恐後奔出屋外,驚惶失措地喊:“地震!……地震!”老唐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又聽到身後連串轟隆巨響;轉過頭一看,他嚇出一身冷汗。院側那堵墻已完全坍塌,一大截墻垣覆蓋在他剛才蹲著的地方,那輛手推車已被砸得稀爛。老唐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血液好似凝固;黑毒蛇也驚得呆立一邊。回過神來,老唐忽然向對方伸出了手。見老唐的手有所動作,黑毒蛇立時全身戒備。
                 
  “不!”老唐攤開手掌,似笑非笑地說:“我,要謝謝你!”黑毒蛇愣了愣,望著面前的手掌,不知怎樣才好。要握,不是;不握,也不是……。一時間,傻了!

 
 



窗裡窗外〔印度尼西亞〕白放情
                  
                 
  有的人,一見如故,話相投,緣份合,幾句話一過,互相笑一笑就如老相識了。今年才六歲的小明和剛從別校轉來的新生——可迪,因為恰好坐在一起,才上了一堂課,但是一下課他倆就手拉手地去販賣部買飲料去了。這一個開始,使他們在以後的日子裡上課下課都黏在一起,互相給看玩具,常常煞有介事地竊竊私語,成天,總是話談不完似的。小朋友有小朋友的情,當然也有他們與大人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樂趣。大人做了朋友會互相登門拜訪,而小明與可迪雖然是小孩,也一樣懂得看望小朋友。這個星期天可迪在小明家裡玩了一整天,小明的母親又親切又高興地給他們弄點心,當然,小明的其他哥哥姐姐也很歡迎可迪的。小明的父親是個大忙人,一整天不見。
                 
  “你母親真好。”
                 
  可迪說:“看,我的肚子吃得太多,好像大起來了。”
                 
  說完就笑。
                 
  “姐姐說,因為我最小,母親最疼我。”
                 
  小明帶著榮幸地說。他忽然又問可迪:“你的母親疼你嗎?”
                 
  “疼。”
                 
  可迪也感榮幸的答:“我是獨生子,當然更疼,入學轉學都是母親一手料理的,父親少來,他在萬隆做事,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兩個小朋友就這樣不管談論起什麼問題,都是那麼充滿味道的。
                 
  “來。”
                 
  小明叫:“進爸爸的書房看看,那裡有一個和我們一樣高而不穿衣服的女人。”
                 
  “什麼?”可迪嚷:“不穿衣服。”
                 
  “不是真的人,”小明解釋:“那是爸爸喜歡的釐雕刻。”
                 
  進了書房,他倆各有想法的議論起那個裸體雕像來。忽然可迪發現墻上掛著的彩色大照片,看得入神,一時呆若木雞。
                 
  “這是我爸爸和媽媽在巴黎鐵塔下照的。”
                 
  小明看可迪呆著便作解釋。
                 
  “那個是你爸爸?”可迪指著問,好像不相信。
                 
  “是啊,是我爸爸。”
                 
  小明睜大眼睛。
                 
  “怎麼會和我的爸爸一模一樣!”可迪實在感到好奇怪。
                 
  “哎喲,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你沒有看那部謀殺片嗎?因為那個男主角生得和凶手一模一樣便給警察抓去了。”
                 
  可迪沒有再說甚麼,又看了一陣那照片,在心裡想也許是這樣——諸位看官,千萬不要急,故事還沒有完,不要就作論斷,好嗎?又過了一個月,這回輪到小明去拜訪可迪了。週末放學的時候,一起上了來接小明的汽車到可迪家裡去,同樣的,可迪的母親也非常喜歡小明,於是也忙著弄飲料又下廚煮什麼小菜,也因為今天是禮拜六,週末,可迪的父親就會從萬隆回來的,這個做母親的今天有兩重高興,一是因為丈夫會回來,二是兒子的朋友來家裡。果然,下午四時多一點,可迪的父親回來了,可迪和母親迎他進屋來,小明跟在可迪後面,和上次可迪在他家裡看照片時那樣也呆了。可迪叫爸爸,但小明遲疑著不敢叫。這個爸爸呆了一陣子,忽然,拉了可迪也拉了小明彎下腰肢將他們抱在一起,心裡卻這樣想:這個世界真個太小了。

 
 




他只有一百盾〔印度尼西亞〕北雁
                  
                 
  搬到自己的新房子後,這些年來,F仍舊按月拿幾百新加坡元給母親做家用;至於雙眼看不見的父親,從來不出門,錢對他來說,應該是沒作用的。明知這幾百元,兩位老人家是用不完的,不過,F知道,這些年來,母親一直暗中接濟那個經濟環境不太好的妹妹。F自識對家人是夠盡責的。直到有一天,他孩子拿著一張一百盾對他說:“爸,這是爺爺給我的。”
                 
  “一百盾要來做什麼?”正在觀看電視節目的妻子冷冷地說。頓時,F感到心頭像被巨石擊中一般的疼痛,他一言不發的走進浴室,偷偷擦掉從眼角涌出的淚水,暗自在責問自己:為什麼這些年來我竟忽略了雙目全盲的父親?我從來沒拿過一分錢給他,他又哪來的錢給孫子!?注:一百盾約新加坡幣五分錢左右。

 
 



懺悔〔印度尼西亞〕竹櫻
                  
                 
  我飄悠在半空中,迷惑地看著一群警察及記者,在忙著拍照並查看我那僵硬的軀體;突然一陣凄厲的哭喊聲,從外而入,我往門外一看,一群人哭哭啼啼,呵,是媽媽和妹妹,她們怎麼了?只見她們奔向我那躺著的軀體。
                 
  “苦命的霞兒呵,你怎麼這樣狠心,丟下那未滿周歲的小雄……”媽媽嘶啞地哭喊著。
                 
  “姊,你錯了,你不該尋短見……你以死了結這痛苦,但你可想到,你給小雄幼小心靈的打擊,將使他純潔的心靈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二妹的聲音。我輕飄飄地往媽媽及妹妹身邊擠,並且大聲叫喚她們,但是她們一點兒也沒看見我,只一味地撫摸著我那冰涼的軀體,一面凄慘地哭喊著。我知道我是真的死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小雄,他一定在哭著找媽媽了,孩子,小雄,我要孩子,我還要抱他,親他,我大聲疾呼,但現在已遲了,陰陽兩相隔,死神把我們分開了……我飄遊在半空,我穿過茫茫雲霧,我飛越人群,跨過車水馬龍街道,抵達家門,小雄的哭喊聲頻頻傳來,使我萬箭穿心似的,看見淚流滿面的小妹,緊抱著小雄,小雄已哭得鼻紅眼腫,兩隻小腳拚命地亂踢,兩隻小手死命地亂抓小妹的頭髮;我走近小雄,親他的臉頰,並柔聲哄著他:“乖乖,別哭,媽回來了。”
                 
  小雄突然停止哭聲,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到處尋覓,他聽得見我的聲音,他在找媽媽,呵,小雄,小雄,我的心肝寶貝,是媽害了你……天啊,我錯了,我錯了!我為何要自殺?我為什麼不為小雄著想?呵,現在木已成舟,無法輓回……“媽媽,媽……呵……”小雄的哭叫聲。我心如刀割地,緊摟著小雄,遲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後面把我揪開,使我踉踉蹌蹌地離開大門;我拚命掙扎,我大喊大叫,我還要找那黑心男人拚命……“親愛的,我剛才接到電話,我的太太自殺死了,我要去處理一下……”一個熟悉的男音傳來。
                 
  “唔……不,你答應過我,要一整天陪我,我不許你走……”一個女人撒嬌的聲音。
                 
  “我的甜心,我去一趟就回來,她已死了,你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太太了,這時,你要我留多久就多久了……呵,你的皮膚滑溜溜的,又香又白又嫩,我多想整天抱著你,吻著你……”
                 
  “噢……唔……”一陣女人的嬌喘聲。無形的力量越來越大,我跌進了一個黑暗的深淵,遠處傳來斷斷續續小雄凄愴的哭喊聲:“媽媽,媽媽!……媽……媽!……”

 
 



斜陽〔印度尼西亞〕冰湖
                  
                 
  風拂碧波遠,孤帆釣夕陽;飄悠回眸處,身在海中央。她已沉醉在眼前令人迷惑的一刻;天邊夕陽如一顆紅球般似近若遠,水平線上染了一層淺紅色,配上那瞬息萬變、絢爛多彩的晚霞,幾隻海鳥點綴雲海波中,矚目是綠波層層,更遠處是青山隱隱,加上拂面而來的柔風陣陣,如此美景,怎能不讓她心情激盪?
                 
  他手上拿著一罐飲料,斜靠著站在甲板上,默默注視著坐在板凳上的她,偶爾也隨著她目光投視之處停留片刻,但更多的是把視線集中在她身上,把她全身每個動作盡收入眼底;那怕是眨一下眼或動一個小指頭,都逃不出他的焦點。今天她穿了件寬鬆米黃色短袖連身衣褲,腰間配上奶咖啡皮帶,顯得青春活潑,令那頎長的身材另有一番韻味,他欣賞這女孩的風采,渾身充滿藝術氣質。他奇怪與她初次見面時,竟有似曾相識之感覺,這是緣份吧!望著那秀麗的臉、那專注的眼神、那莊重的神情,臉上泛起淺淺的甜笑,偶爾不經心地用手指梳一下拂在臉上的長髮,小嘴還時不時發出輕嘆:“啊!好美……真的好美啊!”她本身就是一幅美麗的畫,他能不感動嗎?無形中也被感染著,歡愉之心油然而生,他滿足於這一刻。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這女孩竟能操縱他的喜怒哀樂,活了這把年紀,見過的美女何止萬千,唯獨她令他動心,心甘情願為她降伏,拜倒石榴裙下,也不知費了幾許心力,才獲得一顆芳心。他心裡盤算著今晚就向她求婚,他摸一摸褲袋,小盒子裡兩枚鑽戒已準備好。早上通電話時,他先給個暗示:“思思,今天不陪你吃中飯了,姑母從美國來,我去接機,下午來接你,有句重要話要對你說。”
                 
  “什麼話,在電話裡說不是一樣嗎?”對方傳來嬌滴的聲音。
                 
  “不一樣,這句話,該選個適合場所,我要很慎重地對你說。”
                 
  他充滿感情地。
                 
  “看你神秘兮兮的,好吧!小女子遵命就是。”
                 
  她調皮地。他心裡喜滋滋地,她冰雪聰明,該聽出他弦外之音吧!
                 
  在一間高雅清靜的餐廳客房裡,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馮遠做夢都沒想到會再見到陳敏,心中激盪著,愣愣望著她——她漂亮如故,風韻不減當年,他神思恍恍惚惚,一時間,無法開口。陳敏也很激動,她端起桌上的果汁呷了一口,心想:這男人風采依舊,三十多年漫長歲月,只為他淡淡掃去臉上的幼稚,卻給他抹上成熟、穩重。
                 
  “想不到吧……我侄兒的事……我不贊成……”她開門見山。他的思緒還沒有集中,抓不準她的音浪,心裡模模糊糊:她侄兒是誰?與我何關?為何告訴我?“陳剛和思思這門親事,我反對……”陳敏望瞭望他。
                 
  “陳剛?思思?什麼……你是指我女兒?”馮遠完全清醒過來。
                 
  “正是。”
                 
  陳敏非常激動。
                 
  “我倆的恩怨自己了決,別誤了孩子們的幸福……。”
                 
  馮遠也激動起來。
                 
  “好一個自己了決,當年的事,你心裡有數……”陳敏傷心得想哭。
                 
  “你不聲不響跑到外國去,差點讓我發瘋……”馮遠痛心地。“陳剛不姓陳,他姓馮……”陳敏雙手掩面哭起來。
                 
  “啊……陳剛……他……他……難道……是……是”馮遠一下子傻了,他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願為連理枝〔印度尼西亞〕高鷹
                  
                 
  傍晚,正當敏哥在庭院乘涼,突閃出一個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漢,以粗黑的雙手卡住敏哥的脖子咆哮著:“魔鬼!敢再來調戲我媽,我要你的狗命!你別夢想侵占我的住宅。”
                 
  說完,在敏哥臉上猛摑了個巴掌,便走開了。敏哥臉兒發麻,嘴角溢血微帶顫抖。
                 
  “莫名其妙,我又沒做虧心事……”這場風波很快傳開了,左鄰右舍在議論紛紛。一位長老說,敏哥年紀七十多,其妻也死了三四年;而鳳姐也年逾花甲,守寡也快十年了。今日他們倆相好,是好事,應成全他們才對啊!她的敗家子也太過分了,簡直目無尊長。鳳姐得悉後,氣急敗壞地譴責了兒子:“欺人太甚!敏哥是好人,媽做人堂堂正正,我的事甭你管;你不務正業,還是多管自己的事吧!房子屬我,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說話!”說完,氣衝衝地離開了家。她給敏哥撥了個電話:“阿敏,傷勢嚴重嗎?真不好意思,你不必怕他!明天是禮拜三,我們去練'查查查'健身舞,別忘了呀!拿起勇氣來吧!”
                 
  “沒事,謝謝你鳳姐,明晚見。”
                 
  練完查查舞,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歸途中,敏哥有點害臊地將小信封塞到鳳姐的手:“別先拆開,我這兒先下車……”當車駛至家門口,從門前的一棵枝葉茂盛的樹上,跳下了一個可怖的黑影。
                 
  “狗雜種!有本事出來!快出來!”
                 
  “想幹什麼,吃飽了無聊,給我滾!”鳳姐打開車門跳了下來,擺動著手指大罵。懶漢碰了一鼻子灰後,夾著尾巴溜了。鳳姐回房後,小心翼翼地拆開了小信封,一看,現出四個筆力剛勁的毛筆字:“愛心不移”,鳳姐將信貼在胸口,喜在心頭。這一夜,激動、興奮、幸福交織在腦海中……禮拜拂曉,鳳姐早已起床。這時,敏哥已在車站等候著。他們倆手牽手來到了多情的覆舟山下,參加了“永恆”越野爬山隊的活動,走了約莫一個小時,在松濤的呼嘯聲中,他們倆登上了連旺“少女峰”,在綠色草地上雙雙坐下憩息。眺望那林木蒼翠、萬紫千紅的萬隆山坡,他們倆像有說不完的話兒,時間也仿佛閃電般消逝。敏哥似心事重重,他東張西望後,飛快地在鳳姐紅潤的臉頰上深情地親吻了一下,鳳姐眼疾手快地也將內寫有五個神秘的字的一封信遞給了敏哥,還再三叮囑,回家後才可打開。不覺,天下起陣陣喜雨,颯颯的山風帶來了幾分寒意,他們倆肩靠肩、手攜手,同撐一把雨傘走下了山。敏哥輓著鳳姐的手送她回到了家。這時,兩人的身影遠遠就被懶漢看見了,他自討沒趣地閃避遠去。

 
 



大慈善家的父親〔印度尼西亞〕歌林
                  
                 
  中午憩息時間,“愛心”老人院的一間寢室裡,兩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正躺在床上交談著。
                 
  “再過兩天又是中秋節了,不知道我們有沒有福氣吃中秋月餅?”乙老人凝視著天花板,首先打開話匣。
                 
  “聽說'仁愛'老人院的老人就有這個福氣呢!”甲老人接腔地說道。回頭看了一下乙老人依然注視著天花板,於是繼續說:“聽說那邊的老人每人分得兩塊月餅。他們那邊,每年會有一位大慈善家送來數十盒月餅,還有那邊的老人從那位大慈善家另得到一個紅包,裡面是兩張一萬盾的錢呢!”甲老人說完,一臉是羡慕的神色。甲老人的這段話,將乙老人引到往事的回憶裡去。想起在家的那段日子,自己是多麼的風光。每年的中秋節,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爭著買最最名牌、最最好吃的中秋月餅來孝敬老人家。不止月餅,還有外國果子、名貴酒,還每人包了個大紅包,裡面是一百萬的錢,還有紅色封面寫著“壽比南山”的祝詞。那些日子裡,自己真正是最幸福的老人呀!……想到這些,他那乾癟的皺臉浮現出一片光彩。可是,這一片光彩一瞬間就閃沒了……“喂,你怎麼發起呆來了。”
                 
  乙老人思路,被甲老人打斷了。
                 
  “不知道那位大慈善家叫什麼名字?”
                 
  “聽說是姓吳的,名字我就記不起來了……”甲老人沉思了片刻,吶吶回答。“是不是姓吳名孝。”
                 
  “噫,你怎麼知道的!”甲老人以詫異的眼光注視著乙老人。
                 
  “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是他嫌我年老多病,把我送進這間老人院的!”乙老人說完,心中有一種傾訴不出的委屈。甲老人在一剎那間驚訝不解,變得啞口無言……。

 
 



橫禍〔印度尼西亞〕立鋒
                  
                 
  他提著行李,來到飛機場,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電視熒幕上某飛機因故墜落山區的可怕情景,不禁打了個寒噤,於是撕掉飛機票,打消出國的念頭,提著行李回來了。他提著行李,來到火車站,想赴萬隆參加校友們邀請的聯歡會,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報紙上報導的火車在賓打洛(BINTARO)相撞、死傷一百多人,那斷手斷腳、鮮血四濺、血肉模糊、車廂翻倒撞癟、屍體變成肉餅、血腥衝鼻、令人不忍卒睹、悲慘可怖的場面,他打了個寒噤,於是撕掉火車票,打消赴萬隆的念頭,提著行李回來了。他裝扮停當,西裝革履,油光滑面,名貴香水噴滿全身,香氣四溢,坐上私家車,準備去赴好友之女結婚的喜宴,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英王子查理斯前妻戴安娜王妃座車出事、汽車撞癟、戴妃香消玉殞、令全世界震驚、人們都忍不住一掬同情之淚的電視新聞凄酸場面,他心裡一陣戰慄,於是打消了赴宴的念頭,退回家中呆坐……。有一天,一架飛機像喝醉酒似地從空中東倒西歪不偏不倚直往他家的屋頂墜落,“轟”然一聲,飛機著火了,房屋倒塌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來不及弄清是怎麼一回事時,已是腦漿迸裂、血花四濺、“蒙主恩召”去了。

 
 



扒手〔印度尼西亞〕立鋒
                  
                 
  張子林和葉珍珠是小學同學,他倆青梅竹馬,長大後兩情相悅,打得火熱,已達“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張子林是書香子弟。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報館編輯。他從小就在嚴父慈母愛護下受到嚴格教育,灌輸了謙虛、忠誠、禮讓、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良好道德品質。可惜父親因病早逝,家道中落,母親也因華文報館停辦,只好當家庭教師,含辛茹苦地把惟一的孩子帶大。而葉珍珠的父親是某大企業的董事長,她是葉家的掌上明珠,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他倆的戀愛葉老夫婦並不知情。兩個小戀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苗條可人,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張子林的母親向葉珍珠的父母提親時,遭到了對方的白眼。
                 
  千金小姐怎能嫁給窮教師的孩子?何況他們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對方的態度似乎“情有可原”。從此,在葉老夫婦的管制下,這對小戀人的關係慢慢疏遠了。不久,聽說葉珍珠嫁了個金龜婿。三年後,張子林的母親因心臟病發猝然去世。子林其時已大學畢業,但人浮於事,學非所用,這位法學士只好去當小職工。張子林為人太老實,不會逢迎拍馬,人說在這社會上不偷不搶不騙,怎能發達?子林生活清苦,但卻也問心無愧,活得愉快。如此,又過了三年。單身貴族的他仍是兩袖清風,依然故我。有一天,張子林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正向回家的路上走,真是鬼使神差,忽然踢著了一件東西,拾起一看,原來是一個錢包。他到僻靜處打開一看,裡面除有一大疊大鈔外,還有一小盒金首飾。啊!這樣一筆橫財,多誘人!嗨!我發財了,從此,可以用這些作本錢搞生意或參加什麼投資事業,改善生活,這是天助我也!但,他立刻記起父母的諄諄教導:做人要忠誠、老實,不可貪不義之財!張子林心想,這是誰這麼不小心,把裝了這樣多鈔票和金首飾的錢包丟了?再仔細一看,裡面有一張居民證,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面熟的貴婦相片,他愣了一下,決定照居民證上的地址親自把錢包送回主人。當他走到那豪華的巨宅前,猶豫地按了一下門鈴。開門的是女傭人。他說明來意,在女傭人的帶領下,他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等候。心想:等下她看到我她一定很意外和驚喜,看她如此富有,一定過得很幸福,她父母的確沒選錯金龜婿,如果嫁給我,肯定一輩子受苦。他為她獲得這樣好的歸宿而慶幸,更為她深深祝福!但當她看到我這樣落魄的形象,會不會把我看成是來打秋風的呢?……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女主人出來了,她先是一愣,似乎不能置信來的竟是他。她想:他來做什麼呢?想重續前緣?想乞求愛情的舍施?還是走投無路來乞求幫助或者是來詐騙?……當張子林拿出錢包交回給她時,她感到萬分意外又高興。但,瞬息間又似乎感到奇怪,用那疑問的眼光向他上下打量:從他的穿著她看出他仍然未混出什麼名堂,那亂糟糟的鬍鬚,風塵滿面的樣子簡直像小癟三!她謝了他,但並沒重逢的喜悅,他們只像陌生人一樣,在交談幾句後就分手了。張子林感到受了侮辱似地默默回家。他很後悔為什麼自己會莽莽撞撞地親自去送回給她?啊!那也許是潛意識裡渴望見她一面的衝動?第二天,他莫名其妙地被拘捕了。罪名是:扒手!

 
 



大小通吃〔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上午,診室的門鈴響了兩下。我就知道看病的人來了。我一開診室的門,就看到診室裡坐著三個人。左邊的長板凳上坐著兩位年齡大約都在四十上下的女人。其中一位愁容滿面、散髮不梳、身披牛仔夾克,我暫時稱她為A;另一位呆頭傻腦、眼屎未除,頸項上縛一條灰色圍巾,我姑且叫她為B.這兩位污垢滿臉的女人,從她們邋遢的樣子,一眼就能看出是病魔纏身的人。她們的對面,右邊的鐵椅上坐著一位明眸皓齒的紅裝女人。衣裙、嘴脣和指甲全是紅紅的,光彩奪目。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端莊、秀氣、俏麗。我敢斷定地說,這種女人肯定人見人愛。她不像是有病的人。憑經驗我心裡猜想,她八成是陪送A、B來的。人們常說寧可做導演,不要做醫生。因為導演是對著漂亮美麗的明星;而醫生是對著愁眉苦臉的病人。今早我可走好運了,總算對著一位美麗的女人。她比明星還要明星。我注視著她,心裡美滋滋的十分舒坦。醫生和常人一樣都喜歡欣賞美的東西。
                 
  “醫生,早安。”
                 
  一見到我立在門旁,那一位“全是紅紅的”便開口說,她不但人長得嫵媚,聲音也十分悅耳。說了“早安”以後,她轉過頭對著A、B說:“你們兩位先看吧,你們一起進去吧。”
                 
  回頭又對我說:“醫生,她們是我親戚。先給他們看吧,她們都病得不輕。等下輪到我,診費跟我的一起算,由我來付。”
                 
  瞧,這美麗的女人,心地多好!A、B進來了,我心不在焉地給她們檢查一下,發現A是患了流行性感冒;B是吃錯東西拉肚子。我給她們各打了一針並配了藥方。前後不到幾分鐘就解決了A、B的問題。她們似乎發現我給她看病時的心猿意馬。也發覺我是要盡快地把她們打發走。老實說這時候我腦海里想的是在候診室正在候診的那位“全是紅紅的”。好讓她快點進來,好讓我好好欣賞。當我開門把A、B送走,正要招呼那位“全是紅紅的”的時候,發現我的候診室裡空無一人。開始以為她上廁所去了。這時廁所的門敞開著,證明裡頭無人。我走去巡查,裡頭空空如也。我便問A:“你們的親戚怎麼還沒看病就不見人影了?”
                 
  “什麼我親戚?我根本不認識她。剛才在你這裡初次見面。”
                 
  A不悅地回答道。
                 
  “那麼你們兩位是親戚嗎?”我指著A、B問道。
                 
  “我們三個人,誰都不認識誰。怎麼會是親戚呢!”B答道。
                 
  “你們跟她是親戚或者不是,都不要緊。她不想給我看也沒關係。她走了。那麼診費你們自己付好了。每人一萬五千盾。”
                 
  “診費我們已經付了。”
                 
  A、B異口同聲地答道。
                 
  “是什麼時候付給我?”
                 
  “不是付給你。我們已經付給她了。”
                 
  A答道。
                 
  “你們為什麼要付給她?”
                 
  “剛才我們等你看病的時候。她走進來,問我們在這裡看病,一次要付多少錢,我說看一次要一萬五千盾。她說這裡的醫生是她爸爸的好朋友。她要我們省錢,要我們假認是她親戚。診費有折扣。說我們每個人交給她一萬盾就夠了。我們心裡想這個人真好,幫我們每人省五千盾,我們就把錢趕快給她。”
                 
  “你們就相信了她的話,錢就給她了?”
                 
  “是呀!她還說,一個人看病跟三個人一起看病,收費應該不同。就像批發價錢跟零售價錢不同是一樣的道理。剛才你也聽到了,診費全部由她來付。”
                 
  我聽了撓撓頭,無可奈何對A、B說:“你們可以走了。因為你們都付了診費。”
                 
  好傢伙,大小通吃。

 
 



智擒偷情賊〔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余信重太太最近發現了兩件使她疑惑的事:一件事是老公忽然間喜歡穿起名牌襯衫;另一件事是家裡的女傭人美拉蒂忽然間也涂起口紅來。這兩件大發現,使她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她堅信在這兩件大發現之間有密切的連帶關係。有一天,她在老公洗澡後所換下的髒衣服堆裡,發現有一根長約三十釐米的頭髮。這樣長的頭髮應該不會是男人的;同時在一件襯衫上也發現了口紅的殘跡,好像洗過後遺留下來的。這一次的發現要比早先的發現更使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整日坐立不安。開始感覺到事態發展的嚴重性。她感到後悔不聽朋友們的規勸:家裡千萬不可以雇傭美貌的女傭人。她這一次雇傭俏女傭美拉蒂是一次大大的失策。為了應付目前的緊急情況,她採取了兩項重要措施:一項是靜觀事態發展,暫時按兵不動,免得打草驚蛇;另一項是精心設計了一個“智擒偷情賊”的方案。有一天,當余太太跟她老公進早餐時,她對老公說:“今晚,我不回來吃飯。我媽家裡來了香港親戚。媽要我陪客吃晚飯。今晚你想吃什麼,可以叫哈山或者多諾去菜館買。”
                 
  多諾是美拉蒂從鄉下一起帶來的男童工。平日的工作是抹地板剪草地。此外汽車進出他管開車房的門。哈山是給老公開車的司機。
                 
  “你放心去陪你媽,我的晚飯你不必擔心。我可以跟朋友在外面隨便吃一餐。”
                 
  老公和氣地答道。吃完早餐,老公就提著公事包上班去了。她細心觀察老公的反應。看到老公的表現要比平時乖多了,更加深了對老公的懷疑。到了老公下班回家的時刻。余太太用“調虎離山計”讓美拉蒂離開家裡。她避開男童工的注意,偷偷溜進女傭的睡房。她把房間的窗戶關緊。把房門關好,但沒有上鎖。把電燈熄掉。一切弄妥當了,她就上床躺下來,用毯子把整個人裹起來。在黑暗中靜待老公的光臨。這時她越想越氣,沒想到老公如此下賤,竟然也跟女傭亂搞。今天看老娘的厲害,你不跪在地下求饒才怪呢!不久就聽到屋外汽車的喇叭聲,老公下班回來了。男童工會去開門。她開始戒備起來,像一個英勇的戰士要投入一場激烈的戰鬥。過了幾分鐘就聽到■嗒一聲。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死鬼開門進來了。在黑暗中,一下子她被緊緊抱住。老公平時很少對自己會有這樣的熱烈動作。她感覺到隔著毯子頭部被吻了一下;同時又感覺到一隻不規矩的手向胸部抓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她從毯子裡抽出右手,使盡全身的力氣,在黑暗中朝著對方的臉部一巴掌打過去。又大聲喊叫:“打死你不要臉的王八蛋,”一下子她跳下床鋪,衝向門旁的電燈開關,■嗒一聲開了電燈,滿室明亮。一看她幾乎暈了過去,站在跟前的人可不是老公,而是家裡的司機哈山。沒想到平時看起來穩重老實的哈山也會勾引女人。他害怕得畏縮在墻角,臉上表情驚恐萬分,全身不停地顫抖。他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女主人會睡在女傭人的睡房裡。兩個人相對無語,發呆了幾秒鐘。她開始醒悟起來,原來美拉蒂是為哈山而涂滿口紅的。最後還是偵探迷的余太太更機靈,馬上隨機應變地說道:“哈山,我早懷疑你跟美拉蒂勾勾搭搭。我才設計逮住你。以後不許再跟美拉蒂亂來。不然我要去告訴你太太。今天發生的事我原諒你一次。我警告你,今天發生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不可以告訴美拉蒂,也不可以告訴我丈夫,明白嗎?”
                 
  “我明白,女主人,保證不再跟美拉蒂亂來。今天發生的事,我發誓不會對任何人說。”
                 
  哈山知道今天闖下大禍。很幸運得到寬宏大量的女主人的原諒。心想以後一定要安安分分做一個好司機。余太太回到客廳裡,揀了一張沙發坐下來。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一顆心仍在怦怦直跳。今天差一點出了差錯,實在太危險。吐了一口氣,盡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忽然間桌子上的電話鈴響起來。她走過去接聽。話筒裡傳來清晰的聲音:“余太太嗎?我們是平安醫院的急診室。請你馬上過來。你的先生在郊外發生車禍。他,還有女秘書都受傷。兩個人都昏迷還沒有醒過來……”余太太掛斷電話,臉色發青像死人一樣難看。馬上趕去醫院。在途中她才恍然大悟。三十釐米長的頭髮,襯衫上口紅殘跡……女秘書……

 
 



墳前〔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秋雲是在子晶逝世後第三個月才來到墳前憑吊。墳場荒草凄凄,蟲聲唧唧,不是清明節,四周一片寂謐。她悄悄地移步墳前,將一雙呆滯的眼光投向墓前的碑石。光潔的雲石板上刻著一行秀氣的草書:“在此長眠著,我這一生惟一鍾愛的妻子——子晶!”很新穎的墓碑,很高雅的構思,很富詩意的紀念,死心塌地的痴情……一絲冷笑浮上秋雲蒼白的臉龐,冷笑中含著深深的哀怨。子晶,一個活活潑潑的女孩子,曾經是自己如膠似漆的膩友,亦曾是自己反臉相向的情敵;浩與自己交往三年,卻在最後的時刻背棄了她,投向子晶。而今天,三年來情書中頻頻為她歌頌的字眼:“我此生惟一鍾愛的你”,卻很詼諧地鏤刻在子晶墓前。男人……秋雲系緊絲帶,打了個寒噤,轉過身,正想離去。驀地——“秋雲,你也來了?”一聲熟悉的問訊發自身旁。她舉首一望,失聲輕呼:“浩……?”浩點點頭,臉上掛著笑容,還是那麼英俊,瀟灑。
                 
  “子晶走了,先我們而去,她罹了乳癌。”
                 
  “我知道,”秋雲微微點頭,視線卻投向一旁站立的少女。
                 
  “這是我的新夫人,”浩笑笑,語音有點不自然:“家裡人要我重娶,他們說,百日內不娶,要等三年……”秋雲默然不語,一絲冷流掠過心頭。浩回頭牽過少女:“倩倩,過來,我給你介紹……”秋雲木然凝視,沒有伸出手去。她默默地朝墓碑投上最後一眼,然後漫開步子,離去。……

 
 



廟內,廟外〔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古廟內,香火繚繞,朝拜的香客很多。一臉“慈悲”的廟祝方伯坐於一側,在為一位新來的少女解析問題。
                 
  “你求什麼呀?”他問?“求姻緣,”少女答,聲音很細,帶點靦腆。方伯點點頭:“求婚緣,放生最好,明日是觀音誕,多放生,多行善,良緣自然會來!”少女面呈喜色:“我要放生!”
                 
  “那好,”方伯說:“我們這裡每逢菩薩聖誕都有舉行放生會,廟外賣鳥雀的攤子很多,你可以買些放生!”
                 
  “須放多少隻呢?”少女問?“當然愈多愈多,先發一個願,五百隻,一千隻,隨你意,你也聽說過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鳥雀也是生靈,與人一樣,它們也需要自由呀。”
                 
  說著又補充一句:“等發下的願應驗後,你就包個紅包謝神,神就會加倍保佑你!”少女點點頭,合十而去。
                 
  廟門外,幾攤雀販擺著鳥籠在賣鳥,可愛的小鳥擠在籠內發出求救的叫聲:“救,救救!”一小堆被悶死或擠死的鳥屍被揀出棄在一旁。方伯匆匆步出廟門。
                 
  “巫庸呢?”他舉目四顧,回頭向其中一位鳥販問?巫庸是捕雀的“高手”。
                 
  “沒見他來,想是在家裡睡懶覺!”一個說。
                 
  “這傢伙!”方伯焦急地罵:“袋子有兩個錢便貪懶了,明天是觀音誕,缺少鳥雀可不行啊,大家在等著放生哩!”他踱前兩步,倏地抬頭對鳥販道:“你們回去動員村裡的小孩,多捕幾籠來,明日大家要放生,要行善呀……”
                 
  “好好好……”鳥販連連點頭。方伯反身離去,才踱出幾步,又回頭道:“記得,明天大家要行善呀……”

 
 



高境界〔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午後。很意外,在巷子小攤旁遇見老劉。想避已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面與他打招呼和握手。
                 
  “我是小田,棉中同班同學。”
                 
  他呆望著我,大概沒想到在這陋巷裡會碰到熟人。
                 
  “我們是乒乓校選。”
                 
  我提醒他。
                 
  “啊,對,我記起了。”
                 
  他想了好一陣子總算記起了。
                 
  “你的球很古怪,但你打不贏我。”
                 
  當年他和我都是乒乓迷,還夢想當國手呢。寒暄過後,是一陣沉默。他心不在焉,無語。我心事重重,難言。多年不見,竟是如此隔膜。我終於鼓足勇氣,打破僵局,說道:“老劉,真對不住,當年向你借的一筆,至今一直未還給你……”
                 
  “呵,是麼?”他的反應很平淡。
                 
  “以前的事我已忘得一干二淨,提它幹嘛!”
                 
  “可是借債不還,我於心不安。”
                 
  “唉,同學有難,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是應該的。”
                 
  他又重複一遍。他的回答及謙和的態度使我大感意外。卅年前,他曾怒氣衝衝地向我討債、逼債,那時我窮得三餐不繼,他非常氣憤和失望,在眾人面前奚落我一番。那一幕,令我畢生難忘,那是我的奇恥大辱。但我不怪他,只怪自己沒有志氣。這也是我後半生頭抬不高、腰伸不直的原因。從此我們斷絕了來往。我心中有愧,老實說,我無顏見他。今天異地乍逢,沒想到他不計前嫌,落落大方,如此寬容,叫我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眼眶濕了。他只簡單的一語,把幾十年的陰霾一掃而空。壓在我心頭的大石,也給他輕輕的一揮,散掉了。哎,如此偉大的胸襟,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我早聽說,近年他一心向佛,努力修行,想不到竟達到如此高的境界,令我肅然起敬。但我從他的衣著和舉行觀察,覺得他經濟環境,應該不會算太寬裕。但他卻輕易地放我一馬,把舊賬一筆勾銷,實在難能可貴
                 
  。我拉他到我攤子坐,泡了杯熱咖啡,拿出肉包子。他也不客氣地接過來吃,看出他吃得津津有味,他還連聲贊說:“好包、好香。很好吃。”
                 
  他舉止匆忙,吃完就起身告辭。我順手把今天賣不完的包子全包好交到他的手。他先是不肯,但拗不過我的熱情,終於無奈地收下。我此舉動機何在,是為了補償?是還債?我自己也說不上。他倒反而對我千謝萬謝,說多年了,難碰到像我如此熱心腸的好人。他的步履蹣跚,我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在小巷尾消失。我百感交集,他是一個多麼崇高可敬的人啊。我深深地吸口氣,給自己松懈一下。回到攤子,我發現桌上留下一個小布袋,我隨便一翻,裡面有一個硬紙皮,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字跡已開始模糊,字是這樣寫:“本人患有嚴重健忘症,如故疾復發,請仁人君子施援手,與下列地址和電話聯繫……”

 
 




舊瓶〔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為了貪圖一張免費旅遊國外的機票,他飛新加坡作健康檢查。新加坡人壽保險公司的汪小姐和他約法三章:檢查合格,買成保險的話,旅費由她負責。買不成的話,自個兒掏腰包。買保險事,他們是一條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健康檢查包括:驗血、檢查心臟、化尿。工作人員還詢問他的家族史,上輩可有甜尿的?是否有高血壓的遺傳?他回答說,鄉下的家族,百年之內榮獲兩次“五代同堂”的殊榮,遐邇聞名,還樹碑立傳呢,他的父母均在九十歲才仙逝,今八、九十歲高齡的叔嬸,健在的還多呢。那些工作人員聽了讚嘆不已,也深信他不是那種對保險公司抱有什麼企圖的人。驗血,檢查心臟他自信可輕易過關;年輕時,他愛好運動,而且向來對起居飲食也十分注意。輪到化尿了,他從廁所走出時,遇見汪小姐,她一見大吃一驚:“咦,你的小便怎麼如此濁黃,好像還帶點血絲呢。”
                 
  “是的,近來我的腎有點問題。”
                 
  他據實回答。
                 
  “這樣恐怕過不了關呢。”
                 
  她擔心地說。
                 
  “那怎麼辦?”他說。
                 
  “我滲些水衝淡它如何?”他自作聰明的毛病又發作。
                 
  “千萬不可,有人這麼做過被識破。”
                 
  她阻止。她作沉思狀,然後臉色凝重地說:“你把瓶子給我,我幫你。”
                 
  望著她往女廁走去的背影,他突覺得她剎那的高大,令他感激不已。他早看出她是屬於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不一會兒,她出來了。哈,舊瓶裝新尿,這倒是新的創舉。
                 
  “你拿去,包沒問題了。”
                 
  接過尿瓶一看,果然清澈得多了。他將它呈上去,輕鬆愉快回酒店了。一件難題,只要願意動腦筋,是可以輕易擺平的。這是他獲得的新經驗。下午,回去拿化驗報告,工作人員告訴他說:“先生,您的化驗結果一切正常,”停了一會,望他一眼不解地說:“但是,你怎麼會有身孕?”

 
 



是你教我的〔印度尼西亞〕雯飛
                  
                 
  當她發現放在旅行袋內剛從銀行提回的數目不少的款項忽然不翼而飛時,震驚得差點昏了過去。怎麼不呢?那是她千里迢迢,別離家人遠赴雅加達的主要目的,準備替夫家采辦貨品的一筆會款啊!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會是誰偷去的呢?她沒有娘家,母親早在她童年時就過世,父親在她剛披上婚紗也走了。她每次回來,就住在二弟家裡,二弟尚未成家,從小刻苦耐勞、省吃儉用,雖然讀書不多,卻靠勒學老實頗得老闆賞識信任,如今他在事業上已有了一點成就,並且實現了他的願望——把分散各地的兄弟匯合起來,給予生活上、工作上的扶持。她對這位弟弟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反之對其大哥自小懶惰成性、好逸惡勞感到極度厭惡。憶起小時候,大哥常帶她和二弟逃學,教他們偷拿停放在路旁的轎車內掛著的裝飾品,教他們偷摘別人家籬笆內的花果,教她們偷表弟妹的玩具,在游泳池的更衣室裡偷朋友的錢……。她記得那年她將要隨夫遠飛外島謀生的前一天,接獲大哥因開空頭支票而被捕入獄的消息,她與二弟同去牢裡探望,見到穿著深藍色獄服的大哥低垂著頭走出來,她的心有多沉重。此刻,輪到她這個做妹妹的錢被偷了,真是豈有此理!難道大哥竟連兄弟情義也不顧了!傍晚,餐桌上,只有她與二弟、大哥三人一起進餐,不見三弟。大哥像往常一樣,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嬉皮笑臉,說話不著邊際的談東扯西。她緊繃著臉,心中罵道:哼!你別來這一套啦!一副泰然自得無罪狀!她極力盤算著如何開口提穿大哥的罪行,終於……“哥!請你別再假惺惺了!拿來!還給我!”她努力迸出這句話,心激烈的跳著,脣有些抖。畢竟他們已離別了十多年,手足情被歲月所衝淡,本來還有一絲絲的兄妹情,如今因著那筆錢的失蹤使她在極度憤慨、悲痛、沮喪下不能自製而不顧一切了。
                 
  “什麼?”幾乎是同時,大哥和二弟異口同聲地說,空氣頓時凝固。
                 
  “我的錢呀!明天我要去采辦雜貨的現款……”她歇斯底裡的喊,她的喉頭哽住,委屈、悲憤、難過、痛恨使她再也無法說下去,伏在桌上抽泣。二弟嚴厲地注視大哥:“你?”
                 
  “不是!我沒有拿,發誓!真的!”大哥分辯。忽然,他望著三弟的空位……猛然記起什麼,恍然大喊一聲:“是三弟!對!一定是他,我剛才看到他和一群朋友朝XX賭場走去……”果然,他們從三弟的衣櫃裡搜出XX銀行紙袋,而裡邊已是空了。她瞪著窗外,眼前仿佛看到當年的那一幕……她牽著四歲的三弟,漫無目的地逛游著。家中已多天沒有炊煙了,十一歲的她帶著他出去“找食”,有時到親戚家裡吃一頓,有時跑去媽媽生前好友家裡……。那天,當他們走過巴剎那一排賣玩具的小鋪前,三弟忽然硬拖著她的手,指著地下擺著的那輛木製小汽車叫著:“我要!我要!”告訴他,姐姐沒有錢,他不懂,一直哭鬧著,她靈機一動,對他耳語一會就放下他先走一步。豈料,她剛走五、六步,後邊就傳來三弟的哭喊聲,只見三弟被一個中年人拉著耳朵惡狠狠地咒罵著,她趕緊走回去,試圖幫他“解圍”,便假假地責怪他:“你不可以隨意拿人家的東西呀!”三弟邊哭邊指著她:“剛才是姐姐教我的嘛!嗚……。”

 
 



關心別人〔印度尼西亞〕意如香
                  
                 
  在聯歡會上。闊別卅多年的校友聚會“本扎”山頂。老吳夫婦也興致勃勃地駕車赴會。到達時,山頂賓館裡早已雲集了百多位顯現銀發、皺紋露臉的老師與同學們。久別會面,大家都顯得分外高興與熱情。笑語連連,侃侃而談。晚會開始。節目安排極為豐富多彩,食品飲料更是應有盡有。主持人“小李子”事業有成,是商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氣宇非凡,出口成章。令出席者倍感親切與溫馨。他取出了三個精緻的盒子來熱情洋溢地宣布道:“這裡備有三個盒子,每個盒裡頭都各有三張字條。現在,請大家推舉出三對已過金婚的夫妻來。三對夫妻各取一個盒子,然後,選出他們認為不要的字條交出來。選中暗猜的都會得獎!……”大家轟然著,熱熱鬧鬧地推選出三對老夫老妻上台去。
                 
  “小李子”口若懸河地繼繼說道:“三張字條的內容是:第一:我希望事業成功,出人頭地;第二:為人要有幽默感;第三:我要關心別人。現在,請三對夫妻把他們認為不要的字條交出來……”三對老搭檔風情不減當年,他們看著字條揣摩著,交頭接耳了一番,然後大大方方地把各自不要的字條遞交給了主持人“小李子”。
                 
  “小李子”接過三張字條後逐一看了看,會心地發出了微笑。然後大聲宣布道:“恭喜三對都選中了暗猜。大家見解一致:都不要'我要關心別人'這張字條……”聯歡會上爆出了熱烈的掌聲與笑聲。三對金婚夫妻興高采烈地各領取了獎品。都忍俊不禁地笑得合不攏嘴。接下來爆出了一個冷門節目:“小李子”手捧一張白布條,走到台中央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大染缸前。
                 
  “小李子”表情莊重地把那白布條攤開來,只見白布上面用蒼勁的毛筆字大大地書寫著:“三十年”。
                 
  “小李子”一言不發地雙手就把那白布浸入大染缸裡,再取出來時,那“三十年”白布,早已染變成紅,黃、藍、綠,黑……暫聚匆別。散會後,校友們餘興未盡地各自回山莊別墅憩去。老吳別有省思地對著枕邊老伴感喟道:“我們那時代,大家都清清白白的。這些朋友向來都挺關心別人的嘛,為啥現在都不要了?真糟糕!”秋風過耳,三十年不算短。老吳蹙著眉,感到莫可奈何……

 
 



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英國〕曼斯費爾德
                  
                 
  女人:有,有地方,親愛的,這兒有的是地方。要是坐在我旁邊的這位小姐能挪一挪,坐到對面去……您挪一挪行嗎?好讓我朋友坐在我旁邊……太謝謝您啦!是的,親愛的,我的兩輛汽車全去為戰爭服務了。我坐公共汽車已經挺習慣了。當然,要是上劇院嘛,我就給辛茜婭打個電話。她還留下一輛汽車。她原來那個司機應徵入伍了……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我想現在陣亡了吧。記不清啦。她的新司機我可一點也不喜歡。只要不出錯,冒點險,我倒不在乎。可是他太固執了——不管眼前看見什麼,他都橫衝直撞地開過去。萬一人家偏不躲,一下子撞上,後果怎麼樣,只有天曉得了。不過我記得她對我講過,這個可憐蟲胳臂肌肉萎縮,一隻腳又有毛病,我想他那麼不管不顧的,準跟這個有關係。我意思是說——啊……你還不明白嗎!朋友:……?女人:是的,她把它賣了。親愛的,那太小了。你知道,只有十間臥室。那幢房子裡邊只有十間臥室。太怪啦!從外邊看怎麼也不會相信——是吧?又有保姆,又有奶媽什麼的。男下人只好全住在外邊……你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朋友:……!售票員:請買票。買票啦。女人:多少錢?兩便士,是不是?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你別掏了,我身上帶著銅板呢。朋友:……!女人:不。我有零的,等我找找。售票員:請買票。朋友:……!女人:真的嗎?確實如此。我想起來了。對了,我來的時候買票花了。好吧。這次讓你買,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戰爭時期嘛,親愛的。售票員:坐到哪一站?女人:到勃爾頓斯站。售票員:每人還得給半個便士。女人:不,不對!我來的時候只花了兩便士。你沒弄錯嗎?售票員(粗野地):你自己看看牌子上的票價。女人:喔,好吧。再給你一個便士。(對朋友說)這些人居然這麼粗魯無禮,太不像話啦。他們幹這活兒,還是花錢雇的呢。可全是一路貨。聽說在公共汽車上乾久了會損傷脊椎骨。對啦,我想原因就在這裡。……你有泰迪的消息嗎?朋友:……女人:他當了……他當了……是什麼來著?到底是什麼官?我真糊塗!朋友:……?女人:不是!他早就升少校了。朋友:……?女人:上校?不對,親愛的,比這個官大得多。不是他帶的連。他早不當連長了。不是他的營……朋友:……?女人:團!對,我想是他的團。不過我剛才要說他晉升為……哎呀,我真蠢!准將上邊是什麼?對,就是這個職務,參謀長。當然嘍,泰太太這下子算心滿意足了。朋友:……女子:哎唷,親愛的,眼下人人都爭著往前奔呢。官大官小全一樣。泰迪人緣那麼好,我真不明白怎麼……太可怕了,是不是?朋友:……“女人:你當真不知道嗎?她在陸軍部工作,乾得挺不錯的。我聽說不久前加了薪。她的工作好像是跟發陣亡通知書或尋找失蹤的人有關。我也說不準她究竟幹什麼。不管怎麼著,她說乾她那份工作叫人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另外還得看家長寫來的信,讀起來叫人肝腸寸斷。幸虧她辦公室裡那幫人成天樂樂呵呵,全是軍官太太,自己煮茶,還輪班到斯圖亞特的店裡去買蛋糕。她一星期有半天假,可以去買東西,或者去燙髮。上一次我們倆一塊參觀了伊瓦特的春季時裝展覽。朋友:……?女人:不,也不盡然如此。我對這些連衣裙可膩厭透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也對她說過,何必花那麼多錢到伊瓦特服裝店去訂做衣呢。時間一長,誰能分得出來哪件是伊瓦特做的,哪件是買的現成便宜貨。當然,自己知道料子好,別的方面也好,心裡痛快,不過看是看不出來的。不,我勸她買一件好的上衣和裙子。反正買一件好上衣和裙子總是劃得來的,對吧?朋友:……!女人:是的,這話我沒對她說,不過我心裡正是那樣想的。她太胖了,不適於穿連衣裙。她的臀部太肥了。我差一點給自己訂做了一件漂亮的藍不吉吉的裙子,還鑲著大紅花邊呢……你知道,我的好凱蒂不幹了。朋友:……!女人:是呀,這有多討厭!我剛把她訓練得差不多。可是她忽然心血來潮,決定要到軍需部門工作。她們這些人現在全這樣。她提出要走之後,我對她說,走可以,但嚴格規定她找到事(我想這極不可能),不準回來攪和別的傭人。售票員(粗野地):再往前坐,你們每人還得再花一便士。女人:啊,到站了。真怪!我怎麼沒注意……朋友:……?女人:星期二?星期二打橋牌?不行,親愛的,我怕星期二去不了。你知道我每星期二都要帶傷兵出來解遛。我叫廚子帶他們去逛動物園或是別的地方——你不知道嗎?星期三,星期三我有空。售票員:你要是還不快點,等你下車時已經到星期三了。朋友:……!

 
 



瑞金諾的唱詩班怪招〔英國〕沙奇
                  
                 
  “絕對不要作拓荒者,”瑞金諾寫給他最親密的朋友的信上說:“就像初期的基督徒給喂了最肥的獅子。”
                 
  瑞金諾,以怪招而言,是個自成一格的拓荒者。他家中的其他成員從不曾有過騷擾他人的念頭,當然也沒有幽默感;他們桌上擺的是櫻草花。因此,他們永遠無法了解瑞金諾,他早餐總是遲到,吃土司,對宇宙說些不敬的話。家人都吃麥片粥,對任何事都堅信不移,包括天氣預測在內。所以說,當教區牧師的女兒答應負起改造瑞金諾的重任時,全家都松了一口氣。她的名字叫阿媽貝,這是出自牧師的大手筆。阿媽貝有美人之稱,而且才華出眾;她從不打網球,因讀過馬特林克的“蜜蜂的生活”而享有盛名。在小鄉村裡,不打網球卻讀馬特林克的著作,必定是才學過人的。此外,她又兩次前往費城,與住在當地的美國人學得一口法語口音,因而她對世界頗有認知,而這,對應付人間世事可是很有用處的。於是當阿媽貝接受改造這名脫軌成員的任務時,全家稱慶不已。阿媽貝著手的首項要務,是邀請這名毫無疑慮的學生到牧師邸館的花園內飲茶;她深信自然環境對人有良好影響;她沒去過西西裡,那邊的情況是不盡相同的。正如每一個企圖使迷途羔羊悔改的婦人一般,她不厭其煩地對他大談空虛生活的罪惡,這項罪惡在鄉間似乎總是更加不可寬恕。在鄉間人們一早起來要看夜裡是否又結出一顆草莓。瑞金諾想起了田裡的百合:“它們孤芳自賞,不屑競爭。”
                 
  “可是我們不能拿它們作榜樣呀。”
                 
  阿媽貝倒抽了口冷氣。
                 
  “可惜,我們辦不到。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苦心想與百合的樸實藝術比美呀。”
                 
  “你對自己的外表也未免過於虛榮了。美好的人生絕對比美麗的外貌可取得多了。”
                 
  “你是同意我這種兩者勢不兩立的看法了。我常說,美麗不過如罪惡一般深重。”
                 
  阿媽貝開始認識到光有恆心未必能打勝仗。以原始的女性資源為後盾,她放棄正面攻擊,而將宣導重點放在她無人相助的教區工作、她的寂寞芳心與心灰意冷上面,而且適時取出了草莓與奶油。瑞金諾顯然為後者所動,當他的女教師建議,他何不幫助她指導當地唱詩班的牧羊孩子每年一度郊遊來做為奮發人生的開端時,他眼裡閃出了皈依宗教的熱衷而危險的亮光。就阿媽貝看來,瑞金諾是自己一個人邁入奮發的人生的。最貞淑的女人是耐不住濕草的,阿媽貝得了感冒,臥病在床。瑞金諾則認為這是一項施捨;他一生的夢想就是能主辦一次唱詩班郊遊。運用了一些策略上的洞察力,他率領這群羞怯且笨頭笨腦的牧羊孩童,來到附近森林裡的小溪,讓他們洗澡;然後他坐在一大堆脫棄的衣衫上,談論他們要作些什麼活動;他決定大家在村子裡舉行一次酒神節狂歡大遊行。事先考慮的是得為遊行弄來一批錫哨子,而事後決定自附近果園裡弄一隻公山羊來,卻是神來的妙點子。瑞金諾解釋說,按規矩,遊行該穿豹皮;既然如此,有花斑手帕的人是可以暫派用場的,對於這項規定,孩子們都感激不盡。瑞金諾了解到時間匆促,不可能教導他這批冷得發抖的新信徒練唱奉祀酒神的讚美詩,因此教了他們一首雖不合適,大家卻都熟悉的禁酒歌。他表示,畢竟,有了酒味,意思也就到了。依循劇作家在首演的慣例,他自己謹慎地退到幕後,讓極具羞窘的遊行行列,還有那隻山羊,悲悲戚戚地迂迴進入了村子。還沒進行到大街上,歌聲就已沉寂,但是那可憐的哭號哨音卻將村民都引到了家門口。瑞金諾說他在電影裡看過這類景象;村人可是一輩子也沒開過這種洋葷;於是競相奔走談論。瑞金諾的家人永遠不會原諒他。他們不懂得幽默。

 
 



裁判所〔英國〕王爾德
                  
                 
  裁判所裡寂靜無聲。人裸著身體來到上帝面前。上帝打開了人的生命簿。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對那些需要救濟的人你表示殘酷;對那些急需幫助的人,你表示凶狠和無情;貧窮的人向你求助,你不去聽他們;你不理睬我那些受苦的人的哀叫聲。你將遺產據為己有,你把狐狸放進鄰人的葡萄園。你奪去小孩們的麵包,拿給狗吃,我那些大麻瘋病人居住在沼地上,過著和睦的生活,讚美著我,你卻把他們趕到大路上;我用土造出你來,可是你卻使我的土地上流著無辜者的血。”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我顯示出來的'美',你追求它:我隱藏著的'善'你卻毫不注意。你房間的墻壁上繪滿了圖像,你聽見笛聲就從你放蕩的床上起來。你築了七個祭壇來奉祀我所受的罪孽,你吃了不應當吃的東西,你衣服上繡著三個恥辱的記號。你崇拜的不是能夠久存的金或銀的偶像,卻是會死去的肉身。你用香膏涂在他們的頭髮上,又放了白榴在他們的手中。你用蕃紅花擦他們的腳,又在他們面前鋪上地毯。你用銻粉?染他們的眼皮,用沒藥?擦他們的身體。你在他們面前鞠躬到地,你把你的偶像的寶座放在太陽裡。你給太陽看見你的醜行,給月亮看見你的瘋狂。”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你以惡報善,用侵害報答仁慈。你弄傷撫養你的雙手,你輕視給你吃奶的乳房。叫向你討水喝的人忍渴而去,亡命的人晚上把你藏在他們的帳幕裡,你不等到天亮就告發了他們。你的仇敵沒有害你的性命,你卻暗算了他,你的朋友跟你在一塊兒走路,你得到錢就出賣了他,對那些給你帶來'愛'的人,你卻以'欲'報答。”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合上了人的生命簿;說:“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地獄裡去。我的確就要送你到地獄裡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到地獄,你有什麼理由?”
                 
  “因為我一直就住在地獄裡面。”
                 
  人回答道。裁判所中寂靜無聲。過一會兒上帝說話了,他對人說:“我既然不可以把你送進地獄,那麼我一定要送你到天堂。我的確得送你到天堂裡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進天堂,又有什麼理由?”
                 
  “因為不論在什麼地方,我絕對想像不出天堂來。”
                 
  裁判所裡寂靜無聲了。注:?一種易碎的白色金屬。?阿拉伯的一種灌木樹皮上滲出來的樹脂,用來製造香料的。

 
 



行善者〔英國〕王爾德
                  
                 
  這是在夜間,他?又是一個人。他看見遠遠的有一座圓形城的城墻,便向這城走去。他走近了時,聽見城裡有歡樂的腳步聲,喜悅和許多張琵琶嘈雜的彈奏聲。他敲門,有一個守門人給他開門。他看見一所大理石的房屋,屋前立著漂亮的大理石柱子。柱上掛滿了花環,屋裡屋外都燃著杉木火炬。他走進屋內去。他走過玉髓的廳子,和碧玉的廳子,到了一間宴客的長廳。他看見一個人躺在一張海紫色的榻上,頭上戴著紅玫瑰的花冠,嘴脣給葡萄酒染得通紅。他走到他背後,拍拍他的肩頭問他道:“你為什麼過這樣的生活?”年輕人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答道:“我本來害大麻瘋的,你把我治好了。我怎麼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他走出這所房屋,又到街上去。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女人,臉上涂著脂粉,身上穿著彩衣,腳上飾著珍珠。一個穿著兩件衣服的青年慢慢地跟在她後面,像一個獵人似的。這女人的臉龐好像一個偶像漂亮的臉,青年的眼睛裡燃著色慾的火。他敏捷地跟著他們,他碰碰那青年的手,對他說:“你為什麼望著這個女人,而且帶著這種神情望她?”青年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說:“我本是一個瞎子,你使我能看見。我不望她,還要望什麼呢?”他跑上前去,挨了一下那女人的彩衣,對她說:“難道除了罪孽的路以外就沒有別的路可走嗎?”女人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笑了,她說:“可是你已經饒恕了我的罪,這條路是快樂的路啊。”
                 
  他便走出城去。他走到城外,看見一個年輕人正坐在路旁哭著。他走到他眼前,摸一下他長長的鬈發,問他:“你為什麼哭呢?”年輕人抬起頭來,認出了他,便回答道:“我本來已經死了,你使我活轉來。我除了哭以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注:?指耶穌。基督。

 
 



鬼屋〔英國〕維琴妮亞。沃爾芙
                  
                 
  不論什麼時刻醒來,你總聽得到關門聲。他們手攙著手,一間房一間房地走去,揭開這邊,又打開那邊,小心查看著一對作了古的夫婦。
                 
  “我們就放在這裡的。”
                 
  她說,但他補充道:“啊,但也放在這裡過!”
                 
  “在樓上哩,”她喃喃地說。
                 
  “也在花園裡。”
                 
  她絮語著。
                 
  “輕點,”他們說,“否則我們會驚醒他們。”
                 
  不過驚醒我們的不是你們。啊,不是的。
                 
  “他們在找尋著哩,他們正在拉動窗幃,”有人或許這樣說,於是又拿起書來讀上一兩頁。
                 
  “現在他們找著了吧!”有人會這樣想,筆兒夾在書頁裡。於是書看累了,有人會站起來,走動觀看一番。整個屋子裡是空盪蕩的,門都開著,只有斑鳩在安逸地細語,打穀機在遠處農場中響著。
                 
  “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我想找尋什麼呢?”我的兩手是空空的,“或許難道在樓上嗎?”蘋果高掛在空中。再走下來,花園和以往一樣的寂靜,只有書本已經滑進草裡去。但他們在起居室裡找著了吧。倒不是有人見過他們。窗玻璃反映出蘋果、玫瑰,所有的葉子在玻璃中都是綠色的。假使他們走近起居室,蘋果也只看到那黃的一面了,可是在那一刻以後,如果門還開著,開得緊貼著墻壁,或搖擺在地板與天花板之間——但又能看到什麼呢?我的雙手是空的,一隻畫眉的影子掠過地毯。靜寂的深處傳來斑鳩那深沉的語聲。
                 
  “平安,平安”像是這古屋輕微的脈息。
                 
  “那埋藏了的寶貝,那間小屋……”脈搏突地停止了,啊,那就是埋藏著的寶貝嗎?一刻兒以後,白晝的光輝消逝了。那麼是在外面的園子裡嗎?樹木在編織著黑暗,夕陽顯得有點倦意,多麼艷麗啊!多罕見啊!我所找尋的那凄冷的光輝落到地平線去了,卻往往還在玻璃後面燃著紅光。死亡是那片玻璃,死亡在我們之間了;但卻最先來到那婦人身上,幾百年以前了,然後離開這間古屋,塵封了所有的窗戶;那些房間便充滿了黑暗。他離開了古屋,離開她,向北走又向東行,看著南方天空的星斗在移轉,搜索著古屋,卻見它沉沒在草原下方了。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脈息愉快地搏動著,“你們的寶貝。”
                 
  風在大陸上怒吼著。樹兒彎曲了,倒向這邊又倒向那邊。月光流注地傾瀉在雨珠上。燈光卻從窗戶中透射出來。燭火靜靜地點燃著。漫步在屋中,打開窗戶,又絮語著不要吵醒我們,那對作了古的夫婦又在找尋他們的歡樂了。
                 
  “我們睡在這裡。”
                 
  她說,而他補充道:“接了無數的吻。”
                 
  “早晨醒來——”
                 
  “銀色的光輝停留在樹間。”
                 
  “在樓上——”
                 
  “園子裡——”
                 
  “夏天來的時候——”
                 
  “冬天下雪的日子——”門在遠處關閉著,輕微撞擊聲,像心的跳動。他們愈來愈近了,停在門口,風低沉了,銀色的雨珠從玻璃上滑下去。我們的眼睛暗了,再也聽不到身邊的腳步聲,看不見那位太太舒展著她那奇怪的外套。他的手遮著燭火。
                 
  “看吧,”他在細語。
                 
  “睡得多熟,愛停留在他們脣上。”
                 
  彎下身來,擎著他們那銀色的燈火,俯在我們身上,深情地看了很久,他們佇立了很長的時間。風又緊了,火焰微微低首。凌亂的月光照射在地板上和墻壁上,又會合在一起,並停留在那兩張微俯的面孔上;它們是那麼茫然,它們在察看沉睡的人,和找尋他們那藏匿了的歡樂。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心臟在驕傲地搏動。
                 
  “很多年了——”他嘆息道。
                 
  “你又找著我了。”
                 
  “在這裡,”她喃喃道,“沉睡著;在園中讀書,蘋果在空中歡笑、滾動。我們就把寶貝藏在這裡的——”彎下身來,他們的燈光耀得我睜開眼瞼。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搏動響得更強烈了。醒來,我喊道,“啊,這是你們埋藏了的寶貝嗎?那心靈中的光輝。”

 
 



當玫瑰開花的時候〔智利〕佩德羅。普拉多
                  
                 
  老園丁培育出了許多許多品種優良的玫瑰花。他像蜜蜂似地把花粉從這朵花送到那朵花去,在各個不同種類的玫瑰花中進行人工授粉。就這樣,他培育出了很多新品種。這些新品種成了他心愛的寶貝,也引起了那些不肯像蜜蜂那樣辛勤勞動的人的妒羡。他從來沒有摘過一朵花送人。因為這一點,他落得了一個自私、討人厭的名聲。有一位美貌的夫人曾來拜訪過他。當這位夫人離開的時候,同樣也是兩手空空沒有帶走一朵花,只是嘴裡重複嘟囔著園丁對她說的話。從那時起,人們除了說他自私、討人厭之外,又把他看成了瘋子,誰也不再去理睬他了。
                 
  “夫人,您真美呀!”園丁對那位美貌的夫人說,“我真樂意把我花園裡的花全部都奉獻給您呀!但是,儘管我年歲已這麼大了,我依舊不知道怎樣采摘,才能算是一朵完整而有生命的玫瑰花。您在笑我吧?哦!您不要笑話我,我請求您不要笑話我。”
                 
  老園丁把這位漂亮的夫人帶到了玫瑰花園裡,那裡盛開著一種奇妙的玫瑰花,艷紅的花朵?好像是一顆鮮紅的心被拋棄在蒺藜之中。
                 
  “夫人,您看,”園丁一邊用他那熟練的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花朵,一邊說,“我一直觀察著玫瑰開花的全部過程。那些紅色的花瓣從花萼里長出來,仿佛是一堆小小的篝火噴吐出的紅彤彤的火苗。難道把火苗從篝火中取出來還能繼續保持著它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嗎?花萼細嫩,慢慢地從長長的花莖上長了出來,而花朵則出落在花枝上。誰也無法確切地把它們截然分開。長到何時為止算是花萼,又從何時開始算作花朵我還觀察到當玫瑰樹根往下伸展開來的時候,枝幹就慢慢地變成白色,而它的根因地下滲出的水的作用,又同泥土緊緊地結合起來了。
                 
  “如果我連一朵玫瑰花該從那兒開始算起都不知道,那我怎麼能把它摘下來送給他人?要是硬行把它摘下來贈送給別人,那麼,夫人,您知道嗎?一種斷殘的東西其生命是十分短暫的。
                 
  “每年到了十月,那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綻開了。我竭力想知道玫瑰是從什麼地方開始開花的。我從來也不敢說:'我的玫瑰樹開花了。'而我總是這樣歡呼著:大地開花了,妙極啦!”在年輕的時候,我很有錢,身體壯實,人長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為人忠厚。那時曾有四個女人愛我。
                 
  “第一個女人愛我的錢財。在那個放蕩女人的手裡,我的財產很快地被揮霍完了。
                 
  “第二個女人愛我的健壯的體格,她要我同我的那些情敵去搏鬥,去戰勝他們。可是不久,我的精力就隨著她的愛情一起枯竭了。
                 
  “第三個女人愛我的英俊的容貌,她無休止地吻我,對我傾吐了許許多多情意纏綿的奉承話。我英俊的容貌隨著我的青春一起消逝了,那個女人對我的愛情也就完結了。
                 
  “第四個女人愛我的忠厚善良。她利用我這一點來為她自己謀取利益,最後我終於看出了她的虛偽,就把她拋棄了。
                 
  “在那個時候,夫人,我就像一株玫瑰樹上的四朵玫瑰花,四個女人,每人摘去了一朵。但是,如果說一株玫瑰樹可以迎送一百個春天的話,那麼一朵玫瑰花卻只能有一個春天。我那幾朵可憐的玫瑰花,就是如此這般地、一旦被人摘下,也就永遠地凋零了。
                 
  “至此以後,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花園裡拿走過一朵采摘的花。我對所有到我這花園來的人說:'你什麼時候才能不熱衷於那些被分割開來的、殘缺不全的東西呢?假如你真能把每件事物的底細明確地分清楚,假如你真能弄清玫瑰長到何處算作花萼,又從何處開始算作花朵的話,那麼,你就到那玫瑰開花的地方去采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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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老師 ...... 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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