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9日 星期一

任何問題,請POST在這裡的意見裡 ........ 這樣方便老師回答喔

任何問題,請POST在這裡........ 這樣方便老師回答喔 ...... 也方便同學互相參考喔.....

老師回同學的信- 1

有一個問題是
我們練習的是改成動畫腳本
你卻是在更改極短篇的結尾
那是改小說 而不是改成腳本

不過我猜你大概是覺得這些小說直接就可以是劇本了
不過改動太少
就不算改編喔

接下來的問題就會是:
你如何寫分鏡呢?
原先需要改寫 就是因為小說跟劇本的差別
小說只拿來閱讀
劇本卻是製作動畫的前置作業

你說對嗎?

不過假如你認為二者差別不大的話
還是可以寫出分鏡
我是沒意見的 ......


加油喔! 小山老師


老師回同學的信- 2


當然囉 .... 那不是你們的專業要求嗎?
妳把它想得太難了
只是描述一下妳打算分鏡的畫面而已

先規劃一下
首先以場景粗略的切
再以個別場景裡的劇情或角色或動作切
再從中挑出絕對必要的劇情轉折
那就是妳需要的分鏡了

然後再針對一張張的分鏡
做一些簡單的文字敘述
就OK囉!

(以上是我的想像,不知道跟你們的專業相不相符)

PS. 今天在班上寫的寶子姑娘分鏡描述,忘了COPY回來
星期四再補上

老師回同學的信- 3

堯堯 提到...

老師
隨便挑兩篇寫就可以了嗎?
真的可以隨便寫吼?


小山老師 ...... 提到...

你厲害的話
當然可以隨便挑2篇

但不能隨便寫喔
POST在網上
你難道不怕別人看笑話嗎

回答你的那個同學
自己想放棄
也不用拖別人下水吧 .......

2007年10月15日 星期一

上課範本改寫 - 寶子姑娘

                         (改寫 寶子姑娘 )                      小山老師 2007.10.15



       山田跌跌撞撞的走在深夜的秀雅街上,酒精麻痺了他所有的感覺,他原本清秀雅致的五官,也因為迷亂的眼神與脹得紅通通的臉頰,而顯得絕望、哀傷。

       秀雅街是一條逐漸沒落的商業街道,白天人潮洶湧,夜晚卻因為傍晚公司行號下班後只剩下巷內的少數住家,而顯得荒涼、落寞。滿地枯黃的街樹落葉,在十月的寒風中翻滾、哀嚎,今年的寒意,早早降臨東京市的西郊。


       山田的黑色西裝歪斜地黏搭在他滿溢著酒臭汗液的灰色襯衫上。沿著海灣吹過來的寒風,無法降低他胸中的炙熱焚身的絕望,他的心跳不規律的急速撞擊著他脆弱的血管。他聽見巨大的鼓聲撞擊著他的耳膜,又像是隨後追趕而來的急促步伐。

       山田死命的在街上顛躓地奔跑著,落葉隨著無情的海風成群的刮地追趕,暗夜裡更加黯淡的陰影,沿著巷口高高低低的攔截阻礙著他。突然,他飛奔中的高挑身形以扭曲的角度,誇張的撲向路旁樹立的消防栓,撞擊聲低低的在寒冷的街石上漾盪開來。速度再加上巨大的撞擊,山田先生的左眼眼窩重重的碰撞上消防栓的柱狀黃銅轉榫,鮮豔的熱血隨著他翻轉的軀體爆湧而出,在冷冽的秀雅街上濺灑出漫天美豔暗紅的毒血。


       支援警車接到警佐通知後,沿著秀雅街的反方向找尋線索。警員眼尖的望見巷子裡燈火通明的酒館。

       寶子姑娘仍舊端正地微微點頭,細聲喊著:「歡迎光臨!」。警員無法置信地望著酒館內四下橫陳的屍體。他嚇呆了的站定在酒館門口,遲鈍地伸手準備按下左肩的警備電訊通報。寶子姑娘又是一聲熱切、溫暖的:「歡迎光臨!」。警員驚駭得下意識迅速拔槍,雙手緊握槍柄,指著寶子姑娘大喊:「不要動!」。

       寶子姑娘依然優雅、熱切地望著警佐。

       突然,寶子姑娘雙肩輕聳,長髮飄逸的臉孔順勢壓低,彷彿準備縮身蹲下。警員歇斯底里的大吼:「不准動 !......」。原本只是恫嚇的手槍,卻因為驚嚇莫名而開火,寶子姑娘美麗的額頭瞬間爆開,只聽見巨大槍響,夾雜著一聲殘破金屬的嘶啞美聲:「歡迎 ...... 」

       此時,秀雅街的另一端,當子夜輪班的警佐從閃著紅藍警示燈的警車匆忙下車準備急救時,警佐只來得及從山田渙散的瞳孔,望見即將消逝的一絲悔恨,風中殘存他充滿酒臭的最後遺言:

                          「 ...... 沒有人 ...... 愛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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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2日 星期二

勇壯六組

勇壯六組 ( 7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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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1447102 王韋閎 四媒三甲
942447109 王雅萍 四媒三甲
941447112 黃柏青 四媒三甲
941447114 黃少聰 四媒三甲
942447121 陳慧珊 四媒三甲
941447126 林岢霈 四媒三甲
942442103 吳承旆 四媒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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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媒系 劇本寫作 期中報告

繳交時間 : 96年11月5日晚上12:00 之前

報告內容 :

1. 繳交兩篇 劇本模仿練習
2. 請依照以下格式編排

班級、學號、姓名

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勇壯五組

勇壯五組 ( 17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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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2447224 劉惠珠 四媒三乙
942447225 詹凱竹 四媒三乙
941447230 鍾嘉翰 四媒三乙
942447232 蔡幸蓉 四媒三乙
942447233 羅嘉瑢 四媒三乙
942447234 林韻珊 四媒三乙
941447235 簡克倫 四媒三乙
942447236 李珮琪 四媒三乙
942447237 洪嘉齊 四媒三乙
941447238 張永青 四媒三乙
942447239 郭芳綺 四媒三乙
941447240 蔡孟潔 四媒三乙
941442113 黃惠生 四媒三乙
942447242 王安安 四媒三乙
941447243 謝景川 四媒三乙
942447250 蔡璧如 四媒三乙
931447223 蔡兆壬 四媒三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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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分鏡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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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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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壯四組

勇壯四組 ( 17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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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1447201 張世昌 四媒三乙
942447202 朱曉彤 四媒三乙
942447203 江宜軒 四媒三乙
942447205 李筱莛 四媒三乙
942447206 吳艾樺 四媒三乙
942447207 吳佳珍 四媒三乙
942447208 黃芳茵 四媒三乙
941447209 吳學佳 四媒三乙
941447210 王柏勛 四媒三乙
941447211 李翰誠 四媒三乙
941447212 陳聰漢 四媒三乙
942447213 張詠筑 四媒三乙
942447215 黃宜涵 四媒三乙
942447217 林蔚庭 四媒三乙
941447218 鄭英峰 四媒三乙
941447221 彭鈺軒 四媒三乙
941447223 陳琮諺 四媒三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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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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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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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壯三組

勇壯三組 ( 14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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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2447205 張菀真 四媒四乙
932447222 黃夢琳 四媒四乙
932442106 李佳怡 四媒四乙
932447106 胡惠雅 四媒四甲
932447107 羅彩燕 四媒四甲
931447111 陳嘉峰 四媒四甲
932447119 廖子雯 四媒四甲
931447122 劉冠群 四媒四甲
932447127 陳靖憑 四媒四甲
931447133 黃啟瑞 四媒四甲
932447134 呂音潔 四媒四甲
932447135 詹勻瑄 四媒四甲
931442205 周勝杰 四設四乙
941432143 屈靖傑 四機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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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學號、姓名

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勇壯二組

勇壯二組 ( 13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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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1447122 黃胤介 四媒三甲
942447123 陳昱安 四媒三甲
942447124 蔡曉珊 四媒三甲
941447125 洪鉉堯 四媒三甲
942447127 黃采芸 四媒三甲
942447128 黃翊庭 四媒三甲
941447130 李建勳 四媒三甲
942447132 李惠嘉 四媒三甲
942447134 謝曉儀 四媒三甲
941447135 戴緒康 四媒三甲
942447136 曾雪惠 四媒三甲
942447138 林美儀 四媒三甲
941447139 彭裕國 四媒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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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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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壯一組

勇壯一組 ( 14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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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2447101 程衍郡 四媒三甲
941447103 杜永華 四媒三甲
942447104 吳欣潔 四媒三甲
941447105 柯家豪 四媒三甲
942447106 吳柔宜 四媒三甲
941447107 張瑞麟 四媒三甲
941447110 吳政道 四媒三甲
941447111 吳任遠 四媒三甲
941447113 陳啟民 四媒三甲
941447115 葉奕良 四媒三甲
941447116 林家豪 四媒三甲
942447117 陳佳琳 四媒三甲
941447119 連竑偉 四媒三甲
941447120 陳威仲 四媒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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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媒系 劇本寫作 期中報告

繳交時間 : 96年11月5日晚上12:00 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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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繳交兩篇 劇本模仿練習
2. 請依照以下格式編排

班級、學號、姓名

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分組 總表

以下分組,根據成績冊順序,班別與年級別
繳交報告時,請依照組別,於各組【張貼意見】處貼入


勇壯一組 ( 14人 )

942447101 程衍郡 四媒三甲
941447103 杜永華 四媒三甲
942447104 吳欣潔 四媒三甲
941447105 柯家豪 四媒三甲
942447106 吳柔宜 四媒三甲
941447107 張瑞麟 四媒三甲
941447110 吳政道 四媒三甲
941447111 吳任遠 四媒三甲
941447113 陳啟民 四媒三甲
941447115 葉奕良 四媒三甲
941447116 林家豪 四媒三甲
942447117 陳佳琳 四媒三甲
941447119 連竑偉 四媒三甲
941447120 陳威仲 四媒三甲


勇壯二組 ( 13人 )

941447122 黃胤介 四媒三甲
942447123 陳昱安 四媒三甲
942447124 蔡曉珊 四媒三甲
941447125 洪鉉堯 四媒三甲
942447127 黃采芸 四媒三甲
942447128 黃翊庭 四媒三甲
941447130 李建勳 四媒三甲
942447132 李惠嘉 四媒三甲
942447134 謝曉儀 四媒三甲
941447135 戴緒康 四媒三甲
942447136 曾雪惠 四媒三甲
942447138 林美儀 四媒三甲
941447139 彭裕國 四媒三甲


勇壯三組 ( 14人 )

932447205 張菀真 四媒四乙
932447222 黃夢琳 四媒四乙
932442106 李佳怡 四媒四乙
932447106 胡惠雅 四媒四甲
932447107 羅彩燕 四媒四甲
931447111 陳嘉峰 四媒四甲
932447119 廖子雯 四媒四甲
931447122 劉冠群 四媒四甲
932447127 陳靖憑 四媒四甲
931447133 黃啟瑞 四媒四甲
932447134 呂音潔 四媒四甲
932447135 詹勻瑄 四媒四甲
931442205 周勝杰 四設四乙
941432143 屈靖傑 四機三甲


勇壯四組 ( 17人 )

941447201 張世昌 四媒三乙
942447202 朱曉彤 四媒三乙
942447203 江宜軒 四媒三乙
942447205 李筱莛 四媒三乙
942447206 吳艾樺 四媒三乙
942447207 吳佳珍 四媒三乙
942447208 黃芳茵 四媒三乙
941447209 吳學佳 四媒三乙
941447210 王柏勛 四媒三乙
941447211 李翰誠 四媒三乙
941447212 陳聰漢 四媒三乙
942447213 張詠筑 四媒三乙
942447215 黃宜涵 四媒三乙
942447217 林蔚庭 四媒三乙
941447218 鄭英峰 四媒三乙
941447221 彭鈺軒 四媒三乙
941447223 陳琮諺 四媒三乙


勇壯五組 ( 17人 )

942447224 劉惠珠 四媒三乙
942447225 詹凱竹 四媒三乙
941447230 鍾嘉翰 四媒三乙
942447232 蔡幸蓉 四媒三乙
942447233 羅嘉瑢 四媒三乙
942447234 林韻珊 四媒三乙
941447235 簡克倫 四媒三乙
942447236 李珮琪 四媒三乙
942447237 洪嘉齊 四媒三乙
941447238 張永青 四媒三乙
942447239 郭芳綺 四媒三乙
941447240 蔡孟潔 四媒三乙
941442113 黃惠生 四媒三乙
942447242 王安安 四媒三乙
941447243 謝景川 四媒三乙
942447250 蔡璧如 四媒三乙
931447223 蔡兆壬 四媒三乙


勇壯六組 ( 7人 )

941447102 王韋閎 四媒三甲
942447109 王雅萍 四媒三甲
941447112 黃柏青 四媒三甲
941447114 黃少聰 四媒三甲
942447121 陳慧珊 四媒三甲
941447126 林岢霈 四媒三甲
942442103 吳承旆 四媒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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繳交時間 : 96年11月5日晚上12:00 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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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請依照以下格式編排

班級、學號、姓名

第一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第二篇 劇本模仿改編練習:
A. 題目 (請說明所改編 原著 的篇名)
B. 劇情大要 (100字以內的扼要說明)
C. 改編後的完整故事
D. 分鏡劇情
E. 想要表達或傳遞的訊息 (劇本的內在核心)

2007年10月1日 星期一

141-175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141.txt 美麗的謊言〔新加坡〕希尼爾
142.txt 退刀記〔新加坡〕希尼爾
143.txt 花色品種〔匈牙利〕厄爾凱尼
144.txt 汽車司機〔匈牙利〕厄爾凱尼
145.txt 有誰知道〔匈牙利〕厄爾凱尼
146.txt 匿名信〔意大利〕莫拉維亞
147.txt 以弗所的寡婦〔意大利〕彼脫羅尼亞
148.txt 紅寶石〔意大利〕柯拉多。阿爾瓦洛
149.txt 鞋〔意大利〕馬西莫。邦騰佩利
150.txt 一對夫婦的故事〔意大利〕意大洛。卡爾維諾
151.txt 占星師的一天〔印度〕R.K.納拉揚
152.txt 搬家〔印度尼西亞〕阿蕉
153.txt 應戰〔印度尼西亞〕阿里安
154.txt 窗裡窗外〔印度尼西亞〕白放情
155.txt 他只有一百盾〔印度尼西亞〕北雁
156.txt 懺悔〔印度尼西亞〕竹櫻
157.txt 斜陽〔印度尼西亞〕冰湖
158.txt 願為連理枝〔印度尼西亞〕高鷹
159.txt 大慈善家的父親〔印度尼西亞〕歌林
160.txt 橫禍〔印度尼西亞〕立鋒
161.txt 扒手〔印度尼西亞〕立鋒
162.txt 大小通吃〔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163.txt 智擒偷情賊〔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164.txt 墳前〔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165.txt 廟內,廟外〔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166.txt 高境界〔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167.txt 舊瓶〔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168.txt 是你教我的〔印度尼西亞〕雯飛
169.txt 關心別人〔印度尼西亞〕意如香
170.txt 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英國〕曼斯費爾德
171.txt 瑞金諾的唱詩班怪招〔英國〕沙奇
172.txt 裁判所〔英國〕王爾德
173.txt 行善者〔英國〕王爾德
174.txt 鬼屋〔英國〕維琴妮亞。沃爾芙
175.txt 當玫瑰開花的時候〔智利〕佩德羅。普拉多




 



美麗的謊言〔新加坡〕希尼爾
                  
                 
  伸長脖子,我眯著雙眼,仔細向前方望去,沒錯,確實是30號,我從衣袋取出乘車證,另一隻手向巴士揮擺。糟了!都十月了,我的乘車證仍舊貼著九月份的月票。那麼,十月份的月票呢?我連忙從衣袋裡掏出皮包,三翻四覆的,再往褲袋、後袋及暗袋裡東掏西摸,什麼也找不到!抬頭一望,巴士也走得無影無蹤啦。不可能啊?十月份的月票早在兩個星期前就買好了,還好好收藏起來。一張郵票般大小的精美圖案,價值四十大元,對一個小職員來說,也算是一個心痛的數目。那怎麼不在皮包裡呢?我想,一定是昨夜拿錢給妻充家用時掉了。趕忙搖個電話給老妻,吩咐她四處找尋去。等了老半天,傳回來的答案是沒有找到!趕到公司後,再三吩咐老妻及未上學的小女一同找找看。依然徒勞無功。那算啦,就當著吃一頓大餐花掉好了。不行,吃大餐是色香味俱全,我現在心裡的滋味是十分酸澀。整個上午過得十分不快。忽然接到老妻打來的電話:“找到了,放心做你的事吧!”
                 
  “是嗎?在哪兒找到的?”
                 
  “是——餐櫃下……”
                 
  “告訴你偏僻的地方多摸摸看。不是嗎?差點給miss過去了……”
                 
  回家時晚餐開遲了。
                 
  “怎麼!又去串門子忘了時間?”
                 
  “哦!沒有,是手指扭到,做起事來不順手。”
                 
  “為啥會這樣?”
                 
  “早上到郵政局還電視執照費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是的!這把年紀還這麼粗心。”
                 
  我帶著責怪的口氣說道,再回身添飯去。
                 
  “對了,電視執照費不是剛交過了嗎?”站在廚房的老妻好象沒聽到似的,我沒追問什麼,坐下來大口地扒飯吃。飯後,我把那張失而復得的月票,端端正正地貼在乘車證上。幾天后,一個無聊的下午,在辦公室收拾抽屜的當兒,某樣東西令我耳根發熱。一張月票,一張十月份的乘車月票,靜靜地躺在抽屜裡,向我發笑。頓時,月票、皮包、電話、餐櫃、老妻、郵局、摔跤等種種畫面,在我腦海里一一掠過。我站起身來,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決定朝自己的頭猛敲幾下……

 
 



退刀記〔新加坡〕希尼爾
                  
                 
  乾了多年的店員,遇到的怪事可真不少。就說前些時候吧!一位老婦來到櫃檯前,硬說要把東西退回。
                 
  “老太太,這把刀您已經用了一個時期,退不得呀!”
                 
  “可是——可是這把刀太陰冷,用了令人厭噁心寒!”
                 
  “哼哈,老太太,您看看,這種牌子與款式,市面上流行得很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不過,以前被用來殺了不少人呢!”
                 
  “不可能吧?這是最新設計的。”
                 
  “有,有,殺了人………”
                 
  “您看見了?”
                 
  “哦,這——倒沒有,我若看見,我也沒命了。”
                 
  “那可別亂說,小心警察找您問話。”
                 
  “但是,我老伴,還有幼弟全家是被殺了!”
                 
  “全家!真的?報警了沒有?”
                 
  “沒有!不可能的………凶手還歪曲了真相………”
                 
  “哦——”我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老婦看到我的態度堅硬,沒有意思接納她的退貨,也就悵然離開了。臨走時,我想,不可能吧!這麼一把小刀,殺不了這麼多人的。我拉開喉嚨問道:“老太太,是在哪兒發生的啊?”
                 
  “南京。”
                 
  “什麼?南京街?”我蹲下櫃檯,把那種款式的刀子取出,研究了好一陣子,沒什麼特別,只是刀鋒較光亮了些吧!還有一排小小橫行的字樣:日本製造。

 
 



花色品種〔匈牙利〕厄爾凱尼
                  
                 
  “您好!”
                 
  “親愛的顧客,您需要什麼?”
                 
  “我想買一頂褐色帽子。”
                 
  “什麼樣式的?運動帽、寬邊帽還是普通帽子?”
                 
  “您看我戴哪種帽子好?”
                 
  “試試這一頂吧……喔,這頂帽子,顏色不算深,也不算淺,質地輕柔,您戴正合適。這兒有鏡子,您照照看。”
                 
  “行,我看不錯。”
                 
  “那還用說,就像是為您——親愛的顧客設計的。”
                 
  “麻煩您拿一頂別的帽子給我看看。”
                 
  “好的。我看這一頂不錯。”
                 
  “不錯,挺合適。可我不知道挑哪一頂好。”
                 
  “依我看,這兩種都不好,我再給您拿一種,不少顧客都誇這種帽子呢,說它比前兩種帽子都好。”
                 
  “您說得對。請問,這三種帽子的價格有什麼差別。”
                 
  “價錢都一樣。”
                 
  “質料有什麼不同?”
                 
  “我敢說,哪一個都不差。”
                 
  “那麼,我試的三頂帽子究竟有什麼差別?”
                 
  “什麼差別也沒有,先生,我這裡根本沒有三頂褐色男帽。”
                 
  “那麼有幾頂?”
                 
  “只有這一頂。”
                 
  “可是我剛才試了三次呀!” “是的,先生。請問您到底要哪一頂?”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要頭一頂吧!”
                 
  “我認為這一頂最好,當然其他兩頂也不錯。”
                 
  “不,不……現在我堅持要第一頂。”
                 
  “聽候您的吩咐,先生。再見!”

 
 



汽車司機〔匈牙利〕厄爾凱尼
                  
                 
  彼萊斯雷尼。尤若夫是個運輸工人,他駕駛的車牌為“CO-75-14”的汽車停在一個角落的售報亭旁。
                 
  “我要一份《布達佩斯新聞報》。”
                 
  “對不起,售完了。”
                 
  “那麼來一份昨天的也行。”
                 
  “昨天的也賣完了,不過我這兒碰巧有一張明天的報紙。”
                 
  “那上面刊登電影院的節目嗎?”
                 
  “電影院每天放映的電影都登在上面。”
                 
  彼萊斯雷尼坐在車上翻閱起報紙來,不一會兒,他看到了一條放映捷克斯洛伐克電影的預告——“金髮姑娘的愛情”,別人也在誇耀這部電影。這部電影在斯塔奇大街的“藍色山洞”電影院放映,五點半開始。正巧,離開映還有一段時間,他繼續往下翻報紙。他的眼睛一下子停在一條關於彼萊斯雷尼。尤若夫的報導上,上面寫著,彼萊斯雷尼駕駛一輛牌為CO-75-14的小轎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迎面開來的一輛卡車相撞,運輸工人彼萊斯雷尼當場喪命。
                 
  “竟然有這樣的事!”彼萊斯雷尼自言自語道。他看看表,馬上就到五點半了。他把報紙往口袋裡一塞,開著車就走了。汽車在斯塔奇大街上超速行駛,在離“藍色山洞”電影院不遠處與一輛卡車相撞。彼萊斯雷尼悲慘地死去了,他的口袋裡還裝著一份明天的報紙。

 
 



有誰知道〔匈牙利〕厄爾凱尼
                  
                 
  在春光明媚的一天上午,三十八歲的銀行出納員巴爾德。埃萊克偕同比他小十歲的妻子(名叫烏爾莉克。諾拉,是位柔軟體操藝術家)和兩個上中學的兒子,漫步來到動物園。動物園門口圍著一大群人,還有警車、消防車、救護車,他們一家人根本進不去。他們從圍觀的人那裡知道,從爬蟲館裡逃出來一條十五米長的大蛇正盤在售票處前。
                 
  “對不起。”
                 
  巴爾德的妻子烏爾利克說。她邊說邊鑽進人群,徑直往這怪物走去。她輕聲地、委婉動聽地哼唱起來,然後輕柔地撫摸著這嗜血動物的頭,接著就走進了動物園的大門。說來也怪,這條蛇乖乖地跟著她游進大門,爬過草坪,經過獅虎山,回到了它原來的籠子裡。烏爾莉克小心翼翼地把籠子門關好,鎖上,然後信步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她丈夫驚愕地在人群中問?“對我來說,這算不了什麼。”
                 
  烏爾莉克謙虛地說,“我還是一個經過考試,有文憑的弄蛇者呢。”
                 
  “那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說起這事?”她丈夫問道。
                 
  “因為你從來也沒有問過這事呀!”說著,烏爾莉克拉著兒子,在丈夫的陪伴下朝動物園大門走去。

 
 



匿名信〔意大利〕莫拉維亞
                  
                 
  那年冬天,我在B城求學,與一個名叫托裡西的人交上朋友,他是市鎮所的職員。一家寡婦有幾間房子出租,我們兩人都住在那兒。寡婦的房子懸跨在街道小巷陡斜的階梯上,托裡西整天就穿梭在他窄小的住所和市鎮辦公大樓掛有壁畫的大房間之間。他是一位臉孔白淨、頭髮金黃色的青年;矮胖個子,好激動。他總是不斷地把自己如何貧寒、謙遜、無知,掛在嘴邊,這使他顯得過分矜持。由此我了解到他是個十分自負的人,自負到情願謙卑地貶低自己,而不讓別人侮辱自己。說實在的,他這種虛偽的自我謙卑倒也合乎現實:托裡西時刻宣稱自己是文化不高的平庸的人,殊不知他實際上是那種粗俗而又缺乏教養的人。他的狡黠和機敏使他在那堂堂的外表下隱匿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心靈。我在工作之餘,總跟他在一起,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這樣一個省城裡,交通往來和人間的關係,只侷限在一條不到百步長的街道之中,在那條街上僅有一、二家咖啡館,要引人注目並非難事。為此當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時,我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在一張摺成信封狀的方形的破紙片上,我被告知不該與托裡西先生交朋友。信裡說他是個用心險惡、詭計多端、妒忌成性、專門惹弄是非的壞傢伙,並警告我得留神他等等,等等。落款處寫的是常見的“朋友”兩字。我把信扔了,還是與托裡西來往。過了沒幾天,我又接到兩封匿名信,信中繼續對托裡西的品格惡意中傷,最後警告我說很快我自己會吃他的苦頭的。又過了好幾天,第四封匿名信說得更明確了,但我發現有拼寫的錯誤,信上說托裡西賭錢輸了,他將向我借錢,叫我不要借給他,因為他是個眾人皆知的大騙子。我等待著事情的發生。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門,進來的是托裡西,他神情尷尬,說要求我幫個忙。我身不由主地叫喊說:“我打賭,你是來向我借錢的。”
                 
  我的話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很快否認,說他不需要錢,而是要向我借一條晚禮服上系的領帶,他要去參加一次晚宴。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想他是害怕了,在最後一刻把要借錢的事突然縮回去了。但第五封匿名信寫得更厲害了,我被告知說托裡西想跟我們房東寡婦的十八歲的女兒裡維亞私奔,還講了許多細節。信裡又說裡維亞糊裡糊塗地同意了,她是被托裡西的花言巧語所誘惑,我應該阻止她,因為托裡西處事輕率,其實他並不想與裡維亞結婚。信裡說他們約定了十一月七日晚上私奔,還特別提到托裡西有一個同謀,是他的一個朋友,他將用車在那邊教堂的角落裡等著他和姑娘,然後就把他們送到附近的一個城市裡去。這一次我得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了,搞清究竟誰是匿名信的作者。我也想阻攔他們。但說實在的,他們私奔與我不相干。那麼多的錯字、歪歪扭扭的粗獷筆體,一時使我懷疑上了女傭人,但我搞錯了,可憐的姑娘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十一月七日的晚上到了,寡婦、女兒、托裡西和我四個人都在,坐在已收好碗筷的飯桌旁。你看,在餐室裡,大家專心致志地玩開了牌。我儘管在玩牌,眼睛卻瞧著裡維亞,她褐色的臉龐顯得十分平靜而又溫和,我不禁懷疑私奔的事情的真實來。托裡西也很平靜,但我覺得他顯得過分的平靜,簡直是有點裝腔作勢了。真的,他所有的姿態都帶著一種矯揉造作,像是個蹩腳的演員。打完了牌,我們相互道別,各自回寢室了。托裡西又與我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後來,他也告辭了。我回到自己房裡,坐在床上,臉朝著半開著的門。過了兩、三小時,客廳裡沒有任何動靜,聽到的只是那座大掛鐘發出不倦的響亮的敲擊聲。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懶洋洋地想躺下睡覺,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使我跳將起來。我衝出房門外,一頭就撞見了托裡西,他已穿好了衣服,帽子壓在眼睛上,朝門口走去。他對我說他睡不著覺,想上街散散步,問我是否與他作伴?我同意了。我們來到大街上,那時候街上是黑漆漆的一片,空無一人。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托裡西似乎心不在焉,我卻想著私奔的事。我對他說:“您在這座城市裡,或許就在您住的家裡,有一個敵人吧?”
                 
  “難道只有一個?”他帶著譏諷的口吻反問道。
                 
  “有個勢不兩立的敵人。”
                 
  我回答說。我扼要地向他講了匿名信的事,尤其是最後一封信,那封談到私奔的信。我們來到廣場上。我似乎在雨夜的黑幕之下,隱約看見了教堂角落裡停放著一輛汽車的黑色輪廓。托裡西簡單地說:“那些信都是我寫的。”
                 
  對他的坦率,我感到吃驚,但我更驚訝的是自己為何事先沒有想到過是他呢?儘管他這樣做的動機我摸不透。我詢問他:“為什麼?”他聳聳肩說:“就是為了取樂。”
                 
  汽車熄了車燈從教堂的角落裡開了出來,在我們身邊緩緩駛過。托裡西做了簡單的手勢,好像趕一隻蒼蠅似的,這也許是一個拒絕的手勢。他又解釋道:“您看,我們在省城裡都住膩煩了……”現在,汽車在光亮的柏油馬路上緩慢地行駛,在兩排陰暗的大廈之間逐漸走遠了。我感到托裡西幾乎是用傷感的眼神看了汽車一眼,我問道:“這汽車原來是……”
                 
  “我哪來的汽車!”他馬上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一輛平常的汽車。”
                 
  “你揭發的只是你臆造出來的缺點和罪行,但我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何樂趣?”
                 
  “反正為了消磨時間。”
                 
  他回答說。
                 
  “裡維亞呢?”
                 
  “別提這個傻姑娘了。”
                 
  托裡西從口袋裡掏出一封我收到過的那種信,把它遞給我說:“這是最後一封……我正要去投寄呢,我把它交給你,省得我再貼郵票。在這封信裡我告知你,裡維亞不願與我一起逃跑,因為她實際上愛上了你。”
                 
  “我?” “是的,愛上了你……當然,這不是真的……只是為了找個理由。”
                 
  “是為了尋個開心……但她究竟愛上了誰,難道你知道?”
                 
  “她誰也不愛……”他漫不經心地說,“……反正她不愛我們兩個人,也許她愛上了一個大學生的表兄……或者是另一個人……這與我們不相干。”
                 
  我們到了寡婦的家門口。
                 
  “那拼寫的錯誤是怎麼回事?”我問道。這回,他真的傻眼了,反問說:“哪些錯誤?”
                 
  “'大騙子'一字少了一個'C','事件'的冠詞後面多了一個鼻音,'姑娘'一字中的'Z'字母寫成'C'了,我一時曾以為是女傭人寫的信呢……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吧?”我見他馬上沉下了臉,很生氣。
                 
  “我沒有故意這樣做……”他說話的聲調使我很反感,“……寫字是沒有錯字的……晚安。”
                 
  幾天后我離開了B城,我經常自問,為何托裡西要寫那些匿名信。我得出的結論是:他是個懦夫,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沒有勇氣行動,就只好寫信。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的行動壯膽。但在一年以後,我得知裡維亞真的從家裡出走了,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不是跟托裡西走的。

 
 



以弗所的寡婦〔意大利〕彼脫羅尼亞
                  
                 
  從前在以弗所城有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對丈夫的忠貞遠近聞名。鄰近村鎮的婦女常常成群結隊到以弗所去,只為了瞻仰這神跡。有一天,以弗所的婦人她的丈夫死了。發現依照普通習俗跟在出殯行列後面披髮捶胸不足以表達她的哀思,這女人堅持跟進希臘式的地下墓穴裡去,守望她丈夫的屍首,夜以繼日地啼哭著。雖然她在極度的哀傷下,她很可能會餓死,她的父母卻沒有辦法勸她離開。連法官,在作了最後一次的勸解之後,也被趕走。總之,整個以弗所為這奇特的女人而憂傷著,而事實上,這女人已有五天涓滴不入了。在這衰弱的女人身傍坐著她忠心的婢女,分擔她女主人的悲哀,同時在燈火熄滅時把燈重新點起。整個城市都在討論這件事:這裡終於有了——所有階層都同意——一個夫婦間忠貞與愛情的典範!在這同時,總督下令把幾個盜賊釘死在十字架上,就在這女人哀悼她死去丈夫的屍首不遠的地方。所以,在下一個晚上,一個受命看守十字架以免盜賊的屍首被偷去下葬的士兵,突然注意到墳墓中間有燈光透出並且聽到呻吟的聲音。由於人類好奇的天性所驅使,他走下墓穴去查看,究竟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在發出那些聲音的。但一眼看到一個美極了的女人,他嚇得差一點叫了出來,以為是見到地獄裡出來的幽靈。然後,注意到屍首及女人臉上的淚水,還有指甲在她臉上的抓痕,他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寡婦,在無可安慰的悲傷裡。他馬上去拿了他微薄的晚餐回到墓穴裡,苦求女人節哀,別為無益的悲悼心碎。所有的人,他提醒她,都有同樣的結局;同樣的安息處在等著我們每一個人。總之,他用了所有那些我們用來安慰受難者使他們回到生活裡來的陳腔濫調。他的不受歡迎的慰語,只有更加深這寡婦的痛苦;她把胸捶得更響,把頭髮連根拔起,撒在死人的身上。不折不撓,這士兵重複著他的辯辭,強迫她吃點東西,直到那小婢女,受酒味的刺激,向她的誘惑者伸出了屈服的手。在酒與食物恢復了她的精力之後,她自己也開始攻擊起她的女主人的頑固來。
                 
  “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問她的女主人,“如果你餓昏了。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命運之神召喚你之前死去?威吉爾說過什麼來著?——你以為死人的鬼魂與骨灰會被悲傷感動?不,把生活重新來過。拋棄這些女人的愚見,在你還能夠的時候享受光明。看你可憐丈夫的屍首,它不就是比所有言辭更動人地告訴你該活下去嗎?”當然,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真的不喜歡人家告訴我們必須吃東西,活下去。而這女人也不例外,因長久的絕食而衰弱,她的抵抗力終於崩潰了。她貪饞地,像婢女早先一般,吃下士兵帶來的食物。哦,你知道飽暖思淫欲這句老話吧?所以這士兵把他勸這女人吃東西的那套本領又使了出來,決定要謀取她的貞操。貞節如她,這女人發現他非凡的吸引力,而且他的辯辭也令人心服。至於那婢女,則盡其所能幫士兵的忙,像重疊句般適時地重複著威吉爾的詩句:要是愛情使你歡悅,夫人,便請向愛情投降。長話短說,這女人的身體不久便放棄了掙扎;她屈服了,而我們快活的戰士再度得到了全勝。當天晚上他們結了婚,而他們第二天晚上及第三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小心地把墓穴的門關起,這樣過往的朋友或路人會以為這貞節出名的女人終於在她丈夫的屍體上斷了氣。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們的士兵是個多麼快樂的人,為他女人的美貌及秘密愛情的特殊魔力而感到無邊的歡悅。每天晚上,太陽一下山,他便盡他微薄的薪水所能,買些食物走私到墓穴裡去。有一夜,一個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盜賊的父母注意到看守的松懈,便趁我們的英雄不在的時候把他們兒子的屍體偷去埋葬。第二天早上,當然,士兵因發現十字架上少了個屍體而嚇得魂不附體。他跑去告訴他的情人,因他的疏於職守而等著他的可怕的刑罰。在那種情形下,他告訴她,與其等著被審判處刑,他寧可用自己的刀當時當地處罰自己。他對她所有的要求只是要她空出地方來給另一個屍體,讓同一座陰森的墳墓容納丈夫與情人。然而,我們夫人的心,溫柔不下於純潔。
                 
  “上帝不容我。”
                 
  她哭叫,“在同一個時候看到我平生愛過的僅有的兩個男人的屍體。不,我說,把死的吊起遠比把活的殺死要好得多。”
                 
  說了這些,她便下令把她丈夫的屍體從屍架上取下,吊上空十字架。這士兵聽從這好主意,第二天早上全城都在奇怪是什麼奇跡使死人爬上了十字架。

 
 



紅寶石〔意大利〕柯拉多。阿爾瓦洛
                  
                 
  日報刊載了一則新聞,令鎮上興奮、熱鬧了一整天,最後終於傳遍全世界。一顆榛子核般大小、名氣響亮、價值連城的紅寶石失蹤了。一位訪問北美城市的印度王子曾經佩戴這枚寶飾。在一次避開隨身護衛與警察護駕的微行出遊時,一輛計程車將他載至郊區一所旅館之後,他突然發覺了自己的這項遺失。警方動員了特別機動小組,整個城鎮第二天早上醒來也獲知了這項失落,到了中午,數百市民都滿懷熱望,但願能在他們的街頭尋獲這顆名震遐邇的寶石。一股欣喜且令人振奮的浪潮洶涌著整個城鎮;一種驟然致富的希望在每個人心中點燃。王子對警方所作的說明雖不甚清楚,卻也排除了隨他同行的女伴應對遺失負責的可能。因而警方並未費心尋訪她的下落。計程車司機主動出面證實他載這位纏著名貴頭巾的印度王子與那位女士到郊區一家旅館前下車。那位女士是歐洲人,她最顯著的特徵是,仿傚印度某一階層的富貴仕女,在左鼻孔上方戴了一枚豌豆大小的華貴鑽石。此一細節一時搶走了廣受注意的失蹤寶石的鋒頭,卻也更增強了大眾的好奇。司機在車廂內仔細翻找之後,也追溯了一番出事深夜他所搭載過的乘客:有個生意人,是外國人,他載他前往港口,顯然是搭船前往歐洲的;另外還有一名婦人。那名外籍乘客——認得出來應該是意大利人,來自一所僑民聚居的房子;他穿了一條一般移民喜歡穿的寬鬆長褲,一雙如今只有他們那個階層才穿的粗製、厚底皮鞋,瘦削的臉,刮得青亮卻滿布了皺紋,頭上戴著一頂硬帽子。他帶的行李包括一隻用粗繩子綁得緊緊的笨重箱子,以及一個看起來像鋼製的重盒子。那天他雖然也搭乘了這輛計程車,但任何與他扯上的嫌疑,立即就被排除了,因為司機說他一副平生第一次坐計程車的模樣。他沒把車門關好,一路上緊抓著前窗不放,大概怕路上突然煞車自己會往後仰倒;他往街頭四下張望,像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樣子。計程車司機比較注意的,倒是那個在王子下車之後,在郊區旅館上車命令他開往意大利工人區的男人,這名男子下車之後,那個外國人才上的車。司機所描述的那名可能有疑問的人必定是當地居民,經警方遍尋不著。此外,那人對報紙刊登的重金懸賞廣告並無反應,應是相當合理的證明這顆名貴寶石並沒有落在他的手中。好在,這類失蹤的寶石世界知名,容易辨認,一般期望總有一天會查個水落石出的。這時,那名移民海外五年的人,正在返回意大利南部故鄉小鎮的途中,對於這場騷動一無所知。就以一名返鄉的移民而言,他所帶回的雜七雜八的物件也實在太不尋常了。一隻人造皮制的,他卻誤以為是真皮作的箱子裡,裝有一條清洗過熨好的工作褲;一打自來水筆,他打算賣給家鄉的人,卻忘了他們多半是牧場工人,沒幾個懂得怎麼用筆。此外,還有一些鑲有紋飾的餐具,一對曾給工廠同事理過發的剪刀,一個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用途的金屬物件——形狀像把手槍,卻不能發射;十二平方的美國布以及一些帶回去炫耀並取悅妻子、兒女及親友的新奇玩意兒。他行李中最重的一件是一隻破爛的鋼製保管箱;鎖是用Annina英文名字的六個字母來開啟的。他帶了一千美元的現金,其中包括向人借貸、日後要還的三百元返鄉旅費。在背心口袋裡他帶著一塊紅色的水晶;是多面體的,有核桃那麼大。他是搭計程車趕往港口時偶然發現的,但是他不曉得那是幹什麼用的。他的手指在座墊後頭摸到的。他留起來將來作倖運符用;也許可以配在表鏈上作垂飾。可是很奇怪,那上頭並沒有鑽孔。因此,該不屬於城裡貴婦人項鏈上鑲的那種大寶石吧。一個人在離開異鄉前夕撿到的一些東西,似乎特別具有紀念價值;尤其是像他這樣千山萬水、懷鄉情切的人。我們這位返鄉移民對這塊摸起來沁涼、透明晶瑩像塊冰糖的水晶,所懷的正是這份感情。他用帶回去的這些東西做了一個小買賣。那隻保管箱靠墻擺著,計算機用來算賬,自來水筆擺在盒子裡,鑲飾的餐具,還有那好幾碼的美國布料:上頭有自由女神的圖案,四角繪著美國獨立時的國家元首肖像,每塊布上繡滿了白、藍兩色的星星——這一切都是五年來為了最終返回故鄉而收集的;凡是在他家鄉那帶父老們可能感到新奇的東西他都選了存起來,當然,他本可以自移民區中流傳,天曉得自何處冒出來的二手破爛貨中挑選的。因此,他這個本來靠幫工謀生的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賣各類貨品的老闆了。他這些念頭全都是由那隻保管箱所勾起的;他立意開店,並沒有任何其他理由。他感覺自己幾乎是發了大財,因為他口袋裡的錢全是外國貨幣,兌換了之後,會有一大筆硬幣的。有了這般的盤算,隨時隨地都會使他墜入沉思。每次用手指摸弄口袋裡那塊紅色的水晶都會讓他感到一陣孩子氣的喜悅。他開始視它為護身符了。它成了那種我們珍藏了一輩子的無用的物件,從來狠不下心來將它捨棄,最後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或傳家之寶。一心保管或珍藏的重要物品可能失蹤,但是我們前面說的這種東西卻從不會遺失,我們的心會不時回去查看的。比方說,沒過幾天,那塊水晶就讓我們這個移民想起了他啟程返國的那天,那輛計程車的內部裝飾,那些街道,就像劇終時背景垂幕慢慢卷起,留下遙遠的記憶。他將店鋪開設在鎮裡上流地區,住家都是農人與牧人。他返家兩周之後,他租下一家農舍的樓下,起了一個長櫃檯,也擺了一些架子,上頭放著藍袋子裝的麵團以及主婦用的藍棉布;店鋪一邊兩隻腳架上放了一桶葡萄酒跟一陶缸的食油。保管箱牢牢地靠墻擺定,每次當著客人打開時,他都感到一份莫名的驕傲。裡頭放著他的分類賬簿與一本筆記簿,簿上列著所有賒賬賣出的貨物,都是等到農收時際或牲口展售之後才付款的。漸漸地,他的買賣有了模樣,也有了本身獨特的風味,墻上畫了他太太用粉筆作的記號,記錄了尚未付款的進貨,她不會寫字。不過,他剛進學校的年幼兒子,已經開始能在記事本上寫下顧客的名字了,有時也能照顧一下店鋪,特別是炎熱的午後,一切買賣都暫歇下來,就剩下賣冰鎮的冷飲給午睡初醒的男士們了。漸漸地,他妻子穿的那雙窄窄的美國式拖鞋引起愈來愈多的艷羡,她自己也培養了一股得意而矜持的老闆娘架勢。她丈夫帶回來的那些新奇物件,最後都擺出來出售了,只有那頂看起來仍然嶄新的硬帽子仍然放在衣櫥裡。美國布料則分贈給顯要的主顧作禮品;至於那些自來水筆,則始終沒有人要。有些已經被顧客把玩壞了,斷枝殘節還留在盒子裡。童心未泯的老闆,常常想像筆尖是純金造的,他像小孩不肯捨棄包裝巧克力的錫箔一般珍藏了起來。他也保存了一份英文舊報紙。就連店裡缺少紙張包貨了,他也不肯讓出來。有時,他拿出來仔細觀賞,廣告上的圓片讓他回想起抽金紙濾嘴香煙的人、街頭的孩童、留聲機,以及他在美國中部那個城鎮寄居時,偶爾看到的人們生活情景。至於那塊水晶,有一天他記起來了,正好是兒子的生日,來了一些小朋友,他就送給了兒子作生日禮物。那年頭,男孩子正流行玩一種遊戲:他們用榛子核堆成城堡,然後用一顆重的核往上丟,表示征服城堡;作重榛子核的方法是,選一顆大粒的,在上頭鑽個洞,一點一點耐心地把核仁挖出來之後,再往核裡頭塞一些小小的鉛粒。那塊水晶正好派上用場,因為夠重,打城堡容易打得準。有個孩子用汽水瓶裡的玻璃彈珠打。老闆的兒子誇說他的最美,因為來自美國,而且是紅的。他非常珍惜這顆紅彈珠,這種玩意兒,孩子們是絕不肯弄丟的。他的父親搓磨這個成了他兒子玩具的奇異物品時,他的思緒停佇在他跑遍世界時所懷抱的幻想:世界上好像遍地都是遺失的寶貴東西,只有幸運人找得到。這就是為什麼在船上他總會用手指摸索睡鋪床墊底下,或是公車或火車座位皮墊下方,這得看他當時身在何處。可惜,他從沒撿到什麼。呵,有的;有一次。他在街上撿到五塊美金。那天在下雨,他記得。

 
 



鞋〔意大利〕馬西莫。邦騰佩利
                  
                 
  我曾在塞爾彭蒂街×號三樓的一戶人家裡做過鋼琴教員。有必要說明那時節我沒有其他的主顧。每周授課三次,每次走進鋼琴室後,一般要等上三四分鐘的光景,然後我的學生才露面。我通常喜歡在窗前消磨這三、四分鐘。三月初的一個下午,我憑窗向上望去,目光正好和四樓窗前一位金髮女郎的兩隻蔚藍色眼睛對視。以後上課的日子裡,這種四目相互顧盼的情景又出現過幾次,大約有四五次之多吧。後來我得知四樓住著一戶有錢人。我的守護神——或許就是現今向我啟示用虛構的小說來捉弄《阿爾迪塔》刊物?讀者的這位神靈,當時向我提示了一個活生生的故事以解決我生活中的物質問題;它使我預見到自己將成為一個生活舒適、幸福的丈夫;經過一段神速的、傳奇式的愛情浪漫史後,與那位金髮藍眼女郎結為夫婦。她大概是四樓那位腰纏萬貫主人的千金或胞妹吧。除了窗前以外,我在別處不曾見過她。我等待,希望有機會和她相遇,尾隨於後,把她喚住,跟她攀談。於是,我就在這種期待、盼望的心情中過了四月,而後五月來臨了。在愛情之月的初旬,我和她終於相遇了。那天,我到主顧家去,剛登上一段台階,突然,在我身後,下面作響,或許是一種心聲在作怪,我回過頭去。是她,她正在上樓梯。我放慢了腳步。我的腳每登上一級台階,心就怦怦跳上十下。我不再回轉頭,不過,我的心感覺到她與我的距離在逐漸縮短。猛地,我像觸了電似的,閃電穿過我的全身,我從髮際到腳跟被撕得粉碎;閃電打在了我的鞋上。我們撇下故事暫且不表;我不曉得我的讀者中是否有人註定要變成億萬富翁,如煤灰大王、鬃毛大王、鞋油大王或其他什麼大王。我現在就解釋我提這個問題的原因。我曾經拜讀過美國所有諸如某某大王之類的億萬富翁的發跡史:在他們剛剛起步開始自己的生涯時,都是穿“一雙破鞋”到達某座城市的。這是一條必不可少的新聞,所以我的腦子裡總覺得這絕非一個偶然的、意外的特徵,而是命中註定要成為億萬富翁的基本前提。事情就是這樣,即使什麼人故意把鞋子弄破也無濟於事,成不了億萬富翁,這是有經驗的人告訴我的。因此我問我的讀者之中是否有人命定為億萬富翁,我的意思是想了解他們是否穿過破鞋。倘若沒有這種經歷,那麼,有些至關緊要的事情他們是無從知曉的,那就是:鞋可以破在前面,也可以破在後面;而破在後面,那就頂頂糟糕了,因為:第一、那就無可救藥,整個一雙鞋很快就要完蛋了;第二、走起路來特別彆扭;第三、令人感到非常丟人和不自在,因為觀察到你鞋後面破的人,你自己是看不見他們的,你無法用你的眼光正視或轉移人家的注意力,你甚至可以想像你後面跟著一群數不清的人在譏笑你,然而在你前面的人,你盡可以看到他們為數多少,這樣就可以制止你的幻想和惡作劇。另外,還有極為重要的一點:當你上樓時,在你背後的人最容易觀察到你的破鞋。我不曉得自己有朝一日是否應該成為億萬富翁,更不知道現在或過去自己雖非億萬富翁,可是否是某某大王;我這樣說是因為一個人可以身為大王,而自己卻渾然不知,就像莫諾莫塔帕國傳說中善良的里斯米馬吉王?一樣。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的——聰明絕頂的讀者一定早已心中有數——那就是我的一雙鞋是破的,並且是破在了後面;正當我和她初次交談的神聖時刻即將來臨,我的心幾百倍地跳動時,我驀地想起這檔事兒。這個閃念霎時間把我釘在了台階上。緊接著,另一個閃念提示我要趕快擺脫這一困境,不然它一下子就會毀了我的現在和將來,誤了我的愛情和幸福。但是,我又不能加快步伐,因為,直到目前為止,我的步伐是非常緩慢的:她會怎麼看待我的出人意外的逃離呢?於是,我掏出一支香煙,止住腳步,靠墻而立,開始摸索口袋,好像在尋找火柴。我估計這番動作可以給予她時間,讓她打我面前經過,使我有機會向她投去決定性的偉大一瞥,而我的鞋後跟又能緊緊貼著墻,避開她那蔚藍色的眼睛。但是,她見我停下來,似乎有點躊躇不決;沒錯,她怕我使用暴力去親近她。怎樣才能叫她明白我不至於如此不慎和下流,而是情願小心翼翼地、畢恭畢敬地跟在她後面,直到她明確暗示我在什麼地方可以和她講話呢?不,她不懂這一切。我站在墻邊,在口袋裡摸索著,尋找火柴。她吶,在距離我二十級台階上也停了下來。她在摸索皮包,找尋手帕。然而,一個男人可以有多到十一個口袋,而一個女人卻僅有一個皮包:結果是她擤完了鼻涕,而我卻還在襯衣左下面的口袋裡繼續尋找我的火柴。於是,姑娘只好鼓起勇氣,應付想像中的危險,重又開始上樓。她愈向我走近,我愈戰地望著她,她的臉蛋兒就愈加緋紅,在金光閃閃的秀髮襯托下,活像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她登上我所站的台階,身子竟然簌簌發抖,好像又要停下來,又像是要昏厥過去的樣子。難道在樓梯上愛我竟愛到如此地步了嗎?不過,她很快就神智清醒了,強打起精神,明顯地加快了步伐,向上跑去。我手裡拿著熄滅了的香煙,幾乎是立刻就跟在她後面繼續上樓。她明白了我的意圖嗎?我用愛憐的目光望著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軀,從一頭金髮開始,順勢看到她那百合花般潔白的脖頸,往下是細弱的肩膀;我的目光莊重地掃視著她那纖細的腰肢,慢慢落到她那輕柔的襯裙,戰地溜到她的踝骨,又卑微地向下看到她那小巧的雙腳……天上的雲,蒼穹上的星啊!那對小巧的腳上穿著一雙破鞋,一雙破在後面的鞋!她自己明白這點。是的,她明白,所以倉惶逃去。那位穿著破在後面的鞋的金髮藍眼女郎跑了,消失了,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過她。可以肯定,她並不是四樓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只不過是魔鬼創造出來的美女,安排了一個粗俗的插曲,來考驗我的德行,賜予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個時刻,僅有的一次機會,讓我看到在一個女人的財富上建造我的幸福大廈的可能性。我憎恨自己,厭惡這個世界。於是,我轉身向後,下樓,走到街上,狼狽逃去,再也不到我最後的那位主顧家去了。從那時起,我和家庭鋼琴老師這個職業絕了緣,也無心再去追逐有錢人家的女子了。注:?為一文學雜誌名稱,“Ardita”是“勇敢”的意思。?莫諾莫塔帕處於贊比西河流域,現在莫桑比克境內。從十三世紀開始,土著建立了莫諾莫塔帕國。十六世紀葡萄牙人侵入,建立了殖民據點,傳說葡萄牙人立當地人里斯米馬吉為國王,而里斯米馬吉自己卻全然不知。

 
 



一對夫婦的故事〔意大利〕意大洛。卡爾維諾
                  
                 
  阿爾圖羅。馬索拉裡是上夜班的工人,早晨六點下工。回家要走很長的路,天氣好的時候,他也騎自行車,雨天和冬季改乘電車。六點三刻和七點之間回到家裡,正好趕上妻子艾莉黛的鬧鐘剛剛響過,或差一點就要響的時候。經常是兩種聲響:鬧鐘的鈴聲和他邁入家門的腳步聲同時闖入艾利黛的腦海里,把她從睡夢中喚醒。清晨的覺是最香的時候,她總要把臉埋在枕頭裡,在床上再賴上幾秒鐘。然後,她倏地坐起身來,匆匆忙忙把胳臂伸進晨衣,頭髮耷拉到眼睛上。她就這副模樣出現在廚房裡,阿爾圖羅正在那裡,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裡取出空空如也的飯盒和暖水瓶,把它們放在水池裡。在這之前,他已經點好了爐子,煮上了咖啡。艾莉黛一看見他瞅著自己,就趕忙用手攏攏頭髮,使勁睜大眼睛,似乎因為丈夫回到家中,第一眼就看到她衣冠不整、睡容滿面而感到不好意思。如果兩人同床共枕,那是另一碼事,清晨從同一睡夢中醒來,雙方的尊容彼此彼此。有時,還差一分鐘鬧鐘就該響了,是阿爾圖羅端著咖啡走進房間,將她喚醒。那麼,一切顯得更自然些,剛醒來時的嬌媚還具有一種懶散的柔情。她舉起赤裸裸的雙臂,伸伸懶腰,然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他們抱在一起了。阿爾圖羅還穿著風雨衣;她摟著他,根據他外衣的濕度和涼意就滿可以知道外面是什麼天氣:下雨、有霧、抑或降雪;不過,她仍然要問:“天氣怎麼樣?”而他吶,也總是半帶譏諷地嘟囔一番,把一天的不快從後到前倒著數落一遍:騎自行車的歸途,出廠時的天氣,頭天晚上進廠時截然不同的氣候,幹活時遇到的麻煩,車間的傳聞等等,等等。這個時辰,屋裡總是不太暖和,但是,艾莉黛還是脫了衣服,有點哆哆嗦嗦地在浴室裡洗澡。阿爾圖羅隨後跟了進來,他慢騰騰地脫了衣服,也慢條斯理地洗起來,從身上衝掉車間的塵土和油污。他們兩人就這樣站在洗臉池周圍,半裸著身子,瑟瑟發抖,有時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從對方手裡拿過牙膏、肥皂,嘴裡還繼續講著話,這是推心置腹的時刻。有時他們互相幫著擦背,一下愛撫,兩人又擁抱在一起,然而,艾莉黛忽然喊道:“上帝!什麼時候啦!”她連忙跑去戴上吊襪帶,穿上裙子,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她站著穿好衣服,把臉湊近梳妝檯的鏡子,嘴上噙著髮夾,用刷子梳通頭髮。阿爾圖羅走過來,站在她的背後,他已經點燃了香煙,吸著煙瞅著艾莉黛。他待在那兒也幫不上忙,顯得侷促不安。艾莉黛收拾妥當,在走廊裡穿上大衣,吻了一下阿爾圖羅,打開門,匆匆往樓下跑去。家裡就剩下阿爾圖羅一個人了。他聽見艾莉黛的鞋後跟踏著台階的聲音,當這種聲音消失後,他的思想又隨著她疾步走在庭院裡,來到大門口,行進在人行道上,然後,一直隨她走到電車站。連電車叮叮的響聲他似乎也聽得見。車停下來,每個乘客上車時腳登踏板的聲音他也聽得見。他想:“好了,這會兒她乘上車了。”
                 
  他仿佛瞧見妻子擠在十一路電車上男男女女勞動者中間,十一路電車像以往每天一樣,把他的妻子帶到工廠裡。阿爾圖羅滅掉煙蒂,關上窗戶,屋子裡頓時暗了下來,他上了床。艾莉黛起來後沒整理床,阿爾圖羅睡覺的那邊幾乎沒動,跟剛鋪好的一樣。他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那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把一條腿伸到艾莉黛睡的那邊,那裡還有妻子的餘溫,接著,他又把另一條腿也伸了過去,就這樣他一點一點把身子都移到艾莉黛睡的那邊去了。那裡有著妻子的體溫,並且還保留著她的身體的形狀。他把頭枕在妻子的枕頭上,臉緊緊貼住枕頭,嗅著妻子的體香睡著了。艾莉黛晚上回家時,阿爾圖羅已經在房間裡轉了半天了:他點上了爐子,把東西放在爐子上燒,在晚飯前幾個小時裡,他也做些事情,譬如鋪床、掃地、把該洗的衣服浸在水裡。然而,艾莉黛總覺得他幹得很糟糕。說實在的,他根本沒心思去做這些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一種形式,只是為了等她。他待在家裡,手上在做這些事,可精神上早就去迎候她了。外面華燈初上,艾莉黛擠在熙來攘往的婦女群中,從這個商店跑到那個商店忙著采購物品。阿爾圖羅終於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跟早晨的那種聲音全然不同。艾莉黛乾了一天的活,又拎著買回來的東西,她累了。阿爾圖羅走出房門,來到樓道,從妻子手裡接過購物包。兩人邊說話邊走進家門。艾莉黛連大衣也沒脫,一屁股就坐在了廚房的椅子上,與此同時,阿爾圖羅把東西一件件從包裹裡取出來。
                 
  “趕緊乾吧!”說著,艾莉黛站起身,脫下大衣,換上家常便服。夫妻倆開始做飯;兩人的一頓晚餐,他帶到工廠為夜間一點鐘準備的宵夜,她明天帶到工廠裡去的午餐,還有他明天下班醒來吃的東西。她忙著幹活,有時在繩椅上坐下來,支使他幹活。他吶,已經休息過來了,忙得團團轉,總想一個人把活兒都包下來,可又總是有點不知所以,心不在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兩人幾乎鬧起衝突,說出一些不中聽的話兒來,因為她想叫他更用點心思幹活,更專心致志一些,或者希望他對自己更親熱些,離她更近些,給予她更多的安慰。而他吶,在她剛回來時表現出那股熱乎勁以後,腦子已經不在家了,一味地惦著快點乾,好走人。桌子擺好了,吃的東西也已經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免得吃半截還要站起來去拿。這時節,兩人都有點悵然若失,感到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誰也提不起勺子,把它放在嘴裡去,只是想手拉手呆一會兒。咖啡還沒喝完,阿爾圖羅已經跑去檢查自行車是否一切正常。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依偎著,只有這時,阿爾圖羅才感到妻子的身體是那麼嬌柔、溫暖。然後,他扛起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艾莉黛洗刷盤子,把家從頭到尾巡視了一遍,看著丈夫乾的活兒,禁不住直搖頭。他眼下正穿行在路燈稀少的黑暗的街道上,或許這時他已經過了加油站。艾莉黛上床,熄了燈。她躺在自己睡的一邊,又慢慢把腳挪到阿爾圖羅那邊,尋找丈夫的溫暖,可是每次她都發現自己這邊更暖和,於是她明白了,阿爾圖羅是在她這邊睡的覺,頓時,一股暖流和柔情涌上心頭。

 
 



占星師的一天〔印度〕R.K.納拉揚
                  
                 
  正午準時,他打開布袋,擺出他的謀生器具,包括一打瑪瑙貝殼,一塊繪著神秘難解圖表的方布,一本簿子,外加一捆古敘利亞文字軸。他的額頭上顯著地點著香灰與硃砂,眸子裡射出敏銳、異樣的光芒,這雖無非是不停搜求主顧上門的結果,看在頭腦簡單的顧客眼裡,卻被認作是可以獲得慰藉的先知炯光。他雙眼的威力也因長的部位而大有增強——好像正好安置在涂了彩的額頭與沿著雙頰直流而下的漆黑絡腮鬍的中間:在這樣的架構之下,就算是痴呆人的眼睛也會顯得炯炯有神的。他又錦上添花地在頭上纏了一條蕃紅色的頭巾。他施展的這個色彩絕招,可說萬無一失。人們像蜜蜂簇趨大波斯菊或大利花莖般地被他吸引。他坐在一棵環繞著通過鄉鎮公園曲徑的巨大答滿林樹的繁枝下。這個地點占了幾項優勢:從早到晚人潮不斷地在這條窄徑上涌過。路兩旁排滿了各行各業的攤販:賣藥的,賣藏品與舊貨的,變戲法的,尤其是一名拍賣廉價布料的,他一整天的喧嚷幾乎將整個鎮上的人都招徠了過來。在他旁邊吆喝不停的,是個賣炒落花生的,每天他都給自己叫賣的貨品起個新名堂,今天叫什麼“孟買冰淇淋”,第二天又叫“德裡杏仁”,過一天又叫“皇家珍果”等等的,花樣一再翻新,人們竟也趨之若鶩。其中也有不少人在這位占星師跟前閒逛。占星師就在身旁花生攤上不時冒出濃煙的火把光亮中,作他的生意。這個所在的迷人,大半也應歸功於鎮公所沒有提供電源。這裡的電源來自四鄰店鋪的光亮。一、兩個攤販用嘶嘶作響的煤氣燈,有的在光禿禿的桿子上點個火把,有的則掛了老式的旋轉燈籠,還有的,就像我們這位占星師,借用別人的光亮。他的,是種十字光道與燈影交錯的怪異光亮。這對這位占星師來說,卻是求之不得的,因為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想以占星維生;他對別人的運氣不見得比自己下一分鐘的命運更了解多少。他對星相,一如他天真的主顧,是同樣的陌生。然而自他口中說出的,卻能取悅且令每一個人吃驚:其實這也只是鑽研、勤練與猜測的功力。不過,無論如何,與其他行業一樣,這也算是一份自食其力的正當職業,他每天收攤後帶回家的一日所得,也是辛苦賺取的。他是在事先並無任何思考與計劃的情況下,離開家鄉的。如果現在仍留在家鄉,他將會繼承祖先的人生,也就是在祖先的農莊與自己的玉米田裡耕作、過活,結婚與生子。然而情況並非如此。他必須離鄉背井,且不能讓任何人知曉,而且離開二百多里遠之後,才感到些心安。這對鄉下人而言是非同小可的事,就像自己與家鄉之間隔著一道海洋。
                 
  他對人類的煩惱諸如婚姻、財富與人際關係,都作了十分實際的分析。長期的磨煉,養成了他敏銳的透視力。不出五分鐘,他就看得清問題出在哪裡。每回答一個問題,他索取三個銅板的費用,在對方至少說上十分鐘的話以前,他絕不開口,這可以使他獲得足夠回答十來個問題與解除疑難的資料。每當他注視眼前人伸出的手掌說道:“從各方面說來,你的努力都不曾得到報償。”
                 
  時,十人中有九個準會同意他的看法。要不他就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家中有個女人,哪怕是個遠親,大概對你沒有好感吧?”有時候,他也分析對方的個性:“你的煩惱多半來自你的本性。這就難怪命中與土星犯克,你本性衝動,而外表過於剛烈。”
                 
  這點,最能贏得人心,因為即令我們最溫順的人,也喜歡自己有副懾人的外表。賣落花生的吹熄了火把,立起身來準備回家了。這給了占星師一個信號,他也該收攤了;因為除了不知自何處射到他前頭的一小道綠光之外,他四周一片漆黑。他撿起瑪瑙貝殼與其他的算命道具裝回布袋裡時,前頭那道綠光被擋住了;抬頭一望,見有個男人站在他面前。他覺察可能生意上了門,就說:“看你一副積勞成疾的神情,最好坐下來跟我談談。”
                 
  那人不甚聽得清地咕嚕了幾聲。占星師適時殷勤地招呼他,對方這才伸手摸了摸鼻子對他說:“你稱自己為占星師嗎?”占星師感到受了些挑戰,將對方的手湊到綠光中說:“你的本性……”
                 
  “唉,少來這套,”那人說:“告訴我點有用的……”我們這位仁兄心裡是老大的不高興:“一個問題我才算你三個銅板,談了之後,你一定覺得花得值得的……”那人一聽,抽回了手臂,取出一枚安那,扔在占星師面前說:“我倒是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你要是唬人的話,可得連本帶利把那枚安那還給我。”
                 
  “如果對我的答案滿意的話,願意給我五個盧比嗎?”
                 
  “不行。”
                 
  “那麼給八個安那(注)吧?”
                 
  “好吧。可是要是算錯了的話,你可得加倍退錢。”
                 
  那陌生人說。兩人又爭論片刻之後,生意總算成交。占星師對天禱告時,對方點上了一根方頭雪茄。藉著火柴的光亮,占星師瞄了那人的臉一眼。這時路上有汽車開動的聲響,趕馬車的咒罵著馬匹,人們的喋喋不休在半黑的公園內挑起一陣騷動。那人坐了下來,猛吸一口雪茄,噴出濃煙,一臉凶狠地坐在那裡。占星師感到非常地不自在。
                 
  “喏,把你的安那拿回去。我不習慣你這種挑釁的態度。再說,今天天也已經晚了……”他準備打點回家了。對方抓住他的手腕子,說:“你現在可不能打退堂鼓呵。是我打這兒路過,你把我攔下來的。”
                 
  占星師被他揪得打了個冷顫,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了:“今天免了吧。我明天跟你談。”
                 
  對方將手心推到他臉上說:“挑戰就是挑戰。來,給我算算。”
                 
  占星師喉頭髮乾地開始說:“有個女人……”
                 
  “免了,”那人說:“我不要聽這套。算算看我目前的搜尋到底會不會成功?答覆了我你才能走。不然的話,不把你的銅板都吐出來,不準你走。”
                 
  占星師念了幾句符咒之後回答說:“好吧。我說。不過要是我說的你信得過,你可得給我一個盧比?不然我就不開口,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兩人又討價還價地好一陣子,那人才答應了。占星師說:“你被人扔下,差點死掉。我說對了吧?”
                 
  “呵,說下去。”
                 
  “你曾經挨過刀?”占星師說。
                 
  “你蠻有一套嘛!”他露出胸膛,展示了他的刀疤。
                 
  “還有呢?”
                 
  “後來你被推入田野附近的一口井裡,有人要你死。”
                 
  “若不是有人路過,往井裡瞧了瞧,我早就死了,”那人興致大發地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報這個仇?”他握緊了拳頭問道。
                 
  “來世,”占星師答道:“他四個月之前死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那人聽了呻吟了一聲。占星師又說:“那雅法師——”
                 
  “你知道我的姓名!”那人抽了口冷氣說。
                 
  “我知道的還不止於此。那雅法師,仔細聽好我要對你說的。你的家鄉自本鎮往北有兩天的路程。搭下班火車回家吧。我認為如果你離開家鄉的話,會再遇上更大的生命危險。”
                 
  他取出一撮香灰拿給他說:“抹在額頭上之後,回家鄉吧。如果不再往南遠行,你必定長命百歲。”
                 
  “我幹嘛要離開家鄉?”那人深思地說:“我偶爾離開家鄉不過是為了找尋他,找到他我必定要他的命。”
                 
  他心有不甘地搖著頭說:“竟然給他溜掉了。但願他死有應得。”
                 
  “不錯,”占星師說:“他是被一輛貨車壓死的。”
                 
  那人聽了臉上浮出滿足的笑容。占星師把他的物件一一放入布袋之後,公園已經空無一人。那道綠光也消失了,四下剩一片黑暗與寂靜。那陌生人給了占星師一把銅板之後,也踱入了黑夜中。占星師回到家裡已近午夜。他的妻子在門口等候,要求解釋。他把銅板都丟給了她,說:“去數吧,全是一個人給的。”
                 
  “十二個半安那,”她數著說。她喜出望外:“明天我可以去買些糖塊與椰子,孩子吵著要買糖果有好幾天了,我要買些好吃的給她。”
                 
  “那個豬玀騙了我,他答應給個盧比的。”
                 
  占星師說。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你好像心裡有什麼事。怎麼了?” “沒事。”
                 
  晚飯後,坐在炕頭上,他告訴她說:“你可知道我今天了結了一樁很重的心事,我以為這些年來永遠也洗不掉手上染的那個人的血跡。這也是我遠離家鄉,在這裡落戶又娶了你的原因。他還活著。”
                 
  她抽了一口冷氣:“你殺過人!”
                 
  “是的,在老家的村子裡,那時我年少,不懂事。我們喝酒,賭博,有一天爭吵得很厲害——現在還提它幹嘛?該睡了。”
                 
  他說著打了哈欠,在炕上躺了下去。注:安那是以前巴基斯坦及印度之硬幣,等於一盧比的十六分之一。

 
 



搬家〔印度尼西亞〕阿蕉
                  
                 
  馬先生十年內搬了五次家。每次搬家總要忙上幾個星期,很覺得是件苦事。租金年年上漲,一家人只好從大街搬到小巷,從磚屋搬到木屋。房子越搬越遠,越搬越小。一家五口省吃儉用,期望有朝一日有個自己的家。後來馬先生終於買了一幢房子,十年分期付款。為了應付首期,馬太太變賣了所有首飾,馬先生約了一份人情會,外加東湊西借,算是度過了這一難關。
                 
  “這該是最後一次搬家了。”
                 
  馬太太說:“不用的舊物統統扔了吧。搬來搬去,塞得家裡滿滿的,最後還不是成了廢物。”
                 
  馬先生覺得有理。兩口子便把要搬走的物件集中在右邊,把準備丟棄的雜物堆積在左邊。才半日時光,兩邊越積越高。每次搬家總會覺得,人實在是可笑的動物,該用的東西長年塵封舍不得用,沒用的廢物長期保存著舍不得拋棄,寧願一生背著兩個大包袱。一些破椅子、爛褥子,漏水的廚房用具全部集中在左邊,準備丟棄了。
                 
  “這裡有一箱媽生前的衣服,怎麼處理?”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說道。那是馬老太太八年前去世的時候留下的。
                 
  “扔了!”馬太太說,“我媽說呢,先人的遺物,別再搬到新家去。什麼事都要圖個吉利。你在公司乾了這麼多年沒升職,誰知道跟這些物事有關呢。”
                 
  “瞧,還有一盒舊照片和信件,也是媽留下的。保存著吧?”馬先生又問道。
                 
  “都扔了!我們又不是名人顯貴,那種東西越舊越賣錢。”
                 
  馬先生於是把手裡的東西拋到左邊去。
                 
  “這箱子裡還有媽生前用的假牙。”
                 
  馬先生從箱子裡撿出一副假牙來。
                 
  “扔了!”馬太太氣憤地說。馬先生正想往左邊一丟,但見金光一閃,便咦了一聲道:“是金牙呢。”
                 
  “什麼?”馬太太直起身來,從馬先生手裡搶過金牙,在手裡掂了一下。
                 
  “扔了麼?”馬先生又問道。
                 
  “不知道是全金還是鍍金的。”
                 
  馬太太答非所問,接著把它擱在身旁的桌面上。忙了一陣,馬太太用眼角瞟了馬先生一眼,然後伸了個懶腰,說道:“累死了,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說著走進房間,順手將桌面上的金牙塞進衣袋裡。

 
 



應戰〔印度尼西亞〕阿里安
                  
                 
  自從一個月前他搬進這巷子裡後,巷裡人就對他敬而遠之。他皮膚黝黑,年紀四十左右,高大魁梧;右臂上紋刺著一條盤著身子、栩栩如生的蟒蛇,像要擇人而噬。他對巷裡人說:“朋友們叫我神蟒。”
                 
  可是看他滿面橫肉,對人不那麼友善,巷裡人背地給他一個不雅的綽號“黑毒蛇”。他在一間妓院當打手。其實,他也不是如何無惡不作,只在口袋羞澀時,會向巷裡人討幾個錢或幾包香煙。人人見他一副凶神惡煞模樣,不得不依從。惟一對他不賣賬的是老唐。老唐年紀和黑毒蛇相若,在這裡住了近十年,用手推車販賣綠豆粥。有次,黑毒蛇向他討兩千盾,他硬是不給,倆人之間就這樣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老唐年輕住在么村時,曾向鄰居一個老伯學了幾年功夫。他習武,純是為了強身。多年來,為祛病健身,每天依然會在小院裡揮拳踢腳。黑毒蛇看在眼裡,心中老大不舒服,就對巷裡人傳言:“那小子竟敢向我炫耀,看,有一天,我神蟒把他截成兩段!”唐太太懦弱怕事,規勸丈夫:“你怎麼要跟這種人鬥,他是爛命一條。”
                 
  “我不是跟他鬥,我只是不想受他任意欺負。”
                 
  “算啦!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
                 
  唐太太依然提醒了一句。一個星期天,老唐那輛手推車,輪軸出了毛病,就在院側一堵墻邊修理。唐太太回了娘家。正午的炎陽曬得他滿身是汗,他歇了歇,望向院子外。無巧不巧,黑毒蛇剛巧路過,見他把視線投來,立刻站住了。
                 
  “你這小子敢瞪我?我把你一雙眼睛挖出來!”黑毒蛇氣勢洶洶。
                 
  “我不是看你。”
                 
  老唐回答。低下頭繼續修理輪軸。
                 
  “強辯!你出來,我教訓你!”黑毒蛇大聲喊。老唐不理睬。
                 
  “出來啊,我們見個高低!”黑毒蛇踏上一步。老唐依然不作聲。
                 
  “割掉你腿間那根吧!你不是男人,以後你改穿裙子!”黑毒蛇不肯罷休,冷笑著。如此污辱的話也說出口?!老唐忍無可忍,忘記了太太的吩咐,霍地站起身來。
                 
  “好哇!要打,是嗎?”黑毒蛇招著手,瞅著他。推開籬笆門,老唐一腳踏出院外。就在這時,突然周圍仿佛響起一陣呼嘯聲,接著他覺得身體猛烈地晃了晃,然後他看到四周的景物在搖動……。霎時,人聲沸騰,巷裡男女老幼,爭先恐後奔出屋外,驚惶失措地喊:“地震!……地震!”老唐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又聽到身後連串轟隆巨響;轉過頭一看,他嚇出一身冷汗。院側那堵墻已完全坍塌,一大截墻垣覆蓋在他剛才蹲著的地方,那輛手推車已被砸得稀爛。老唐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全身血液好似凝固;黑毒蛇也驚得呆立一邊。回過神來,老唐忽然向對方伸出了手。見老唐的手有所動作,黑毒蛇立時全身戒備。
                 
  “不!”老唐攤開手掌,似笑非笑地說:“我,要謝謝你!”黑毒蛇愣了愣,望著面前的手掌,不知怎樣才好。要握,不是;不握,也不是……。一時間,傻了!

 
 



窗裡窗外〔印度尼西亞〕白放情
                  
                 
  有的人,一見如故,話相投,緣份合,幾句話一過,互相笑一笑就如老相識了。今年才六歲的小明和剛從別校轉來的新生——可迪,因為恰好坐在一起,才上了一堂課,但是一下課他倆就手拉手地去販賣部買飲料去了。這一個開始,使他們在以後的日子裡上課下課都黏在一起,互相給看玩具,常常煞有介事地竊竊私語,成天,總是話談不完似的。小朋友有小朋友的情,當然也有他們與大人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樂趣。大人做了朋友會互相登門拜訪,而小明與可迪雖然是小孩,也一樣懂得看望小朋友。這個星期天可迪在小明家裡玩了一整天,小明的母親又親切又高興地給他們弄點心,當然,小明的其他哥哥姐姐也很歡迎可迪的。小明的父親是個大忙人,一整天不見。
                 
  “你母親真好。”
                 
  可迪說:“看,我的肚子吃得太多,好像大起來了。”
                 
  說完就笑。
                 
  “姐姐說,因為我最小,母親最疼我。”
                 
  小明帶著榮幸地說。他忽然又問可迪:“你的母親疼你嗎?”
                 
  “疼。”
                 
  可迪也感榮幸的答:“我是獨生子,當然更疼,入學轉學都是母親一手料理的,父親少來,他在萬隆做事,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兩個小朋友就這樣不管談論起什麼問題,都是那麼充滿味道的。
                 
  “來。”
                 
  小明叫:“進爸爸的書房看看,那裡有一個和我們一樣高而不穿衣服的女人。”
                 
  “什麼?”可迪嚷:“不穿衣服。”
                 
  “不是真的人,”小明解釋:“那是爸爸喜歡的釐雕刻。”
                 
  進了書房,他倆各有想法的議論起那個裸體雕像來。忽然可迪發現墻上掛著的彩色大照片,看得入神,一時呆若木雞。
                 
  “這是我爸爸和媽媽在巴黎鐵塔下照的。”
                 
  小明看可迪呆著便作解釋。
                 
  “那個是你爸爸?”可迪指著問,好像不相信。
                 
  “是啊,是我爸爸。”
                 
  小明睜大眼睛。
                 
  “怎麼會和我的爸爸一模一樣!”可迪實在感到好奇怪。
                 
  “哎喲,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你沒有看那部謀殺片嗎?因為那個男主角生得和凶手一模一樣便給警察抓去了。”
                 
  可迪沒有再說甚麼,又看了一陣那照片,在心裡想也許是這樣——諸位看官,千萬不要急,故事還沒有完,不要就作論斷,好嗎?又過了一個月,這回輪到小明去拜訪可迪了。週末放學的時候,一起上了來接小明的汽車到可迪家裡去,同樣的,可迪的母親也非常喜歡小明,於是也忙著弄飲料又下廚煮什麼小菜,也因為今天是禮拜六,週末,可迪的父親就會從萬隆回來的,這個做母親的今天有兩重高興,一是因為丈夫會回來,二是兒子的朋友來家裡。果然,下午四時多一點,可迪的父親回來了,可迪和母親迎他進屋來,小明跟在可迪後面,和上次可迪在他家裡看照片時那樣也呆了。可迪叫爸爸,但小明遲疑著不敢叫。這個爸爸呆了一陣子,忽然,拉了可迪也拉了小明彎下腰肢將他們抱在一起,心裡卻這樣想:這個世界真個太小了。

 
 




他只有一百盾〔印度尼西亞〕北雁
                  
                 
  搬到自己的新房子後,這些年來,F仍舊按月拿幾百新加坡元給母親做家用;至於雙眼看不見的父親,從來不出門,錢對他來說,應該是沒作用的。明知這幾百元,兩位老人家是用不完的,不過,F知道,這些年來,母親一直暗中接濟那個經濟環境不太好的妹妹。F自識對家人是夠盡責的。直到有一天,他孩子拿著一張一百盾對他說:“爸,這是爺爺給我的。”
                 
  “一百盾要來做什麼?”正在觀看電視節目的妻子冷冷地說。頓時,F感到心頭像被巨石擊中一般的疼痛,他一言不發的走進浴室,偷偷擦掉從眼角涌出的淚水,暗自在責問自己:為什麼這些年來我竟忽略了雙目全盲的父親?我從來沒拿過一分錢給他,他又哪來的錢給孫子!?注:一百盾約新加坡幣五分錢左右。

 
 



懺悔〔印度尼西亞〕竹櫻
                  
                 
  我飄悠在半空中,迷惑地看著一群警察及記者,在忙著拍照並查看我那僵硬的軀體;突然一陣凄厲的哭喊聲,從外而入,我往門外一看,一群人哭哭啼啼,呵,是媽媽和妹妹,她們怎麼了?只見她們奔向我那躺著的軀體。
                 
  “苦命的霞兒呵,你怎麼這樣狠心,丟下那未滿周歲的小雄……”媽媽嘶啞地哭喊著。
                 
  “姊,你錯了,你不該尋短見……你以死了結這痛苦,但你可想到,你給小雄幼小心靈的打擊,將使他純潔的心靈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二妹的聲音。我輕飄飄地往媽媽及妹妹身邊擠,並且大聲叫喚她們,但是她們一點兒也沒看見我,只一味地撫摸著我那冰涼的軀體,一面凄慘地哭喊著。我知道我是真的死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小雄,他一定在哭著找媽媽了,孩子,小雄,我要孩子,我還要抱他,親他,我大聲疾呼,但現在已遲了,陰陽兩相隔,死神把我們分開了……我飄遊在半空,我穿過茫茫雲霧,我飛越人群,跨過車水馬龍街道,抵達家門,小雄的哭喊聲頻頻傳來,使我萬箭穿心似的,看見淚流滿面的小妹,緊抱著小雄,小雄已哭得鼻紅眼腫,兩隻小腳拚命地亂踢,兩隻小手死命地亂抓小妹的頭髮;我走近小雄,親他的臉頰,並柔聲哄著他:“乖乖,別哭,媽回來了。”
                 
  小雄突然停止哭聲,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到處尋覓,他聽得見我的聲音,他在找媽媽,呵,小雄,小雄,我的心肝寶貝,是媽害了你……天啊,我錯了,我錯了!我為何要自殺?我為什麼不為小雄著想?呵,現在木已成舟,無法輓回……“媽媽,媽……呵……”小雄的哭叫聲。我心如刀割地,緊摟著小雄,遲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後面把我揪開,使我踉踉蹌蹌地離開大門;我拚命掙扎,我大喊大叫,我還要找那黑心男人拚命……“親愛的,我剛才接到電話,我的太太自殺死了,我要去處理一下……”一個熟悉的男音傳來。
                 
  “唔……不,你答應過我,要一整天陪我,我不許你走……”一個女人撒嬌的聲音。
                 
  “我的甜心,我去一趟就回來,她已死了,你就是我堂堂正正的太太了,這時,你要我留多久就多久了……呵,你的皮膚滑溜溜的,又香又白又嫩,我多想整天抱著你,吻著你……”
                 
  “噢……唔……”一陣女人的嬌喘聲。無形的力量越來越大,我跌進了一個黑暗的深淵,遠處傳來斷斷續續小雄凄愴的哭喊聲:“媽媽,媽媽!……媽……媽!……”

 
 



斜陽〔印度尼西亞〕冰湖
                  
                 
  風拂碧波遠,孤帆釣夕陽;飄悠回眸處,身在海中央。她已沉醉在眼前令人迷惑的一刻;天邊夕陽如一顆紅球般似近若遠,水平線上染了一層淺紅色,配上那瞬息萬變、絢爛多彩的晚霞,幾隻海鳥點綴雲海波中,矚目是綠波層層,更遠處是青山隱隱,加上拂面而來的柔風陣陣,如此美景,怎能不讓她心情激盪?
                 
  他手上拿著一罐飲料,斜靠著站在甲板上,默默注視著坐在板凳上的她,偶爾也隨著她目光投視之處停留片刻,但更多的是把視線集中在她身上,把她全身每個動作盡收入眼底;那怕是眨一下眼或動一個小指頭,都逃不出他的焦點。今天她穿了件寬鬆米黃色短袖連身衣褲,腰間配上奶咖啡皮帶,顯得青春活潑,令那頎長的身材另有一番韻味,他欣賞這女孩的風采,渾身充滿藝術氣質。他奇怪與她初次見面時,竟有似曾相識之感覺,這是緣份吧!望著那秀麗的臉、那專注的眼神、那莊重的神情,臉上泛起淺淺的甜笑,偶爾不經心地用手指梳一下拂在臉上的長髮,小嘴還時不時發出輕嘆:“啊!好美……真的好美啊!”她本身就是一幅美麗的畫,他能不感動嗎?無形中也被感染著,歡愉之心油然而生,他滿足於這一刻。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這女孩竟能操縱他的喜怒哀樂,活了這把年紀,見過的美女何止萬千,唯獨她令他動心,心甘情願為她降伏,拜倒石榴裙下,也不知費了幾許心力,才獲得一顆芳心。他心裡盤算著今晚就向她求婚,他摸一摸褲袋,小盒子裡兩枚鑽戒已準備好。早上通電話時,他先給個暗示:“思思,今天不陪你吃中飯了,姑母從美國來,我去接機,下午來接你,有句重要話要對你說。”
                 
  “什麼話,在電話裡說不是一樣嗎?”對方傳來嬌滴的聲音。
                 
  “不一樣,這句話,該選個適合場所,我要很慎重地對你說。”
                 
  他充滿感情地。
                 
  “看你神秘兮兮的,好吧!小女子遵命就是。”
                 
  她調皮地。他心裡喜滋滋地,她冰雪聰明,該聽出他弦外之音吧!
                 
  在一間高雅清靜的餐廳客房裡,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馮遠做夢都沒想到會再見到陳敏,心中激盪著,愣愣望著她——她漂亮如故,風韻不減當年,他神思恍恍惚惚,一時間,無法開口。陳敏也很激動,她端起桌上的果汁呷了一口,心想:這男人風采依舊,三十多年漫長歲月,只為他淡淡掃去臉上的幼稚,卻給他抹上成熟、穩重。
                 
  “想不到吧……我侄兒的事……我不贊成……”她開門見山。他的思緒還沒有集中,抓不準她的音浪,心裡模模糊糊:她侄兒是誰?與我何關?為何告訴我?“陳剛和思思這門親事,我反對……”陳敏望瞭望他。
                 
  “陳剛?思思?什麼……你是指我女兒?”馮遠完全清醒過來。
                 
  “正是。”
                 
  陳敏非常激動。
                 
  “我倆的恩怨自己了決,別誤了孩子們的幸福……。”
                 
  馮遠也激動起來。
                 
  “好一個自己了決,當年的事,你心裡有數……”陳敏傷心得想哭。
                 
  “你不聲不響跑到外國去,差點讓我發瘋……”馮遠痛心地。“陳剛不姓陳,他姓馮……”陳敏雙手掩面哭起來。
                 
  “啊……陳剛……他……他……難道……是……是”馮遠一下子傻了,他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願為連理枝〔印度尼西亞〕高鷹
                  
                 
  傍晚,正當敏哥在庭院乘涼,突閃出一個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漢,以粗黑的雙手卡住敏哥的脖子咆哮著:“魔鬼!敢再來調戲我媽,我要你的狗命!你別夢想侵占我的住宅。”
                 
  說完,在敏哥臉上猛摑了個巴掌,便走開了。敏哥臉兒發麻,嘴角溢血微帶顫抖。
                 
  “莫名其妙,我又沒做虧心事……”這場風波很快傳開了,左鄰右舍在議論紛紛。一位長老說,敏哥年紀七十多,其妻也死了三四年;而鳳姐也年逾花甲,守寡也快十年了。今日他們倆相好,是好事,應成全他們才對啊!她的敗家子也太過分了,簡直目無尊長。鳳姐得悉後,氣急敗壞地譴責了兒子:“欺人太甚!敏哥是好人,媽做人堂堂正正,我的事甭你管;你不務正業,還是多管自己的事吧!房子屬我,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說話!”說完,氣衝衝地離開了家。她給敏哥撥了個電話:“阿敏,傷勢嚴重嗎?真不好意思,你不必怕他!明天是禮拜三,我們去練'查查查'健身舞,別忘了呀!拿起勇氣來吧!”
                 
  “沒事,謝謝你鳳姐,明晚見。”
                 
  練完查查舞,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歸途中,敏哥有點害臊地將小信封塞到鳳姐的手:“別先拆開,我這兒先下車……”當車駛至家門口,從門前的一棵枝葉茂盛的樹上,跳下了一個可怖的黑影。
                 
  “狗雜種!有本事出來!快出來!”
                 
  “想幹什麼,吃飽了無聊,給我滾!”鳳姐打開車門跳了下來,擺動著手指大罵。懶漢碰了一鼻子灰後,夾著尾巴溜了。鳳姐回房後,小心翼翼地拆開了小信封,一看,現出四個筆力剛勁的毛筆字:“愛心不移”,鳳姐將信貼在胸口,喜在心頭。這一夜,激動、興奮、幸福交織在腦海中……禮拜拂曉,鳳姐早已起床。這時,敏哥已在車站等候著。他們倆手牽手來到了多情的覆舟山下,參加了“永恆”越野爬山隊的活動,走了約莫一個小時,在松濤的呼嘯聲中,他們倆登上了連旺“少女峰”,在綠色草地上雙雙坐下憩息。眺望那林木蒼翠、萬紫千紅的萬隆山坡,他們倆像有說不完的話兒,時間也仿佛閃電般消逝。敏哥似心事重重,他東張西望後,飛快地在鳳姐紅潤的臉頰上深情地親吻了一下,鳳姐眼疾手快地也將內寫有五個神秘的字的一封信遞給了敏哥,還再三叮囑,回家後才可打開。不覺,天下起陣陣喜雨,颯颯的山風帶來了幾分寒意,他們倆肩靠肩、手攜手,同撐一把雨傘走下了山。敏哥輓著鳳姐的手送她回到了家。這時,兩人的身影遠遠就被懶漢看見了,他自討沒趣地閃避遠去。

 
 



大慈善家的父親〔印度尼西亞〕歌林
                  
                 
  中午憩息時間,“愛心”老人院的一間寢室裡,兩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正躺在床上交談著。
                 
  “再過兩天又是中秋節了,不知道我們有沒有福氣吃中秋月餅?”乙老人凝視著天花板,首先打開話匣。
                 
  “聽說'仁愛'老人院的老人就有這個福氣呢!”甲老人接腔地說道。回頭看了一下乙老人依然注視著天花板,於是繼續說:“聽說那邊的老人每人分得兩塊月餅。他們那邊,每年會有一位大慈善家送來數十盒月餅,還有那邊的老人從那位大慈善家另得到一個紅包,裡面是兩張一萬盾的錢呢!”甲老人說完,一臉是羡慕的神色。甲老人的這段話,將乙老人引到往事的回憶裡去。想起在家的那段日子,自己是多麼的風光。每年的中秋節,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爭著買最最名牌、最最好吃的中秋月餅來孝敬老人家。不止月餅,還有外國果子、名貴酒,還每人包了個大紅包,裡面是一百萬的錢,還有紅色封面寫著“壽比南山”的祝詞。那些日子裡,自己真正是最幸福的老人呀!……想到這些,他那乾癟的皺臉浮現出一片光彩。可是,這一片光彩一瞬間就閃沒了……“喂,你怎麼發起呆來了。”
                 
  乙老人思路,被甲老人打斷了。
                 
  “不知道那位大慈善家叫什麼名字?”
                 
  “聽說是姓吳的,名字我就記不起來了……”甲老人沉思了片刻,吶吶回答。“是不是姓吳名孝。”
                 
  “噫,你怎麼知道的!”甲老人以詫異的眼光注視著乙老人。
                 
  “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是他嫌我年老多病,把我送進這間老人院的!”乙老人說完,心中有一種傾訴不出的委屈。甲老人在一剎那間驚訝不解,變得啞口無言……。

 
 



橫禍〔印度尼西亞〕立鋒
                  
                 
  他提著行李,來到飛機場,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電視熒幕上某飛機因故墜落山區的可怕情景,不禁打了個寒噤,於是撕掉飛機票,打消出國的念頭,提著行李回來了。他提著行李,來到火車站,想赴萬隆參加校友們邀請的聯歡會,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報紙上報導的火車在賓打洛(BINTARO)相撞、死傷一百多人,那斷手斷腳、鮮血四濺、血肉模糊、車廂翻倒撞癟、屍體變成肉餅、血腥衝鼻、令人不忍卒睹、悲慘可怖的場面,他打了個寒噤,於是撕掉火車票,打消赴萬隆的念頭,提著行李回來了。他裝扮停當,西裝革履,油光滑面,名貴香水噴滿全身,香氣四溢,坐上私家車,準備去赴好友之女結婚的喜宴,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英王子查理斯前妻戴安娜王妃座車出事、汽車撞癟、戴妃香消玉殞、令全世界震驚、人們都忍不住一掬同情之淚的電視新聞凄酸場面,他心裡一陣戰慄,於是打消了赴宴的念頭,退回家中呆坐……。有一天,一架飛機像喝醉酒似地從空中東倒西歪不偏不倚直往他家的屋頂墜落,“轟”然一聲,飛機著火了,房屋倒塌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來不及弄清是怎麼一回事時,已是腦漿迸裂、血花四濺、“蒙主恩召”去了。

 
 



扒手〔印度尼西亞〕立鋒
                  
                 
  張子林和葉珍珠是小學同學,他倆青梅竹馬,長大後兩情相悅,打得火熱,已達“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張子林是書香子弟。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報館編輯。他從小就在嚴父慈母愛護下受到嚴格教育,灌輸了謙虛、忠誠、禮讓、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良好道德品質。可惜父親因病早逝,家道中落,母親也因華文報館停辦,只好當家庭教師,含辛茹苦地把惟一的孩子帶大。而葉珍珠的父親是某大企業的董事長,她是葉家的掌上明珠,人人羡慕的千金小姐。他倆的戀愛葉老夫婦並不知情。兩個小戀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苗條可人,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張子林的母親向葉珍珠的父母提親時,遭到了對方的白眼。
                 
  千金小姐怎能嫁給窮教師的孩子?何況他們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對方的態度似乎“情有可原”。從此,在葉老夫婦的管制下,這對小戀人的關係慢慢疏遠了。不久,聽說葉珍珠嫁了個金龜婿。三年後,張子林的母親因心臟病發猝然去世。子林其時已大學畢業,但人浮於事,學非所用,這位法學士只好去當小職工。張子林為人太老實,不會逢迎拍馬,人說在這社會上不偷不搶不騙,怎能發達?子林生活清苦,但卻也問心無愧,活得愉快。如此,又過了三年。單身貴族的他仍是兩袖清風,依然故我。有一天,張子林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正向回家的路上走,真是鬼使神差,忽然踢著了一件東西,拾起一看,原來是一個錢包。他到僻靜處打開一看,裡面除有一大疊大鈔外,還有一小盒金首飾。啊!這樣一筆橫財,多誘人!嗨!我發財了,從此,可以用這些作本錢搞生意或參加什麼投資事業,改善生活,這是天助我也!但,他立刻記起父母的諄諄教導:做人要忠誠、老實,不可貪不義之財!張子林心想,這是誰這麼不小心,把裝了這樣多鈔票和金首飾的錢包丟了?再仔細一看,裡面有一張居民證,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面熟的貴婦相片,他愣了一下,決定照居民證上的地址親自把錢包送回主人。當他走到那豪華的巨宅前,猶豫地按了一下門鈴。開門的是女傭人。他說明來意,在女傭人的帶領下,他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等候。心想:等下她看到我她一定很意外和驚喜,看她如此富有,一定過得很幸福,她父母的確沒選錯金龜婿,如果嫁給我,肯定一輩子受苦。他為她獲得這樣好的歸宿而慶幸,更為她深深祝福!但當她看到我這樣落魄的形象,會不會把我看成是來打秋風的呢?……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女主人出來了,她先是一愣,似乎不能置信來的竟是他。她想:他來做什麼呢?想重續前緣?想乞求愛情的舍施?還是走投無路來乞求幫助或者是來詐騙?……當張子林拿出錢包交回給她時,她感到萬分意外又高興。但,瞬息間又似乎感到奇怪,用那疑問的眼光向他上下打量:從他的穿著她看出他仍然未混出什麼名堂,那亂糟糟的鬍鬚,風塵滿面的樣子簡直像小癟三!她謝了他,但並沒重逢的喜悅,他們只像陌生人一樣,在交談幾句後就分手了。張子林感到受了侮辱似地默默回家。他很後悔為什麼自己會莽莽撞撞地親自去送回給她?啊!那也許是潛意識裡渴望見她一面的衝動?第二天,他莫名其妙地被拘捕了。罪名是:扒手!

 
 



大小通吃〔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上午,診室的門鈴響了兩下。我就知道看病的人來了。我一開診室的門,就看到診室裡坐著三個人。左邊的長板凳上坐著兩位年齡大約都在四十上下的女人。其中一位愁容滿面、散髮不梳、身披牛仔夾克,我暫時稱她為A;另一位呆頭傻腦、眼屎未除,頸項上縛一條灰色圍巾,我姑且叫她為B.這兩位污垢滿臉的女人,從她們邋遢的樣子,一眼就能看出是病魔纏身的人。她們的對面,右邊的鐵椅上坐著一位明眸皓齒的紅裝女人。衣裙、嘴脣和指甲全是紅紅的,光彩奪目。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端莊、秀氣、俏麗。我敢斷定地說,這種女人肯定人見人愛。她不像是有病的人。憑經驗我心裡猜想,她八成是陪送A、B來的。人們常說寧可做導演,不要做醫生。因為導演是對著漂亮美麗的明星;而醫生是對著愁眉苦臉的病人。今早我可走好運了,總算對著一位美麗的女人。她比明星還要明星。我注視著她,心裡美滋滋的十分舒坦。醫生和常人一樣都喜歡欣賞美的東西。
                 
  “醫生,早安。”
                 
  一見到我立在門旁,那一位“全是紅紅的”便開口說,她不但人長得嫵媚,聲音也十分悅耳。說了“早安”以後,她轉過頭對著A、B說:“你們兩位先看吧,你們一起進去吧。”
                 
  回頭又對我說:“醫生,她們是我親戚。先給他們看吧,她們都病得不輕。等下輪到我,診費跟我的一起算,由我來付。”
                 
  瞧,這美麗的女人,心地多好!A、B進來了,我心不在焉地給她們檢查一下,發現A是患了流行性感冒;B是吃錯東西拉肚子。我給她們各打了一針並配了藥方。前後不到幾分鐘就解決了A、B的問題。她們似乎發現我給她看病時的心猿意馬。也發覺我是要盡快地把她們打發走。老實說這時候我腦海里想的是在候診室正在候診的那位“全是紅紅的”。好讓她快點進來,好讓我好好欣賞。當我開門把A、B送走,正要招呼那位“全是紅紅的”的時候,發現我的候診室裡空無一人。開始以為她上廁所去了。這時廁所的門敞開著,證明裡頭無人。我走去巡查,裡頭空空如也。我便問A:“你們的親戚怎麼還沒看病就不見人影了?”
                 
  “什麼我親戚?我根本不認識她。剛才在你這裡初次見面。”
                 
  A不悅地回答道。
                 
  “那麼你們兩位是親戚嗎?”我指著A、B問道。
                 
  “我們三個人,誰都不認識誰。怎麼會是親戚呢!”B答道。
                 
  “你們跟她是親戚或者不是,都不要緊。她不想給我看也沒關係。她走了。那麼診費你們自己付好了。每人一萬五千盾。”
                 
  “診費我們已經付了。”
                 
  A、B異口同聲地答道。
                 
  “是什麼時候付給我?”
                 
  “不是付給你。我們已經付給她了。”
                 
  A答道。
                 
  “你們為什麼要付給她?”
                 
  “剛才我們等你看病的時候。她走進來,問我們在這裡看病,一次要付多少錢,我說看一次要一萬五千盾。她說這裡的醫生是她爸爸的好朋友。她要我們省錢,要我們假認是她親戚。診費有折扣。說我們每個人交給她一萬盾就夠了。我們心裡想這個人真好,幫我們每人省五千盾,我們就把錢趕快給她。”
                 
  “你們就相信了她的話,錢就給她了?”
                 
  “是呀!她還說,一個人看病跟三個人一起看病,收費應該不同。就像批發價錢跟零售價錢不同是一樣的道理。剛才你也聽到了,診費全部由她來付。”
                 
  我聽了撓撓頭,無可奈何對A、B說:“你們可以走了。因為你們都付了診費。”
                 
  好傢伙,大小通吃。

 
 



智擒偷情賊〔印度尼西亞〕林萬里
                  
                 
  余信重太太最近發現了兩件使她疑惑的事:一件事是老公忽然間喜歡穿起名牌襯衫;另一件事是家裡的女傭人美拉蒂忽然間也涂起口紅來。這兩件大發現,使她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她堅信在這兩件大發現之間有密切的連帶關係。有一天,她在老公洗澡後所換下的髒衣服堆裡,發現有一根長約三十釐米的頭髮。這樣長的頭髮應該不會是男人的;同時在一件襯衫上也發現了口紅的殘跡,好像洗過後遺留下來的。這一次的發現要比早先的發現更使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整日坐立不安。開始感覺到事態發展的嚴重性。她感到後悔不聽朋友們的規勸:家裡千萬不可以雇傭美貌的女傭人。她這一次雇傭俏女傭美拉蒂是一次大大的失策。為了應付目前的緊急情況,她採取了兩項重要措施:一項是靜觀事態發展,暫時按兵不動,免得打草驚蛇;另一項是精心設計了一個“智擒偷情賊”的方案。有一天,當余太太跟她老公進早餐時,她對老公說:“今晚,我不回來吃飯。我媽家裡來了香港親戚。媽要我陪客吃晚飯。今晚你想吃什麼,可以叫哈山或者多諾去菜館買。”
                 
  多諾是美拉蒂從鄉下一起帶來的男童工。平日的工作是抹地板剪草地。此外汽車進出他管開車房的門。哈山是給老公開車的司機。
                 
  “你放心去陪你媽,我的晚飯你不必擔心。我可以跟朋友在外面隨便吃一餐。”
                 
  老公和氣地答道。吃完早餐,老公就提著公事包上班去了。她細心觀察老公的反應。看到老公的表現要比平時乖多了,更加深了對老公的懷疑。到了老公下班回家的時刻。余太太用“調虎離山計”讓美拉蒂離開家裡。她避開男童工的注意,偷偷溜進女傭的睡房。她把房間的窗戶關緊。把房門關好,但沒有上鎖。把電燈熄掉。一切弄妥當了,她就上床躺下來,用毯子把整個人裹起來。在黑暗中靜待老公的光臨。這時她越想越氣,沒想到老公如此下賤,竟然也跟女傭亂搞。今天看老娘的厲害,你不跪在地下求饒才怪呢!不久就聽到屋外汽車的喇叭聲,老公下班回來了。男童工會去開門。她開始戒備起來,像一個英勇的戰士要投入一場激烈的戰鬥。過了幾分鐘就聽到■嗒一聲。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死鬼開門進來了。在黑暗中,一下子她被緊緊抱住。老公平時很少對自己會有這樣的熱烈動作。她感覺到隔著毯子頭部被吻了一下;同時又感覺到一隻不規矩的手向胸部抓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她從毯子裡抽出右手,使盡全身的力氣,在黑暗中朝著對方的臉部一巴掌打過去。又大聲喊叫:“打死你不要臉的王八蛋,”一下子她跳下床鋪,衝向門旁的電燈開關,■嗒一聲開了電燈,滿室明亮。一看她幾乎暈了過去,站在跟前的人可不是老公,而是家裡的司機哈山。沒想到平時看起來穩重老實的哈山也會勾引女人。他害怕得畏縮在墻角,臉上表情驚恐萬分,全身不停地顫抖。他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女主人會睡在女傭人的睡房裡。兩個人相對無語,發呆了幾秒鐘。她開始醒悟起來,原來美拉蒂是為哈山而涂滿口紅的。最後還是偵探迷的余太太更機靈,馬上隨機應變地說道:“哈山,我早懷疑你跟美拉蒂勾勾搭搭。我才設計逮住你。以後不許再跟美拉蒂亂來。不然我要去告訴你太太。今天發生的事我原諒你一次。我警告你,今天發生的事不許跟任何人說。不可以告訴美拉蒂,也不可以告訴我丈夫,明白嗎?”
                 
  “我明白,女主人,保證不再跟美拉蒂亂來。今天發生的事,我發誓不會對任何人說。”
                 
  哈山知道今天闖下大禍。很幸運得到寬宏大量的女主人的原諒。心想以後一定要安安分分做一個好司機。余太太回到客廳裡,揀了一張沙發坐下來。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一顆心仍在怦怦直跳。今天差一點出了差錯,實在太危險。吐了一口氣,盡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忽然間桌子上的電話鈴響起來。她走過去接聽。話筒裡傳來清晰的聲音:“余太太嗎?我們是平安醫院的急診室。請你馬上過來。你的先生在郊外發生車禍。他,還有女秘書都受傷。兩個人都昏迷還沒有醒過來……”余太太掛斷電話,臉色發青像死人一樣難看。馬上趕去醫院。在途中她才恍然大悟。三十釐米長的頭髮,襯衫上口紅殘跡……女秘書……

 
 



墳前〔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秋雲是在子晶逝世後第三個月才來到墳前憑吊。墳場荒草凄凄,蟲聲唧唧,不是清明節,四周一片寂謐。她悄悄地移步墳前,將一雙呆滯的眼光投向墓前的碑石。光潔的雲石板上刻著一行秀氣的草書:“在此長眠著,我這一生惟一鍾愛的妻子——子晶!”很新穎的墓碑,很高雅的構思,很富詩意的紀念,死心塌地的痴情……一絲冷笑浮上秋雲蒼白的臉龐,冷笑中含著深深的哀怨。子晶,一個活活潑潑的女孩子,曾經是自己如膠似漆的膩友,亦曾是自己反臉相向的情敵;浩與自己交往三年,卻在最後的時刻背棄了她,投向子晶。而今天,三年來情書中頻頻為她歌頌的字眼:“我此生惟一鍾愛的你”,卻很詼諧地鏤刻在子晶墓前。男人……秋雲系緊絲帶,打了個寒噤,轉過身,正想離去。驀地——“秋雲,你也來了?”一聲熟悉的問訊發自身旁。她舉首一望,失聲輕呼:“浩……?”浩點點頭,臉上掛著笑容,還是那麼英俊,瀟灑。
                 
  “子晶走了,先我們而去,她罹了乳癌。”
                 
  “我知道,”秋雲微微點頭,視線卻投向一旁站立的少女。
                 
  “這是我的新夫人,”浩笑笑,語音有點不自然:“家裡人要我重娶,他們說,百日內不娶,要等三年……”秋雲默然不語,一絲冷流掠過心頭。浩回頭牽過少女:“倩倩,過來,我給你介紹……”秋雲木然凝視,沒有伸出手去。她默默地朝墓碑投上最後一眼,然後漫開步子,離去。……

 
 



廟內,廟外〔印度尼西亞〕金梅子
                  
                 
  古廟內,香火繚繞,朝拜的香客很多。一臉“慈悲”的廟祝方伯坐於一側,在為一位新來的少女解析問題。
                 
  “你求什麼呀?”他問?“求姻緣,”少女答,聲音很細,帶點靦腆。方伯點點頭:“求婚緣,放生最好,明日是觀音誕,多放生,多行善,良緣自然會來!”少女面呈喜色:“我要放生!”
                 
  “那好,”方伯說:“我們這裡每逢菩薩聖誕都有舉行放生會,廟外賣鳥雀的攤子很多,你可以買些放生!”
                 
  “須放多少隻呢?”少女問?“當然愈多愈多,先發一個願,五百隻,一千隻,隨你意,你也聽說過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鳥雀也是生靈,與人一樣,它們也需要自由呀。”
                 
  說著又補充一句:“等發下的願應驗後,你就包個紅包謝神,神就會加倍保佑你!”少女點點頭,合十而去。
                 
  廟門外,幾攤雀販擺著鳥籠在賣鳥,可愛的小鳥擠在籠內發出求救的叫聲:“救,救救!”一小堆被悶死或擠死的鳥屍被揀出棄在一旁。方伯匆匆步出廟門。
                 
  “巫庸呢?”他舉目四顧,回頭向其中一位鳥販問?巫庸是捕雀的“高手”。
                 
  “沒見他來,想是在家裡睡懶覺!”一個說。
                 
  “這傢伙!”方伯焦急地罵:“袋子有兩個錢便貪懶了,明天是觀音誕,缺少鳥雀可不行啊,大家在等著放生哩!”他踱前兩步,倏地抬頭對鳥販道:“你們回去動員村裡的小孩,多捕幾籠來,明日大家要放生,要行善呀……”
                 
  “好好好……”鳥販連連點頭。方伯反身離去,才踱出幾步,又回頭道:“記得,明天大家要行善呀……”

 
 



高境界〔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午後。很意外,在巷子小攤旁遇見老劉。想避已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面與他打招呼和握手。
                 
  “我是小田,棉中同班同學。”
                 
  他呆望著我,大概沒想到在這陋巷裡會碰到熟人。
                 
  “我們是乒乓校選。”
                 
  我提醒他。
                 
  “啊,對,我記起了。”
                 
  他想了好一陣子總算記起了。
                 
  “你的球很古怪,但你打不贏我。”
                 
  當年他和我都是乒乓迷,還夢想當國手呢。寒暄過後,是一陣沉默。他心不在焉,無語。我心事重重,難言。多年不見,竟是如此隔膜。我終於鼓足勇氣,打破僵局,說道:“老劉,真對不住,當年向你借的一筆,至今一直未還給你……”
                 
  “呵,是麼?”他的反應很平淡。
                 
  “以前的事我已忘得一干二淨,提它幹嘛!”
                 
  “可是借債不還,我於心不安。”
                 
  “唉,同學有難,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是應該的。”
                 
  他又重複一遍。他的回答及謙和的態度使我大感意外。卅年前,他曾怒氣衝衝地向我討債、逼債,那時我窮得三餐不繼,他非常氣憤和失望,在眾人面前奚落我一番。那一幕,令我畢生難忘,那是我的奇恥大辱。但我不怪他,只怪自己沒有志氣。這也是我後半生頭抬不高、腰伸不直的原因。從此我們斷絕了來往。我心中有愧,老實說,我無顏見他。今天異地乍逢,沒想到他不計前嫌,落落大方,如此寬容,叫我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眼眶濕了。他只簡單的一語,把幾十年的陰霾一掃而空。壓在我心頭的大石,也給他輕輕的一揮,散掉了。哎,如此偉大的胸襟,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我早聽說,近年他一心向佛,努力修行,想不到竟達到如此高的境界,令我肅然起敬。但我從他的衣著和舉行觀察,覺得他經濟環境,應該不會算太寬裕。但他卻輕易地放我一馬,把舊賬一筆勾銷,實在難能可貴
                 
  。我拉他到我攤子坐,泡了杯熱咖啡,拿出肉包子。他也不客氣地接過來吃,看出他吃得津津有味,他還連聲贊說:“好包、好香。很好吃。”
                 
  他舉止匆忙,吃完就起身告辭。我順手把今天賣不完的包子全包好交到他的手。他先是不肯,但拗不過我的熱情,終於無奈地收下。我此舉動機何在,是為了補償?是還債?我自己也說不上。他倒反而對我千謝萬謝,說多年了,難碰到像我如此熱心腸的好人。他的步履蹣跚,我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在小巷尾消失。我百感交集,他是一個多麼崇高可敬的人啊。我深深地吸口氣,給自己松懈一下。回到攤子,我發現桌上留下一個小布袋,我隨便一翻,裡面有一個硬紙皮,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字跡已開始模糊,字是這樣寫:“本人患有嚴重健忘症,如故疾復發,請仁人君子施援手,與下列地址和電話聯繫……”

 
 




舊瓶〔印度尼西亞〕莫名妙
                  
                 
  為了貪圖一張免費旅遊國外的機票,他飛新加坡作健康檢查。新加坡人壽保險公司的汪小姐和他約法三章:檢查合格,買成保險的話,旅費由她負責。買不成的話,自個兒掏腰包。買保險事,他們是一條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健康檢查包括:驗血、檢查心臟、化尿。工作人員還詢問他的家族史,上輩可有甜尿的?是否有高血壓的遺傳?他回答說,鄉下的家族,百年之內榮獲兩次“五代同堂”的殊榮,遐邇聞名,還樹碑立傳呢,他的父母均在九十歲才仙逝,今八、九十歲高齡的叔嬸,健在的還多呢。那些工作人員聽了讚嘆不已,也深信他不是那種對保險公司抱有什麼企圖的人。驗血,檢查心臟他自信可輕易過關;年輕時,他愛好運動,而且向來對起居飲食也十分注意。輪到化尿了,他從廁所走出時,遇見汪小姐,她一見大吃一驚:“咦,你的小便怎麼如此濁黃,好像還帶點血絲呢。”
                 
  “是的,近來我的腎有點問題。”
                 
  他據實回答。
                 
  “這樣恐怕過不了關呢。”
                 
  她擔心地說。
                 
  “那怎麼辦?”他說。
                 
  “我滲些水衝淡它如何?”他自作聰明的毛病又發作。
                 
  “千萬不可,有人這麼做過被識破。”
                 
  她阻止。她作沉思狀,然後臉色凝重地說:“你把瓶子給我,我幫你。”
                 
  望著她往女廁走去的背影,他突覺得她剎那的高大,令他感激不已。他早看出她是屬於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不一會兒,她出來了。哈,舊瓶裝新尿,這倒是新的創舉。
                 
  “你拿去,包沒問題了。”
                 
  接過尿瓶一看,果然清澈得多了。他將它呈上去,輕鬆愉快回酒店了。一件難題,只要願意動腦筋,是可以輕易擺平的。這是他獲得的新經驗。下午,回去拿化驗報告,工作人員告訴他說:“先生,您的化驗結果一切正常,”停了一會,望他一眼不解地說:“但是,你怎麼會有身孕?”

 
 



是你教我的〔印度尼西亞〕雯飛
                  
                 
  當她發現放在旅行袋內剛從銀行提回的數目不少的款項忽然不翼而飛時,震驚得差點昏了過去。怎麼不呢?那是她千里迢迢,別離家人遠赴雅加達的主要目的,準備替夫家采辦貨品的一筆會款啊!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會是誰偷去的呢?她沒有娘家,母親早在她童年時就過世,父親在她剛披上婚紗也走了。她每次回來,就住在二弟家裡,二弟尚未成家,從小刻苦耐勞、省吃儉用,雖然讀書不多,卻靠勒學老實頗得老闆賞識信任,如今他在事業上已有了一點成就,並且實現了他的願望——把分散各地的兄弟匯合起來,給予生活上、工作上的扶持。她對這位弟弟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反之對其大哥自小懶惰成性、好逸惡勞感到極度厭惡。憶起小時候,大哥常帶她和二弟逃學,教他們偷拿停放在路旁的轎車內掛著的裝飾品,教他們偷摘別人家籬笆內的花果,教她們偷表弟妹的玩具,在游泳池的更衣室裡偷朋友的錢……。她記得那年她將要隨夫遠飛外島謀生的前一天,接獲大哥因開空頭支票而被捕入獄的消息,她與二弟同去牢裡探望,見到穿著深藍色獄服的大哥低垂著頭走出來,她的心有多沉重。此刻,輪到她這個做妹妹的錢被偷了,真是豈有此理!難道大哥竟連兄弟情義也不顧了!傍晚,餐桌上,只有她與二弟、大哥三人一起進餐,不見三弟。大哥像往常一樣,一副吊兒郎當模樣,嬉皮笑臉,說話不著邊際的談東扯西。她緊繃著臉,心中罵道:哼!你別來這一套啦!一副泰然自得無罪狀!她極力盤算著如何開口提穿大哥的罪行,終於……“哥!請你別再假惺惺了!拿來!還給我!”她努力迸出這句話,心激烈的跳著,脣有些抖。畢竟他們已離別了十多年,手足情被歲月所衝淡,本來還有一絲絲的兄妹情,如今因著那筆錢的失蹤使她在極度憤慨、悲痛、沮喪下不能自製而不顧一切了。
                 
  “什麼?”幾乎是同時,大哥和二弟異口同聲地說,空氣頓時凝固。
                 
  “我的錢呀!明天我要去采辦雜貨的現款……”她歇斯底裡的喊,她的喉頭哽住,委屈、悲憤、難過、痛恨使她再也無法說下去,伏在桌上抽泣。二弟嚴厲地注視大哥:“你?”
                 
  “不是!我沒有拿,發誓!真的!”大哥分辯。忽然,他望著三弟的空位……猛然記起什麼,恍然大喊一聲:“是三弟!對!一定是他,我剛才看到他和一群朋友朝XX賭場走去……”果然,他們從三弟的衣櫃裡搜出XX銀行紙袋,而裡邊已是空了。她瞪著窗外,眼前仿佛看到當年的那一幕……她牽著四歲的三弟,漫無目的地逛游著。家中已多天沒有炊煙了,十一歲的她帶著他出去“找食”,有時到親戚家裡吃一頓,有時跑去媽媽生前好友家裡……。那天,當他們走過巴剎那一排賣玩具的小鋪前,三弟忽然硬拖著她的手,指著地下擺著的那輛木製小汽車叫著:“我要!我要!”告訴他,姐姐沒有錢,他不懂,一直哭鬧著,她靈機一動,對他耳語一會就放下他先走一步。豈料,她剛走五、六步,後邊就傳來三弟的哭喊聲,只見三弟被一個中年人拉著耳朵惡狠狠地咒罵著,她趕緊走回去,試圖幫他“解圍”,便假假地責怪他:“你不可以隨意拿人家的東西呀!”三弟邊哭邊指著她:“剛才是姐姐教我的嘛!嗚……。”

 
 



關心別人〔印度尼西亞〕意如香
                  
                 
  在聯歡會上。闊別卅多年的校友聚會“本扎”山頂。老吳夫婦也興致勃勃地駕車赴會。到達時,山頂賓館裡早已雲集了百多位顯現銀發、皺紋露臉的老師與同學們。久別會面,大家都顯得分外高興與熱情。笑語連連,侃侃而談。晚會開始。節目安排極為豐富多彩,食品飲料更是應有盡有。主持人“小李子”事業有成,是商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氣宇非凡,出口成章。令出席者倍感親切與溫馨。他取出了三個精緻的盒子來熱情洋溢地宣布道:“這裡備有三個盒子,每個盒裡頭都各有三張字條。現在,請大家推舉出三對已過金婚的夫妻來。三對夫妻各取一個盒子,然後,選出他們認為不要的字條交出來。選中暗猜的都會得獎!……”大家轟然著,熱熱鬧鬧地推選出三對老夫老妻上台去。
                 
  “小李子”口若懸河地繼繼說道:“三張字條的內容是:第一:我希望事業成功,出人頭地;第二:為人要有幽默感;第三:我要關心別人。現在,請三對夫妻把他們認為不要的字條交出來……”三對老搭檔風情不減當年,他們看著字條揣摩著,交頭接耳了一番,然後大大方方地把各自不要的字條遞交給了主持人“小李子”。
                 
  “小李子”接過三張字條後逐一看了看,會心地發出了微笑。然後大聲宣布道:“恭喜三對都選中了暗猜。大家見解一致:都不要'我要關心別人'這張字條……”聯歡會上爆出了熱烈的掌聲與笑聲。三對金婚夫妻興高采烈地各領取了獎品。都忍俊不禁地笑得合不攏嘴。接下來爆出了一個冷門節目:“小李子”手捧一張白布條,走到台中央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大染缸前。
                 
  “小李子”表情莊重地把那白布條攤開來,只見白布上面用蒼勁的毛筆字大大地書寫著:“三十年”。
                 
  “小李子”一言不發地雙手就把那白布浸入大染缸裡,再取出來時,那“三十年”白布,早已染變成紅,黃、藍、綠,黑……暫聚匆別。散會後,校友們餘興未盡地各自回山莊別墅憩去。老吳別有省思地對著枕邊老伴感喟道:“我們那時代,大家都清清白白的。這些朋友向來都挺關心別人的嘛,為啥現在都不要了?真糟糕!”秋風過耳,三十年不算短。老吳蹙著眉,感到莫可奈何……

 
 



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英國〕曼斯費爾德
                  
                 
  女人:有,有地方,親愛的,這兒有的是地方。要是坐在我旁邊的這位小姐能挪一挪,坐到對面去……您挪一挪行嗎?好讓我朋友坐在我旁邊……太謝謝您啦!是的,親愛的,我的兩輛汽車全去為戰爭服務了。我坐公共汽車已經挺習慣了。當然,要是上劇院嘛,我就給辛茜婭打個電話。她還留下一輛汽車。她原來那個司機應徵入伍了……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我想現在陣亡了吧。記不清啦。她的新司機我可一點也不喜歡。只要不出錯,冒點險,我倒不在乎。可是他太固執了——不管眼前看見什麼,他都橫衝直撞地開過去。萬一人家偏不躲,一下子撞上,後果怎麼樣,只有天曉得了。不過我記得她對我講過,這個可憐蟲胳臂肌肉萎縮,一隻腳又有毛病,我想他那麼不管不顧的,準跟這個有關係。我意思是說——啊……你還不明白嗎!朋友:……?女人:是的,她把它賣了。親愛的,那太小了。你知道,只有十間臥室。那幢房子裡邊只有十間臥室。太怪啦!從外邊看怎麼也不會相信——是吧?又有保姆,又有奶媽什麼的。男下人只好全住在外邊……你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朋友:……!售票員:請買票。買票啦。女人:多少錢?兩便士,是不是?勞駕,買兩張兩便士的票。你別掏了,我身上帶著銅板呢。朋友:……!女人:不。我有零的,等我找找。售票員:請買票。朋友:……!女人:真的嗎?確實如此。我想起來了。對了,我來的時候買票花了。好吧。這次讓你買,就這一次,下不為例。戰爭時期嘛,親愛的。售票員:坐到哪一站?女人:到勃爾頓斯站。售票員:每人還得給半個便士。女人:不,不對!我來的時候只花了兩便士。你沒弄錯嗎?售票員(粗野地):你自己看看牌子上的票價。女人:喔,好吧。再給你一個便士。(對朋友說)這些人居然這麼粗魯無禮,太不像話啦。他們幹這活兒,還是花錢雇的呢。可全是一路貨。聽說在公共汽車上乾久了會損傷脊椎骨。對啦,我想原因就在這裡。……你有泰迪的消息嗎?朋友:……女人:他當了……他當了……是什麼來著?到底是什麼官?我真糊塗!朋友:……?女人:不是!他早就升少校了。朋友:……?女人:上校?不對,親愛的,比這個官大得多。不是他帶的連。他早不當連長了。不是他的營……朋友:……?女人:團!對,我想是他的團。不過我剛才要說他晉升為……哎呀,我真蠢!准將上邊是什麼?對,就是這個職務,參謀長。當然嘍,泰太太這下子算心滿意足了。朋友:……女子:哎唷,親愛的,眼下人人都爭著往前奔呢。官大官小全一樣。泰迪人緣那麼好,我真不明白怎麼……太可怕了,是不是?朋友:……“女人:你當真不知道嗎?她在陸軍部工作,乾得挺不錯的。我聽說不久前加了薪。她的工作好像是跟發陣亡通知書或尋找失蹤的人有關。我也說不準她究竟幹什麼。不管怎麼著,她說乾她那份工作叫人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另外還得看家長寫來的信,讀起來叫人肝腸寸斷。幸虧她辦公室裡那幫人成天樂樂呵呵,全是軍官太太,自己煮茶,還輪班到斯圖亞特的店裡去買蛋糕。她一星期有半天假,可以去買東西,或者去燙髮。上一次我們倆一塊參觀了伊瓦特的春季時裝展覽。朋友:……?女人:不,也不盡然如此。我對這些連衣裙可膩厭透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也對她說過,何必花那麼多錢到伊瓦特服裝店去訂做衣呢。時間一長,誰能分得出來哪件是伊瓦特做的,哪件是買的現成便宜貨。當然,自己知道料子好,別的方面也好,心裡痛快,不過看是看不出來的。不,我勸她買一件好的上衣和裙子。反正買一件好上衣和裙子總是劃得來的,對吧?朋友:……!女人:是的,這話我沒對她說,不過我心裡正是那樣想的。她太胖了,不適於穿連衣裙。她的臀部太肥了。我差一點給自己訂做了一件漂亮的藍不吉吉的裙子,還鑲著大紅花邊呢……你知道,我的好凱蒂不幹了。朋友:……!女人:是呀,這有多討厭!我剛把她訓練得差不多。可是她忽然心血來潮,決定要到軍需部門工作。她們這些人現在全這樣。她提出要走之後,我對她說,走可以,但嚴格規定她找到事(我想這極不可能),不準回來攪和別的傭人。售票員(粗野地):再往前坐,你們每人還得再花一便士。女人:啊,到站了。真怪!我怎麼沒注意……朋友:……?女人:星期二?星期二打橋牌?不行,親愛的,我怕星期二去不了。你知道我每星期二都要帶傷兵出來解遛。我叫廚子帶他們去逛動物園或是別的地方——你不知道嗎?星期三,星期三我有空。售票員:你要是還不快點,等你下車時已經到星期三了。朋友:……!

 
 



瑞金諾的唱詩班怪招〔英國〕沙奇
                  
                 
  “絕對不要作拓荒者,”瑞金諾寫給他最親密的朋友的信上說:“就像初期的基督徒給喂了最肥的獅子。”
                 
  瑞金諾,以怪招而言,是個自成一格的拓荒者。他家中的其他成員從不曾有過騷擾他人的念頭,當然也沒有幽默感;他們桌上擺的是櫻草花。因此,他們永遠無法了解瑞金諾,他早餐總是遲到,吃土司,對宇宙說些不敬的話。家人都吃麥片粥,對任何事都堅信不移,包括天氣預測在內。所以說,當教區牧師的女兒答應負起改造瑞金諾的重任時,全家都松了一口氣。她的名字叫阿媽貝,這是出自牧師的大手筆。阿媽貝有美人之稱,而且才華出眾;她從不打網球,因讀過馬特林克的“蜜蜂的生活”而享有盛名。在小鄉村裡,不打網球卻讀馬特林克的著作,必定是才學過人的。此外,她又兩次前往費城,與住在當地的美國人學得一口法語口音,因而她對世界頗有認知,而這,對應付人間世事可是很有用處的。於是當阿媽貝接受改造這名脫軌成員的任務時,全家稱慶不已。阿媽貝著手的首項要務,是邀請這名毫無疑慮的學生到牧師邸館的花園內飲茶;她深信自然環境對人有良好影響;她沒去過西西裡,那邊的情況是不盡相同的。正如每一個企圖使迷途羔羊悔改的婦人一般,她不厭其煩地對他大談空虛生活的罪惡,這項罪惡在鄉間似乎總是更加不可寬恕。在鄉間人們一早起來要看夜裡是否又結出一顆草莓。瑞金諾想起了田裡的百合:“它們孤芳自賞,不屑競爭。”
                 
  “可是我們不能拿它們作榜樣呀。”
                 
  阿媽貝倒抽了口冷氣。
                 
  “可惜,我們辦不到。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少苦心想與百合的樸實藝術比美呀。”
                 
  “你對自己的外表也未免過於虛榮了。美好的人生絕對比美麗的外貌可取得多了。”
                 
  “你是同意我這種兩者勢不兩立的看法了。我常說,美麗不過如罪惡一般深重。”
                 
  阿媽貝開始認識到光有恆心未必能打勝仗。以原始的女性資源為後盾,她放棄正面攻擊,而將宣導重點放在她無人相助的教區工作、她的寂寞芳心與心灰意冷上面,而且適時取出了草莓與奶油。瑞金諾顯然為後者所動,當他的女教師建議,他何不幫助她指導當地唱詩班的牧羊孩子每年一度郊遊來做為奮發人生的開端時,他眼裡閃出了皈依宗教的熱衷而危險的亮光。就阿媽貝看來,瑞金諾是自己一個人邁入奮發的人生的。最貞淑的女人是耐不住濕草的,阿媽貝得了感冒,臥病在床。瑞金諾則認為這是一項施捨;他一生的夢想就是能主辦一次唱詩班郊遊。運用了一些策略上的洞察力,他率領這群羞怯且笨頭笨腦的牧羊孩童,來到附近森林裡的小溪,讓他們洗澡;然後他坐在一大堆脫棄的衣衫上,談論他們要作些什麼活動;他決定大家在村子裡舉行一次酒神節狂歡大遊行。事先考慮的是得為遊行弄來一批錫哨子,而事後決定自附近果園裡弄一隻公山羊來,卻是神來的妙點子。瑞金諾解釋說,按規矩,遊行該穿豹皮;既然如此,有花斑手帕的人是可以暫派用場的,對於這項規定,孩子們都感激不盡。瑞金諾了解到時間匆促,不可能教導他這批冷得發抖的新信徒練唱奉祀酒神的讚美詩,因此教了他們一首雖不合適,大家卻都熟悉的禁酒歌。他表示,畢竟,有了酒味,意思也就到了。依循劇作家在首演的慣例,他自己謹慎地退到幕後,讓極具羞窘的遊行行列,還有那隻山羊,悲悲戚戚地迂迴進入了村子。還沒進行到大街上,歌聲就已沉寂,但是那可憐的哭號哨音卻將村民都引到了家門口。瑞金諾說他在電影裡看過這類景象;村人可是一輩子也沒開過這種洋葷;於是競相奔走談論。瑞金諾的家人永遠不會原諒他。他們不懂得幽默。

 
 



裁判所〔英國〕王爾德
                  
                 
  裁判所裡寂靜無聲。人裸著身體來到上帝面前。上帝打開了人的生命簿。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對那些需要救濟的人你表示殘酷;對那些急需幫助的人,你表示凶狠和無情;貧窮的人向你求助,你不去聽他們;你不理睬我那些受苦的人的哀叫聲。你將遺產據為己有,你把狐狸放進鄰人的葡萄園。你奪去小孩們的麵包,拿給狗吃,我那些大麻瘋病人居住在沼地上,過著和睦的生活,讚美著我,你卻把他們趕到大路上;我用土造出你來,可是你卻使我的土地上流著無辜者的血。”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我顯示出來的'美',你追求它:我隱藏著的'善'你卻毫不注意。你房間的墻壁上繪滿了圖像,你聽見笛聲就從你放蕩的床上起來。你築了七個祭壇來奉祀我所受的罪孽,你吃了不應當吃的東西,你衣服上繡著三個恥辱的記號。你崇拜的不是能夠久存的金或銀的偶像,卻是會死去的肉身。你用香膏涂在他們的頭髮上,又放了白榴在他們的手中。你用蕃紅花擦他們的腳,又在他們面前鋪上地毯。你用銻粉?染他們的眼皮,用沒藥?擦他們的身體。你在他們面前鞠躬到地,你把你的偶像的寶座放在太陽裡。你給太陽看見你的醜行,給月亮看見你的瘋狂。”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又打開了人的生命薄。上帝對人說:“你一生都做壞事,你以惡報善,用侵害報答仁慈。你弄傷撫養你的雙手,你輕視給你吃奶的乳房。叫向你討水喝的人忍渴而去,亡命的人晚上把你藏在他們的帳幕裡,你不等到天亮就告發了他們。你的仇敵沒有害你的性命,你卻暗算了他,你的朋友跟你在一塊兒走路,你得到錢就出賣了他,對那些給你帶來'愛'的人,你卻以'欲'報答。”
                 
  人回答說:“我的確做過這些事情。”
                 
  上帝合上了人的生命簿;說:“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地獄裡去。我的確就要送你到地獄裡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到地獄,你有什麼理由?”
                 
  “因為我一直就住在地獄裡面。”
                 
  人回答道。裁判所中寂靜無聲。過一會兒上帝說話了,他對人說:“我既然不可以把你送進地獄,那麼我一定要送你到天堂。我的確得送你到天堂裡去。”
                 
  人叫起來:“你不能。”
                 
  上帝對人說:“為什麼我不能送你進天堂,又有什麼理由?”
                 
  “因為不論在什麼地方,我絕對想像不出天堂來。”
                 
  裁判所裡寂靜無聲了。注:?一種易碎的白色金屬。?阿拉伯的一種灌木樹皮上滲出來的樹脂,用來製造香料的。

 
 



行善者〔英國〕王爾德
                  
                 
  這是在夜間,他?又是一個人。他看見遠遠的有一座圓形城的城墻,便向這城走去。他走近了時,聽見城裡有歡樂的腳步聲,喜悅和許多張琵琶嘈雜的彈奏聲。他敲門,有一個守門人給他開門。他看見一所大理石的房屋,屋前立著漂亮的大理石柱子。柱上掛滿了花環,屋裡屋外都燃著杉木火炬。他走進屋內去。他走過玉髓的廳子,和碧玉的廳子,到了一間宴客的長廳。他看見一個人躺在一張海紫色的榻上,頭上戴著紅玫瑰的花冠,嘴脣給葡萄酒染得通紅。他走到他背後,拍拍他的肩頭問他道:“你為什麼過這樣的生活?”年輕人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答道:“我本來害大麻瘋的,你把我治好了。我怎麼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他走出這所房屋,又到街上去。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個女人,臉上涂著脂粉,身上穿著彩衣,腳上飾著珍珠。一個穿著兩件衣服的青年慢慢地跟在她後面,像一個獵人似的。這女人的臉龐好像一個偶像漂亮的臉,青年的眼睛裡燃著色慾的火。他敏捷地跟著他們,他碰碰那青年的手,對他說:“你為什麼望著這個女人,而且帶著這種神情望她?”青年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說:“我本是一個瞎子,你使我能看見。我不望她,還要望什麼呢?”他跑上前去,挨了一下那女人的彩衣,對她說:“難道除了罪孽的路以外就沒有別的路可走嗎?”女人掉過頭來,認出是他,便笑了,她說:“可是你已經饒恕了我的罪,這條路是快樂的路啊。”
                 
  他便走出城去。他走到城外,看見一個年輕人正坐在路旁哭著。他走到他眼前,摸一下他長長的鬈發,問他:“你為什麼哭呢?”年輕人抬起頭來,認出了他,便回答道:“我本來已經死了,你使我活轉來。我除了哭以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注:?指耶穌。基督。

 
 



鬼屋〔英國〕維琴妮亞。沃爾芙
                  
                 
  不論什麼時刻醒來,你總聽得到關門聲。他們手攙著手,一間房一間房地走去,揭開這邊,又打開那邊,小心查看著一對作了古的夫婦。
                 
  “我們就放在這裡的。”
                 
  她說,但他補充道:“啊,但也放在這裡過!”
                 
  “在樓上哩,”她喃喃地說。
                 
  “也在花園裡。”
                 
  她絮語著。
                 
  “輕點,”他們說,“否則我們會驚醒他們。”
                 
  不過驚醒我們的不是你們。啊,不是的。
                 
  “他們在找尋著哩,他們正在拉動窗幃,”有人或許這樣說,於是又拿起書來讀上一兩頁。
                 
  “現在他們找著了吧!”有人會這樣想,筆兒夾在書頁裡。於是書看累了,有人會站起來,走動觀看一番。整個屋子裡是空盪蕩的,門都開著,只有斑鳩在安逸地細語,打穀機在遠處農場中響著。
                 
  “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我想找尋什麼呢?”我的兩手是空空的,“或許難道在樓上嗎?”蘋果高掛在空中。再走下來,花園和以往一樣的寂靜,只有書本已經滑進草裡去。但他們在起居室裡找著了吧。倒不是有人見過他們。窗玻璃反映出蘋果、玫瑰,所有的葉子在玻璃中都是綠色的。假使他們走近起居室,蘋果也只看到那黃的一面了,可是在那一刻以後,如果門還開著,開得緊貼著墻壁,或搖擺在地板與天花板之間——但又能看到什麼呢?我的雙手是空的,一隻畫眉的影子掠過地毯。靜寂的深處傳來斑鳩那深沉的語聲。
                 
  “平安,平安”像是這古屋輕微的脈息。
                 
  “那埋藏了的寶貝,那間小屋……”脈搏突地停止了,啊,那就是埋藏著的寶貝嗎?一刻兒以後,白晝的光輝消逝了。那麼是在外面的園子裡嗎?樹木在編織著黑暗,夕陽顯得有點倦意,多麼艷麗啊!多罕見啊!我所找尋的那凄冷的光輝落到地平線去了,卻往往還在玻璃後面燃著紅光。死亡是那片玻璃,死亡在我們之間了;但卻最先來到那婦人身上,幾百年以前了,然後離開這間古屋,塵封了所有的窗戶;那些房間便充滿了黑暗。他離開了古屋,離開她,向北走又向東行,看著南方天空的星斗在移轉,搜索著古屋,卻見它沉沒在草原下方了。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脈息愉快地搏動著,“你們的寶貝。”
                 
  風在大陸上怒吼著。樹兒彎曲了,倒向這邊又倒向那邊。月光流注地傾瀉在雨珠上。燈光卻從窗戶中透射出來。燭火靜靜地點燃著。漫步在屋中,打開窗戶,又絮語著不要吵醒我們,那對作了古的夫婦又在找尋他們的歡樂了。
                 
  “我們睡在這裡。”
                 
  她說,而他補充道:“接了無數的吻。”
                 
  “早晨醒來——”
                 
  “銀色的光輝停留在樹間。”
                 
  “在樓上——”
                 
  “園子裡——”
                 
  “夏天來的時候——”
                 
  “冬天下雪的日子——”門在遠處關閉著,輕微撞擊聲,像心的跳動。他們愈來愈近了,停在門口,風低沉了,銀色的雨珠從玻璃上滑下去。我們的眼睛暗了,再也聽不到身邊的腳步聲,看不見那位太太舒展著她那奇怪的外套。他的手遮著燭火。
                 
  “看吧,”他在細語。
                 
  “睡得多熟,愛停留在他們脣上。”
                 
  彎下身來,擎著他們那銀色的燈火,俯在我們身上,深情地看了很久,他們佇立了很長的時間。風又緊了,火焰微微低首。凌亂的月光照射在地板上和墻壁上,又會合在一起,並停留在那兩張微俯的面孔上;它們是那麼茫然,它們在察看沉睡的人,和找尋他們那藏匿了的歡樂。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心臟在驕傲地搏動。
                 
  “很多年了——”他嘆息道。
                 
  “你又找著我了。”
                 
  “在這裡,”她喃喃道,“沉睡著;在園中讀書,蘋果在空中歡笑、滾動。我們就把寶貝藏在這裡的——”彎下身來,他們的燈光耀得我睜開眼瞼。
                 
  “平安!平安!平安!”古屋的搏動響得更強烈了。醒來,我喊道,“啊,這是你們埋藏了的寶貝嗎?那心靈中的光輝。”

 
 



當玫瑰開花的時候〔智利〕佩德羅。普拉多
                  
                 
  老園丁培育出了許多許多品種優良的玫瑰花。他像蜜蜂似地把花粉從這朵花送到那朵花去,在各個不同種類的玫瑰花中進行人工授粉。就這樣,他培育出了很多新品種。這些新品種成了他心愛的寶貝,也引起了那些不肯像蜜蜂那樣辛勤勞動的人的妒羡。他從來沒有摘過一朵花送人。因為這一點,他落得了一個自私、討人厭的名聲。有一位美貌的夫人曾來拜訪過他。當這位夫人離開的時候,同樣也是兩手空空沒有帶走一朵花,只是嘴裡重複嘟囔著園丁對她說的話。從那時起,人們除了說他自私、討人厭之外,又把他看成了瘋子,誰也不再去理睬他了。
                 
  “夫人,您真美呀!”園丁對那位美貌的夫人說,“我真樂意把我花園裡的花全部都奉獻給您呀!但是,儘管我年歲已這麼大了,我依舊不知道怎樣采摘,才能算是一朵完整而有生命的玫瑰花。您在笑我吧?哦!您不要笑話我,我請求您不要笑話我。”
                 
  老園丁把這位漂亮的夫人帶到了玫瑰花園裡,那裡盛開著一種奇妙的玫瑰花,艷紅的花朵?好像是一顆鮮紅的心被拋棄在蒺藜之中。
                 
  “夫人,您看,”園丁一邊用他那熟練的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花朵,一邊說,“我一直觀察著玫瑰開花的全部過程。那些紅色的花瓣從花萼里長出來,仿佛是一堆小小的篝火噴吐出的紅彤彤的火苗。難道把火苗從篝火中取出來還能繼續保持著它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嗎?花萼細嫩,慢慢地從長長的花莖上長了出來,而花朵則出落在花枝上。誰也無法確切地把它們截然分開。長到何時為止算是花萼,又從何時開始算作花朵我還觀察到當玫瑰樹根往下伸展開來的時候,枝幹就慢慢地變成白色,而它的根因地下滲出的水的作用,又同泥土緊緊地結合起來了。
                 
  “如果我連一朵玫瑰花該從那兒開始算起都不知道,那我怎麼能把它摘下來送給他人?要是硬行把它摘下來贈送給別人,那麼,夫人,您知道嗎?一種斷殘的東西其生命是十分短暫的。
                 
  “每年到了十月,那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綻開了。我竭力想知道玫瑰是從什麼地方開始開花的。我從來也不敢說:'我的玫瑰樹開花了。'而我總是這樣歡呼著:大地開花了,妙極啦!”在年輕的時候,我很有錢,身體壯實,人長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為人忠厚。那時曾有四個女人愛我。
                 
  “第一個女人愛我的錢財。在那個放蕩女人的手裡,我的財產很快地被揮霍完了。
                 
  “第二個女人愛我的健壯的體格,她要我同我的那些情敵去搏鬥,去戰勝他們。可是不久,我的精力就隨著她的愛情一起枯竭了。
                 
  “第三個女人愛我的英俊的容貌,她無休止地吻我,對我傾吐了許許多多情意纏綿的奉承話。我英俊的容貌隨著我的青春一起消逝了,那個女人對我的愛情也就完結了。
                 
  “第四個女人愛我的忠厚善良。她利用我這一點來為她自己謀取利益,最後我終於看出了她的虛偽,就把她拋棄了。
                 
  “在那個時候,夫人,我就像一株玫瑰樹上的四朵玫瑰花,四個女人,每人摘去了一朵。但是,如果說一株玫瑰樹可以迎送一百個春天的話,那麼一朵玫瑰花卻只能有一個春天。我那幾朵可憐的玫瑰花,就是如此這般地、一旦被人摘下,也就永遠地凋零了。
                 
  “至此以後,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花園裡拿走過一朵采摘的花。我對所有到我這花園來的人說:'你什麼時候才能不熱衷於那些被分割開來的、殘缺不全的東西呢?假如你真能把每件事物的底細明確地分清楚,假如你真能弄清玫瑰長到何處算作花萼,又從何處開始算作花朵的話,那麼,你就到那玫瑰開花的地方去采摘吧!'”

 

106-140 世界經典小小說金榜

106.txt 兩分硬幣〔日本〕黑島傳治
107.txt 父親的年齡〔日本〕吉行淳之介
108.txt 墻〔日本〕吉行淳之介
109.txt 提包裡〔日本〕吉行淳之介
110.txt 蛙〔日本〕芥川龍之介
111.txt 英雄之器〔日本〕芥川龍之介
112.txt 鬼打墻〔日本〕井上雅彥
113.txt 情死〔日本〕立原正秋
114.txt 古今傳奇〔日本〕山田惠子
115.txt 今昔物語〔日本〕石川達三
116.txt 滿願〔日本〕太宰治
117.txt 信念〔日本〕武田泰淳
118.txt 掛幅〔日本〕夏目漱石
119.txt 夢〔日本〕夏目漱石
120.txt 傷痕〔日本〕小林多喜二
121.txt 艾美兒〔日本〕星新一
122.txt 超車〔日本〕星新一
123.txt 海〔日本〕星新一
124.txt 強盜的苦惱〔日本〕星新一
125.txt 壺〔日本〕星新一
126.txt 綠〔日本〕星新一
127.txt 筒〔日本〕星新一
128.txt 雪〔日本〕星新一
129.txt 夜〔日本〕星新一
130.txt 竹〔日本〕星新一
131.txt 水泥桶中的信〔日本〕葉山嘉樹
132.txt 轉生〔日本〕志賀直哉
133.txt 擁有百科全書的人〔瑞士〕瓦爾特。考爾
134.txt 日食〔瑞典〕謝爾瑪。拉格洛芙
135.txt 如此警察〔斯裡蘭卡〕古納瓦爾特那
136.txt 我是怎樣自殺的?〔土耳其〕阿吉茲。涅辛
137.txt 田野裡出世的嬰孩〔土耳其〕奧爾漢。凱馬爾
138.txt 母親的勛績〔西班牙〕狄森塔
139.txt 橫田少佐〔新加坡〕希尼爾
140.txt 黃狗事件〔新加坡〕希尼爾




兩分硬幣〔日本〕黑島傳治
                  
                 
  那是流行玩陀螺的季節。弟弟藤二不知從哪裡找到健吉玩舊的陀螺,用兩隻手掌挾住三寸扁頭鐵釘作的軸,使勁地搓。然而,因為他手上還沒有多大力氣,不管怎麼使勁,那陀螺也只站著轉那麼幾轉,很快就倒下來。健吉從小就有股子鑽勁兒,買了個陀螺,擦得溜光,還用根三寸鐵釘把原來那根細鐵絲般的軸替換下來。這樣,就轉得快,跟人家賽起來很少有敵手。因而,它雖是十二、三年以前用過了的舊東西,卻依然連一條裂縫都沒有,黑黝黝,沉甸甸,看上去木質煞是堅硬。原來是上了油,打了蠟。同如今在鋪子裡賣的比起來,那木質就好得多了。可是,陀螺越重,對年幼的藤二說來就越難轉動。他在廊緣上搓了半天,也總是轉不靈。
                 
  “媽媽,買根陀螺繩兒嘛。”
                 
  藤二纏起媽媽來了。
                 
  “問問爸爸看,叫買不。”
                 
  “說行哩。”
                 
  媽媽對所有的事情都很小器,一個原因是家裡的日子難過。儘管是答應給買了,還要把堆房翻騰一遍,看清楚是不是還有健吉玩舊的繩兒。這沿河的小村莊的孩子們,都聚集到廟門前去,把新繩兒纏在新陀螺上使它轉動起來,兩個人一組撞陀螺,比輸贏。孩子們把這種玩法叫作“撞嘎嘎”。纏好繩兒使勁一抽把陀螺撒出去,就飛快地轉動起來。兩個人一起撒,輪流讓自己的陀螺去撞對方的,直到一方的陀螺停止轉動,先倒下來的就算輸了。“瞧,光俺一個人用這樣又黑又舊的陀螺呢。也給俺買個新的陀螺吧。”
                 
  藤二纏著媽媽。
                 
  “陀螺,不是有一個嘛,不買也行了。”
                 
  “這個,瞧,不都這麼黑了嗎?……人家都是新的!”
                 
  “淨說傻話,這個陀螺還不好!”健二說,他深信自己從前用過的陀螺好,同時總覺得舍不得拿錢給弟弟買陀螺。
                 
  “嗯。”
                 
  原來,藤二是哥哥說啥都相信的。
                 
  “這個陀螺好呀,不信跟他們比比看。能夠打敗它的陀螺,誰也不會有的。”
                 
  說到這裡,陀螺用舊的,算是說通了。可一到跟媽媽兩個人去買繩兒時,藤二卻又貪婪地摸弄起鋪子裡裝在木盒中的涂得紅紅綠綠的新陀螺來了。
                 
  “阿藤啊,不要那麼摸人家鋪子的東西呀,都給弄髒了。”
                 
  母親邊請雜貨鋪的老闆娘拿出繩兒來看,邊囑咐藤二說。
                 
  “不不,摸摸也不妨事的。”
                 
  老闆娘和氣地說。繩兒一共有幾十條,都剪得一般長,其中只有一條比起別的來短那麼一尺左右。那是按尺碼量著剪下來,最後剩了那麼一條不足尺碼的。
                 
  “多少錢一條哇?”
                 
  “一條一角錢呀,那條短的就算您八分錢吧。”
                 
  “算八分錢……”
                 
  “是啊。”
                 
  “那麼,這條短的就好了。”
                 
  說著,母親拿出一角錢,找回來兩分錢硬幣,就仿佛是賺了兩分錢一般感到高興。直到催藤二回家,他還在玩弄那盒子裡的新陀螺;看起來,是十分愛惜的樣子。然而,卻也並沒有硬逼著給他買,就跟著母親回來了。
                 
  鄰村廟前的廣場上,來了串鄉的摔跤班子。孩子們都結伴去看熱鬧。藤二也想去,但是正趕上收割稻子大忙的節骨眼兒上,而且牛棚裡上了軛的牛,也正拉磨磨粉,團團地圍著中間的柱子打轉,得讓藤二看著。
                 
  “連看牛都討厭,那該怎麼辦呀!”不知怎的,藤二討厭看牛。他把繩兒拴在牛棚房檐下的柱子上,兩隻手搖住繩頭兒用力捆著。
                 
  “那麼,你就去趕麻雀吧?”
                 
  “不。”
                 
  “你這麼任著性子怎麼行啊,粉得磨,麻雀又會來吃稻子!”媽媽帶著生氣的口吻說。藤二似乎在跟柱子拔河一樣,轉過身子去拉繩兒,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大夥兒可都去看摔跤的了!”
                 
  “像咱家這樣子的窮棒子,哪兒能夠去幹那樣的事啊!”
                 
  “嘿!”藤二失望地喊著,還是一個勁兒地抻著繩兒。
                 
  “那麼抻,繩兒可要折了。”
                 
  “哼,比人家的都短呀!”
                 
  “抻也長不了——那麼捆要摔到後面去的呀!”
                 
  “嘿,一抻就長了。”
                 
  這時候,爸爸回來了,盯著藤二說:“阿藤,你嘟囔什麼呀!”
                 
  “瞧,這不是挨說了嗎?——喏,看著牛啊。”
                 
  媽媽乘機安頓好就下田去了。爸爸把小麥倒在漏斗裡,看清了溫順的牛正在望著人臉,慢騰騰地拉著磨,就出去了。藤二自從買了陀螺繩,到孩子們中間去轉陀螺,就慢慢發現自個兒的繩比別人的短很多。這使他感到不開心。把繩兒的一頭並齊,一比,他的繩兒比誰的都短。他才六歲,跟上了學的大孩子搞“撞嘎嘎”,就總是輸。他覺得繩兒短,再比還是要輸的。於是,他以為揪住繩兒的兩頭一抻就會變得跟別人的一樣長了,所以他總是不斷地抻繩。他一面看著牛,把繩套在中間的柱子上,揪住兩頭用力抻,嘴裡仿佛在念叨著:“繩兒啊,長長了吧。”
                 
  牛就在他身後團團地轉著。
                 
  健吉正在割稻,去看摔跤的許多孩子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他們歸途中,到處停下來玩著陀螺。後來,一家三口人又割了一會兒稻子,眼看太陽就要落山,才擔著稻稿回家來了。
                 
  “牛棚裡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哇?”
                 
  “嗯。”
                 
  “藤二上哪兒去玩了吧?”媽媽放下稻稿走上前去往牛棚裡一瞧,嚇了一大跳,顫抖著叫了起來:“阿健啊,快來!”健吉扔下稻捆,趕忙跑過去,發現看牛的藤二,一手握著陀螺繩兒,躺在陰暗的牛棚裡,脖頸斷了,滿頭是血。黃牛呆呆地背著軛站在那裡,仿佛是在守護著孩子。夕陽穿過竹窗欞,照著黃牛的眼珠。一兩隻蒼蠅在黃牛身旁嗡嗡地煽動著翅膀……“蓄生!瞧你幹得好事!”黃牛嚇得口吐白沫,在牛棚裡跑來跑去。牛軛打爛了,六尺扁擔也打斷了。從那以後,三年過去了。
                 
  “那時候,叫他去看摔跤的就好了!”
                 
  “不給他買那麼短的陀螺繩兒就好了,可是——他是把陀螺套在柱子上用力抻,一隻手抻脫,栽倒在地上,給牛踩死的。不給他買那根短繩兒就好了,可是——省下兩分錢又頂什麼用啊!”媽媽一想起藤二,就這麼叨咕起來;直到如今,還要流淚哩。

 
 



父親的年齡〔日本〕吉行淳之介
                  
                 
  他誕生那年,父親十八歲,母親是十七歲。後來,據可靠的人告訴他,父母親是憑媒妁之言而結婚的。這叫他多少感到意外。他剛進入小學初級班那時期,同學母親的年齡倒不說,倒是真沒有哪一個人的父親是比他父親年輕的。這很叫他引以為傲,不拘是誰,拉了來,總是問人:“你父親幾歲?”一聽回答的數字多於父親的年齡,他便有如苦練武功之後獲勝的武士一般得意非凡。和父親一起旅行去,旅舍的女服務生只要向他說:“你哥哥……”他就一定加以糾正:“錯了,是我父親啊!”然而,這樣的心情隨著年齡增大,漸漸起了變化。到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他早已不喜歡這樣的話題。進入中學那年夏天,他和父親相偕渡海到伊豆的大島上去。出來迎接他們的旅舍女主人是出眾的美人。微微曬黑的美貌,穿著一身深藍色碎花模樣的衣服倒覺相配。不過才在心裡感到:啊,真美——,只聽父親已在說了:“太太,你實在很美。”
                 
  心裡為了被搶走了先機而不自在,不經意地朝父親看了看,但見父親的側面影實在是一幅英俊青年的那一種,教人不可抗拒。翌日早晨,當那美麗的女主人向他說:“你哥哥是……”而他又絲毫不猶疑地回答“你錯了,他是我父親時,那時候他的心情,不用說,和數年前是完全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

 
 



墻〔日本〕吉行淳之介
                  
                 
  從病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左右各有一幢病房。許許多多的窗。可沒有一個是開著的。圍在“”字形之間的內院和用鋼筋水泥建造的三幢病房都已古舊而呈灰色。不見人影的內院的另一邊是條道路,不過給水泥砌成的高墻遮擋著,也見不到墻外的車和行人。圍墻的那邊,可以看到一幢木造的洋樓。洋樓是矩形的三層樓建築。在尖狀屋頂的斜面後方,露著灰色的天空。它看起來是私人住宅,可是窗口也是緊閉著。建築物上爬滿了常春藤,它綠色的葉子是讓人能感受到“生”的氣息的惟一的色彩。躺在床上的女人看起來是三十歲剛過的年齡。站在窗口邊,望著窗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真想從窗口走出外面,走過內院,越過墻,走到那邊的洋樓人家去。可是似乎又覺得如果真這麼試試,左右兩側建築物上的所有窗口都會變成槍眼,一齊噴出火花來。女人從病床下來,走到他身邊。這家病院是只有疑似癌症的病人才會住進來的地方。不過女人的起居行動卻也別無異樣之處。這一刻,正是患部組織檢查的結果即將出來的時刻。
                 
  “你還是躺著吧。”
                 
  男的離開窗口,把女人推回病床上,不想讓她看到窗外的景色。
                 
  “我,早知道了。”
                 
  女人說。
                 
  “……” “這樣的景色看起來叫人沮喪,對不?”
                 
  “所以就不必看了。”
                 
  門開了,護士向男人打招呼,叫他。五分鐘後,男人又回到病房來。
                 
  “已經沒事了。”
                 
  說著,他又站到窗口去。從病床下來的女人走到他身邊來:“那是說,可以出去了?”
                 
  “可以出去了。”
                 
  “可是,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啊。說起來倒有點不敢相信。這次,可真著實給折磨了。”
                 
  男人這麼說了,卻還是一直面向窗外,望著。

 
 



提包裡〔日本〕吉行淳之介
                  
                 
  寬刃小刀深深刺入心口,一點都不痛,刀刃直往下拉,發出了割厚紙板一樣的聲音。這是夢。赤裸的屍體倒在地上,變成我的模樣。四周漆黑,只有倒下者的形狀鮮明浮起,看得清清楚楚。內臟似乎全被帶走,形體變得扁薄。手腳的長度不變,看來很細。心想:必須把它藏起來。身旁立刻出現可以輕輕提著走的大提包;仿佛從地底推上來一樣,放在那裡。打開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想把屍體塞進去。仿佛已抽掉了骨骼,屍體軟綿綿。腹部的傷痕已消逝無蹤。把腳折成四折,放進提包。這時候才發覺屍體摸起來滑溜溜的。皮膚變成麥色,閃閃發亮,很像年輕女人的肌膚。我的皮膚屬過敏性體質,常常乾燥如鱗。曾聽說某人養的狗得了頑固的皮膚病,總治不好,狗終於死了。幾分鐘後就變得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用刷子刷了健康的皮膚。
                 
  屍體很容易就裝進提包,趕快拎著提包逃走。攜帶提包的是我,裡面裝的也是我。為什麼要帶著提包逃跑?這疑問從腦海中一掠而過。總之,裡面是屍體,攜帶這樣的提包,非逃不可。拔腳奔跑,隨即停下,用平常的步伐行走。高層大廈顯現眼前。到那大廈的屋頂上去!這並不是事後的想法,而是有一種被追逐的感覺。大廈電梯前沒有人,覺得手臂很累,把提包放在地板上。沒有人影,可是我的提包旁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另一隻茶色的提包。大小完全一樣,宛如郵袋一般。我的提包是暗紫色,有雲母般的光澤。按了鈕,電梯門在面前打開。幸好是自動式的,又沒有別人乘坐。是二十層的大廈。二○數字的鈕上有一個R的鈕。匆忙按了R.排成一列的數字從一到二○一亮一滅,很快就抵達屋頂。跟剛才的速度完全相反,門非常緩慢的向左右打開,我走到屋頂上。在這剎那,我才發覺手上的提包已變成茶色。類似疼痛的恐懼從腳踵直往上冒,到腰骨一帶便停住。我慌忙回頭看,電梯的門已經關上。暗紫色提包被拋置在一樓的硬地板上,它的光澤在我眼底搖曳。奔向電梯,猛按鈕,幾乎要把鈕弄壞了。可是,門上端排成一列的數字,只有一○亮著不動。我發覺,近旁有個黑洞,寬度與電梯門一樣,正敞開著。往裡瞧,可以看見銀色的細金屬棒。應該是垂直的,卻以平緩的角度傾斜地消失在下面的黑暗中。那角度給人一種安全感。我拋下茶色提包,抱在銀管,斜斜往下滑落。速度慢慢加快,抱住管子的手臂快要放開了。心想:從二十樓滑下到底不行。就在覺得危險的剎那,手臂頓時輕鬆。腳下有鋸齒狀的鐵板,勁道十足地動著。我的身軀安置在那上面。很像電梯,但快得多,記得是向旁邊移動的,不知會被帶到什麼地方去。真糟糕,離那暗紫色的提包越來越遠了。就在這時,我發覺已站在硬地板上。身旁,被拋在那裡的提包正放出暗黑的光澤。連忙抓住把手,又開始逃亡。被刺的是我。屍體也的確顯現出我的臉形。這麼說來,提著提包逃亡的可真是我嗎?回家把提包藏在壁櫥裡,再慢慢想吧!突然想不起家在哪裡了!逃亡的不是我,是別人吧?這樣就應該回到他家裡去。我很想看看自己的臉。但是,只有視線所及的地方清晰明亮,其餘四周全是黑漆漆。視域中沒有鏡子。如果有玻璃窗之類,也只能朦朧地映出形影,但是連玻璃窗也找不到。我一面追想自己的住址,一面眺望身旁的市街。
                 
  “某路幾號”的標示牌映入眼簾。那標示牌正釘在眼前的門柱上。這是熟識的路名,立刻想起以前的女人就住在這條路上。拎著提包到處奔馳的畢竟還是我。跟那女人相當熟,據說她現在已結婚生子。約莫有五年沒有見面了。我並不依戀,能記住路名是因為路名很怪,例如“淚橋”、“筋違町”或“龍髭町”之類。不過,結婚後,她已易夫姓,姓什麼呢?……聲音明明已到喉頭,卻停住了。視閾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過一會,那漆黑逐漸淡去,一幢房子的前門突然打開。我跟那女人相對而立。
                 
  “好久不見,你好嗎?”
                 
  “……”
                 
  “聽說已生了孩子。”
                 
  “請問,你是誰?”我環視四周。四周依然漆黑。她的模樣亮在橘色光芒中。輪廓尤其光亮。是白天,還是晚上?不清楚。如果是晚上就……。
                 
  “啊,現在,這個……”我猛然豎起拇指(意指“你丈夫”,譯按),自己會這樣做,實在意外。以這種態度跟女人說話,還是平生第一遭。想來我到底不是我。“啊呀,是說你先生現在在家……”我改變說法,說得相當客氣。
                 
  “不,他還沒從公司回來。”
                 
  她淡淡地回答。
                 
  “那末……”看她那樣冷淡,有點畏縮,但很快就調整過來,說道:“想借一下帶鏡的小粉盒……”以前跟她一起喝酒時,我總是向她借帶鏡小粉盒,用那小鏡照照臉。因為是過敏性體質,臉上泛了紅就等於勸我不要再喝。這仿佛已變成她和我見面時的固定儀式,然而,她似乎沒有想起這件事。她身上的線條很美,但是此時此刻,這已無關緊要。是她故意裝出冷淡的樣子?還是我已變成他人的臉了?真想照照她小粉盒的鏡子。
                 
  “借小粉盒?太過分了吧!”
                 
  “說什麼太過分嘛!想忘記以前的事嗎?”
                 
  “這是什麼意思?”
                 
  “不認得我啦?”我半焦躁、半挖苦地說。
                 
  “說什麼不認得,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啊。”
                 
  “可是真的?”
                 
  “唉,是真的。”
                 
  我越來越不安,“再問一次,即使聽到小粉盒,也想不起什麼嗎?”
                 
  “唉,什麼也想不起來。”
                 
  很想看鏡子。環視四周,真的連窗玻璃也沒有嗎?四周仍然漆黑一片。彎身想打開地面上提包的開關,露出塞在裡面的屍體臉部,讓她看一看。
                 
  “跟這一樣……”但提包很不容易打開,不禁焦躁,話語也就停住了。她急忙說道:“要是這種東西,早已夠用了。”
                 
  隨即在我眼前猛然把門關起來。夠用了……屍體夠用了?這是什麼意思?我不禁困惑之至,但很快就領悟了。本來想讓她看看屍體的臉,問她:“我的臉是不是跟它一樣?”她見我彎身要打開提包,以為是推銷員來兜售化妝品之類。大概只有這樣解釋才說得通。只是還看不出我是否已經變成她認不得的人,還是她故意在刁難我。在跟她來往的幾年中,我曾經好多次暗中受到她的刁難。我本來想對她溫柔,可是總在自己覺得需要的時候才去見她,真是變幻無常。我知道這種態度已傷害了她。她的刁難把刺兒藏在深處。溫順的舉止和表面討好我的話語中已藏有細微的譏刺。但我的表情絲毫未變。她大概搞不清楚我是否注意到她那時的諷刺之意。她不守約會的時間,而且有時始終沒有出現,用以表示自己並不是呼之即來的貨色。這種現象曾經發生好幾次。讓她坐上車子到旅館去的時刻,她的香味立刻散滿車中。不是很強烈的味道。她沒有狐臭。灑在麥色肌膚上的香水變成特有的官能性芳香,開始飄蕩。這是和緩微弱的香味,卻銳利地直刺我的鼻腔。所以才會跟她來往很久。有時,那香味非常強烈。我想可能是灑在肌膚上的香水分量比平時多;起初以為是在她的生理期。可是,在旅館中,卻沒有這種徵象。不只味道強烈,還帶有一點特異的臭味;口紅的顏色也比平時濃。渾身飄起的氣味跟往時有微妙的差異。
                 
  “也許幹起應召女郎的行業來了?”即使知道這是憑空而生的懷疑,依然無法從腦海中去除。當時,我想:自己可能已跟另一個人或好幾個人共享了她的身體。
                 
  一天,這種氣息顯得尤其濃厚,她和我在旅館附近的西餐館吃完飯,心想飯後一定就這樣走進旅館的房間。走出西餐館,她就說:“我要回去。”
                 
                 
  “為什麼?”只這樣問,我便默默站立。仿佛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甩著手,起步而行。在這剎那之前,一直和睦用餐,我也沒有說錯話。我望著她的背影。她時而扭著身子往前行,仿佛身上還有沒趕走的髒東西,覺得自己的身體很不幹淨似的。她沒有回頭。她的背影越來越小。當時,我又覺得自己是“共有她身體的人之一”。但過了幾天,她又跟以前一樣答應了我的邀請。……她此刻的應對也許是最後的刁難。我想再度從頭回想這一天的種種經緯。首先,寬刃小刀刺進我的腹部。當時一點也不痛。就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得疼痛無比,便醒了過來。從胃到肚子都覺得疼痛,但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疼痛。從床上起來蹲坐著,夢的渣滓還留在腦海里。把腹部袒露出來察看,那兒當然沒有傷痕。不過,想到裝在提包裡的屍體腹部也沒有傷痕,覺得很不是味道。
                 
  “是盲腸痛吧?”這樣會有傷痕嗎?我一面這樣想,一面望著床鋪四周的地板。那錯覺還存在,地板上似乎仍舊放著深紫而發出暗光的提包,我的提包放在壁櫥裡,顏色和形狀都完全不同。疼痛稍退。
                 
  “大概睡覺時著涼了。”
                 
  也許夢境的累積刺激了胃的神經。以前,因食物中毒醒來時,就有頭頂挨棍痛毆的感覺。那不能稱為疼痛,已超過疼痛的程度了。從床上下來,試著走幾步看看。站在地板上,準備到洗手間去,我的手卻打開壁櫥,往裡探查。用慣的黑皮包還放在那裡。把手擱在皮包上搖一搖,皮包是空的,很輕。那是理所當然,不過內心仍有一分輕鬆感。走進洗手間,照照鏡子,仍是以前那張臉,有點浮腫。夢中,那女人所見的臉,是我的臉?還是陌生人的臉?再怎麼想也沒有什麼意義,不過夢的渣滓依然沉澱在身軀底層。疼痛已相當輕,但還存在。為了對付疼痛,我喝了一大杯冷水。
                 
  “一天又要開始了吧?”我自言自語。

 
 



蛙〔日本〕芥川龍之介
                  
                 
  在我住所旁邊,有一個舊池塘,那裡有很多蛙。池塘周圍,長滿了茂密的蘆葦和菖蒲。在蘆葦和菖蒲的那邊,高大的白楊林矯健地在風中婆娑。在更遠的地方,是靜寂的夏空,那兒經常有碎玻璃片似的雲,閃著光輝。而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裡,比實際的東西更美麗。蛙在這池塘裡,每天無休無止地、地叫著。乍一聽,那只是、的叫聲。然而,實際上卻是在進行著緊張激烈的辯論。蛙類之善於爭辯並不只限於伊索?的時代。那時在蘆葦葉上有一隻蛙,擺出大學教授的姿態,說道:“為什麼有水呢?是為了給我們蛙游泳。為什麼有蟲子呢?是為了給我們蛙吃。”
                 
  “對呱!對呱!”池塘裡的蛙一片叫聲。輝映著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面,幾乎都讓蛙給占滿了,贊成的呼聲當然也是很大的。恰好這時候,在白楊樹根睡著一條蛇,被這、的喧鬧聲給吵醒了。於是抬起鐮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睏倦地舔著嘴脣。
                 
  “為什麼有土地呢?是為了給草木生長。那麼,為什麼有草木呢?是為了我們蛙遮蔭用。所以,整個大地都是為了我們蛙啊!”
                 
  “對呱!對呱!”蛇,當它第二次聽到這個贊成的聲音的時候,便突然把身體像鞭子似的挺起來,優哉游哉地鑽進蘆葦叢裡去,黑眼睛閃著光輝,凝神窺伺著池塘裡的情況。蘆葦葉上的蛙,依然張著大嘴巴進行雄辯。“為什麼有天空呢?是為了懸起太陽。為什麼有太陽呢?是為了把我們蛙的脊背曬乾。所以,整個的天空也都是為了我們蛙的啊!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總之所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蛙的。'森羅萬象,悉皆為我'這一事實,已完全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當敝人向各位闡明這一事實的同時,還願向為我們創造了整個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謝!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啊!”蛙仰望著天空,轉動了一下眼珠兒,接著又張開大嘴巴說:“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呵……”話音沒落,蛇腦袋好像拋出去似的向前一伸,轉眼之間這雄辯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糟啦!”
                 
                 
  “糟啦!,!”在池塘裡的蛙一片驚叫聲中,蛇咬著蛙藏到蘆葦裡去了。這之後的激烈吵鬧,恐怕是這個池塘開天闢地以來從來也沒有過的啊。在一片吵鬧聲中,我聽到年輕的蛙一邊哭一邊說:“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都是為了我們蛙的。那麼,蛇是幹什麼的呢?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嗎?”
                 
  “是呀!蛇也是為了我們的。要是蛇不來吃,蛙必然會繁殖起來。要是繁殖起來,池塘——世界必然會狹窄起來。所以,蛇就來吃我們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說是為多數蛙的幸福而作出的犧牲。是啊,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為蛙!應該贊頌神的名字啊!”我聽到一隻年老的蛙這麼回答道。注:?伊索是約公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寓言作家,所編寓言陸續經後人加工,以詩或散文形式發表,成為現在流傳的《伊索寓言》。

 
 



英雄之器〔日本〕芥川龍之介
                  
                 
  “項羽這個人畢竟不是英雄之器!”漢將呂馬童把一張長臉拉得更長,撫著稀疏的鬍鬚說。他的臉孔四周,有十幾張臉在正中央的燈火映照下,紅冬鼕地浮現在營幕的黑夜中。每張臉都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因為今天取得西楚霸王首級的戰勝喜悅仍然沒有消逝。——“這個嘛——”一張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望了一眼呂馬童,脣角泛起有點諷刺的微笑。不知為什麼,呂馬童似乎有些狼狽。
                 
  “說強嘛的確很強,據說舉起過涂山禹王廟的石鼎哪!今日之戰亦然。我當時還認為這下可沒命了。李佐被殺,王恆也被殺。但是氣勢卻沒有了,說強嘛的確很強。”
                 
  “。”
                 
  對方的臉依然微笑,大大方方地頷首。營幕外,沉靜無聲,除了遠處傳來幾次角笛外,連馬匹的嘶叫也聽不見,只偶爾飄來枯葉的芳香。可是,呂馬童環視眾人的臉,仿佛為了“可是”這個字,眨了一下眼睛。
                 
  “可是,畢竟不是英雄之器。這可以今日之戰為證。楚軍被追到烏江時,只有二十八騎,對我方如雲霞般的大軍,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據說,烏江的亭長還特地用舟來迎接他到江東去,如果項羽有英雄之器,就應該含垢忍辱渡江,再圖卷土重來。根本不必管什麼丟臉不丟臉!”
                 
  “這麼說來,所謂英雄之器,就是要精於計算?”隨著這句話,眾人不禁發出沉靜的笑聲。呂馬童很意外的,竟然毫不畏怯。他把手從須上移開,稍微挺直身子,時時望著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猛比著手勢說:“不,不是這個意思——就項羽來說。項羽在今日之戰開始前,據說曾向二十八個部下說:'亡項羽的是天,並不是人力不足。證據是:用這一點點軍隊,就可以三破漢軍。'其實豈止三次,九次都戰勝了。可是,以我觀之,這是怯懦。把自己的失敗推給天——天才真倒楣呢!如果那是在渡過烏江,糾集江東健兒,再度逐鹿中原之後說的,就另當別論。但是,情形並非如此。還可以活得好好的,竟然死了。我說項羽不是英雄之器,不只是因為他暗於計算,更因為他想用天命來搪塞——這可不行。我想,英雄不應該這樣。不知道像蕭丞相這樣的學者會怎麼說。”
                 
  呂馬童得意洋洋地顧盼左右,住口不說。他的說法,大家都會覺得言之成理吧。眾人交互輕輕頷首,很滿意地沉默下來。這時,只有那張鼻子高挺的臉,出乎意外地,竟然眼中閃現了一道激動之色。黑瞳孔仿佛帶著熱氣,閃閃發亮。
                 
  “真的?項羽真的這樣說了?”
                 
  “據說,這樣說了。”
                 
  呂馬童的長臉大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不是很懦弱嗎?至少不像個男子漢吧?我想,所謂英雄,就該與天作戰。”
                 
  “是的。”
                 
  “我想,縱知天命,也要繼續戰鬥。”
                 
  “是的。”
                 
  “這麼說來,項羽——”劉邦抬起銳利的眼光,望著在秋夜中閃爍的燈火,半獨語般緩緩回道:“才是英雄之器啊!”

 
 



鬼打墻〔日本〕井上雅彥
                  
                 
  “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
                 
  “喲,說得那麼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羡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喲,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裡跟著你來。……嗯,真邪門。”
                 
  “怎麼了?”
                 
  “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
                 
  “不記得啊。不過,你真不相信地方上的人說的這些傳說嗎?”
                 
  “當然。這地方古時候是個刑場,這樣的地方總不免有迷信的附會,十之八九總是杜撰的。”
                 
  “那也不盡然。這一帶最近才有過這樣的事呢。一個年輕的警察外出做例行巡邏,卻好久好久都不回來,大家不禁為他擔心起來,於是找尋到祠堂附近去,卻看到他老在同一個地方繞著圈子走。後來一查,發現他是繞著半徑約莫二十米的地方打轉,還一本正經地在巡邏著呢。”
                 
  “他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自己雖然也急著想回去,可是再怎麼走,總是走回原先的地方去。如果不是有人找了來,他還會一直在那兒走下去呢。這一定是狐狸作弄的無疑了。”
                 
  “什麼?狐狸作弄人啊。”
                 
  “古時候的文獻就有類似的記載啊。過路的商旅給狐狸作弄了,一邊的腿就短了那麼幾寸,因此,自己雖以為是在一直向前走,結果卻是在繞著圈子打轉。”
                 
  “哈哈,那倒像是圓規了。你真相信這樣的事?”
                 
  “奇怪的事情還有呢。這附近的小學分校裡也出現過狐狸童子。”
                 
  “什麼?什麼是狐狸童子?”
                 
  “這分校因為學生不多,所以都要在朝會時點名。”
                 
  “這又怎麼了?”
                 
  “學生的人數多出了一個。”
                 
  “不算數的混在裡邊。”
                 
  “這不算數的一個就是狐狸童子了。奇怪的事,還多著……”這種故事好無聊。“
                 
  “譬如說,半夜裡只男女兩人在那兒談心,四下也沒什麼人,可是不知怎的,談著談著,似乎另外有人加入談話,可是兩個人卻都渾然不覺。”
                 
  “真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兩個人的魂魄都給調了包了……”
                 
  “於是就說那是狐狸或狐狸童子在作弄人了。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的。”
                 
  “哈,說得那麼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羡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哈,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裡……喲,好奇怪。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呢……。”

 
 



情死〔日本〕立原正秋
                  
                 
  是滿月。宏子不時望著心神不定的漢子。他從剛才就猛抽香煙。宏子望著海,夜晚的海沒有焦點,心想:為什麼會沒有一點感傷。不過,思緒也沒有持續下去。她覺得死亡不應該不會悲傷,可是她卻不覺得悲傷。背後的散步道路每隔五分鐘就有汽車經過,車前燈直射到他們兩人的低低沙地上。他遞出藥包,宏子默默接過。他接著打開鳳梨汁罐。宏子拿著藥包和果汁罐,等他說話。他沒有看宏子,先吃了藥。
                 
  “為什麼不吭聲?”宏子覺得他的動作有點慪氣的樣子,望著他問?“還有什麼好說呢?”他望著海回答。
                 
  “後悔了?”
                 
  “不是我提議要一起死嗎?”他的語調含著怒氣,宏子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啊。不過,我倒覺得你有點勉強。對不起,這樣說!”可是,他默默無語。宏子把藥粉分兩次吃下。分量很多。吃完藥,宏子又望著他。月光下,他臉色蒼白。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愛他,不清楚。但是,他提議一起殉情時,宏子一口就答應了。宏子內心已疲累至極,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個男人拋棄;第六年,相愛的第四個男人卻已有妻子。宏子只能愛男人。第三個男人以輕蔑的口氣對宏子說:“你只能用身體看東西,最好自製點!”說完,掉頭而去。不過,宏子並不恨拋棄自己的三個男人。宏子太正直,總是吃虧。三個男人都很狡猾。不過,他們只要有一點長處,宏子就會愛上。她看見同事個個天生機靈,常常很羡慕的想道:“我難道不能再機靈一點嗎?”鳳梨汁有六罐,男的喝了四罐。天氣並不熱,他為什麼猛喝果汁呢?宏子不知道,他把報紙墊在頭下,躺下去。一小時後,徒步區上,車輛減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著望海。晚上沒有焦點的大海很像宏子的人生。為什麼不覺得悲傷?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沒有肉體上的疼痛,我現在不會真的死吧?宏子早就很想睡。男的突然粗魯地把她推倒在地。她竟忘記他也在這裡。宏子覺得自己在遙遠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張著眼睛任由男的撫弄身體。仿佛失去了意志,宏子的身子隨對方之意而動。她只清楚聽到他的詢問聲:“為什麼張開眼睛?”是啊,以前在這種時候都閉上眼睛啊!可是,沒有說出來。她仍然張著眼睛。睡意比剛才更濃,她閉上眼睛,同時覺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還不想睡?我先睡了,親親我好嗎……舒適的睡眠似乎來臨了。宏子最先看見穿白衣服的年輕女人的笑容。那女人問:“醒來啦?”宏子知道那女人是護士。接著,宏子覺得腦袋有點麻木。她想動動手,仍然麻木,動彈不得。她頓時了解,自己昏睡將死的時候,被人發現,送到醫院急救。護士讓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麼樣啦?不過,她沒有問?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邊的窗子放下了百葉窗,也許是白天。護士走出病房。宏子胃很痛。護士走進來,在宏子的左臂上打針。隨後,宏子就睡了。醒來,日已暮。意識比先前清楚多了。百葉窗打開一半;隔著紗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築物,也許是醫院的玄關,那建築物的高處可以看到一塊寫著“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這兒大概是一樓。玄關對面可能是人潮洶涌的馬路。玄關旁有三棵喜馬拉雅杉,一輛黑轎車。宏子像聽音樂一樣聽著外面傳來的雜音,又昏然欲睡。不久,她覺得有人走進來,拿針頭刺入右臂。醒來,已到清晨了。一個老護士進來打開百葉窗和玻璃窗,放下紗窗。以碧藍的天空為背景,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護士把裝果汁的瓶子放在床邊桌上,說聲:“想喝就喝!”便走出去。過一會,一個穿白衣的中年男子領著年輕護士走進來。宏子知道那是醫生。
                 
  “能說話嗎?”醫生問?是沉穩的聲音。
                 
  “可以。”
                 
  宏子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穿著淡藍的浴衣。醫生要護士離開。護士出去後,醫生坐在床邊圓椅上。宏子突然涌現淚水,輕聲說:“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我卻活著?”宏子低聲哭泣。
                 
  “比你早醒來,在對面的病房,要不要見他?”醫生說完後,宏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為他已死。她驀然止住哭泣,用茫然的目光,隔著紗窗,眺望夏日上午的陽光。白漆的木籬內側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壇,一個穿白短褲打著赤膊的少年正在灑水。
                 
  “是我兒子。”
                 
  醫生說。宏子覺得醫生很親切。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紗窗,問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邊去嗎?”那少年回過頭,眼睛很大,說:“不準到海上去!”也許是模仿父母的說辭。醫生笑著回到圓椅,又問一次:“要不要見他?”
                 
  “不想見。”
                 
  宏子答得很乾脆。
                 
  “你以前吃過幾次安眠藥?”
                 
  “這是第一次。”
                 
  “真的?其實是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很偶然地發現你們。我這個朋友常因失眠到處行走。昨天清晨四點,他在散步道路時,發現了你們;就到附近認識的人家借用電話打給我。我問他為什麼不先通知警方,他說兩人都還有氣息,最好不要登在報上。於是,我親自開車到現場,和朋友合力把你們送到這裡來。當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馬上通知警方。我覺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當時說的話告訴你。他當時很懷疑地說:他們要死,為什麼會選擇這樣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
                 
  “你這個年輕朋友現在幾歲?”
                 
  “三十三歲,比我小十歲,是圍棋朋友,為人很好。我叫護士幫忙,把橡皮管從你們兩個的嘴巴插到胃囊,讓你們吐出安眠藥。你們吐得可真狼狽。”
                 
  醫生停了一下,狼狽相!也許是這樣。宏子想像當時的表情,不禁覺得自己很可厭。
                 
  “老實說,吐過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超過致死量的巴比妥粉末,而對方服用的只要連續睡兩天就可以自然醒來的布羅巴林錠劑。再稍微解釋一下,布羅巴林在藥店可以公開發售,而巴比妥是用來配藥,才研成粉末,只有醫生或藥劑師可以使用。我處理過許多吃安眠藥自殺的,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男女雙方服用不同藥劑的情形。本來應該通知警察,但想起年輕朋友說最好不要讓你們成為報紙採訪的對象,才擱下未報。對方昨天已經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們的狀況,也不必要知道。你以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嗎?”
                 
  “是的。”
                 
  “他知道這件事沒有?”
                 
  “不,沒有告訴他。”
                 
  “他說要見我嗎?”
                 
  “他也說不想見你,只說要盡快離開。”
                 
  “就讓他走吧。這裡的費用由我支付。”
                 
  “那就這麼辦啦。”
                 
  醫生從椅上站起來。
                 
  “我今天也可以回去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會想立刻再去死。那就讓他先回去吧。”
                 
  醫生向她點點頭,走出病房。不久,護士傳言說,那男的要一千元搭電車回去。宏子點點頭打開枕邊的手提包,拿出一張千元鈔,遞給護士。宏子簡直不敢相信。不久就從敞開的窗口看到那傢伙站在醫院玄關前,他走出醫院大門,環視左右,然後以穩穩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覺得愛他竟是這麼空虛。她想:我難道竟然纏得他想要殺我嗎?一切都這麼可恨。宏子衝動得想盡快回公寓去,把沾有他味道的東西全部處理掉。她付清醫療費,向醫生和護士道謝,走出了醫院。陽光刺目。走出醫院就有一家水果店。她付錢買了三個西瓜,請水果店送給醫院的護士。再過去不遠,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裝的男女從巴士車道走過去。宏子想起了醫生兒子曬黑的臉。她覺得白色的東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白襯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都很刺眼。她坐巴士抵達電車站,買了車票,走上月台,剛好下行的電車抵達,來作海水浴的人隨著熱氣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長椅中,鐵道那邊立著百貨公司和電影的廣告牌。電影看板畫出了法蘭莎。阿努爾陰暗的表情。看板那邊是住宅區,閃耀在明亮的陽光下,宏子目眩,想道:“我還活著。”
                 
  她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左右搖了好幾次頭。手指離開太陽穴的時候,她看見那傢伙正倚著樓梯欄桿站立。他左邊側臉對著這邊。宏子涌起一股厭惡感。不知為什麼,這股厭惡感竟變成想衝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忍受不住。隨著厭惡感的高漲,她不禁對他涌起了一種近乎憎恨的感覺。宏子不想看他,卻盯住了他的側臉。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襯衫在前天以前是我親手替他洗,親自用熨鬥燙的;我曾被他擁抱過,曾在枕邊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麼粗糙的東西倒刮著肌膚一般。他往這邊看,剎那間神情變得緊張凶惡,隨即離開欄桿,從人群中往月台後方走去。他的形影看不見時,宏子想道:“這種厭惡感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古今傳奇〔日本〕山田惠子
                  
                 
  “你可曾聽過這樣的故事?”
                 
  “是什麼樣的故事啊?”
                 
  “這該說是傳奇故事吧。從前,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哎,怎麼一說故事,老是要提某時、某地有一對老夫妻。”
                 
  “你先別打岔,先聽著吧。這夫妻倆天天都要往廟裡燒香拜佛去。夫妻倆因為家貧,總是請菩薩慈悲,讓他們有好日子過。有一天,拜著拜著,卻就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菩薩的聲音,說:我就賜予你倆三張護符,你等只要各吞下一張,就可以年輕三十年,等年輕之後,就好好去努力,如此,就一定能一起過個好日子。夫妻倆聽了都欣喜若狂,於是各自吞下一張護符,轉瞬間,他倆都變成了年輕力壯的人。自此之後,有一段日子,兩個人都很努力地工作,日子也過得蠻不錯的。各都吞下一張護符之後,不用說,還剩下了一張。終於,也許女人的慾望比較深切也未可知,妻子心裡不免盼望變得更年輕,於是也不對她那老伴,不,也許該說是她那正當盛年的丈夫,說一聲,就私下把那剩下來的護符也吞下了。那知這一來,本已變得年輕貌美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小女嬰。丈夫知道了之後,雖也嗟嘆不已,也只好自己設法把女嬰養育長大。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故事到此也就完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女人聽了,不住點頭。
                 
  “不過,你難道不覺得這故事有點奇怪?菩薩當初送他們三張護符,又是何道理啊?”
                 
  “是啊。”
                 
  女的說。
                 
  “當初如果只給兩張,他們自然是可以一輩子美滿地在一起過日子啊。所以,這是菩薩的罪過啊。你說對不對?”
                 
  “是不錯,當初如果那樣,他們的確可以長久在一起過個更美滿的日子。不過,真要是那樣子的話,我們不就不能成為夫妻了?”
                 
  “嗯,是啊……啊?你說什麼?……那你是……。”

 
 



今昔物語〔日本〕石川達三
                  
                 
  那個不行、這個不好地猶豫了好久一段日子之後,好不容易到了今年正月裡,兒子總算娶來了好年輕的一個媳婦。既溫柔且嫻靜又美麗,實在是沒得挑剔的了。也許說不上是壯健的,可是聽說也不曾有過什麼了不得的病症什麼的。健康是至寶。總算找著了好媳婦了,老夫妻心裡樂得什麼也似的。老人有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問媳婦:“喜歡音樂吧。”
                 
  只聽答說如果是吉他偶也彈彈。
                 
  “那就要勞動勞動你了,”老人高興已權極,“你就彈一彈'凱茱莎呀,心愛的,別離真苦',好吧。”
                 
  聽見這麼說,媳婦便微歪著頭問公公:“那是什麼,這叫……”老大把年紀的婆婆笑了出來:“你這人也真是的,那不是無理取鬧嗎?這孩子是戰後出生的哪。”
                 
  說是戰後,也已經過了三十五年。媳婦才不過二十五歲。老人的大女兒聽著也笑了:“爸,這好沒道理。由她看來,麥克阿瑟就跟織田信長一樣,都屬往昔的人物啊。”
                 
  所以對媳婦兒來說,別說凱茱莎,連河邊的枯葦殘蘆,或就是對著鳥籠裡的鳥兒訴說衷情,這統統是日本的古代史裡頭的故事而已。知道了知道了,其實俺很清楚,媳婦兒跟俺整整隔了半個世紀,俺該整個兒讓步才對。這俺很清楚。雖說清楚,倒也得讓俺再說一句。老人說。話說從前,從前可是遙遠的往昔,這日本也有過“一朝告急”的時候,那時候俺們渾身血淚汗泥所保衛的那個什麼日本帝國早已灰飛煙滅不留形跡了,所以,從今而後,日本要變成多麼自由開放,變得多麼猥褻骯髒的國家都好,那全都是你們的責任,“俺們可不管了啊。”
                 
  非得一吐為快不可的,就是這些而已,就算是牢騷好了……說完,老人猶自笑著。

 
 



滿願〔日本〕太宰治
                  
                 
  這是距今四年前,我在伊豆三島一位朋友家的二樓度過一個夏天時候的故事……有一天晚上,我想必已醉得相當可以,卻還要騎著自行車到街上跑,終究出了事,把右腳踝上方弄傷了。傷口雖然不深,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血流不止,急得趕忙跑去找了那小鎮上的醫生。那醫生三十二歲,胖胖的,有點肖似彌勒佛。也是醉得差不多。因為和我一樣,也是“醉態可掬”地在診療室出現,使我不禁感到滑稽。終於,一邊受他治療,卻一邊吃吃笑了起來。哪知這一笑,醫生也吃吃笑了起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縱聲哈哈大笑起來。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因而交成了好友。醫生頗好文學,更好哲學,加上我又愛談這方面的話,每每話題一出,便如天馬行空、輕舟流水,談得不知所之。醫生的世界觀大概是一種原始二元論,把人世間的一切都看成善和惡的爭戰,口齒也相當犀利……。
                 
  醫生家裡訂閱了四種報紙。為了讀讀這些報紙,我幾乎都要在每天早晨的散步途中,乘便到醫生家稍坐,打擾個一時片刻。從邊門進去,在那日式客廳倚近內院的廊側處一坐,一邊啜飲醫生太太端了來的冰涼麥茶,一邊用手按住在晨風下翻動的報紙,就那麼讀起來。離醫生家邊門不遠,就是一片青翠的草原,草原中間有一條溪水盈尺、悠悠而流的小溪。沿著小溪,是一條羊腸小道,每天早晨,送牛奶的青年一定都騎著自行車從小道那頭而來,而且總會向我道聲早,向我這個異鄉人打個招呼。也就是在這個時刻,也一定有個年輕的女人到醫生家來取藥,她總是穿著木屐,衣著樸實無華,一看就知道是個愛整潔乾淨的女人。她常會在診療室和醫生說笑,有的時候,臨走之際,醫生就送她到玄關處,似叮嚀、似囑咐一般,大聲從背後說:“太太,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有一天,醫生太太終於把這道理說給我聽了。女人是一位小學老師的妻子,那位老師在三年前患了肺病,直到最近這些日子才逐漸痊愈。醫生也一直在挖空心思,告訴年輕的妻子說,眼前這段日子才要緊,而且嚴加禁慾。年輕的妻子果然也很聽話。即使如此,偶爾,似乎也是出於不忍,就要向醫生問一問?遇到這樣的時候,每一次,醫生總是狠下心腸,囑咐她:記住,得再稍稍忍耐一些時候啊,把言外之意寄在那背後一聲喝。八月即將過去,我終於見到了極美的事物。那天早上,也如常在醫生家裡讀著報紙。在旁邊陪坐的醫生太太忽然悄聲向我說:“你看,有多愉快。”
                 
  我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在那羊腸小道上,那樸實無華而整潔的美姿就像翩翩的飛蝶一般,走著。白色的陽傘在她肩上打轉又打轉。
                 
  “今兒早上,終於解禁了。”
                 
  醫生太太又向我悄聲低語。三年,即使簡單地說——真的,也夠讓人感慨萬千的了。從那天起,日子愈久,我愈是覺得那女人的背影愈來愈美。想來,那許是出自醫生太太的主意也未可知。

 
 



信念〔日本〕武田泰淳
                  
                 
  將軍回到故鄉,什麼人也不見。鎮裡的人不知道他已返鄉。他已經憔悴得別人見了也不會認得了。他登上有古城堡的山丘,那兒建了他的銅像,背靠著藻類浮游的藍黑色護城河。銅像手握寶刀,傲然俯視全鎮。前將軍悄然在自己銅像四周走來走去。現在,銅像宛如陌生人,傻愣愣的,但是他依然苦笑相看,不肯離去。一天,銅像被一群年輕人推倒,遺棄在護城河邊,準備送到別地方去。銅像藍黑僵硬的臉仰望天宇,依然狂傲之至。他摸摸倒在地上的銅像軀體,比石頭還冷;突然看見一個老太婆蹲在銅像泛白的基石上,石上放了一束花。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說,並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她的兒子入伍後分發到將軍指揮的師團裡。
                 
  “因為遺骨和公報都沒有,只有這先生最可靠。”
                 
  她告訴他說,她每天都來拜銅像;接著又說:“如果這先生活著,我兒子也會活著;他死了,我兒子也一定死了。”
                 
  前將軍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隨即離開了老太婆和銅像。從那天起,他很怕見到那個老太婆。銅像還沒搬走,渾身沾滿泥巴,髒污不堪。自己的化身如此凄慘邋遢,使他非常難過。那情景仿佛自己裸身倒在地上,丟人現眼一般。
                 
  “最好推落到護城河中!”他想。銅像底下的泥土已被雨淋得鬆軟,也許稍一用力,就會滑落下去。他獨自悄悄用力推。一天傍晚,銅像傾斜了,從枯草的斜坡上滑下去,接著發出鈍鈍的聲音,冒起白圓的泡沫,沉入護城河。他挺起酸痛的腰桿,愣愣地俯視護城河的水漸歸平靜。突然有人使勁從背後推他,他往前撲倒。“你幹什麼!要受懲罰!”那老太婆站在晚霞中,氣得小小的身體顫動不已。
                 
  “你為什麼要對他作這種事,他……”老太婆咒詛他,向他吐口水,哭叫著從山路奔下去。
                 
  ★★★

 
 



掛幅〔日本〕夏目漱石
                  
                 
  大刀老人決計在亡妻的三周年忌日時,一定給豎一塊石碑。然而靠著兒子的手腕,才能顧得今朝,此外再不能有一文的積蓄。又是春天了,擺著赴訴一般的臉,對兒子說道,那忌日也正是三月八日裡。便只答道,哦,是啊,再沒有別的話。大刀老人終於決定了賣去祖傳的珍貴的一幅畫,拿來作用度。向兒子商量道,好麼?兒子便淡漠到令人憤恨的贊成道,這好吧。兒子是在內務省的社會局裡做事的,拿著四十圓的月給。有妻子和兩個小孩子,而且對大刀老人還要盡孝養,所以很吃力。假使老人不在,這珍貴的掛幅,也早變成便於融通的東西了。這掛幅是一尺見方的絹本,因為有了年月,顯出紅黑顏色了。躺掛在暗的屋子裡,黯淡到辨不出畫著什麼東西來。老人則稱之為王若水?所畫的葵花。而且每月兩三次,從櫃子裡取了出來,拂去桐箱上的塵埃,又鄭重地取出裡面的東西,立刻掛在三尺的墻壁上,於是定睛地看。誠然,定睛地看著時,那紅黑之中,卻有淤血似的頗大的花樣。有幾處,也還微微地剩著已是青綠的脫落的斑痕,老人對了這模糊的唐畫的古跡,就忘卻了似乎住得太久了的住舊了的人間。有時候,望著掛幅,一面吸煙,或者喝茶;否則單是定睛地看。祖父,這是什麼?孩子說著走來,想用指頭去觸了,這才記起了年月似的,老人一面說道動不得,一面靜靜地起立,便去卷掛幅。於是孩子便問道,祖父,彈子糖呢?說道是了,我買彈子糖去,只是不要淘氣吧,嘴裡說,於是手裡慢慢地卷好掛幅,裝進桐箱,放在櫃子裡,便到近地散步去了。回來的時候,走到糖店裡,買兩袋薄荷的彈子糖,分給孩子道,哪,彈子糖。兒子是晚婚的,小孩子只六歲和四歲。和兒子商量的翌日,老人用包袱包了桐箱,一清早便出門去,到四點鐘,又拿著桐箱回來了。孩子們迎到門口,問道,祖父,彈子糖呢?老人什麼也不說,進了房,從箱子裡取出掛幅來,掛在墻上,茫然的只管看,聽說走了四、五家古董鋪,有說沒有落款的,有說太剝落的,對於這畫,竟沒有如老人所預期的致敬盡禮的人。兒子說,古董店算了吧。老人也道,古董店是不行的。過了兩星期,老人又抱著桐箱出去了。是得了介紹,到兒子的課長先生的朋友那裡去賞鑒。其時也沒有買回彈子糖來。兒子剛一回家,仿佛嗔怪兒子的不懂事似的說道,那樣沒有眼睛的人,怎麼能讓給他呢,在那裡的都是贗物。兒子苦笑著。到二月初旬,偶然得了好經手,老人將這一幅賣給一個好事家了。老人便到谷中去,給亡妻訂下了體面的石碑,其餘的存在郵局裡。此後過了五六天,照常的去散步,但回來卻比平常遲了一些時間。其時兩手抱著兩個很大的彈子糖的袋,說是因為賣掉的畫,還是放心不下,再去看一回,卻見掛在四席半的啜茗室裡,那前面插著透明一般的臘梅。老人便在這裡受了香茗的招待。這比藏在我這裡更放心了,老人對兒子說。兒子回答道,也許如此吧。一連三日,孩子們盡吃著彈子糖。
                 
  注:?王若水是中國元代畫家王淵的字,號澹軒,錢塘(今杭州)人。尤精花鳥竹石,存世作品有《花竹集禽》、《秋景鶉雀》、《良常草堂》等圖。

 
 



夢〔日本〕夏目漱石
                  
                 
  做了這樣的夢。背著六歲的孩子;的確是自己的兒子。然而,怪的是,不知什麼時候,眼睛竟然盲瞎,變成毛頭小夥子了。我問:“你眼睛什麼時候瞎的?”回道:“很早以前。”
                 
  聲音確是小孩子的,用詞卻是大人的,而且彼此對等,沒有尊卑之分。左右是碧綠的田。道路狹小,鷺鷥的影子時時映在黑暗中。
                 
  “走到田裡了?”背後說。
                 
  “你怎麼知道?”回首向後問道。
                 
  “不是有鷺鷥鳴叫嗎?”對方回答。鷺鷥果然叫了兩聲。縱是自己的兒子,我也覺得有點恐懼。背著這樣的東西,前途不知會變成怎麼樣。難道沒有可拋置的地方?我望著前方,發現黑暗中有一大片森林。那地方大概可以,才這麼一想,背後就發出聲音:“呵,呵。”
                 
  “笑什麼?”孩子沒有回答,只問道:“爸爸,很重嗎?”
                 
  “不重。”
                 
  “會越來越重噢!”我默默朝森林走去。田間道路不規則,蜿蜒如蛇,很難走出去。不一會,來到雙岔路。我站在路口歇一下。
                 
  “應該有石碑。”
                 
  小夥子說。不錯,有一塊八寸寬的方形石頭聳立著,高及腰際。在黑暗中也可以明顯看到上有“左往日窪,右往堀田原”的紅色字樣。紅字的顏色很像蠑螈的腹部。
                 
  “往左邊好了。”
                 
  小夥子命令。往左看,前方森林暗黑的影子從高空投向我倆頭上。我有點猶豫。
                 
  “不必顧忌。”
                 
  小夥子又說。我只好往森林那邊走去。心想:雖然盲瞎,卻什麼都知道,一面直往前走,背後說:“盲瞎總不方便啊。”
                 
  “所以我才背你呀。”
                 
  “讓你背,實在過意不去。但不能瞧不起人啊。就是被父母瞧不起,我也不願意。”
                 
  我不由得厭煩起來。想盡快到森林去把他丟掉,便加快了腳步。
                 
  “我知道再走一會就到了——正是這樣的晚上。”
                 
  背後獨語般地說。
                 
  “什麼?”我尖聲問道。
                 
  “你說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孩子嘲弄般回答。這麼一來,我仿佛已有所悟,但仍然無法清楚知道。想來再往前走一下就可以知道。知道了反而麻煩,還是在不知道的時候,盡快拋棄,比較放心。我愈發加快腳步。剛才就下雨了。路越來越黑。拼命往前走。那小夥子釘在自己背上,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照出了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沒有一樣遺漏;而且是自己的兒子,更是雙目盲瞎。我越來越難以忍受。
                 
  “這裡,是這裡。就是那棵杉樹下。”
                 
  在雨聲中,小夥子的聲音清晰可聞。我不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已走進森林裡。一丈前的黑影看來就是小夥子所說的杉樹。
                 
  “爸爸,就是那棵杉樹下。”
                 
  “疑,是的。”
                 
  我不由得答道。
                 
  “是文化五年(一八○八年)戊辰年吧?”不錯,想來似乎是文化五年戊辰年。
                 
  “一百年前,你殺了我。”
                 
  一聽到這句話,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種自覺:在一百年前文化五年戊辰年的一個這樣黑暗的晚上,我在這杉樹下殺了一個瞎子,當我發覺自己竟是殺人凶手時,背上的孩子頓時像石雕地藏一樣沉重。

 
 



傷痕〔日本〕小林多喜二
                  
                 
  “紅色救援會”?打算在群眾的基礎上發展壯大組織,決定以“小組”為單位,直接在各個地區的工廠中扎根。××地區的××小組,每開一次會都要增添一兩個新組員。新組員在加入時都作簡單的自我介紹。有一次,新加入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組長給大家介紹說:“這位是中山同志的母親。中山同志最近終於被送到市谷監獄裡去了。”
                 
  中山的母親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我覺得,因為自己的閨女進了監獄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救援會裡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閨女只要兩三個月不回家,管區的警察就打電話,叫我到某某警察局去把她領回來。我每次都大吃一驚,幾乎是哭著跑去的。他們把她從下邊的拘留所裡帶上來。她的臉又蒼白又髒,不知在裡頭待了多少天了,渾身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據閨女講,她是因為當什麼聯絡員被他們抓去的。
                 
  “可是她在家裡只待上十來天,突然間又沒有影兒了。過了兩三個月,警察局又來傳我啦。這回是另一個警察局。我到那兒一個勁兒地鞠躬,說都怨我這作娘的對孩子管教不嚴,認了錯,賠了不是,才又把她領了回來。大概就是這一次吧。閨女說警察嘲弄她說:'你還乾聯絡員嗎?'這使她很氣惱。我說這有什麼可氣的,只要你能早出來就比什麼都好。
                 
  “閨女回到家裡,給我講了她們幹的許多事情。她說:'娘,您根本用不著給警察那麼鞠躬。'閨女說什麼也不肯放棄搞運動,我也只好由著她了。沒多久她又蹤影不見了。這回卻半年多沒有消息。這樣一來,我反而像傻子似的,天天眼巴巴地盼望著警察局來通知我。(笑聲)”特務常到我家來,我每次都把他們讓到屋裡,端茶倒水,轉彎抹角地探聽閨女的消息,可是一點也探聽不出來。——這樣大約過了八個月,閨女突然間又回來了。不知怎的,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比以前更嚴肅了。想到這期間閨女遭的罪,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不過,我還是和她有說有笑的。
                 
  “那天晚上我們娘兒倆一塊上澡堂去,我們有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年沒一塊去了。閨女很難得地說:'娘,我給您搓搓背吧!'我聽了這話,高興得把過去的苦惱忘得一干二淨。
                 
  “可是,當進到池子裡,一眼看到閨女的身子,我一下子呆住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住了似的。閨女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向我說:'娘!您怎麼啦?'我說:'什麼怎麼的不怎麼的,哎,哎,你的身子是怎麼搞的喲!'說著說著,我竟當著別人的面小聲地哭了起來;閨女渾身上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啊!”'喔,您說這個呀,'閨女毫不在意地說,'是××?的耶。'“接著她笑著說:'娘,您要是知道我被毒打成這個樣子,就會明白,說什麼也不該給那幫傢伙喝一杯茶的!'這句話雖然是閨女笑著說的,可是它猛烈地震動了我的心,真比講上一百遍的大道理還要強啊!”閨女打第二天起又不見了,這回可真的被關進監獄了。閨女身上的傷痕,一直到現在我也忘不掉!“中山的母親說到這裡,使勁地咬住嘴脣。注:?”紅色救援會“,全稱”國際革命運動犧牲者救援會“,是一九二三年在共產國際領導下成立的國際革命者的救援組織。?據《小林多喜二全集》第五卷,青木書店一九五四年版,第三四○頁注,這兩字可能是”拷打“。

 
 



艾美兒〔日本〕星新一
                  
                 
  那個機器人造得實在好。那是女機器人。正因為是人造的,所以要把它造成什麼樣子的美人,就不折不扣,是什麼樣子的美人。又因為造的時候,把一切美人的優點都網羅在內,所以造出來的,真是一具完美的美人。當然,這美人多少令人覺得冷若冰霜,可是冷若冰霜不也正是美人的一個條件嗎。想來,大概別無他人會動腦筋去製造什麼機器人。製造一個只做和真人同樣也做的動作的機器人,那才是愚不可及的事。要有這麼些費用,大可以去製造些效率更好的機器,何況這世上失業的人還真不少。造出它當然還是由於趣味。造它的人就是酒吧的主人。大凡一個酒吧主人回到家裡,再怎麼也不會想喝酒。對他來說,酒是他的生財器材,絕不是拿來自己喝的。喝酒的酒徒使他賺足了錢,又有的是空閒,所以就用來造這機器人。這純粹是趣味所致。正因為是趣味所致,所以造出來的美人也真精巧別緻。尤其那肌膚的觸覺,真像真人的一樣,難以區別出真偽來。猛一看,還真比實在的好得多。儘管如此,腦子裡卻近乎空空如也。對於這一點,他倒也真的束手無策了。它只能回答的不過是些許簡單的話,而動作也只限於喝酒。造出了這美人後,他就把它拿來擺到酒吧裡。酒吧裡當然也有桌椅之類的座位,但是為了怕出醜,他還是把它擺到櫃檯後面去。來的客人一看是新來的女孩子,總是要佇足和她談談。如果問到的是名字、年齡,她毫不含糊地可以作答,再下去的,就沒辦法了。即使如此,還是沒有人覺察到她竟是一個機器人。
                 
  “你的芳名是?”
                 
  “艾美兒。”
                 
  “芳齡?”
                 
  “還年輕呢。”
                 
  “幾歲啊?”
                 
  “還年輕呢。”
                 
  “所以啦,到底……”
                 
  “還年輕呢。”
                 
  到這店裡來的客人到底都是具有相當的教養,所以也沒人會繼續執拗地問下去。
                 
  “你的衣服真美。”
                 
  “我的衣服很迷人吧。”
                 
  “你喜歡什麼?”
                 
  “我不知道到底真喜歡什麼?”
                 
  “你喝不喝白蘭地?”
                 
  “我喝白蘭地。”
                 
  酒再多,她都照喝。而且從來不醉。既是美人,又年輕,又是一派冷漠的神情,答話更是直率得可以。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到這店裡來的客人也漸漸多了。他們找艾美兒說說話,喝酒,也請艾美兒喝。
                 
  “這些客人裡面,你喜歡那一個?”
                 
  “我不知道喜歡誰。”
                 
  “喜不喜歡我?”
                 
  “我好喜歡你。”
                 
  “下次有空我們看電影去。”
                 
  “好嘛,我們就看電影去。”
                 
  “什麼時候去呢?”實在回答不上的時候,馬上就傳過信號,於是酒吧的主人就會趕到她身邊來。
                 
  “先生,就請你不要再作弄她了。”
                 
  這麼一說,大體上客人也都會苦笑著,識趣而退。酒吧主人偶爾也會蹲下去,從她腳跟上的塑膠管子裡把酒回收,請客人喝喝。然而,客人始終還是沒察覺出這真相。雖然年輕,倒也穩重,何況從來不喋喋不休地說虛禮,喝了酒也不及於亂,因為這緣故,就愈具吸引力,來的客人也就愈多了。在這些客人裡,有一個年輕人。他對艾美兒迷戀得熱昏了頭,來得更是頻繁,而愈是不能遂心,他心裡的愛意就愈變得深。如此一來,欠賬愈來愈可觀,終至於無法支付,到頭來為了從家裡偷錢不遂,被他的父親痛罵了一頓。
                 
  “你不許再到那酒吧去了。這些,你拿去,把賬清了。不過記住,沒有下次了。”
                 
  為了付清欠賬,他於是又到酒吧來。心想:今晚反正是最後了,所以自己也就多喝了,同時也為了要分手,所以也請艾美兒喝了又喝。
                 
  “我以後不能再來了。”
                 
  “以後真不能再來了嗎?”
                 
  “你不傷心?”
                 
  “我很傷心。”
                 
  “你其實並不真的這樣吧?”
                 
  “我其實並不真的這樣。”
                 
  “從沒有像你這樣冷冰冰的人。”
                 
  “從沒有像我這樣冷冰冰的人嗎?”
                 
  “我想殺死你。”
                 
  “殺死我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藥來,倒入杯子裡,然後把它推到艾美兒前面。
                 
  “你喝了吧。”
                 
  “我喝。”
                 
  在他注視之下,艾美兒喝下了那杯酒。他對她擲下一句“找死是你自家的事”,掉頭走開,背後只聽一句“找死是我自家的事”,然後在向酒吧主人付清了賬後,走出了酒吧。外面,夜已深了。酒吧主人等年輕人一走,便過來對未走的客人打了一聲招呼,說:“現在我招待各位喝酒,請大家不要客氣。”
                 
  說是招待,在這個時間,能讓他用那從塑膠管子裡回收過來的酒招待的,其實也不可能再多出幾個人來。
                 
  “好極了。”
                 
  “來吧,來吧!”客人和店裡的人都彼此舉杯互乾。酒吧主人站在櫃檯後邊,也一樣地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那天夜晚,那家酒吧一直到很晚很晚都不曾打烊。收音機仍然在不停地播放著音樂。可是,雖然再也沒有人回去,酒吧裡卻一點兒人聲也無。終於最後,連收音機也在一聲“祝各位晚安”之後,歸於沉寂。艾美兒也低聲回答一聲“晚安”,然後仍然冷漠地站在那裡,似在等待著有人再來與她交談。

 
 



超車〔日本〕星新一
                  
                 
  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公路平坦地伸向遠處。那男子所駕駛的最新型的轎車,就在那上面滑著也似地向郊外飛馳而去。因為車子新,所以跑起來自然也就安穩愜意。這會兒,他正駕著這輛車子,要去拜訪新近才開始來往的女孩的家。
                 
  “轎車還是要新型的才好。不,豈止是轎車。女孩子也是一樣。凡是型式老舊了,就一個一個讓出去,弄個新型的到手。這就是我的原則。”
                 
  嘴裡這樣自言自語著,他更加地把速度加快。車子的窗子並未完全關緊,這會,風就從孔隙間吹進來,拂在他那頗具風流貌的臉上。連綿不歇的輕快的振動,使他想起前些日子廉讓出去的一輛型式過時的車子的事。這同時也使他聯想到前些日子才告分手的那女孩的事。
                 
  “你對我已經生厭了,對不對?”當他提起要分手的話時,那個當模特兒的女孩,便蹙眉不悅,以那種似要纏人的聲音,這樣對他說。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的回答實在夠得上是含糊其辭,可是那女孩子卻因而更認了真。
                 
  “不要。我不願和你分手。請你不要甩掉我。”
                 
  “可是再這樣交往下去,我想,那對你對我都毫無意義啊。”
                 
  “如果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那倒不如死了好。”
                 
  像這樣的話,可聽得多了。女人只要是聽到分手的話,總是會這樣子說。可是這一招如果管用,那麼,在這世界上一定不會有人能夠和女孩子分手。他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他們之間的事情撂開手,開始跟另一個女孩子熱絡起來。然而,誰知道偏偏就真的一死了之……。也沒多久,她真的自殺了。每當他想起這回事,心裡就覺得老大不痛快。當然,要是和自己分了手的女孩自殺身亡,任是誰也不會覺得痛快。不過,他的情形卻格外令他懷有不能釋然的心頭負擔。那就是在他們分手之際,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我死了,我一定還要在什麼地方和你碰見。一定會的。到那時候,我倒希望你會握握我的手。”
                 
  他真不懂她說這句話是什麼居心。他始終不能忘掉這句話,而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心頭不免就蒙上一層不能令人自在的陰影。
                 
  “不過是一句咒人的氣話,當時正在氣頭上,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還會有什麼居心?何必把它放在心上。”
                 
  他這樣自言自語,一方面像是要把這種感覺拋掉似的,更加把車子的速度加快。這一來,他馬上就趕上了在他前頭跑著的一輛車子。可是,忽然之間,他又不想去超越前頭那車子。他覺得坐在那輛車子後座的女人的背影實在很像那女孩。他凝視了好一會,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是心理作用罷了。當然是心理作用啊。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她毫無疑問已經死了。正因為我這一會想起這回事兒,所以偶然看到一個女人,就以為是她。這樣的疑心暗鬼實在不能有。要拋掉它還不簡單。只要在超車之際,轉過頭看看她的面容就夠了。
                 
  “哎呀!”他發出了一聲驚叫。一點都錯不了,那不正是那女孩嗎?而且,還向他伸著她的手,好像還在對他叫著說:“握一握麼”。不期然地,他用雙手矇住了自己的臉。
                 
  “看來是當場死亡無疑了。不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故呢。您是目擊者,有沒有覺得什麼可疑的地方?”處理車禍的警官一面在記事簿上寫著,一面詢問那個剛剛駕駛著車子跑在他前頭的男人。
                 
  “我實在也說不上來。他趕上來,超過了我的車子。不一會兒,見他朝著電線桿衝撞過去。你只好認為他大概是精神錯亂的吧。”
                 
  “原來如此。”
                 
  那警官合上記事簿,還若無其事地看看那男人的車子裡面。
                 
  “哦,對了,你車子後座上那位女士,樣子好像不太對呢……”
                 
  “不是不是,那是一尊人像模特兒。我是製造人像模特兒的。我現在正要把它送到客戶處去。”
                 
  “實在不錯,真做得惟妙惟肖。”
                 
  “可不是。不過,那還是因為做這人像時所臨摹的模特兒長得好。她實在是一位好模特兒。不過說起來可憐,她因為被男人拋棄了,不久以前才自殺身亡了呢。”

 
 

 
 



海〔日本〕星新一
                  
                 
  某地海岸邊,住著打魚為生的一家人。某日,輕舟出海釣魚去。這一天,也釣到了一條章魚。章魚並沒有馬上殺了吃掉,先把它放到一個木桶裡去,用蓋子把木桶蓋緊,然後擺到廚房裡的一個角落上去。到了次日,廚房裡的蔬菜少了些許。可都是地瓜之類的還沒煮過料理過的東西,也不見有什麼人從外頭闖入偷竊而去的痕跡。主人於是說了:“莫非是章魚偷吃了的。我聽說過,海里頭的章魚會趁著夜晚爬上岸偷吃旱田裡的茄子之事。除此之外,可就不知有什麼別的緣故了。”
                 
  為了探個究竟,於是拿了些煮熟的豆類或麥飯什麼的給章魚吃。章魚果然也都吃了。它還微微搖動著身子,看起來叫人覺得它很高興。雖然雞蛋很貴重,不過也拿了一個煮熟讓了它吃去。這,它也吃了,還有蘿蔔、茶葉什麼的。在那個時代,別無什麼好娛樂的,更何況是獨家離群索居的生活,這也算是一件新興消遣。章魚並不長大,不過皮膚卻漸漸地變得乾燥起來。拿了些植物性油給它涂在身上,它似乎也覺得很舒適。讓它喝酒,它便跳起奇妙的舞,然後渾天黑地地睡了起來。這之後,身上開始長出了毛。就像野兔一般,是淡褐色。拿手撫摸撫摸,覺得那樣的觸覺不錯。自此之後,凡是出海捕魚,便絕不捕章魚。不過,普通的魚卻愈捕得多,也愈能上鉤。三餐進食,也不忘分些給章魚吃去。用現代人的說法來說,它是這家人的寵物。話傳了出去,有人聽說了,便特地跑了來見識見識。覺得也不像早先所想象的怪異嚇人,反倒覺得可愛,動作也很逗人。於是心滿意足之餘,偶或有人也饋贈些什麼當禮物,結交的朋友也愈來愈多。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也別無什麼怪事或壞事降臨。生活如果能過得悠然自適,那不就好了?不,往長遠看去,那反而可以說為這一家人帶了許多的福。捕到這章魚且把它飼養下來的那漁夫其後更活了六十年,幾乎活了一百歲。精神始終健旺,腦子也始終清楚如故。因風寒而染上別樣重病的漁夫死的那天,章魚似乎帶著滿臉愁容,又回到大海里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它了。或許,因為它太過於長壽了,所以能夠否定這傳說的人也找不出來。那真的是章魚嗎?誰知道呢。

 
 



強盜的苦惱〔日本〕星新一
                  
                 
  黑社會的強盜們聚在一起,商議著下一步的行竊計劃。
                 
  “真想痛痛快快地乾它一樁震驚社會又成功無疑的大買賣呀!”一個歹徒異想天開地說,誰知這個集團的首領竟接著他的話爽然應允道:“說得對!我也一直這麼盤算著,現在想出了些眉目,大夥準備一下吧,我要幹活了。”
                 
  這一番話讓強盜們吃驚不淺,大家爭先恐後地問道:“究竟怎麼幹呢?”
                 
  “乾咱們這一行的,大家都把行動時間選在夜裡,但由於四周太安靜,下手時難免惹人注目。這次我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搞它一傢伙……”
                 
  “有道理,您到底不愧是咱們的頭兒,想出的主意總是高人一招。不過,如何下手呢?”
                 
  “光天化日之下,持槍闖進銀行搶劫!”首領的話恍若囈語,嘍們不禁大失所望。
                 
  “別開玩笑啦!簡直不著邊際。照你說的去幹,恐怕還沒跨進銀行的大門,就被抓去蹲牢房了。”
                 
  “蠢貨,你們的腦子裡怎麼總少根筋。好了,聽我來說個端詳……現在我們編寫了一個電視劇腳本,送給銀行附近的交通警察,然後大家裝扮成電視攝製組的工作人員,到銀行去拍攝一個襲擊銀行的場面,這樣銀行方面毫無防備,必定給打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大家只管動手搶錢,即使萬不得已開了槍,警察也會無動於衷,只當作劇情所需而特意安排的音響效果呢,最後,大家聽我的命令,一起撤退……”首領的話音未落,嘍們早已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只見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
                 
  “高見,太棒了!妙不可言!”
                 
  “這下可以過大癮了,夥計們,快著手幹起來吧!”強盜們弄來一輛麵包車,在車身上寫下“電視劇攝製組”的字樣,不一會兒,電視攝影機也找來了,自然無需準備膠捲。待腳本印劇完畢,嘍們將自己精心地裝扮起來。有的扮做窮凶極惡的打手,有的扮成維持群眾秩序的工作人員,最後一切準備就緒,首領一聲令下,這個精心策劃的計謀便開始付諸實行。強盜們把車開到銀行門口,握著手槍剛剛走出車門:在附近執勤的交通警察果然都圍上來詢問?一個強盜趕忙給他們送上幾份電視劇腳本,並說明緣由,很好,他們就心領神會不再追問了。萬事如意!沒想到事情一開頭便如此順利,強盜們精神十足,相繼衝進銀行,大聲喝道:“銀行的諸君,我們是真正的強盜,趕快把錢交出來!誰敢亂動,馬上要他的小命!”誰知,計劃到此就亂了陣腳,發生了意外。一個門衛突然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打破了這裡的緊張氣氛。
                 
  “先生們,我可以幫忙嗎?你們來拍電視,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上司真有意思,這種事也不先通知一下,好讓職員們準備一下。要知道宣傳工作是何等地重要啊,可他們……”另一位青年顧客也擠上前來熱心地說道:“我是作家。你們剛才的那句台詞不太適合,什麼'銀行的諸君',簡直像在發表競選演說。另外,'我們是真正的強盜'這種說法也欠含蓄,一下就把底亮給觀眾了。腳本是誰寫的?下次讓我來幫你們的忙。”
                 
  他拿出名片,絮絮叨叨地糾纏不休,強盜們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來到窗口,在那裡工作的一位姑娘慌忙站立起身來說:“什麼時候播放呀?請簽名留念,我也能上鏡頭嗎?等等,讓我再化妝一下……”銀行的女職員們紛紛離座,朝這邊擁了過來,“噯,把我們也拍進鏡頭吧,我們都是電視迷,挺在行的,不用排練啦!”對這亂哄哄的場面,一個強盜不耐煩了,他忍不住扯起嗓子叫起來:“夠了!這不是演戲,弟兄們,來真格的!”接著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飛向天花板,擊碎了照明燈。然而此舉也並未奏效,一個男孩兒擠過來說:“呵,真夠勁!簡直跟真的一樣。”
                 
  另一個人接上話又說道:“大概天花板內的電燈裡預先裝進了火藥,然後讓它爆炸的吧,要是不知情的人,倒還真給唬住了呢!”這時,這家銀行的行長露面了。
                 
  “喂,先生們。你們能否再加上一個槍擊玻璃的鏡頭!那是防彈用的特殊鋼化玻璃,倘從側面為我們作宣傳,將會提高顧客對本行的信賴……”說著,遞上一個裝有錢的信封。
                 
  “先生,讓我們來扮演不屈服於強盜的威脅,飲彈而亡的光榮角色吧,拜託了!”男職員們也圍攏過來請求著。強盜們無奈,只好百般解釋,可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把他們的話當真。甚至連那個最初幫助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也苦苦哀求道:“讓我們來扮演捉拿強盜的警察吧,這樣或許能使電視劇表現得更逼真,更扣人心弦。先生,您知道,如果我們還在家鄉的父母能在電視熒幕上看到自己的孩子,該有多麼高興啊!”事情鬧到如此地步,早已難以收場,強盜首領站出來,憤憤地大聲吼道:“大家聽著,今天暫停拍攝,回去修訂腳本,改日再來重拍!”強盜們狼狽地撤出現場,一個個牢騷滿腹。
                 
  “再也想不到會弄出這麼個結局來,當今社會準出毛病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無法無天的人!”

 
 



壺〔日本〕星新一
                  
                 
  古昔某地的領主。其城堡裡的庭院,栽植著好幾棵松樹。那一年,春天平靜地過去,初夏時分,某一天黃昏,每一棵松樹上都見有一條蛇爬了上去,每一條蛇都從枝丫上向外伸出了頭。因為事出突然,於是眾人都跑了來看個究竟。仔細看去,但見每一條蛇的蛇頭似乎都朝向地面某一處。
                 
  “把那地方挖掘挖掘看看。”
                 
  領主這樣命令。先是一些小石頭。把那些小石頭弄掉,再挖下去,好像挖到了什麼。
                 
  “挖到了一個壺了。”
                 
  家臣說。
                 
  “把它打開看看。”
                 
  “這,妥當嗎?”
                 
  “如果照舊又把它埋回原處,咱們恐怕也無法釋然吧。”
                 
  “說的也是。”
                 
  於是小心翼翼地動手。先是看到了蓋子。輕細的壺口上,用一個小碟子蓋著。這壺蓋用糨糊一般的東西黏著。花了一點工夫,總之,終於把壺蓋拿掉了。突然間,一股像是什麼邪氣似的黑煙冒了出來,飄散到空中去。不好!恐怕壞了事了。從那年秋天起,一連數年,年年都鬧歉收。家臣也好,百姓也好,連連有人死去。草啦,蟲兒啦,都拿來吃了。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不能拼命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到了最後,終於只剩下了一些精銳,身心都強韌的人。“我們攻到鄰國去吧。沒什麼該不該,好不好的。我再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良策來。我想神也會原諒我們吧。”
                 
  領主這麼說,每一個人也都點頭贊同。倉庫裡頭早沒了吃的,只剩下了武器。領地內的年輕人都參加了。上陣。多強悍的一股力量,當者披靡。不想戰死,就得餓死。不但是鄰國,甚至於把好廣闊的地域都置於其控制之下。這一來,不但不餓死,愛吃的東西,反而可以盡著吃。酒也可以盡著喝。奢侈也都不當一回事了。然而日子一久,國內亂了起來,勢力衰弱了,終於引起叛亂。第三代的年輕領主也被逐出城堡。換句話說,全盛期的不可一世之勢是衰落了。類似的故事,歷代都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說不定是哪一個第三代離開城堡時,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向壺裡傾訴了,再把它埋了起來也未可知。不過,如果這樣便算結束了,這豈不是太美了嗎?

 
 



綠〔日本〕星新一
                  
                 
  在某領主的領地內,有一個農民,每年照例都很勤勉地種他的水稻。那一年,櫻花開得稍嫌早了些,不過水稻倒都成長得很好,只有某一個角落上的,甚至於都到了秋天了,依然還是一片綠。那些水稻結了稻穗,稻穗是綠的,收割後曬乾、脫穀,米也是綠綠的米。把這情形向村長報告了之後,領主也知道了,便命令管農耕的官吏前來查驗呈報。
                 
  “真真稀罕。因何如此,實在費解。以往,也從不曾有過這等事。把這些米悉數充做年貢繳納了吧,不足之數,也准予免繳。”
                 
  官吏把那些米運了去,然後也到一個以釀酒為業的百姓家,把那米取了些來,叫他釀些酒試試。不久,釀酒的前來報告,說是酒已釀成,便前往看個究竟,但見竟是一些綠色的酒。
                 
  “品嘗過沒有?”
                 
  “還沒有。像這樣的酒,我還是平生第一遭。喝了它後,萬一有什麼異樣,可就不妙啊。”
                 
  那官吏於是拿了那些酒到領主邸第去,向領主報告。道理是說不上來。酒,綠綠的,很澄澈,看起來很美。領主的母親、妻子、兒子,幾個隨從,都圍過來看它。領主於是對那個官吏說了:“你就嘗一嘗看吧。”
                 
  “這樣貴重的東西,屬下怎敢僭越,還是領主您先請……”
                 
  “不用顧忌這些,你就嘗一點兒看看吧。”
                 
  既然是命令,當然不得不從。看著注在碗內的那些酒,覺得仿佛能吸掉人的魂魄似的,便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只覺身體裡面好像在起著什麼變化。剎那間,但見一閃,雙眼發出了綠色的閃光。變化發生了。剛剛還跪伏在地的那官吏突然起身站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出手便殺了領主。然後高聲喊叫:“我就是領主!從今而後,我才是真正的領主!快把這具難看的屍體埋了吧。”
                 
  在場的每一個人也沒有哪一個驚惶失措的,那些男人也都照他的吩咐去辦了。
                 
  “剩下的這些酒,大家都來嘗嘗!”那些人都照樣喝了,也未見有什麼變化發生。他們仍然尊奉他為領主,就像尊奉先前的領主一樣地。母親仍然當她的母親,妻子仍然是妻子,幼小的兒子仍然是兒子,隨從也仍然是隨從。說來真巧,那時候,寺裡的住持剛好有事到邸第來,躲在一旁看到了這變故的始末。回到寺裡,他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到了次日,甚至於好幾天過去了,領地內也沒聽說有過什麼風吹草動。和鄰國之間也沒發生過什麼爭端。住持於是就利用其住持的身份,查了查那個官吏的家譜。上溯到五代前,再上去,就不詳了。再看以前那個領主的,一樣的,上溯到那個時代,再上去,也是不詳。除此之外,要查,也是查無可查。而聽說,在那個時期,也不知道哪一個家臣下毒把領主害死,自己當起領主來,還把領主的一個遺孤遣人撫養起來,日後還讓他當了自己的家臣……這兩件事,其實也不必非把它們扯在一起談不可。說不定那根本就是幻覺也未可知。雖然的確是自己親眼目睹的,不過……。總之,那酒倒實在很奇妙。
                 
  “這等事,想來必也是這裡那裡常會發生的現象之一了。要是追問起原因、背後的道理什麼的,其實也難知其詳。太陽也好,望月也好,偶爾也會突如其來地發生虧缺。星星不也會殞落嗎?甚至於我佛的法力也一樣啊!”住持畢竟是有學識的人,他說的,自然別具奧妙,別人反正難懂。自此而後,每年到了那一天,住持便一定會在寺裡的正殿上虔誠地誦經念佛,這還成了他的習慣。不過到底為了什麼而誦經,他自己其實也說不上來。

 
 



筒〔日本〕星新一
                  
                 
  好粗的一個竹筒子漂上了海岸邊。竹皮還是青青的,大概是因為長久漂流海上的緣故,上頭吸附著不少貝殼。撿拾到的人以為這是稀罕東西,便把它交到村長那裡去。這地方是漁村,住的人也不少。又因靠近好漁場,也就是說附近的海獲魚量極好,所以從事製造儲存性海鮮食品的人家亦自不少。魚乾、魷魚乾、鹽漬魚、鰹魚乾、沙丁魚。竹筒子到底做什麼用,誰也不知道。往裡頭一瞧,可以瞧見那一頭。村長拿起它,擺在嘴上,說了話。
                 
  “什麼玩意啊,這是。”
                 
  從那一頭傳出來的,竟是另一種言語。
                 
  “弗裡拉,巴基尼。”
                 
  聲音也變了。再說了別的一些話,依然還是會變成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看起來,這是小孩子的玩具了。誰想試一試?”
                 
  “雖然稀罕,如果只不過這麼一點趣兒,也不用再試了。小孩子玩它幾次,恐怕也就厭倦了。一次,玩玩倒也罷了。還是把它擺在這裡吧,總是會有帶著小孩的客人來訪啊。”
                 
  作用、還有存放處都弄明白了,這事兒也就結了。不多久,大夥兒也都漸漸忘了這回事。有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家人家的孩子,開始說起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來。
                 
  “塔卡洛連,索拉基巴茲。”
                 
  那女孩兒的母親以為自己的女兒腦袋有了問題,便帶了她到村長那裡,找村長幫她設法。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可怎麼醫……”村長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於是便把前些時候發現的那竹筒子拿了出來。
                 
  “叫孩子把筒子放在嘴上,再說那句話看看。如果這樣子還解決不了問題,就找巫師去吧。她說不定是什麼邪魔附身啊”。小孩子就照他說的做了一次。從筒子的那一頭,立刻傳出了人的聲音來:“明日夜晚,大海嘯。”
                 
  “原來這筒子竟是具有預言的能力啊。你們也都聽到了吧。快去通知大家。船要用纜繩牢牢系好,免得給大浪卷起。做加工的人,得把物料都搬到高架上去啊。”
                 
  “會有海嘯來,是嗎?”
                 
  “這地方可禁不起海嘯衝擊。怪不得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兒會發生似的。能使災害減輕一分,當然好似一分。”
                 
  次日夜晚,全村子裡的人都躲到山頂上去。偶爾,能夠圍著野火,大夥兒坐著閒聊打發長夜,這其實也不錯。也有人喝了酒之後,忘情地唱起歌來。也不多久,轟轟然響鳴著,好高好大的海浪,排山倒海似的衝向岸邊來。那大海浪實在嚇人,不過直到天明,也就是來了那麼一次而已。
                 
  “大概是不會再來了。幸好事先預知它要來,算是撿回來一條命。那樣的狂濤巨浪,可真怕人。”
                 
  也有幾家人家的船被衝毀了,或是房子倒塌了的。不過,聽說這地方被海嘯衝擊而發生災情,領主便準他們數年不必繳納賦稅。這一減免,不但抵得過損害,而且還有不少剩餘。覺得尷尬的,只有那巫師一個人。他居然沒能預知會有這次大災難。嘲笑、戲弄是免不了的。
                 
  “看樣子,神仙事先並沒有啟示什麼的了。”
                 
  “你還是改行吧。看樣子,你倒是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未來呢。”
                 
  原來巫師拿海藻、貝類什麼的,混合在一起煮,做出一種味道香濃的食物來。想來,佃煮〔按:日本佃島盛行以海藻、魚貝類、肉類、醬油、糖混合在一起煮成糊狀,別具風味,成為地方名產,因名佃煮——譯者〕該是仿傚它而來的,而因為它風評不錯,巫師因而著實賺了一筆財富。那竹筒子也不知是老鼠或是貓叼走了的,後來竟不見了。倒是往後,每當有小孩因為什麼奇特的事兒而喊叫出怪異的聲音時,這地方上的人便會逃到山上避難去,這還成了一種習慣,所以一向都不會有人因海嘯而喪命的。有些頑童愛作弄人,偶或也喊叫起來騙騙人,雖然如此,那種聲音終究不像,所以總不能得逞。

 
 



雪〔日本〕星新一
                  
                 
  從前,有一個以伐木為業的樵夫。這樵夫經常上山采伐柴薪,然後搬運到山下來。他也燒炭。那地方因為是經常下雪的雪鄉,木炭自然也很好賣。有一天早上,樵夫在屋外清除頂上的積雪,當他歇手眺望遠處時,看到的景象使他感到好不納悶。他看到,從河邊起,好像有什麼斑斑點點一直往山的那個方向伸延而去。他於是穿上禦寒用的衣服,決定前往看個究竟。就近一看,原來真的是些腳印。那些都是人的腳印。連腳趾都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來。照這情形看來,一定是有人赤足在雪地上行走的了。為了什麼?而且,往何處去?腳印一直向山的方向連續不斷延伸著。這種情況向來都不曾有過。樵夫先走到河邊探看了一回。可是也未能看到足可當做線索的蛛絲馬跡。樵夫於是決定往山上走一趟。
                 
  “如果是野獸的足跡,這還有道理,甚至於,如果是傳說裡常聽的河童,也該有腳蹼印啊。真叫人費解。”
                 
  不知不覺裡,他已來到了山的斜坡上。這樣子大冷的天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腳印看起來變得大了一些。這也是許是自己的心裡作用吧。再往前走下去,腳印變得比方才看到的更大了些。想必是陽光照射了之後,雪融掉了,所以看起來就大了些。剛看到腳印的時候,以為它一直連續著延伸到遠處,大概也是這緣故了。不過,形狀卻清晰得出人意料之外。受了好奇心的驅使,他於是決定繼續往上攀登。變得更大了。停下來和自己的腳印比了一下。不論是長或寬,足足有兩倍大小。在河邊的那些,都不過一般的大小而已。
                 
  “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種事情真難以想像得到,可是卻在現實裡發生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怖。他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別鬧鬼了好不好。”
                 
  這一喊叫,突然引起了雪崩。樵夫被流雪卷了下去,不住地掙扎。他在驚慌之餘,手足失措地亂揮亂舞起來。有頃,上下左右的動盪都已平靜下來,他也得以喘一口氣了,卻因為渾身疲憊,依舊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怎麼就會碰上這種無妄之災啊,真是!從亂雪之中掙脫而出,站起來一看,真的是不可思議。那地方居然是他剛才循跡追蹤腳印的起點。換句話說,往山上而去的腳印,現在一點痕跡也不留了。
                 
  “這一來,恐怕不會有人相信我的話了。”
                 
  果不其然,真的是那樣。在大雪紛飛的季節裡,大家經常彼此訪問走動,借聊天閒談來打發時間。他這一番經歷倒是罕有的,不過別人還是把它當玩話聽,置之一笑而已。
                 
  “莫非是天狗作怪不成。”
                 
  樵夫說。
                 
  “這可就難說了。你說愈接近山上,腳印變得愈大,這種情況實在很少聽說過。”
                 
  不過還是有人,僅僅就是那麼一個,相信他的話。那個人是個農家的主人。
                 
  “這話聽起來很荒誕,不過也不能說它不可能。我倒願意相信你的話。我想你也不太可能編出這樣一個故事。”
                 
  “可不是。你是不是還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今年春天,咱家老爹不是過世了嗎。剛巧,有位和尚路過此地,到我家問路,順便誦了一場經去了。咱為了答謝他的盛情,就裝了一葫蘆的甜酒送他。這是老爹愛喝的酒,自然是上供的祭品了。我都舍不得讓我家小妞兒多喝。”
                 
  “那又怎麼了呢?”
                 
  “那和尚離去時走的路,正是那腳印走去的方向哪。是我教他這麼走的,所以記得。”
                 
  到了春天,等積雪都融化了之後,農家主人便走到樵夫在雪崩時被雪衝返的地點去,把那地方認清楚了,然後埋了一粒梨樹的種子。種子是和尚送他的,那地方也是他的地。不久之後,一株樹茁長了,不幾年,也結了果實。把樵夫請了來,一齊嘗那果實,那味道有說不出的甜美。甜美,也爽口。
                 
  “這麼爽口的東西,恐怕會有人偷摘了去呢。”
                 
  然而,誰也不會來偷摘它。心裡雖覺得納悶,不過別人吃了,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看起來,也唯有農家的一家人和樵夫吃了,才會覺得它好。
                 
  “會不會是在雪崩時,和尚遇難死在什麼地方了呢?”聽到農家主人這樣子自言自語,樵夫便說了。
                 
  “我想,恐怕真是那樣子。不管怎樣,我只能說,山,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地方啊。”

 
 



夜〔日本〕星新一
                  
                 
  大城市裡的一家商家。夜裡,正當這家主人要就寢的時候,發現身邊居然有隻狐狸。
                 
  “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說打算變這變那好來愚弄我、迷惑我不成?反正我也無聊得很,讓你稍微戲弄戲弄也無所謂。好歹以後還可以拿來當跟別人胡扯的話題。”
                 
  “不是不是,我哪裡敢。”
                 
  “那麼,你是怎麼進來的?”
                 
  “大凡養貓的人家,要進來可簡單得很,〔不是留得有貓的出入口嗎〕,人家總以為是自家的貓在進進出出,也就不在意了。”
                 
                 
                 
  “也罷,看你怎麼變,怎樣來戲弄我。”
                 
  主人這樣子自言自語,狐狸聽了忙說道:“請你別變啊、戲弄啊,說得這麼難聽好嗎。狐狸本來就是很正派的動物哪。”
                 
  “那你做什麼到這裡來?”
                 
  “這,說起來話就長了。很早以前,你這店裡有一個叫熊吉的男子在這裡工作。”
                 
  “對啊。年紀約莫二十上下,很能幹。可是後來私下拿走許多錢捲逃了。我實在不該太信任他。他,現在怎麼了?”
                 
  “讓人逮到了,可不就得給帶回來,受處罰?所以總不斷地到處逃啊。萬一被什麼人發現了行蹤,說不定還會立刻通知這裡呢。可是他總得吃啊。錢,早就花光了,現在只管當起行商來。不過,賣的東西也不固定是哪一樣。走到哪裡,便在那地方批些當地名產,到別地賣去。也不過靠此賺些吃食費用而已。”
                 
  “這可不輕鬆。風和日麗的日子也許還很有趣。”
                 
  “累了,也不能歇下來喘口氣啊。從那之後,已經多少年了呢。疲勞和貧病交加,終於病倒在某地的路邊。剛好我經過那裡,便問他緣故。”
                 
  “你這狐狸也未免太愛管閒事了。”
                 
  “你為什麼不說是好親切的狐狸呢……。於是這位熊吉兄便把以往的種種都告訴我。還說,在他死之前,希望能向老主人道歉認錯。”
                 
  “原來如此。”
                 
  “我告訴他,我願意替他了卻這樁心願,他便送我不少酒。他剛好批了一些好佳釀,正想運到別地賣去。我今兒晚上就是為此而來的。”
                 
  “原來有這番緣故。你倒辛苦了。多謝你。”
                 
  “好了,我也該走了,回去好好享受那些酒去。如果我先喝了它,說不定反倒不想來了。我走了。”
                 
  “等等。聽了這些話,心裡頭實在舒坦得很。我也不再恨熊吉了。這些,你拿去吧。”
                 
  主人拿了一些錢給狐狸,狐狸也收下了錢。
                 
  “真不敢當。熊吉兄不知怎麼了。如果來得及把這些話轉告給他,他一定會很高興呢。那村子離這裡並不遠,如果得翻山越嶺,我也難替他走這一趟啊。”
                 
  狐狸於是貓一般毫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了。那主人到了次日,逢人便把這事兒搬出來當話題。大半的人聽了他的話,也都感慨不已。
                 
  “真叫人感動。熊吉兄固然也是,那狐狸也真了不起。五穀神廟旁也許有他的窩呢。”
                 
  不過,也有一些人卻這樣回答道:“依我看,你終究還是被狐狸戲弄了去了。那些錢倒也罷了,小錢嘛,可是你卻一本正經地到處宣揚。想想看,狐狸會說話,還說得有條有理,那只有在童話故事裡頭去聽吧。更何況還喜歡喝酒,真是曠古奇聞。”

 
 



竹〔日本〕星新一
                  
                 
  某地被鄰國的軍隊攻了進來,把領主和有關一干人都殺戮殆盡。成了新領主的那男子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說:“這地方以往的領主聽說還有個年紀尚幼且長得很秀氣的兒子。如果我連這個幼兒也都殺掉,眾人恐怕會把我視為惡魔厲鬼,往後也難統治這地方。你們可在山崗的那一邊蓋造一座小屋,派個乳母照顧他,把他關在那裡。那就是說,把他終生軟禁在那裡。”
                 
  底下的人照做了。那地方,從山岡上也容易監視,很難脫逃到別地去。約莫過了兩年,離小屋有一段距離的四周圍開始長出了竹子,就像要把小屋遠遠地包圍起來一般。竹子成長了後,仿佛就是一道竹樹垣。監視者的視線自然漸漸難以一覽無遺。哨崗上的人問那個專為遞送三餐食物而挑選出來的農夫。那個農夫卻這樣子回答:“那些竹子真不錯。連梅雨時節看起來都覺得清爽。如今夏天都快到了,一定會叫人格外覺得涼爽。冬天,它又可以阻擋北風,裡頭準是很暖和的了。”
                 
  那竹樹垣益愈變得寬廣,簡直就是竹林子了。據那農夫所說的,在裡頭居住著,更比以前讓人覺得舒適。許是竹子的作用,再或許是此一時彼一時,那小孤兒如今據說已變成一個好不英俊的青年。新的領主於是又命令道:“都已經長大變成青年了?這可得提防著些才好。如果讓他再學會一身好武功,那可就不好收拾。對,不妨送個美女進去。”
                 
  於是挑選了一個婀娜多姿的美女,送她進竹林子裡去。當然,事先也一再叮嚀囑咐,裡頭如果有了什麼可疑的動靜,務必記得立刻通風報信才好。那女子進入竹林子後,從此便不再返回過一次。問了那農夫。農夫的回答總是:無須擔心。新領主於是只好叫來一個武功不錯的部下,命令他說:“你立刻進入竹林子裡,到小屋那裡探一探情況吧。如果竟然在進行什麼陰謀,你可以徑行處置,無須容情。”
                 
  然而,這武士進去之後,卻從此不再回來。據農夫說,他已經變成很和藹的一個人,而且追隨在那少主身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新領主一時也想不出好主意來。即使想找人商量,充其量,也只有那農夫而已。於是把他叫了來。問:“竹林子裡的情況,近況如何了?”
                 
  “這些日子來,並沒進去過,所以不知道。可以不必再送食物進來了。裡頭好歹可以自給自足。如果連你都逗留在這裡,未免說不過去——他們這樣子說的。”
                 
  “這可就怪了。”
                 
  “也不用擔心啊,他們對外邊可沒什麼妨礙。讓他們這樣子下去,不也很好麼。”
                 
  不久之後,新領主因為出征而戰死。繼承的統治者對那竹林子卻漠不關心。竹林子依然是竹林子。它絕不向外邊伸展。如果說它在增長,那也只是向內而已。因為生得很密很繁,到底有沒有路徑可通別地,誰也不知道。至於那農夫,年歲漸長之後,也得了重病。來日反正已不多,於是拐著拐杖,就那樣走進竹林子裡去。從此,就再也音信杳然了。

 
 



水泥桶中的信〔日本〕葉山嘉樹
                  
                 
  松戶與三弄完水泥了。外表雖然不很明顯,但頭髮和鼻口都被水泥沾成灰色。他想把手指伸入鼻孔,摳掉像鋼筋混凝土那樣黏住鼻毛的混凝土,可是為了配合每分鐘吐出十立方尺的水泥攪拌器,根本沒有時間把手指伸向鼻孔。他一直擔心自己的鼻孔,卻整整十一個小時沒空清理鼻子。其間雖有兩度休息:午飯時間和三點鐘的歇息。可是,中午時間,肚子很餓;下午那次歇息時間要清掃攪拌器,沒有空間,所以始終沒有把手伸到鼻子上。他的鼻子似乎像石膏像的鼻子那樣硬化了。快到下班時間了,他用疲憊的手搬動水泥桶,一個小木盒從水泥桶中掉出來。
                 
  “是什麼?”他覺得很奇怪,但已無暇顧及這種東西。他用鏟子把水泥送入水泥升鬥秤量;再把水泥從升鬥倒進槽裡,很快就要把那桶子倒光了。
                 
  “且慢,水泥桶中不可能出現盒子。”
                 
  他撿起小盒子,投入肚兜的錢袋。盒子很輕。
                 
  “這麼輕,好像沒有裝錢。”
                 
  他想,不久又要倒光下一桶,秤量下一部分。攪拌器旋即開始空轉,水泥已經弄完,終於下班了。他先用引水到攪拌器的橡皮管沖洗手和臉;然後把便當盒纏在脖頸上,一心想先喝一杯再吃飯,一面走回他的大雜院。發電廠已經完成八成。矗立夕陽中的惠那山覆著純白的雪。滿身汗水仿佛突然冰冷起來。在他經過的腳下,木曾川的水泛起白沫而鳴。
                 
  “嘿!真受不了,老婆肚子又大了……”他一想到滿地爬的孩子,想到即將在這寒冷時分生下來的孩子,想到一再生產的老婆,就覺得泄氣之至。
                 
  “一圓九十錢的日薪,一天要吃兩升五十錢的米,衣著住宿又要九十錢,真渾蛋!怎麼還能喝酒呢!”他突然想起錢袋裡的小盒子。他在褲子臀部擦去附在盒上的水泥。盒子上沒有寫什麼,釘得很牢。
                 
  “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釘住了。”
                 
  他先把盒子砸在石頭上,可是沒有砸壞,於是像要踩碎這個世界似的,拼命踐踩。從他撿到的小盒中掉出一塊破布包裹的紙片。上面這樣寫著。——我是N水泥公司縫水泥袋的女工。我的愛人擔任的工作是把石塊放進碎石機去。十月七日早上,放進大石塊時,跟那石塊一起夾在碎石機中。他的夥伴想去救他,但我的愛人已如沉到水中一般,沉落在石下。於是,石塊和愛人的軀體互相輾碎,變成紅色細石,落到傳動帶上。又從傳動帶傳入粉碎筒中。在那兒跟鋼鐵彈一起,在激烈的聲響中發出細細的咒詛聲粉碎了。就這樣被燒製成水泥。骨骼、肌肉和靈魂,都變成粉末。我愛人的一切都變成水泥了。剩下的只是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縫製了裝愛人的袋子。我的愛人變成水泥了。第二天,我寫這封信悄悄放進桶子裡。你是工人嗎?如果你是工人,一定會覺得我很可憐,請回信。這桶中的水泥用來做什麼呢?我很想知道。我的愛人會變成幾桶水泥?用到那些地方?你是水泥匠?還是建築工人?我不忍見我愛人變成劇場的走廊,大宅的圍墻。可是,我怎能阻止得了!如果你是工人,請不要把這水泥用在那種地方。唉,算了,用在什麼地方都沒有關係。我的愛人一定認為埋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沒關係,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一定會配合得很好。他溫柔善良,而且穩當可靠。還很年輕,才二十六歲。他如何愛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用水泥袋代替壽衣,讓他穿上!他沒有入棺,已進入旋轉窯了。我如何送他呢?他已葬到東邊,也葬到西邊;葬在遠方,也葬在近處。如果你是工人,請給我回信。我把愛人所穿的工作服破片送給你,包這封信的就是。這破布已沁進石粉和他的汗水。他是穿著這件破工作服緊緊擁抱我的。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請把使用這水泥的日月、詳細情形、用在什麼地方,還有你的名字,都告訴我,務請保重。再見。松戶與三覺得孩子們在身邊翻滾騷鬧。他望著信末的住址和名字,一口氣把倒在杯裡的酒喝光。
                 
  “真想喝個爛醉,把一切都砸壞!”他怒吼。
                 
  “喝醉亂來怎麼行!孩子怎麼辦?”妻子說。他看著妻子大腹中的第七個孩子。

 
 



轉生〔日本〕志賀直哉
                  
                 
  一某地有個男子,太太不很機靈。他很愛妻子,但是因為妻子的遲鈍,常常生氣動肝火,說些相當惡毒的話,讓妻子頗為困惱。每次,她都哀嘆自己如此愚蠢,不免有所抱怨。
                 
  “你一定打從心底後悔娶了我這個笨太太,對不對?一定這樣。”
                 
  “嗨,很後悔。”
                 
  “真的?”
                 
  “真的。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只好認了。”
                 
  “我不希望這樣!我不希望這樣!”妻子哭泣。二“女人真是難以理解的動物。”
                 
  一天,丈夫生氣時這樣想道。過一會,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又想道:“不過,同樣是飼養動物,畢竟養家內動物比較平安無事。有人養野獸,更有人養了猛獸。養豬人的生活比馴獸師要無憂無慮多了。看來只有認了。”
                 
  他這樣安慰自己。他是一個不懂婦女解放更甚於不懂黑奴解放的人。三真是物以類聚,雇來的下女也全都愚蠢不堪,做的事情沒有一件合他的意。心情好的時候還好,要是肚裡的蟲作祟,叱責的話便噴涌而出,連自己也覺痛苦難忍。這時候,他會加倍急躁,大動肝火,自覺無趣之至。
                 
  “一切都很愚蠢,全家都飄滿了愚蠢的塵埃,簡直張不開眼睛和嘴巴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吼大叫。
                 
  “又要出家遁世啦?”
                 
  “我真的要出去旅行了,快準備!”
                 
  “那一套又來!”
                 
  “快準備!”
                 
  “究竟什麼事叫你這麼生氣?沒有事情值得你這樣生氣吧?有什麼不對勁?”
                 
  “全都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丈夫從孩提時期,一睡醒就愛鬧事,在早餐桌上常常這樣發脾氣。肚子餓了,脾氣更大。四“說來你實在太過聰明了。”
                 
  一天早上,難得丈夫心情甚佳,妻子笑著這樣說。
                 
  “那是因為你太蠢了。”
                 
  “真的?那來世我倒要聰明一點,請你生得愚蠢一點。因為我們不相稱啊。”
                 
  “生為人,不管什麼時候都一樣。女人的愚蠢自古以來都相同。”
                 
  “不生為人,那要變成什麼才比較好?”
                 
  “豬吧?” “只要跟你配得來……”妻子笑了。
                 
  “豬嘛,算了。”
                 
  “夫妻最和睦的動物是什麼?”
                 
  “是什麼啊?據說狐狸最要好。庫頁島養狐場曾經有這樣的記述,我看過。還厲行一夫一妻制呢。”
                 
  “真叫人感動。實在太好了。”
                 
  這時,丈夫想:一夫多妻的動物是什麼,但他沒有說出口,卻說道:“狐狸,我可不幹。”
                 
  “那要什麼才好呢?其他還有夫婦和好的動物嗎?”
                 
  “鴛鴦吧?有所謂鴛鴦之盟。”
                 
  “鴛鴦很漂亮,可以。”
                 
  “不過,只有雄的才漂亮,這樣行嗎?”
                 
  “沒關係!那我們就先這樣預訂了,可別忘記啦。”
                 
  “忘的可是你,誤生為鴨,那就慘了。”
                 
  “真會這樣嗎?”
                 
  “那倒難說,這種事可常有哪。”
                 
  五幾十年之後,這個愛挑剔的丈夫在不停發脾氣嘮叨太太之後,終於去世了。妻子雖然輕鬆了,但是再也聽不到斥責的聲音,倒很寂寞。她更糊塗了,仿佛連死亡也忘記似的輕輕鬆松又活了好一陣子。死去的丈夫如生前所約,轉生為鴛鴦,等待妻子死亡。他覺得妻子仍會逍遙自在一直活下去,不禁想到以前跟她一起外出時,自己常要在門外等很久。六又過了好幾年,妻子終於也去世了。轉生的時節來臨,她竟然忘了自己要變成什麼。是鴛鴦?狐狸?還是豬?她想。她確實記得不是豬,但記不得該變成鴛鴦還是狐狸。她很想變成鴛鴦,但是想起丈夫平時像口頭禪一樣,常說的話:“如果有兩個難以決定的事情要你選擇,你一定會選不該選的那一邊。有時似乎很幸運地選擇了該選的那一邊,但是到了最後卻命定仍要選錯,真不可思議。”
                 
  一想起這席話,她又不能不迷惘了。自己認定是鴛鴦,一定是命定的陷阱;選擇狐狸反而不會有錯。這麼一想,她終於轉生為狐狸。七女狐從這片森林到那片森林,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卻遍尋不著。找得疲力竭,來到某處深山時,已經三天沒吃東西,而且疲累得快要昏倒。突然聽到遠處下方有流水的聲音,為了想喝點水以解一時之渴,她搖搖擺擺拖著無力的腳,向那邊走下去。丈夫變成的鴛鴦在清澄的溪流中孤零零的生活。他現在正單腳佇立在露出潭水的石塊上,昏昏然打著盹兒,突然發覺有東西向自己走過來。他吃了一驚,想飛起來,待發覺來者正是自己一再等待的妻子,他又吃了一驚,不禁喊叫著飛到她身旁。女狐也很驚訝,但她太高興又腹饑如焚,當場癱倒在地。雙方面對面細瞧,才被這莫大的差錯嚇住了。丈夫被女狐的臭味熏得發悶,不禁老毛病發作,大聲吼叫:“真是蠢極了!”八女狐哭泣著為自己的錯失道歉。可是,不管怎樣道歉,即使丈夫原諒,也來不及了。丈夫變成的鴛鴦頭上的毛倒立,鼓著翅膀,吼個不停。女狐雖然一再道歉,但是因為饑餓和疲累,已經意識模糊,連話都說不清楚。眼前怒吼的鴛鴦確是自己的丈夫,但是意識稍一模糊,眼前的鴛鴦看來就像不可多得的美食,對笨拙得總是捉不到兔子和野鼠的妻子來說,這種感覺更深。她在心裡一再說,“這不是美食,是我親愛的丈夫。”
                 
  盡量克制自己,可是丈夫的斥責卻仍喋喋不休!她終於按捺不住,以狐狸的聲音大叫一聲,猛然往鴛鴦撲過去,剎那間就把它吃光了。這是一則極具教訓的童話,可稱為“斥責的報應”。
                 
  “這是對嘮叨丈夫的教訓嗎?”
                 
  “是的。”
                 
  “也可以做為蠢笨妻子的教訓吧?”
                 
  “可以嗎?”
                 
  “那是說即使挨罵,妻子仍然愛自己的丈夫……”
                 
  “原來如此。”
                 
  “這是以你的家庭為範本的吧?”
                 
  “哪裡。我太太是少見的聰明女人。而我則是一個非常溫厚的丈夫。我家聽不到一點斥罵的聲音。《文藝春秋》雜誌上還用我的名字登了廣告:教授家庭安全的秘訣。”

 
 



擁有百科全書的人〔瑞士〕瓦爾特。考爾
                  
                 
  這個村子遠離通衢大道,這裡連一家像樣點兒的可供稍有身份的旅客投宿的旅店都沒有。村裡有個小火車站,不過也小得可憐,那些一向認為自己的情況要好得多的鄰村的村民斷言:它大概是在一夜之間建造起來的。村裡的房屋乾淨整潔,外表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院子裡和窗台上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每一個真正的村莊理所當然就該這樣。房屋的四周圍著一圈高高的柵欄,院子的小門上掛著許多牌子,上面寫著警告來人提防猛犬或者“嚴禁乞討和挨戶兜售”的文字。村子裡住著一位先生和他的一家。有一天,風和日麗,這位先生乾了一件前所未聞的事。那些愛搬弄是非的女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許多無事可做整天在街上閒逛的小青年尾隨著他,一直跟到小火車站。原來,這位先生買了一張火車票。火車站站長在牌桌上順便說起了這件事。他每天總要和村公所文書、煙囪師傅、村公所公務員一起玩玩雅斯牌。?村裡缺少一位教師,否則,村公所公務員大概也不會有此殊榮,能與村裡的這幾位紳士坐在一起玩牌。鄰村倒有一所學校,但是,到了冬天,一旦道路被積雪覆蓋,孩子們同樣沒法去上學。站長在牌桌上順便提起了這件前所未聞的新鮮事兒:我們的這位先生買的可不是一張到鄰村的車票,也不是一張去縣城的車票啊!不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想冒次風險,去城裡闖一闖。幾位紳士聽後連連搖頭,表示很不贊同。他們試圖說服這位先生,讓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完全沒有必要,況且還引起了大家的疑心。直到現在,村裡還沒有誰認為非要去這麼遠的地方不可。自父親那一輩、甚至祖父那一輩起,村裡的人不都是這麼生活、這麼長大的嗎?這位先生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況且車票都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就準備動身。村裡的紳士們不無感嘆地說:是啊,是啊,凡是下定決心要闖入不幸的人,別人無論如何也是擋不住的。我們肯定會在報上看到,在那個大都市潛伏著什麼樣的災難。他究竟想去那座城市尋找什麼呢?這位先生什麼也沒有說。婦女們洗衣服時議論得更多了。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先生出了家門。街上許多小青年前呼後擁,吵吵嚷嚷,一直把他護送到火車站。這位先生登上窄軌火車,到了鎮上又換乘直達快車,順利地來到了大都市。他到底想要尋找什麼呢?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也就沒法回答那些牌迷了。他心裡有一種感覺,可是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他穿街走巷,眼睛時而瞧著這家商店,時而盯著那片櫥窗。心裡的那種感覺,那種不可言狀的感覺告訴他:再等一會兒,這還不是你想要的東西。這位鄉下來的先生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書店的門前。玻璃櫥窗裡陳列著各種圖書,有厚,有薄,有燙金的,也有不燙金的,還有彩色封面的。他突然之間意識到:這就是我在尋找的東西啊!我正是為這些才到都市來的,玻璃櫥窗裡平攤著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很厚,價錢自然也很貴。書的旁邊放著一個很大的硬紙牌,上面的文字告訴他,如果買下這本價格昂貴的百科全書,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這位先生走進書店。他覺得,知道一切事情,回答所有問題,恰恰就是他要尋找的。這時,他想到村子裡的那些牌迷,想到煙囪師傅,這個人經常從鄰村的同行那裡借閱報紙,所以在牌桌上總是裝腔作勢,自以為了不起。他還想到火車站站長,他每次從肉鋪老闆那裡買一截兒粗短香腸當早餐時,總是純屬偶然地得到小半張報紙。書店的夥計非常和氣地接待這位先生,畢竟是一本價格昂貴的書嘛。夥計肯定地說,當然可以通曉萬事,然後又問,他想要皮封面的,還是亞麻布封面的。這位先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對夥計來說再好也沒有了,他為這位先生包了一本皮封面的。在回家的火車上,這位先生就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偷偷摸摸地取出那本書,躲躲閃閃地翻開,就好像是在翻一本低級下流的小冊子(村公所公務員就有這樣一本小冊子,表面盡是些裸體女人。他經常在午夜時分,消防演習之後,讓大家傳閱。小冊子早已翻得破舊不堪)。躍入眼簾的第一個詞條是“吼猴屬”,他讀了讀關於吼猴屬的解釋。緊接著吼猴屬的下面提到了一位將軍,名字叫“布呂爾曼”。他覺得書裡寫得很清楚,自己完全看懂了。在換乘窄軌火車之前,他把書重新包好,然後端坐在那裡,滿臉通紅。一想到可以在牌桌上炫耀一番,他心裡樂孜孜的。他已經想像到煙囪師傅的小鬍子在顫抖。平時,只有當煙囪師傅手上握有兩張A並向對手暴露了自己的牌力時,他的小鬍子才會這樣顫抖。果然,一切都如同這位先生想像的那樣。他淵博的知識和人們對他的知識的了解,就像瘟疫一樣在村子裡迅速傳開。煙囪師傅想方設法企圖維持自己的權威地位,他蹙著眉頭,露出一副充滿疑慮的神情,大談巫術和幻象。然而,有天夜裡,當村里幾乎所有燈火都熄滅之後,煙囪師傅拐彎抹角,偷偷摸摸地溜進了這位先生的家。他終於登門求教了。至此,這位先生總算如願以償了。他的名聲愈來愈大了。鄰村的人聽說此事後都伸出食指敲著自己的額頭哈哈大笑。但是,這也絲毫無損這位先生的名望。村裡的人認為,雖說村裡只有這麼一位無所不知的聰明人,可是,不久的將軍,總會有一天,他們也都會像他一樣聰明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嘛。周圍所有的村莊都在笑話這個村子的人,把他們看成是十足的白痴和傻瓜。這樣過去了許多年。那位聰明的先生已經老態龍鍾了,百科全書當然也像他一樣日久年深,由於使用的次數很多,這本書漸漸變得殘缺不全。當老人把百科全書傳給他的兒子時,就已經缺了好幾頁了,這都是被那些來向他討教的人偷偷撕走的。他的兒子對缺的那些頁並不關心。他總是習慣說:書裡沒有的,世上也沒有。我父親去世前曾對我說過,世上的一切,這本書裡都有。當兒子把書又傳給他的兒子時,百科全書就只剩下封面和半張紙了。儘管如此,村裡的人總還是登門求教,打聽什麼是“直布羅陀”,什麼是“民主”,等等。這時,孫子就捧起只剩下皮封面和半張紙的百科全書,擺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對提問題者說:“喏,你自己也看見了吧,沒有直布羅尼,也沒有民主。你看,這兒只有一個字:排外。”
                 
  注:?瑞士一種紙牌遊戲,共三十六張,可供二至四人玩。

 
 



日食〔瑞典〕謝爾瑪。拉格洛芙
                  
                 
  有山脊窩的斯蒂娜、烏歌的麗娜、小澤的凱莎、天峰的瑪雅跟芬黑的蓓達,還有老兵那兒新娶的太太伊琳以及二、三個其他的農婦——她們全都住在斯卓胡頓下頭,教區的最末端,那是個荒涼、多岩的地區,大農莊的地主都懶得碰手。一個把她的木屋蓋在山崖上,另一個住在沼澤邊上,還有一個家住在陡峭的山頂上,爬上爬下地,吃足了苦頭。其他的人若能在較好的地面上蓋個小屋的話,準保是緊緊地挨在山邊,好把太陽從秋季的艷陽天一直擋到蒙告日。雖然極為艱苦,每個人倒也在小屋鄰近種了一小塊洋芋地。不錯,山腳下有好多種土壤,但是作個半死那片地上也長不出什麼東西來。在有些地方,他們得在田裡翻走好多石頭,要是在莊園上,都夠蓋個牛欄的了;有的則挖了像墳坑那麼深的溝渠,另外的人用口袋把土壤裝來撒在石塊上。土質雖然不算頂差,可怎麼也敵不住頑強的薊、藜,鋤了又生,茂盛得似乎洋芋田圃是為它們開闢的。從早到晚,這些婦人成天都獨守在陋屋裡,就算是有丈夫跟孩子的,也是男人一早去上工,孩子去上學。幾個年老的婦人中,有成年的子女,但也都去了美國。有些雖有年幼的孩子圍繞在身邊,然而,當然了,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說也算不上是伴兒。生活既是如此孤單,有時候她們真該聚聚,喝杯咖啡。這倒不是說她們在一起很合得來,彼此也絕非特別親近;只是有些想知道點兒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有些則長年住在山影裡頭,如果不偶爾與人見見面,真會悶壞的。也有的需要寬寬心,與人談談從美國收到的來信,還有天生話多愛說笑的,巴不得找個機會展露這方面天賜的愉人才華。準備一次小小的聚會倒也不費什麼事。咖啡壺跟咖啡杯當然大家都有,如果自己沒有牛可以擠牛奶,奶精可以從莊園那邊弄點兒來;精緻些的小點心與小蛋糕,可以臨時請送牛奶的司機到城裡的麵包房拿來,賣咖啡跟糖的鄉間生意人則是隨處可見的。所以說,大家聚聚,喝杯咖啡其實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了。困難卻在找個說得過去的場合。山脊窩的斯蒂娜、烏歌的麗娜、小澤的凱莎、天峰的瑪雅、芬黑的蓓達與那老兵的新妻一致認為,在平常的日子裡歡度這樣的聚會,可是不行的。如果她們如此浪費一去不返的寶貴時光,傳了出去可要遭人說閒話的。在禮拜天或是宗教節日喝咖啡聚會,也是不可能的;結了婚的有丈夫跟孩子在家,也已經有人作伴的了。其他的人——有的要去作禮拜,有的去拜訪親戚,還有幾個寧可待在家裡享享清福,才算真個過了個節日。因此,大家都心急地想利用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她們多半在與自己同名的聖徒日那天作東請喝咖啡,有的則把這件大事安排在小寶貝長牙或初學走路的那天。有的收到美國寄來附了錢的信件,當然總是最方便的藉口;也正好請所有四鄰的婦人來幫忙縫棉被或是順平剛從織布機上卸下的一匹布。然而無論怎麼說,可以利用的場合仍是供不應求。有一年有個婦人真是絞盡了腦汁,該輪到她作主人請喝咖啡了,她自然非常願意大家的期望;可是她似乎怎麼也找不出任何特殊的場合借以慶祝。她不能在命名日那天請客,因為歷書中沒有與她同名蓓達的聖徒。她也無法靠她的家人,因為他們都躺在墓地裡安息呢。她的年紀已經很大,她蓋的被窩或許壽命比她還長。她是有隻十分鍾愛的貓,而且說真的,它喝咖啡比她還要有派頭;但她畢竟不能為只貓請客聚會吧!一近思量,一邊把歷書翻了又看,因為她覺得總能在那裡頭找出個辦法來的。她開始在起頭,“皇室”與“生肖及預卜”兩章查起,一直看到“一九一二年的市場與郵務轉運”,也沒找到任何可用的資料。那本歷書她翻到第七次的時候,目光停到了“日食”上頭。她注意到那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七日那天,會有一次日食。自正午十二點二十分開始,下午二點四十分結束,日食將遮蓋太陽十分之九的面積。這,她過去也讀過好幾次了,也不曾感到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但是此刻,卻突然變得耀眼地明晰。
                 
  “有了!”她興奮得叫出聲來。然而她的信心也只維持了兩、三秒鐘,之後就放下了這個念頭,心怕其他的婦人會笑話她。不過,其後幾天中,看歷書時涌起的那個念頭,又一再地在她心中重現,最後,她開始考慮是否該碰碰運氣。因為她好好地思量時,覺得全世界的朋友中,她還有比太陽愛得更深的嗎?她的小茅屋落腳的地方,一整個冬天都不見一絲陽光透入屋中。她一天天地指望著太陽在春天回到她身邊。太陽是她惟一盼望的,惟一對她親切和藹也是她永遠覺得不夠的。她回顧自己的歲月,也感受得到。她的手發抖,好像她是活在永遠不散的寒氣中,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一臉蒼白憔悴,就像被晾在外面曬白了似的。只有站在強烈、溫煦、猛灑下來的日光裡,她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而不是具行屍。她越想越覺得一年中,沒有比她朋友太陽奮戰黑暗,光榮獲勝之後綻放新的光彩與瑰麗那天,更值得她歡度了。四月十七已經不遠,但還有充裕的時間準備請客聚會。於是,日食那天,斯蒂娜、麗娜、凱莎、瑪雅與其他的婦人都在芬黑與蓓達一塊兒坐著喝咖啡。兩杯、三杯地,大家邊喝,天南地北地邊話家常。大家都說一輩子也想不通這回蓓達為了什麼要請喝咖啡。這時,日食已經開始了。但是她們卻毫沒留意。直到天空變得昏灰,大地有如籠罩在一塊鉛質的帷幕下,一陣狂風吹來,就似死亡的號角與最後審判日的哀歌齊鳴,她們才停頓下來,也感到些畏懼。不過每個人又添了杯咖啡之後,這種感覺也就很快地過去了。一切過後,太陽燦爛快樂地重又出現在天空時——她們覺得一整年太陽好像都不曾這麼明亮且威力無窮——她們看見蓓達走到窗邊,合著手站著。遠望陽光普照的山坡,她顫抖著聲音唱起:旭日再升,感謝你,吾主!以重振的勇氣、力量與希望,我歡唱快樂的歌聲。瘦削而透明發亮,老蓓達站在窗前的亮光中,她歌唱時,陽光在她周遭飛舞,似乎也要將它們的生命、力量與繽紛贈送給她。唱完讚美詩之後,她轉身帶有歉意地看著她的客人們。
                 
  “是這樣的,”她說:“我沒有比太陽更好的朋友,所以我要在它失光的這天紀念一下。我覺得當它度過黑暗時,我們應該聚在一起來歡迎它。”
                 
  現在她們了解老蓓達的心意了,她們心中也十分感動。她們開始讚美太陽:“她對富人與窮人同樣仁慈,在冬天向茅屋探望時,就像灶台上流動的火光一樣宜人。只要見到她微笑的臉龐,就讓人感到不論須忍受多少困苦,生命仍是值得活下去的。”
                 
  聚會之後,婦人們都快樂又滿足地回到各自的家中。因為心中想到有了善心且忠誠的太陽作朋友,她們仿佛覺得更充實,也更安逸。

 
 



如此警察〔斯裡蘭卡〕古納瓦爾特那
                  
                 
  “抓小偷……抓小偷……快來人哪!……”突然,隔壁人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左鄰右舍聞聲後,紛紛趕到出事地點。站在門邊往裡面瞧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傢伙被人打翻在地,一人掐著脖子,一人騎在身上,使他半點動彈不得。英雄難找用武之地,值此機會,誰不想大顯一番身手?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口吐穢言,推開人群衝殺上去。此刻,房東老闆正在蔬菜店裡營業。得知消息後,他立刻派人去報告了警察局。想到自己多年來被盜的失物今天終於有了追查的線索,老闆頓時喜出望外,樂上眉梢。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有人在門口向老闆報告說。
                 
  “啊……真的來啦?……是不是那位賽桑老爺?……”老闆急切問道。其實,他心中早就有數,這類公務一般都由這位老總親自出馬處理。說話間,只見賽桑老爺手提警棍,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來,他身材魁梧,儀表威嚴,一副軍人氣派。老闆急忙在夥計耳邊低語了幾句。不料這個傢伙不識時務,竟然當場討價還價起來。
                 
  “賞錢以後不能要嗎?還不給我快去店裡取錢!”老闆頓時把他訓斥了一頓。
                 
  “趕快給我住手!有我賽桑老爺在此,料他不敢逃跑!”警察衝著兩個擒賊的好漢大聲喝道。小偷從地上慢慢爬起,兩眼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怎麼樣,小夥子,知道我是什麼人嗎?”警官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同時擺出一副護法天神的威嚴架勢。
                 
  “你叫什麼名字?”警官接著審問道。
                 
  “江特拉達沙。”
                 
  “老家在何處?”
                 
  “蓋格萊。”
                 
  “這麼說,你的職業就是偷盜!是不是?”說著,警官伸出巨掌,一把抓住小偷的脖子,使勁往上一提。小偷一聲慘叫,頓時兩腳離地,像倒提的鴨子般痛苦地掙扎著。
                 
  “怎麼樣,這種滋味好受嗎?現在總該知道我賽桑老爺的厲害了吧?”警官威嚴地說道。
                 
  “老闆,你看見沒有,對待這種罪犯根本不用講人道!他們應該統統處以絞刑!把這種人關進監獄,真是太便宜了他們!我們這個國家治安所以糟糕,還不都壞在這幫畜生手裡,上個禮拜,俱樂部又出了事情,你們都聽說了沒有?那位大名鼎鼎的'白面大王'一時麻痺大意,將五千盧比隨手放進抽屜就去喝茶。誰知不出一支煙的功夫,錢就被人盜了。他媽的,手腳這麼快,這是誰幹的呢!出事以後,不僅老闆倒霉,連他媽的我都受到損失。那天我本該到手的二百盧比外快,結果一直拖了三天才拿到,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幫小偷,簡直都不是人!抓住以後,你怎麼拷打,就是賊性不改,真是豈有此理!……”警官滿腔怒火地說道。
                 
  “喂,小子,快給我從實招來!你溜到此地想幹什麼來著?是不是想偷老闆的大衣?……喔,謝天謝地,幸虧大衣今天沒掛在原處,不然準會不翼而飛。”
                 
  “警官老爺,我冤枉啊!我是來找賬房先生借錢回家探親的。誰知來了以後,才知他早已辭職不幹了。我正想找人打聽他的下落,不料就被這兩個人抓住按倒在地打了一頓。我是個清白的人,這輩子從沒偷過別人的東西。”
                 
  “大家聽見沒有?好一個清白規矩的正人君子!想不到你倒挺會演戲。我看那俱樂部的五千盧比準是你這小子偷的!”警官說著朝他當胸一拳。小偷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痛苦地呻吟著。
                 
  “臭小子,放明白點,我賽桑老爺不是好惹的!睜開狗眼瞧瞧,我身上這根皮帶不是吃素的,它專愛招待你們這幫畜生”!警官說著說著,一股無名的怒火涌上心頭。他二話沒說,對著小偷就是一陣劈頭蓋腦地毒打。小偷氣息奄奄地癱在地上。警官精疲力盡地倒在椅子裡,抓起報紙使勁扇著涼風。老闆急忙端酒送到警官面前。
                 
  “唉,老闆,不瞞你說,我有些不中用啦。想當年,我單槍匹馬連續執行好幾個小時的任務,從不知道什麼叫累。可是現在,怎麼一動就出汗呢,也許人真的上了歲數吧?”警官一邊喝酒,一邊感慨地說。
                 
  “我經常懷念我的黃金時代,那時我年輕力壯,在怒瓦勒愛裡亞供職。當時的警察局一律由白人掌權,威風極啦。什麼案子一到我們手中,一辦就成,真是痛快!”記得那是二十年代,我們局裡負責處理一件偷盜案件。說是偷盜,其實並沒有丟失任何東西。只是老闆放在抽屜裡的一千盧比找不著了。當時大家都懷疑是鋪子裡的一個夥計乾的。於是,他們就盤問那個夥計。不料這傢伙一口咬定:'沒拿!'“最後沒有辦法,就由我出面處理……我來到店裡,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死死頂在墻上痛打了一頓,爾後警告說:再敢胡說錢是老闆自己拿的,就把他當場打死!這時,店裡有人給他家裡發了電報,叫他們火速趕來。老太婆一進門就大喊大叫:'別打我兒子!別打我兒子!'此時正趕在我火頭上,上去就扇了老婆子一個耳光。
                 
  “老頭一看事情不妙,便偷偷塞給我五十盧比。這怕什麼?我有什麼就說什麼,用不著瞞人。這時不知怎麼搞的,我突然可憐起那個小子來。於是就停止拷打,勒令他寫了一張私拿巨款的口供,暫時將他放了。老闆拿著供詞向法院起了訴。不料沒過幾天,這筆錢老闆在另一個抽屜裡找著了。於是,原告收回告訴。那小子算是白挨了一頓毒打。不過,這件事怪就怪那個老闆,怎麼忘性那麼大呢?可憐那個倒霉的小夥計,在醫院裡一直躺了兩個多月。
                 
  “我今天所以重提這些往事,無非是想證明:我當年並不是一個無用之輩!那時上級派我執行再艱巨的任務,我身體完全頂得下來。可是現在,只動手打了幾下,就感到渾身酸痛。這是怎麼啦!莫非我真的得了該死的風濕病?”警官一邊說話,一邊把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入自己懷中。
                 
  “老總,您看這個傢伙現在怎麼處理?他什麼東西都還沒有偷走,不知能不能去打官司?要不,先把他抓起來,等以後再說,這樣行嗎?”老闆十分為難地問道。
                 
  “那就隨你便!不過要想起訴,就得有確實的證據。哪怕一張鈔票或是一隻戒指都行。不然的話,就把他放了算啦。其實,現在不打官司也沒什麼,反正他已夠受的啦!”警官回答說。
                 
  “喂,臭小子,還不給我快滾!”他飛起一腳,將那倒霉的傢伙踢出門去。
                 
  “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吧!老闆,我該告辭了。怎麼樣,最近市場上橘子還新鮮嗎?要有好的,別忘了送幾個來嘗嘗!你瞧,我的手臂現在還一個勁地發酸呢。”
                 
  警官揮動幾下臂膀,爾後仰首闊步揚長而去。

 
 



我是怎樣自殺的?〔土耳其〕阿吉茲。涅辛
                  
                 
  報上刊登自殺的消息,通常是被禁止的,然而,下面要談的是我個人的自殺問題,因此,我希望威嚴的官府,不僅能高抬貴手,准予報導,甚至還能為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自殺慶幸。我曾一度得了自殺狂症,心裡總想著自殺。我的第一次自殺經過是這樣的:“喂,朋友!”我自言自語道,“怎麼個死法更好,用手槍,還是用匕首?”死麼,都是一樣的……但是至少讓我死得高尚一些:我決定服毒自殺。我買了劇毒藥品,將自己關在屋裡,寫了一封充滿浪漫情調的長信,結尾寫道:“永別了,空虛的人生,永別了,變幻莫測的命運,永別了,所有的一切……”然後,我服了一杯毒藥就躺倒在地上。現在我的血管就要萎縮了,我的手腳就要抽搐,血液就要凝結。我這樣等了又等,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於是,我再喝一杯毒藥,接著又一杯……但是,毫無反應。後來,我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個國家裡,不僅牛奶摻水,油摻假,乾酪摻假,就連毒藥也是摻假的。因而,一個人隨心所欲想採取一種自殺手段也是做不到的。而我個人,想到就要做到。這一次,我決定朝自己的頭砰的一槍來了卻我的殘生。我把槍口對準太陽穴,扣動扳機:“卡——答!”又扣動了扳機:“卡——答!”再扣動了一次扳機:“卡——答答!”原來,這支槍是一批美國援助的武器中的一支,裡面缺少零件。我看用槍彈結束自己生命已經不可能了。於是,我想到了保險的辦法——用煤氣來窒息自己。據說,煤氣中毒致死是富有詩意的。我把煤氣開足,並將屋裡的所有縫隙都堵住了。我倒在椅子上,擺好了最合適的姿勢,以便在人們找到我的屍體時能夠保持肅穆的氣氛,於是,等待著阿茲拉伊爾?來臨。中午過去了,夜幕降臨,我的呼吸怎麼也不停止。晚上,我的一位朋友來找我。
                 
  “不要進來!”我大聲嚷道。
                 
  “怎麼啦?”
                 
  “我正在死呢。”
                 
  “你沒有死,你是在發瘋。”
                 
  他說。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我的朋友。他捧腹大笑道:“你真蠢,從煤氣閥門出來的不是煤氣,而是空氣。”
                 
  說完,他又問我:“你真想自殺嗎?”
                 
  “當然是真的。”
                 
  我答道。
                 
  “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他說。接著,他建議我到制刀匠那裡買一把布爾薩刀,然後像勇敢的日本武士那樣切腹自盡,並讓肚子裡的腸子流到自己的手心裡。我對我的朋友所表示的友誼和關懷錶示感謝,並立即去買了一把布爾薩刀。老實說,用刀子一聲地剖開自己的肚子,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而且我覺得,當我的屍體被抬到停屍室裡進行檢驗時,醫生如果在我的肚子裡看不到有任何食物,那可太難堪了。管它呢,我還是把刀子放進懷裡,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去。正在這時,兩個警察向我衝過來。於是,我向警察解釋:“先生們,請等一下,先聽我說。我老老實實地交納稅金,我從不說政府閒話。像我這樣的老實人……”警察打斷了我的話,並從我懷裡搜出了那把刀子。
                 
  “這是什麼?”警察吼叫起來了。原來,我正好遇上這兩個專管搜捕和制止犯罪活動的警察。
                 
  “唉,我的真主啊!”我自言自語道,“我無法在這個國度裡活下去,我作出自殺的決定,是最合適的。但是,你看,我也沒辦法離開這個塵世呵!……難道總是這樣折磨下去嗎?”我是有決心有意志的人,一旦說要死,我就一定要去死。我從雜貨店老闆處買了一條粗繩子,還有一塊肥皂。我在繩子上塗抹了肥皂,系在天花板上的吊鉤上。當時我的心情像是踏進稅務局大門一樣,把自己的脖子套在塗抹肥皂的繩子上,接著就一腳踢掉了椅子。可是,我並沒有被吊起來,撲通一聲,我跌落在地板上了。原來,繩子也是腐朽的。看來,我無法找到結實的繩子了。我得去找那位老闆。店主說:“若是好貨,我們還賣嗎?”我完全明白了,自殺是無指望了。
                 
  “算了,就這樣活下去吧!”我自言自語道。眾所周知,民以食為天。我特別愛吃臘肉煎雞蛋。我在一家飯館裡,先吃臘肉煎雞蛋、罐頭橄欖油煎白菜卷以及一份通心粉;後到糖果店買四五塊甜酥吃了。這時,一個賣報人走過來,喊道:“共十六版,你如不想看,可當包裝紙用。”
                 
  我沒有讀官方報紙的習慣,但是,這回,我對報販說,我要一份。當然讀社論時,我就朦朧地入睡了。突然,我感到腹部劇烈絞痛,似乎有人用刀子在我肚子裡攪動。我無法形容疼痛的滋味……我實在受不了了,喊了起來。人們用急救車把我送進急診醫院。我已昏過去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醫生站在我的身邊,他問道:“你好像中毒了,你不能瞞著醫生,你想自殺吧?”
                 
  “說到哪裡去了,醫生,在這幸福的日子裡,您說到哪裡去了?”
                 
  “你是中毒了,你吃了什麼?” “臘肉。”
                 
  “什麼,吃了臘肉?”醫生大聲地說,“你瘋了,臘肉能吃嗎?難道沒有看報?醫院擠滿了臘肉中毒患者。但是,你不像吃臘肉後中毒的人。你還吃了什麼東西?”
                 
  “我去過飯館……”
                 
  “你大概是瘋了。”
                 
  “在飯館裡吃了罐頭。”
                 
  “怪不得,還吃什麼了?”
                 
  “通心粉、甜酥……”
                 
  “你當然要中毒了,罐頭、通心粉、甜酥……”醫生說。
                 
  “除了這些,你還吃什麼?”醫生又問?“我向真主發誓,再沒有吃別的東西了,只是在讀官方報紙時……”
                 
  “啊?”醫生驚叫起來,“謝天謝地,你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出院時,我在想:算了吧,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求生不得,欲死不能……我們只能無聲無息地苟延殘喘地活下去。注:?伊斯蘭教中的死神。

 
 



田野裡出世的嬰孩〔土耳其〕奧爾漢。凱馬爾
                  
                 
  在一望無際的棉田裡,農場工人們十五人或二十人排成一列,一個勁兒在清除秧苗旁的雜草。在驕陽中,氣溫一直升至一百四十九度,在眩眼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沒有一隻鳥兒在飛翔。太陽似乎主宰著一切。農場工人們汗水涔涔,有節奏地不斷揮動鋤頭。鋤頭的尖端落在焦土上,發出“啦”、“啦”的聲音;隨著鋤頭均勻的起落聲,農場工人們哼著歌,烈日的淫威似乎吞沒了這歌聲:剩下來的土地裡,他們播種小米,播種,收割,然後包裝,親人們給我們送來石榴和香梨。法爾霍。烏扎依爾那雙腫脹脹的手滿是汗水,他把汗都揩在那條寬鬆的黑褲子上,同時掉過頭去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瞧著他身旁揮鋤頭的妻子,他用庫爾德語說,“怎麼?你怎麼啦?”古麗沙是一個肩膀寬寬的結實女人。她乾癟癟的臉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由於劇痛,臉已經不成樣兒,而且露出一道道的皺紋。她沒有回答。法爾霍。烏扎依爾用胳膊狠狠推了她的腰部:“女人,你到底怎麼啦?”古麗沙用疲倦的眼神瞥了丈夫一眼。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怪嚇人的,這時鋤頭忽地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用手緊緊按住大肚子,俯下身去,然後在紅棕色的土地上跪了下來,由於烈日的曝曬,土地到處裂開。監視他們幹活的漢子撐著黑色的太陽傘站在一旁,這時叫了起來:“古麗沙!是這個嗎?不要再幹了,走開!”她痛得死去活來。她用枯瘦而依然有力的手指攫住一塊乾裂的泥土,手指捏得緊緊的。她使出常人罕有的力,咬緊牙關控制自己。一圈圈漆黑的斑點在她眼前飛舞。她突然呻吟起來,“哎唷唷!”對一個女人來說,勞動時被陌生人聽到這種聲音真是丟臉。法爾霍。烏扎依爾咒罵起來,飛起大腿朝妻子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腳。女人馴服地蹲在地上。她知道這副樣子丈夫是不會寬恕的。當她兩手撐著地掙扎著站起來時,監工的又說:“古麗沙!快走!娘兒!現在你趕快走,快!”她的陣痛遽然停止了,但她感到等一會又會突如其來,而且來勢會更加凶猛。她朝離她一千英尺光景遠的溝渠走去,這是農場的邊界。法爾霍。烏扎依爾在他妻子身後咆哮著,他看到九歲的女兒赤腳站在監工的身旁,於是吩咐她說:“你得代媽幹活!”女孩知道現在該輪到她了。她拿起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鋤頭,走到行列裡。鋤頭的柄上還沾滿媽媽手上的汗呢。這種事是很平常的。鋤頭的起落聲依舊和農場工人們的歌聲相應和。太陽直射在堆滿畜肥的溝渠上。草綠色的蜥蜴在紅褐色的泥土上悄悄爬過。古麗沙挺直身子站在溝渠裡,她環顧四周,在炙人的熱浪中側耳細聽。看不到什麼人。空曠的土地上熱氣逼人,這片土地向遠處延伸,似乎沒有盡頭。伯勞鳥的尖叫聲在空中迴盪。她把寬大的黑褲子口袋裡的物件全部倒空,並取出一些東西。她知道自己分娩期已近,早就張羅好這些東西:纏在一塊紙板上的兩股長線,一把生鏽的刀片,幾件顏色不同的衣服,還有破布、鹽和檸檬乾。這些東西,她是在農場的垃圾桶裡找到的。她準備把檸檬汁榨到嬰兒的眼睛裡,用鹽擦孩子的身體。她把襯褲一直褪到腰部下面,將嬰兒的褲子摺好放在一塊大岩石下面,在地上鋪好破布,把一團線解開,並把檸檬切成兩片。她不想蹲下身去,忽聽到後面有走動聲。原來是一隻狼狗!她撿起一塊石頭向他扔去。那隻狗吃了一驚逃開了,但沒有消失。它等著,潤濕的鼻子嗅呀嗅的。古麗沙焦急極了,要是她現在生孩子,昏了過去,那隻狼狗就會把孩子活活咬成一塊塊的!她還記得那位庫爾德姑娘菲麗絲。菲麗絲也像她一樣在溝渠裡分娩,她把孩子抱到身邊後,竟昏了過去。她醒來時向四周一瞧——孩子不見了。她到處找尋……最後,在遠處一株矮樹下,她發現孩子已被一隻狼狗咬得支離破碎!古麗沙又向那隻狼狗看了一眼,瞪著眼仔細打量。狼狗在她的目光下退了幾步,但還是盯住她。眼睛射出異樣的光芒……“莎弗侖,”她叫,“莎弗侖”。她不懂自己怎麼會喊起遠在約一千英尺以外的女兒來:“快來揍它!你這隻該死的惡狗!”那隻狗勉強退後三十英尺左右,又停下身來蹲著,眼睛閃著藍幽幽的光,伺機而動。這時古麗沙肚子又痛了起來,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陣痛。她裸著膝蓋蹲下來,兩手撐住地面,呻吟起來。她脖子上靜脈粗得像手指一般,顫動著。疼痛一陣接一陣襲來,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突然涌出一股熱血……她的臉露出驚駭的神情。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垮了下來。
                 
  “法爾霍,莊稼漢,”監工說,“跑去瞧瞧那個女人……她也許會送命的。”
                 
  法爾霍。烏扎依爾朝妻子在苦苦掙扎的那個溝渠望去,搖搖頭,恨恨地罵了幾聲,繼續幹活。他怒火中燒,怨恨自己的妻子。額上冷汗直冒,汗水從他濃眉下一滴滴淌下來。
                 
  “瞧那邊,小子,”監工又說,“跑去看一看那女人怎麼了。你怎麼也想不到的!”法爾霍。烏扎依爾把鋤頭扔在一邊,往那邊跑去。真想一腳接一腳地踢她……這個不中用的女人搗他的鬼,他真受不了。他在溝渠邊停住腳,睜大眼睛向下瞧。古麗沙倒在地上的小路旁。在沾滿鮮血的一塊破布上,渾身上下一片紫紅色的嬰兒在伸手伸腳地扭動。一隻狼狗正撲在嬰兒身上。他霍地跳下溝渠。狗三腳兩步逃開了,舐著血淋淋的嘴。法爾霍。烏扎依爾把圍在嬰兒臉上的綠翅蒼蠅趕走。嬰兒閉著眼睛,手腳還在扭動。法爾霍。烏扎依爾打開布來,原來是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法爾霍一下子變了。他仰望天空,嚴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抱起嬰兒,從地上撿起血跡斑斑的破布。
                 
  “我的兒子!”他大叫一聲。他樂得幾乎瘋了。養了四個女孩後,居然來了一個男孩!古麗沙感到丈夫就在身邊,張開眼來。她不顧自己的身體,掙扎著想站起來。
                 
  “這回你挺不錯,”法爾霍。烏扎依爾說。
                 
  “挺不錯的,女人!”他抱著嬰兒從溝渠裡一躍而出。監工看到他穿過紅棕色乾裂的土壤跑來。
                 
  “那邊……那邊……”他說,“法爾霍向這邊走來了!”大夥兒都停止幹活。農場工人們倚著鋤頭,目不轉睛地瞅著。法爾霍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大聲喊道:“我的兒子!我有一個兒子了!”他把嬰兒緊緊抱在胸前,嬰兒裹在一塊帶血的破布裡,渾身還是紫紅色的。
                 
  “嗨,你得小心,莊稼漢,”監工說。
                 
  “當心,莊稼漢!別抱得這麼緊,你會把他悶死的……現在你回農場去吧。告訴廚師,是我派你來叫他給你些油和糖漿,讓女人吃一些吧。走吧!”法爾霍。烏扎依爾不再感到疲倦了,炎熱他也不在乎。現在他年輕得像二十歲的小夥子,身上輕捷得像小鳥似的。他向農場的小泥屋走去,茅屋頂在他的眼前隱隱閃現。

 
 



母親的勛績〔西班牙〕狄森塔
                  
                 
  驕陽似火,無情地烤灼著寬闊的馬路——卡斯蒂利亞的一條官道。在這條道上,行人要想在路邊找株小樹來乘乘涼,或者找條小溪來解解渴,那是枉費氣力。被曬焦的、貧瘠的田野,險峻的、起伏的丘陵,天上光多,地上樂少——這就是苦於焦渴和酷熱的大自然的景象,這就是陷於睏倦和沉寂之中的大自然景象。只是偶爾有一群小鵪鶉從割過的莊稼地裡振翅飛起,揚起一團灰塵;大鵪鶉叫得很響,在空中一翻就不見了,而灰塵仿佛被陽光照穿了似的,像金雨一般落到路上。在八月悶熱的傍晚,杳無人跡的馬路和茫茫無際的田野顯得格外荒涼。一小隊窮苦的行人在緩緩地行進著,他們被酷熱弄得疲憊不堪,給自己揚起的塵埃堵得喘不過氣來,被灰塵遮得叫人看不清楚,宛如迷失在這片荒野裡一樣。這一小隊行人大概會使看到他們的每一個人都同情和心痛的,但是人們對這樣的現象已經司空見慣,並不在意。人們指望上帝發慈悲,可上帝卻往往冷眼相待。一小隊行人的成員是一個女人,三個孩子和一頭毛驢。那個女人嘴巴似張非張,喘著大氣,疲勞地緩緩地向前走著。她衣衫襤褸,滿身灰塵,光著腳,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嬰兒給抱在一塊打過補丁的破布裡,兩隻小手揉著媽媽的乳房,拼命想擠出奶來,哪怕一滴也好。那個女人年紀很輕,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光,嘴巴鮮紅的,雪白的牙齒長得很齊整,身材勻稱挺秀。這一切都說明她先前是很漂亮的,可是極端的貧困改變了她的模樣,使她未老先衰。她臉上的皮膚變粗了,布滿了皺紋,一綹綹又髒又亂的頭髮粘在汗津津的額頭上。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雙動人的烏黑的眼睛透露出往日的風韻;這雙眼睛此刻正充滿著愛,凝視著兒子那張黑黝黝的小臉。跟在那個女人後面有氣無力地走著的,是一頭皮包骨的老毛驢,兩隻耳朵耷拉著,尾巴沒精打采地拖著,滿身是污泥和雜草。搭在驢背上的兩隻筐裡,在破布堆上,躺著兩個孩子。他們彼此迥然不同!小的臉色紅潤,頭往後仰著,睡得很香,在睡夢中不知笑什麼。大的五歲光景,發著燒,在那不舒服的床上翻來翻去,常常痛苦得嘴脣歪斜,睜著大而紅腫的眼睛緊盯著母親。她們是什麼人呢?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要帶著一個生病的孩子走在這杳無人跡的、被無情的太陽曬得火燙的大道上呢?她們是什麼人呢?是一家無依無靠的吉卜賽人,她們在歐洲到處流浪,沿途乞食。從哪兒來的?是從最近的一個村子裡來的,這個不幸的女人不敢在那個村子裡歇一下腳,甚至也不敢舀一罐水,因為農民們嚇唬說,如果她不立即離開他們的村子,就要把她這個女乞丐、巫婆、吉卜賽女人痛打一頓。因此她沒有討到一塊麵包,沒有弄到一滴水,就帶著生病的孩子走了。這會兒她轉過身來,打老遠又傷心又氣憤地望著那清晰地矗立在地平線上的灰色鐘樓。那個生病的孩子,在當作床的筐裡吃力地支起身子,把手伸向那個女人,輕輕地喚道:“媽媽……”那個吉卜賽女人渾身抖了一下,向孩子撲過去。
                 
  “怎麼,親愛的?”她低聲說道,把吃奶的嬰兒放在睡著的哥哥身旁,用雙手摟住病孩的脖子。
                 
  “水!給我喝吧!我很想喝……這兒在火燒。”
                 
  孩子用小手指指自己,難受地挺起的胸部。“水?”母親驚恐地重複說了一遍。
                 
  “我到哪兒去弄呢,孩子?”
                 
  “喝,”孩子又要求道,“我想喝……”他那乾裂的嘴脣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而在凝視著母親的目光中含著那麼多的失望和憂愁,使得她臉色發白,失聲大哭。她的兒子,她的親骨肉,在向她祈求他生死攸關的援助,而她卻無能為力。她白白地朝瓦罐看了又看:瓦罐裡空空如也。她瞧了瞧天空,天空裡一小片雲彩也沒有;又急切地望望像荒漠一般的大路、田野、草地、平原,一直到天邊都看不到一條小溪,也看不到一口水井。正在遭災受難的土地好像露出了它那乾得變了樣的嘴巴,對那個吉卜賽女人說道:“給你兒子喝的水?這兒給誰喝的水也沒有。讓大家都跟我一樣渴死吧。”
                 
  母親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發狂似的反覆說著:“一滴沒有,我一滴也沒有……我到那兒去給你弄到水呢,孩子?”可憐的母親!在這種荒野裡只有一個水源——那就是滿含淚水的眼睛。吉卜賽女人驀然滿懷希望地露出了笑容;在不遠的地方她看到了一所修路工的茅屋。窗子和門都關著,這說明主人們不在家。也許屋裡還有什麼人能幫她的忙吧?那個年輕的婦人奔到門前,瘋狂地用拳頭把門擂得砰砰直響,可是白敲,沒有人答應。她已經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敲,也沒有氣力喊了,步履艱難地沿著墻走去,拐過屋角,出乎意外地看到地上滿滿的一缽子水,真是又驚又喜。她又看了一次,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她沒有發覺有一隻很大的牧羊狗正走近那個缽子。狗毛倒豎,齜牙咧嘴,眼睛裡露出凶光。它一見女人,就發出嗚嗚的叫聲。她抬頭一看,猜到狗的意圖,就撲上前去,與狗同時來到缽子跟前。在一剎那間,他們都愣住了,敵對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個女人已經把手伸過去,可是牧羊狗搶在她前頭一跳,趴在缽子上面,惡狠狠地露出牙齒。她根本沒有想到退縮:她準備把水爭奪過來。“嘿,你也想!”她恨恨地嚷道。
                 
  “瞧著吧,你得不到水的!”她朝著狗臉上打去。狗一下子站立起來,咬住她的肩膀,把她弄翻在地。她又怒又痛,禁不住叫了一聲,可沒有驚慌,也沒有退縮;她抓住敵人的喉嚨,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狠命地握緊了。狗牙齒咬得愈來愈深了,可吉卜賽女人使出渾身力氣,緊緊地卡住它的喉嚨。這場搏鬥時間很短促,沒有聲音,卻很可怕:兩個敵人在地上翻滾,極力要戰勝對方。可就在這時狗嗚嗚叫著鬆開了牙齒,身子軟了,倒在吉卜賽女人身旁。吉卜賽女人放開了手指。她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身上的衣服一塊塊地掛了下來,裸露的胸部和肩膀上很深的傷口裂了開來。她並沒有感到痛,踢開了敵人的屍體,拿起奪得的缽子,就向兒子奔去。她並沒有理會肩膀上流下來的鮮血,把水湊近病孩子的嘴巴,又親切又溫柔地笑著說道:“喝吧,孩子,喝吧!親愛的!”

 
 



橫田少佐〔新加坡〕希尼爾
                  
                 
  我站在海山街口,東張西望。這一帶的景物,對我來說,熟悉又陌生。對於蹲在五腳基、忙著拍照的橫田先生來說,這一切,陌生又熟悉。四十年前,我的祖父,蹲在這裡,等待過關,過後,當他登上夜行軍車,就不再回來了。橫田先生的祖父那一夥人呢?當年這一群無辜命運的主宰者!今天我們前來拍攝的,是要印證歷史的冷漠?“沒有什麼好拍的!”我拉了橫田一把。
                 
  “到別處走走吧,要不然三兩天內走不遍你的目標呢!”我把一袋攝影器材背起,然後朝向廣合源街、豆腐街一帶走去。一路上我甚少開口,他也樂得自然攝取景物。作為對待一位海外社友的態度來說,我是有點冷待了遠方的朋友。不過,當社長告訴我,他的祖父當年曾經是“昭南市政會”的一員時,我對橫田先生的到訪,心靈上產生一種強烈的抗拒感。
                 
  “橫田先生,你應該隨你的祖父一同前來才對,他可以告訴你更多的過往。不是嗎,不久前就有一批前朝遺老來這兒威耀一番。”
                 
  “哦,不,家祖以前只在這兒居留一段非常短的時期,後來因病回國。——何況,近年來他不良於行……”
                 
  “不然,他會再度南下'進出'一番?……”我有點衝動地打斷了他的說話:“歷史是一切過往的見證,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評價。”
                 
  “是的,祖父說過,他們當年被派擔任保護八十萬市民日常生活的職責是有待評估的。”
                 
  我的天!我不再開口。腦子是有點兒混亂。大屠殺、良民證、共榮圈、憲兵隊、慰勞所、奉獻金等等似曾相識的名詞,在我腦海里翻滾著。在那漫長的日子裡,一切少不了血與淚。在湛藍、寬朗的天空下,緊張的空氣,向路人飛撲,仿佛要說服人們,一切過往不曾發生過。站在橫田先生的旁邊,一切很難忘懷。譬如說我們在南京街吃午餐時,我想起了南京。譬如說在伊麗莎白道,我們蹲在林謀盛烈士的紀念塔前拍魚尾獅的英姿時那一股無名的感觸。黃昏時分,我們站在市政廳,不,政府大廈前拍紀念照。
                 
  “到十合百貨公司去吧!剛開張不久的。”
                 
  我說。聽說正式營業那一天,有二十萬人涌了進去搶購。他們是成功的,侵略別人不需要武力。我們越過馬路,朝萊佛士城走過去。
                 
  “慢著。”
                 
  橫田又拿起照相機,朝向那探天的浮雕對焦距。夕陽、浮雕、車浪、晚霞,一幅日落而息的安詳圖景。我們走過圍欄,偌大的紀念碑,鮮有遊人。碑的四周,池草萋萋;遠處,車聲隆隆。我想起廣島原爆,片片殘瓦,層層鐘聲,串串紙鶴,和平雕像,小女孩的心聲,慰靈碑,一切的一切……“這是什麼?”
                 
  “哦,長生殿。”
                 
  我有意無意地說著:“那年你們的祖父留下的一點紀念。”
                 
  “你是說他們出錢建的?”橫田認真地說。
                 
  “不,是他們提供機會罷了!”我趨前,拍拍灰罈,說道:“我的祖父、八叔一家,都葬在這兒!” “幹什麼?”
                 
  “他們都在當年'皇軍進出'時無辜被殺的!”
                 
  “無辜?”橫田用驚慌的眼神望著我。
                 
  “這石碑,是對當年許許多多蒙難同胞的一種紀念與追悼。”
                 
  “多少?”我出示了手掌。
                 
  “五十?”我搖頭。
                 
  “五百?”搖頭。橫田走到我跟前,一臉狐疑:“你沒有開玩笑吧?難道是五千?”我沒有回應,我不想讓他知道正確的數目,他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讓歷史去告訴他吧!清白的歷史是不會說謊的。良久,橫田的臉色依舊十分難看。
                 
  “祖父不可能欺騙我啊!他說當年是來這兒保護市民的!”
                 
  “我的祖父也不可能欺騙我,他確確實實躺在裡頭。”
                 
  暮色已沉,我看不清橫田先生的臉色,好一陣子,他回身把攝影器材收好,說道:“我不去逛百貨公司了,讓我回去旅店,我需要休息及冷靜想想。——你能過來一趟嗎?我們談談。”
                 
  我點頭。
                 
  “這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我望一望腕表。
                 
  “差一點給忘了,我那兩個小侄正等著用車,聽說——聽說晚上有個西城秀樹的演唱會……”

 
 



黃狗事件〔新加坡〕希尼爾
                  
                 
  他把刀放在侄兒的頸項上。其實,他不想把刀放在侄兒的頸項上。
                 
  他只不過賭了一個時期的馬,借了幾回的大耳窿,搶一次雜貨店的錢。他最終給認了出來。東藏西躲,躲到大哥那擁擠的三房式組屋去。那天,大門被敲得驚心膽跳,他一心急,拿了把刀,想從二樓窗口跳下。媽呀,有輛警車正亮著紅色的訊號燈。
                 
  “郭友財在家嗎?郭友財開門!郭友財聽著,我們是——”郭你媽的!我怎能開門,讓你們進來抓我!我那孩子的牛奶粉還沒有著落,我欠的錢讓我想辦法去湊足就是了——雜貨店,雜貨店我才搶了,不,拿了不到五百元!——我不開門,我不開門!不開門也是死路一條!他抓了七歲的侄兒往房間裡關了起來。這是他最疼愛的侄兒,昨天還買了蝦餅給他吃。有人從大門闖了進來,他感覺得出,應該是五歲的侄女開了門。然後房門又有人在急促的敲著。
                 
  “郭友財,郭友財,我們是,我們是……”
                 
  “我還你們錢好了!我還你們錢好了!”他心中在吶喊。“郭友財快開門,郭友財我們是警方人員,郭友財…………”
                 
  “郭你媽的,再吵我殺了旺仔!”頓時外邊一片寂靜,只有房裡數聲狗吠。外邊的人都說郭友財挾持侄兒為人質與警方對峙。
                 
  “孩子是無辜的,放了他吧!我們找個人項替他。”
                 
  外邊有人說。好一陣子沒有反應。最後,房門開了一隙,外邊一位老者走了進去,小侄兒給推了出來,房門再關上。
                 
  “別動!”友財上前搜身,一旁的黃狗猛吠不已。從老者右邊腰際,搜出一把左輪。
                 
  “×你媽的,你也來這一套!”友財把刀拋了,用左輪指向老者。
                 
  “你不要命了!”
                 
  “這把槍跟了我三十年,舍不得拿開!”老者回答得從容。
                 
  “也好,你舍不得,讓它與你一同歸天好了!”
                 
  “慢著,先喝杯咖啡如何,你的臉色不太好。”
                 
  “別耍花樣,我要——”
                 
  “報告隊長,我們已布置好了,請吩咐——”外邊有人提高聲量。
                 
  “先來兩杯咖啡,一杯不要糖。”
                 
  老者向外邊回應。
                 
  “你是隊長?——”友財有點慌張與驚愕。
                 
  “我來日不多,應該由我進來。”
                 
  老者望著友財:“你搶了幾百塊錢,只要報了案,上法庭,最多判坐三幾個月的牢,你現在這種大手筆,會要你的命!”
                 
  “我沒有其他選擇!”友財有點軟化。
                 
  “有!”老者從身上拿出一副手銬,說道:“你現在就自首吧!——我倒忘了,那把槍今天忘了上子彈……”友財整個人癱瘓下去,他沒有料到,手中的武器,只是虛有其表罷了。
                 
  “隊長,咖啡來了!”
                 
  “咖啡太苦了!”房門再度打開,郭友財戴了手銬與老者一齊走出來。老者笑著對大夥說:“他剛才都換好了衣服要去自首,誰知道我們先來了一步!”大夥不作聲,不太相信他的話。
                 
  “哦,就是因為那個小侄,纏著他在房裡玩——”老者說得好輕鬆。
                 
  “他剛才不是說要殺旺仔?”有人不服地問道。
                 
  “啊哈,你是說那隻叫做旺仔的黃狗?該殺該殺,到處隨地撒尿拉屎!”